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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意義之海,可能性的世界——有關閱讀的整體圖像 一去不返的最美麗陷阱

2、意義之海,可能性的世界
——有關閱讀的整體圖像

一去不返的最美麗陷阱

也因此,不全然都是廉價的肉麻和自憐自傷,閱讀者的確會油然生出某種孤獨感,愈往深處走去就愈清楚愈具體,最終,你發現人間的語言原來這麼簡陋不夠用,你簡直無法用現實世界的有限流通語言去描述出你真的看到的豐饒世界,更遑論說服和辯論。柏拉圖著名的「洞窟寓言」要幸運進入這個豐饒世界的哲人別樂不思蜀,要他們不論再怎麼不情願都得回現實世界來,把看到的美好世界模樣說給那些他認為是「被鐵鏈鎖在洞窟,背對真實只能看到岩壁上模糊投影」的可憐人們聽,但柏拉圖不曉得,真正有大麻煩的不是那些聽者,而是說者自己;回頭下降到洞窟的老現實世界容易,那隻需要一些感情用事的決志,要怎麼講才是要命的大問題。
這麼說當然就有幾分柏拉圖「理性世界/現實世界」的對立褒貶味道了,但這裏,我個人比較喜歡的閱九九藏書讀者態度,並非要將這兩者勢不兩立起來從而以這個來直接替換那個,事實上,我們最終的工作場域、存活場域、實踐場域,乃至於我們眷念的一個個真實可感的、會愛會痛苦的活人活物所生長所活動的場域,到頭來仍舊是這個不免讓你咬牙切齒的實存世界——你在美好的書籍世界里尋尋覓覓,你也很容易喜歡那裡面的世界,但記得你最原初的心意,你是為著此時此刻這個世界才前往的不是嗎?
我想,這倒不是什麼心懷悲憤的詛咒之言,而是有其心平氣和的道理加堅實可信的經驗佐證。畢竟,今天我們此一實存世界的種種形貌系人類集體性的產物,意思是,它不僅是無數次現實「妥協」的成果,而且它的鑄造根本上就必然受限於一代一代之人的平均值、最大公約數,因此,它美好不到哪裡去的,至多只是某種意義的「安全」,九*九*藏*書某種因為通過了集體性無奈認可而得到的合法性安全而已。
真的,某個更好世界的察知、尋求,到持續尋獲到並會心了解,剛開始總是讓人興奮不已的,這通常也是閱讀者最勇猛精進的最快樂時光,遍地是寶,簡直就來不及撿拾一樣。但很快的,你會驚覺自己已走太遠了,而且像童話故事里撒麵包屑註記來時之路的傻瓜小孩,回頭才發現已經讓鳥雀給統統吃掉了,你很難再尋回有親人等吃晚餐的家了。
閱讀者愈受書籍中更好世界的誘引,相對便離開眼前的世界愈遠;愈理解存放在書籍中種種更好的世界,相對便愈容易看清眼前世界的貧薄、粗陋、乏味和不義,甚至到達難以忍受的地步。而且刺|激的是,閱讀者所看到並視之為珍寶的這些更好的世界,直截了當說,卻通常是一個一個「被擊敗」的世界——被歷史的偶然機遇擊敗、被九九藏書習焉不察的流俗擊敗、被人們的粗疏、懶怠、不講道理和壞品位壞程度擊敗。它們好像愈精緻,在書籍中的世界活得愈欣然,就愈難移植到五濁惡世的現實空氣中存活似的。於是,閱讀者等於是以兩倍的速度和眼前的世界分離,正義感和鑒賞力尤其在其中扮演推進器的角色,很容易把認真的閱讀者拋到一個被彼此不斷遠離的應然世界和實然世界暴烈拉扯的尷尬位置,彷彿問他要錢還要命的二選一。
這真的是一個極不容易平衡、不好長時間站穩腳跟的拉扯位置。的確,閱讀者是比誰都容易覺得幸福。這種幸福,我想,首先來自於他好像聽到了別人接聽不到的異樣聲音,生起一種被眷顧的惶恐幸福;由此,眼前世界像念了魔咒一般朝他一人打開來,讓他看到尋常人等無緣目睹的深度和奇特變化,在別人只有當下「這一個」世界同時,他彷彿擁有一read.99csw•com個又一個交疊呼應還一路衍生的不同世界。這是一種有沉沉重量的豐饒幸福,但把這麼多幸福全扛一人身上還是很累的,需要相當的耐力和體力;而且,緊抱著這麼多幸福充滿心中四肢百骸卻沒法跟別人展示更是孤寂,如錦衣夜行。
料應厭做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柏拉圖其實也不算說錯,對一個熱切的、重度的閱讀者而言,這是相當可能成立的——有這麼多背反於眼前世界的更美好世界時時召喚著你,這是閱讀終極性的溫柔不祥,它預告了另一種形態、另一種意義的閱讀中止,或更正確地說,預告了我們兩腳站立於實存世界的閱讀中止。
這麼一樁耗力而且孤單的事,於是便時時考驗著閱讀者的心智韌性,也考驗著閱讀者對眼前世界和人們總是有限度提領的同情和眷念,最終還生物性地考驗閱讀者一路在衰竭腐朽的肉身,就跟昔日的玻利瓦爾一樣九*九*藏*書——閱讀者站在自己熟悉的實存世界,卻發現自己是異鄉人,語言居然也是異鄉異時的語言,他鼓起勇氣大聲說出來,但往往只能把聽者設定為以後的人,希冀時間大神幫忙,在他肉身或已不存的遙遙將來有人慢慢會聽懂。
事實上,念過赫爾岑精彩著作(比方說《往事與隨想》,洋洋百萬字的赫爾岑自傳,以賽亞·伯林心目中十九世紀最了不起的自由主義之書)的人一定都看得出來,赫爾岑中性地把惟一實存世界視之為歷史的偶然機運決定,這已經是他不逼人太甚的留情之語了。依我個人對赫爾岑的理解,他若實話實說必定斷言這是一個比較「壞」的世界,相較於存放在書籍之中的諸多可能世界,更公義的、更人性的、更道德的、更自由的、更幸福的——
為什麼要特別說這話呢?因為這裏包藏著另一個閱讀的陷阱,一個只供最堅定真誠閱讀者摔進去的最美麗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