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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書讀不懂怎麼辦?——有關閱讀的困惑 兩個小說家的例子

3、書讀不懂怎麼辦?
——有關閱讀的困惑

兩個小說家的例子

格林則在《輸家全拿》書中再次展現了他無與倫比的編故事能耐,這整部小說的關鍵轉折點出現在格林的一個有趣發想:書中主人翁流落賭城,在絕望時刻偶然從一個老頭手上得到一個必然贏錢的賭方,但這個最後一定大贏的賭方非常詭異非常磨人,它必須先挨過一定階段的輸錢,只能輸不能贏,而且明知是輸亦一步不能省——也寫小說的格林迷朱天心尤其喜歡這個例子,她在新小說順利開筆之前,一樣總要經歷著同樣的短則數日長可數星期的枯坐思索(在小說題材乃至內容已完全鎖定備妥的情況下),明明知道一定空手而回仍得每天帶著read.99csw.com書、草稿本和筆到寫作的咖啡館報到,她出門時的口頭禪便是:「去輸錢。」
兩個例子不同之處在於,格林比較好心,讓我們看到辛苦長路末端的光明終點,你挨夠了輸錢就能大贏;布洛克很冷酷,他提醒我們,你推的極可能就是一堵根本不會動的牆。
又需要時間、又非意志可操控,這兩下加起來是什麼意思?是理解的詭異時間感。真的,理解絕對是我們閱讀世界中最沒時間觀念的部分,它習慣性地遲到,不在我們預期的時間來,尤其幾乎從不在我們最需要它的時候來,等我們放棄了、read.99csw.com不理它了,你往往才發現它不知道何時那麼清晰明白地就站在燈火闌珊之處——考過試的人,大概都曾有過諸如此類的被捉弄痛苦經驗。
好,想看清楚非洲,我們讓船航近些,你就看見黑點原來是森林、河流、人和獸群等等,但你如何「看見」神話呢?博爾赫斯並未費神解釋給我們聽,我們得自己想。
也就是說,理解,除了習慣性的遲到,它還會索性爽約不來。
神話,乃至於一切具象事物背後的關係、道理、情感和概念等等,並不是視覺的對象,我們得仰靠「心靈之眼」來看它們,這正是最大麻煩所在。我們的九_九_藏_書心靈之眼,亦即理解,不像我們的視覺感官那樣直接、明晰、有看就有,而且方便意志操控,此外,我們視覺耗費的時間取決於光的行進速度,謝天謝地這傢伙是全宇宙跑最快的一個,因此我們還感覺視覺是不需要時間的——理解不同於此,它負責對付的是更難更隱秘的東西,它清楚地需要時間,而且往往不是我們意志所能操控,也正因為如此,它才稀罕而珍貴,從浮泛的、誰都會誰都能的直接感官世界分別出來。
《刀鋒之先》書中,主人翁無牌私家偵探馬修·史卡德辦案陷入泥淖,他有一種拿人錢財卻無力替人消災的沮喪,他的前共產黨員女https://read.99csw.com友薇拉安慰他:「你做了你應做的了。」(You've done your work.)史卡德用了work這個字的雙關語來回答,work,物理學上我們稱之為「功」,公式是力量和距離的乘積,比方說一物重二十磅,你往前推了六尺,你就等於做了一百二十尺磅的「功」。史卡德說,而他所做的卻像是推一堵牆,推了一整天也沒能讓牆移動分毫,因此,儘管你是拼盡了全力沒錯,你就是沒一分一毫地done your「work」。
這兩部小說的「實例」,因為太有趣也太準確了,我總忍不住把它們當成是理解一事的隱喻。它們完全一致地九*九*藏*書告訴我們,那就是解決困惑過程的階段性不均勻,它不是好心人說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式的每投入一分心力就得著一分進展,沒這等好事,相反的,過程中你像整個人浸泡在彷彿無際無垠的困境之中,除了困惑和徒勞什麼也沒有,然後,就如同跨過了某個不可預見的臨界點,忽然有一天牆開始動了,賭錢的輪盤夢一樣開始跳出你押的數字來。
有關理解的這個詭異時間延遲本質,我個人曾用兩部小說為實例來說明,一部是勞倫斯·布洛克的冷硬偵探小說《刀鋒之先》,另一部是格雷厄姆·格林的《輸家全拿》,台灣的譯本把它改名為軟綿綿的「賭城緣遇」——以下照著再講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