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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意義之海,可能性的世界——有關閱讀的整體圖像 不隨時間殞沒的世界

2、意義之海,可能性的世界
——有關閱讀的整體圖像

不隨時間殞沒的世界

卡爾維諾不那麼樂意人們單一地、明確地、函數式一對一地去理解文字的豐饒寓意,但也許我們可甘冒一次不韙來讀他的名著《看不見的城市》。書中,旅行人馬可·波羅為忽必烈大汗揭示了五十五個不同城市,但其實馬可·波羅只見過十一個城市,是十一個城市在五個不同時間中呈現的五十五個不同姿貌,而馬可·波羅還詭譎地告訴我們,這五十五個城市最終居然都是他的家鄉威尼斯!
最近,聽到過一次海峽兩岸名小說家的對談,題目是小說和家鄉故土的關係之類的。台灣代表,來自我個人同一家鄉宜蘭的黃春明說他和那方小三角形九-九-藏-書沖積扇土地的關係就是「愛」;而內地代表,來自山東高密狐鬼傳說之鄉、而今客居北京的莫言則說了一段複雜深沉的話,大意是,他和故土的糾纏關係那是愛恨情仇什麼都有,一言難盡,現在他每年再回高密老家,甚至還覺得到了異鄉,記憶里那些該有的東西好像都不在了——
這使我想起一個埃及旅遊的老笑話,說某位遊客聽見有個小販叫賣圖坦卡蒙的頭骨,詢問價格合理就掏錢買下了,隔天又碰到同一個小販同樣在叫賣圖坦卡蒙的頭骨,遊客氣沖沖地質問這是搞什麼,小販說:「哦,這個比較小,是他十九*九*藏*書一歲時候的頭骨。」
還是我們更乾脆站到法國名詩人蘭波那邊去——這個一雙清澈大眼睛的自由敏感詩人,二十歲之前連一張車票錢都沒有,便三番兩次逃離家鄉,甚至因此被關入看守所都嚇不退他。終蘭波一生,他都以鄙夷譏諷之心看待自己由來的乏味小鎮,永遠讓他的家鄉在詩作中扮演丑角。
在卡爾維諾最好讀的另一部小說《馬可瓦多》中,卡爾維諾為新寫實主義造型的小工馬可瓦多這可憐的一家子寫了十二個系列性短篇,十二個不同世界,而它仍然是同一個羅馬,同一個小人物家庭,是3×4在三年之中春九-九-藏-書夏秋冬四季的流轉變化,所以這本書的副題正是「一個城市在季節里的風貌」。
只剩眼前的實存世界,也正是這惟一的世界在我們眼前消失的時候。
是啊,何止是愛恨情仇而已,何止一言難盡,如若一字一言可窮盡,那小說家還需要一本一本書地書寫、還需要那麼艱辛跟自己的記憶和疑問搏鬥不休嗎?在小說雜語的、眾聲喧嘩的世界中,有比這一臉無辜裝可愛的「愛」字更空洞的字眼嗎?黃春明說的是官方的語言、是閑著沒事政治表態的語言,而莫言說的則是肺腑的小說家語言、是不懈閱讀者思考者不為勢劫語言。作為一個閱讀世界的https://read.99csw.com公民,一個古老文字共和國的公民,在這場恰成黑白的談話中,我們不得不站到莫言那一邊去。
馬克思談無產階級革命的終極性解放,指出當資產階級消滅于歷史灰燼之中以後,人類世界於是只留無產階級這一個階級,也就是說大家全都同一個樣子了,因此,只剩一個階級的世界等於不再有階級。這個美麗的大夢沒成為真的,但邏輯沒錯;同樣的,當我們和眼前世界只剩一種關係,意義也就同時隱沒了,我們實質上也等於是和這個世界斷掉了所有的聯繫了。
我相信這才是弗羅斯特閱讀移民說法的真正豐饒意涵,閱讀者在空間中成為移民,掙開read.99csw.com實存的世界飛去;還在時間中放逐自己,掙開當下這個世界漂流。
實存世界是受制於流逝時間的當下世界,是一個如古希臘哲人所說你不可能伸手到同一個圖坦卡蒙頭骨兩次的稍縱即逝世界;而書籍的世界在這個意義上是豁脫時間的,那裡不僅保有圖坦卡蒙十一歲的小號頭骨,就連他初生囟門未合攏的軟軟頭骨都可能有得買。
存放于書籍中的世界,不僅是空間的,還有是時間的,那是現實世界中你再有錢有閑也去不了的地方,因此,和左派庸俗實踐論不一樣的是,真正見多識廣的人,不是船員不是空中小姐也還不是專業的旅行家,而是沉靜、充滿好奇心的寬闊閱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