這裏，讓我們來料理一下指事字的問題。指事字是甲骨文中最稀少的字種，但真的有它很好玩的地方，那就是純抽象指事符號的發明和應用。這個抽象符號的存在，說明了文字要探入抽象概念表述的某種程度艱辛，得無所不用其極才有機會克服，但另一方面也說明執著于具象表達的老中國人並不真的那麼死板，不知變通。

指事符號通常是個小橫杠「-」，就像電腦熒光屏上出現的游標一樣，應我們目光的焦點不同跑來跑去，靈活得很。

上頭那一組三個甲骨字，一看就曉得都和木本的樹有關係，事實上，把它們三個並列一起，便構成了一幅諸如小學生課本里樹木的構造圖解及其稱謂，小游標跑到，也就是大樹頂端，要我們只看此一部分時，這個字是「末」，指的是樹梢枝丫；小游標回到正中央，，這個字成了「朱」，意思是樹榦部位，也就是「株」的原形字；等小游標再降至最底部時，，又變成了「本」，以此類推當然意思是樹根。

今天，這三個字雖然全被轉注或假借走了，但走得不遠，還很容易追得回來。

小游標回應著指示功能的必要，倒也沒有非一定表現為橫杠不可，比方講最具代表性的是這個字，，是「刀」的象形字，小游標斜斜跑到最鋒利割人的地方，這個字即是「刃」字，意思正是刀鋒；又比方說這個字，，小游標乾脆一分為二，分別指在人形符號的兩腋之下，這就是今天的「亦」字，「腋」字的原形，後來被假借走了，卻莫名其妙費了好一番手腳才重新得到失落的專屬指稱——這過程重建起來大致是這樣子的：「亦」先是作為聲符，結合了，也就是月亮的意符，組合成新的形聲字，這就是「夜」字（占人生時光整整一半的「夜」字，居然這麼晚才出現，並不表示古人的天體循環有何不同，可能只說明照明未發達的早期，日落之後無光的漫漫長夜是的確存在但毫無生活實質意義，無須賦予專屬的標示；當然，也可能彼時這段做不了事的暗黑時光有另外的文字代表，比方說甲骨文中有一個充滿虔誠意味的字，，是人恭敬跪著迎接月亮的漂亮之字，這就是今天仍大致保有著原來意思的「夙」字），之後再以這個「夜」字為聲符，加肉體符號「月」（）字為意符，而重新誕生出這一波三折的全新「腋」字出來。

更有趣的是，這個「腋」字是有著月亮的符號沒錯，但卻不是我們一眼看到的月字邊，那是肉體符號在字形變化時造成的，真正的月亮已化入字中再形容難識了。

提到「亦」字，就一定會讓我想起一個我個人非常喜歡的字，，當然這個字並非指事字，而是漂亮的會意字——在同樣人的雙腋之下，畫上綱目疏張的織物類符號，一方面顯現那種清涼通氣的輕薄麻、葛一類的夏衣，同時又準確無比標示在人身最積汗難受的腋下，這個字就是「爽」，實至名歸，一看就神清氣爽、一派自在清涼無汗的舒服樣子，三千年之前的字，直接可在今天搬上電視屏光幕做夏日冷氣或冰品一類的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