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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奇怪的字 隨機選擇

10 奇怪的字

到此為止,我們看過了聰明的字、美麗的字、下賤的字、可怕的字、異想天開的字,因錯看錯覺而生的字,甚至還有預告了三千年後本雅明論述的字,燕瘦環肥賢智愚庸,這裏,我們來看一個奇怪的字。
這個字是「尾」,尾巴的尾,我記得當時我乍見這個字的甲骨造型時幾乎當場傻住了,它畫的居然是一個人,臀后伸出一根美麗的長尾巴來,怎麼會想用這方式來表述尾巴呢?自然界有尾巴的動物俯拾可得,為什麼要找上在進化路途上早已和尾巴告別的人類自身呢?
當時我心中瞬間浮起來的有兩個畫面,或更準確來說,兩段文字。
首先仍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那是老約瑟·阿加底奧·布恩迪亞因鬥雞事件殺人並出發建造馬康多村之前,彼時他和歐蘇拉剛結婚,但因為他們是表兄妹,而兩邊家族幾百年雜婚,便曾有生出「大蜥蜴」的可怕先例,「歐蘇拉的一位姑姑嫁給約瑟·阿加底奧·布恩迪亞的叔叔,生下一個兒子,終身穿松垮的袋形褲,獨身活到四十二歲,流血致死,因為他生來就有一根狀如螺旋錐的軟骨尾巴,尖端還帶一小撮毛。這段豬尾巴不容許任何女人見到,後來一位屠夫朋友好心幫忙,以大菜刀替他切除,他竟因此而送命」——也因此,新婚後一段時日,兩人的夜間活動變得很滑稽,歐蘇拉總要穿上帆布、皮繩外加鐵扣的貞操褲,以防丈夫強|暴她,每晚,「夫婦常慘兮兮廝鬥幾個鐘頭,扭打似乎取代了歡愛。」
其二,是內舉不避親,朱天心為年幼|女兒《學飛的盟盟》中的《盟盟的馬兒》一文,這篇短短的文字記錄了當時女兒的內向和對馬的喜愛:「如此容易不好意思、怕人注意、更怕人訕笑的盟盟,好天氣時,每天仍然騎著馬兒上山。秋天的時候,入山前的基本動作是:折兩枝盛開的五節芒或狼尾草,一枝插在外公的褲腰上,一枝插在自己的褲腰上,搖搖擺擺更是兩匹俊美的大馬兒了。山路上,遇到同校的同學喊她,她一臉嚴肅地謝絕同學的邀約:『現在不行,我要去放馬吃草。』」
於是,對我個人而言這個字漂亮起來鮮亮起來了,見字如見人,它幫我帶回來遺失在十年之前某處時光縫隙之中那個傻氣認真、才念幼稚園的女兒。

隨機選擇

春江水暖鴨先知,拌嘴的人會說,鵝也先知,魚也先知,青蛙水蛇螃蟹包括精緻滑翔於水面的水蜘蛛無不先知,為什麼造字的人厚此薄彼,非要選用這種表達而不選用另一種表達呢?
造字的選擇大體上便在類似目標明白,但抉擇介於有道理的認知和無須非有道理不可的偶然機遇中完成。比方說「公平」這一抽象概念,老實說,我們抬頭可見的長短一致或平坦的東西如地平線應該不至於太少,而中國文字中的「法」字從水,用水由高就低的流體特質就是個相當漂亮的選擇,我們很容易想到,水不僅在形態上呈現所謂的水平,而且它彷彿還存在著某種意志(我們現在當然曉得是地心引力在作怪),會讓不平趨於平坦,從而讓公平九_九_藏_書的概念、法的概念不僅僅是靜態無味的描述,而隱含了動態的矯正、分配之類線索;而在古埃及,同樣的概念,他們隨機選用的則是當地某種鷹類的飛羽,用這個長短一致且紋理清晰分明的自然之物來代表公平,併兼有著強勁有力、能支撐高飛衝天的漂亮意象。
理智來說,答案可能接近後者。我們稍加留心絕不難看出來,字中那個怪人所生長的奇怪尾巴,其實我們應該覺得似曾相識,類似的圖形也出現過「無」字那個人的手上,這裏幫大家回憶一下,免得還要費勁去翻找——無,即「舞」的原形字,,這個大剌剌起舞的人,雙手拿的,不就是我女兒褲腰上插的五節芒或狼尾草?不就是「尾」字怪人的怪尾巴嗎?九*九*藏*書
但問題仍在。尾巴四處都有,幹嗎要如此曲折兼嚇人,找個人造物來以假亂真呢?今天,我們以事後之明來說,不得不感受到造字者的苦心積慮和細膩,在我們所見過的動物象形甲骨字中,有著漂亮捲曲長尾巴的大概是虎()和犬(),但這尾巴理所當然地長在「對的動物」的「對的位置」,太對了,所以要怎麼樣才能區隔出來,讓看字的人把目光焦點順利轉到尾巴部分而不是一整隻動物呢?當然,藉助指事符號的橫杠游標或曲線游標是可行的辦法,可是造字的人們沒選這條路,他們信心滿滿地從第一感的實存世界跳出來,選用更奇特、更惹人驚愕從而不得不看到那根怪異尾巴的造型來固著訊息,我不曉得其他看到此字的人怎麼想,至少我個人真的很服氣,服氣他們大胆且生動的想像力。九九藏書
這就是造字的隨機性——豈止造字而已,我們整個人生也充斥著如此的隨機性,你得時時作出抉擇,有時無關好壞也九-九-藏-書根本沒辦法考慮太多太久遠之後的可能成敗利鈍,戀愛如此,婚姻如此,人生諸多大事很少不在這種前途不透明卻又得迫切作出決定的狀況不奮勇前進。
因此,我們似乎可合理地推斷,這不是真的尾巴,以返祖般地記憶人類的從來之處,或悲傷地牢記一則曾有的人倫慘劇以為戒,而是某種人造物,可裝卸的,大約仍是節慶或祭祀時的某種裝扮。
然而,究竟是大蜥蜴一樣的布恩迪亞家族近親通婚的畸形兒呢,還是秋日午後插著五節芒或狼尾草的女兒昔日呢?
當然,早些時中國的「法」字比較麻煩,寫成「」,字裏面明顯藏了一隻很像鹿的動物,這據說是一種單角的神羊,名叫廌,又叫懈豸。據說皋陶(包青天之前中國的法官代表人物)read.99csw.com治獄時犯人有罪時就叫神羊用角觸他什麼的,這有點語焉不詳,老實說我個人從來也沒真的聽懂過,這極可能關係著一則遺失的傳說或歷史典故,讓我們眼見呼之欲出的滿滿訊息硬是封錮起來,非常可惜,饒是如此,它左邊一樣借用水的意象和特質仍是非常非常明白的。
在街道呈棋盤狀的大台北市坐過計程車的人想必都有類似的經驗,你很清楚自己想去的地方,然而,當計程車司機客氣問你走哪條路線好時,你心裏知道這其實沒差,會到就好,因此,有人乾脆認準其中一條到底平息麻煩,有人服膺孫中山在三民主義演講稿中所提到的相信專家的上海搭車經驗,推給司機作選擇,我個人是後面那種人,我的回答總是「方便就好,看哪條路線好跑就哪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