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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最本雅明的字 眼花繚亂

7 最本雅明的字

每隔一陣子,就會有某報某版面或某雜誌當世紀性偉大專題策劃來問你一個無聊問題:如果你流落荒島(或甚至世界末日),而你只能攜帶一本書,那你會帶哪一本?
我當然曉得他們要問的,無非只是你最鍾愛的、最願意長相左右的那本書的名字而已,但這種裝模作態的問法不知怎的總讓人生氣,或至少沒什麼好聲氣,都流落荒島了都世界末日了,人倒楣絕望一至於斯,還喬張作致帶本書幹嗎?有這個餘裕多帶點罐頭什麼不好嗎?甚至帶點氫酸鉀還可能實用些,我沒吃過,但據說瞬間致命並不痛苦,而且死後兩頰紅潤並不太難看,嘴巴還留有苦杏仁的味道。
好吧,如果註定流落荒島或明天就世界末日,你只能帶一個甲骨字,那你會帶哪一個?我想我會帶走上面那個乍看起來怪怪的字——一個大眼睛,置放於行道通衢的十字路口,東張西望,一個漫步的字,一個遊手好閒者的字,一個最本雅明的字。
此地有這麼個人,他在首都聚斂每日的垃圾,任何被這個大城市扔掉、丟失,被它鄙棄,被它踩在腳下碾碎的東西,他都分門別類收集起來。他仔細審查縱慾的編年史,揮霍的日積月累。他把東西分類挑揀出來,加以精明的取捨;他聚斂著,像個守財奴看護他的財寶,這些垃圾將在工業女神的上下顎間成形為有用之物或令人欣喜的東西。
一個文人與他生活的社會之間的同化作用就隨一種時尚發生在街頭。在街頭,他必須使自己準備好應付下一個突然事件,下一句俏皮話或下一個傳聞。在這裏,他展開了他與同事及城市人之間的全部聯繫網,他依賴他們的成果就好像妓|女依賴喬裝打扮。在街頭,他把時間用來在眾人面前顯示其閑暇懶散,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的行為像是告訴人們,他已在馬克思那兒懂得了商品價值是由生產它所需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的。在眾人面前延長閑暇時間對於認識他自己的勞動是必須的,這使它的價值變得大得簡直讓人難以捉摸。
這兩段漂亮非凡的話,前面是波德萊爾講的,他是本雅明最鍾愛的、並賴以展開他著名「資本主義/城市/遊手好閒者」論述的詩人;後面則當然出自於本雅明本人之口,今天很多喜歡他的人照眼就看得出來,歷史上沒哪個人曾用這種方式去理解馬克思,把馬克思的嚴正「勞動價值論」拿來這樣子使用。
本雅明是誰?對我個人而言,他是整個二十世紀人類最敏銳最神秘最自由的心靈,他不寫詩不寫小說不從事專業的哲學、歷史學術著述,因此他不是詩人小說家或哲學家歷史學者,本雅明超越了這些,或者說他流體性地穿透了智識所有這些分工和自覺,某種意義來說,他是人類最後一個完整的心靈,一個心智世界的遊手好閒者,一個,我們用他自己的話來講,文人。也正正是因為他的不可歸類,人類現實社會的運作機制很難登錄他承認他,使得他「或多或少處在一種反抗社會的低賤地位上,並或多或少過著一種朝不保夕的生活」。
本雅明同時也是我個人最心痛、最可惜的一個心靈(排名次於他的是,因肺病四十四歲就死去的舊俄偉大小說家契訶夫,然後才是凡·高,凡·高多少是「燒完」才舉槍自盡的),他的左翼兼猶太人身份,使他在二次大戰期間受盡蓋世太保的追捕迫害,最終貧病交加,於一九四年絕望自殺於法國、西班牙邊境,才四十八歲,正是他思想理應最成熟的時刻——光光是為了本雅明,你就足以和戰爭,尤其是國族種族的瘋狂戰爭,永遠劃清界限,永遠站在它的反側。
本雅明生前,知道他價值的舉世只有布萊希特等寥寥一兩人,他的著述文字系以「遺作」的形式留給世人,而且要好幾十年下來,人們才一點一滴開始恍然起來,對這個世界的真實進展和人們的處境而言,戲劇性一點來說,本雅明毋寧更像個只存在遠古傳說中的先知,他提早把洞見寫了下來,封存在白紙黑字之中,等待我們半世紀以後的後知後覺之人。
但本雅明大概不會曉得,三千多年前,中國人也提前造了這樣一個遊手好閒的字,鐫刻在甲骨之上,像預告了他的論述和發見。說真的,我最好奇的是,本雅明要真看到這樣一個如在眼前的老漢字時會怎樣,他會哈哈大笑嗎?他臉上會出現怎樣一種表情?

