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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意義之海,可能性的世界——有關閱讀的整體圖像 諸多更好的世界

2、意義之海,可能性的世界
——有關閱讀的整體圖像

諸多更好的世界

我個人是極敬仰米爾斯的,然而,如果有人不樂意「對抗」這個詞,嫌它殺氣騰騰不太對得上風檐展書的沉靜閱讀模樣,而且擔憂可能嚇跑稟性溫和、從來就奉公守法的好人同志,那我們可以試著換另外一種語氣、另外一個詞:「不滿意」,對眼前實存世界整體的或某一部分的不滿意。這樣是不是好多了?
因此,閱讀者和惟一實然世界的所謂「對抗」,便不見得如馬克思那樣的非起來暴力革命不可。他可能憤怒,讀書學劍意不平;但也可能只是惋惜之心和同情之心,要認真喚回一個更好的世界;更加可能有著尋寶人的興高采烈或尋道者的堅定平靜,孤獨地在故紙世界中翻找,這些九_九_藏_書不同的心緒因不同的閱讀者而異,也可能是單一閱讀者在不同閱讀時刻、階段的不同心理變化,隨手中書籍的不同而高低起伏。然而,在這些如水花如波濤如漩渦的種種心緒底下,終究有一股穩定沉靜的洋流——這是一種講道理的對抗,閱讀者不是天生反骨非跟眼前世界過不去不可,而是他深知這個世界可以更好,而且這更好的世界可以說已完成了,彷彿伸手可及,它就只差被實踐這一小步而已。
如今,我打算直接來談閱讀更深更廣的另一處海洋——意義的海洋,可能性的海洋。
這就是亞歷山大·赫爾岑所相信的開放性人類歷史圖像——「歷史同時敲千https://read.99csw•com家萬戶的門」,但只有其中一扇搶先被打開而成為實然,其餘的可能性只能被消滅或隱退下來,存放在人的各自思維之中,存放在一冊冊的書里醞釀並靜靜等待。至於憑什麼決定哪扇門打開,自由主義的赫爾岑以為那是歷史難講道理的機遇使然(赫爾岑說:「人類歷史是一部瘋子的自傳。」),也就是說,惟一被實現的這個或這種世界,既不會恰好是其中最善的一種,也不會恰好是其中最富意義的一種,一定有一個或諸多更善的、更富意義的可能性,很浪費地被拋擲到人類歷史蛛網密布的積塵倉庫之中。
說到小說家,很多人講過,小說家重寫社會實際https://read.99csw.com發生過的事,那是因為他要告訴這個世界「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麼簡單」,這也正是對實然世界某一部分描述或解釋的不滿意其中一種,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寫玻利瓦爾,他也親口承認:「這是一本報復性的書,報復那些隨心所欲寫玻利瓦爾的人。」從這個角度往下看,事實上,每一種書寫也都意味著書寫者的某種不滿意——生命的起源我相信絕不是你們講的那樣、原子真的不能再分割下去嗎我不信、弱勢的勞工會永遠甘心受黑心資本家的剝削宰制不起身反擊嗎、性|愛姿勢就只這幾種是嗎?除了奧斯瓦爾德一個之外還有誰也想殺肯尼迪、我們人死後究竟到哪裡去云云。每一本書九_九_藏_書於是也通過駁斥、質疑、描述、解釋、想像,揭示著整個或局部世界的某一種他認定的模樣和底層真相,每一本書,都是一個可能的世界。
美國名小說家馮內古特講過一個趣事,說他一位著名小說家同行有回在宴會中喝醉了,當眾表演鋼琴演奏,忽然嚎啕大哭起來:「我這輩子一直夢想成為鋼琴家,但這把年紀了,你們說我成了什麼樣了?我只是個小說家——」
我們講過,人的基本閱讀位置,是生根于對眼前實存世界的不滿到絕望之間的這個條狀地帶。這樣子的一句話,可以挾帶著很清晰的意志、很堅決很激越的語氣說出來,比方說一生耿介、鬥士一樣的了不起知識分子米爾斯,他就認為我們和眼前實https://read•99csw•com存世界的關係基本上是「對抗」——對抗意義的流失,對抗人們尤其是自身的冷漠和絕望傾向,對抗流俗的一致性刻板印象,對抗某種不必思索的理所當然,對抗存在即真理的實然世界之外一切可能性的喪失云云(記得,卡爾維諾曾說過,死亡,或說死亡真正的可怖之處,正是所有可能性的永恆失落)。
這麼說,也就把問題拉回到一般人的普遍經驗範疇來:我們每一個人,漫漫一生,沒有從搖籃滿意到墳墓這麼幸福(或這麼可怕)的事,遲早遲早總會觸景生情出某些狐疑和不滿來,會諸如此類地自問,我這輩子真的就這樣子了嗎?老婆就這一個了嗎?就重複幾十年只做這些事到死嗎,我眼前這個世界非長這樣子不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