眼花繚亂

也因為這樣,我個人還相信,原本字的下一反應,應該就是今天仍使用中的「囂(囂)」字,是一個從眼睛的繚亂,再內化為腦子裡消化不良的暈眩發展——「囂」沒甲骨字,篆字寫成,我們曉得,中間替換的「頁(頁)」字,甲骨字為,形態是跪坐的人,誇大其頭部,原來就是「頭(頭)」字的原形,所以說今天我們和頭部有關的一些字,仍忠實保留「頁」的意符,比方說「頭」(發豆聲)、「顔(顏)」(發彥聲)、或「顧(顧)」(回頭,發雇聲)云云——因此,「囂」字應該可重建為甲骨文的形。read•99csw.com
但看過它最原初長相的人,絕不會同意儒家,尤其是宋代以降的儒家,那種森嚴倫常式的解釋。它明顯是徘徊駐足於人來人往的大街之上,自由、閑舒,明顯地對眼前這一切充滿了童稚般的乾淨好奇。
,仍然是睜大眼睛,四周環以閃爍的光點,是個眼花繚亂的字,也是一個通常只置身於大街之上才出現的字。居家周遭的九*九*藏*書一切太過熟悉了,熟悉到透明,不可能生出好奇,從而引發不了如斯的反應;鄉間田野的風景又太遼遠固定了,變化遲緩殊少意外,它讓人心傾向於平和,而不是目不暇給的悸動。
因此,帝舜的塊肉餘生故事雖可能只是傳說,但其中的經驗細節卻是有根有據的,至少就大象幫忙耕田這高潮一幕。
這裏,我們於是需要再來看另一個字,好清洗一下腐朽的不佳氣味,而且,我個人樂於相信,這種可能就是字的下一步反應,下一個表情。
這個本雅明的字,很遺憾,後來不該打贏的人打贏read.99csw.com了,為它裝填了密不通風的乏味意思,這個字就是今天的「德」字,除了用在勵志性的命名(人名、店名、公司行號之名)而外,寸步難行。
這個眼花繚亂的字,今天的正楷寫成「嚚」,音銀,就使用上而言大概已經算是個死去的字了,它最後一次的使用,極可能是形容舜帝的母親。父頑母嚚,父親粗鄙無賴,母親壞嘴搬弄,正是這對了不起的天作之合夫妻,因為寵愛小兒子象,遂持續地迫害孝順的兒子舜,演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宗有名有姓、罪證確鑿的家暴案件。但老天有眼動物有情,舜耕田時小至鳥兒大至大象都來幫忙,其中出最大力氣犁田的是大象。
好,「嚚」字也成了不堪的意思,但我懷疑這是文字轉換變易過程之中出了岔子,生出了誤解,其過程可能是這樣子的:字在線條化為篆字之時,形狀上成了,於是原先感官焦點所在的大眼睛隱晦成為「臣」字,倒是本來閃動的光點符號變形成為「口」字(口字元號在甲骨文中通常會刻成形,而不會像光點符號呈菱形矩形,更不會因勢翻轉,就像我們看過的「占」字,)。於是,原初那個驚喜目眩的好畫面消失了,變成四張大嘴巴團團包圍的可怖景象,那當然就是舜母「碎碎念」註冊商標的絕佳描摹了。九*九*藏*書
中國華北有象嗎?那時候有,因為彼時的華北氣溫比現在高,降雨量比現在豐沛,因此地表景觀也遠比今天青蔥蒼翠,就像《詩經》里描繪的那樣子,因此,象是可安適生存的,甲骨文留下鐵石一般的證據:象,,長鼻長牙,特徵明確;還有犀牛的「兕」或「犀」字(兩字同源),,更清晰強調它那隻最終令它倒楣甚至因此在中國絕種的大獨角。其中,象由於性情溫和又聰明通人,可能還是最早馴服的耕地動物,甲骨文的「為(為)」字,便是人手牽著大象長鼻子的畫面,用來表示有所作為有此事功的意思。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