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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本書在哪裡?——有關閱讀的開始及其代價 未完成的書

4、第一本書在哪裡?
——有關閱讀的開始及其代價

未完成的書

如果說一定要有什麼反應立即在你心裏發生,比較正常的是茫然、不明所以、看不懂的地方遠遠比因此解開的困惑要多,謙遜一點的人懷疑自己的程度和理解能力,急性子點的人懊惱自己是不是做了件蠢事。但卡爾維諾溫和地提醒我們留意,空氣中還是有某些東西不太一樣了,眼前世界的明白線條好像也開始蒸騰扭曲、開始不那麼明確起來,這也可以是興奮的可喜的,「事實上,清醒思考一下,你發現自己比較喜歡這樣子,面對某些東西,卻不甚清楚它是什麼。」
在無涯無垠的渾然世界和我們有限有結束時候的生命之間,原本就存在一個先天性無以逾越的荒謬鴻溝,你得老實承認很多東西是我們無力窮盡的;一樣,每一本書也是有封面有封底有頁碼的有限之物,如莊子精準指出的,是某個被賦予了特定形狀的語言性容器(「扈言」),它所能裝載的也就只能是這無盡世界空間中的「一截」,以及時間中的「一段」,而且在這有形有限的「一截」、「一段」之中,它還是語言性的,意思是說,它不能放任其中的所有細節保有它們的連續性及其蔓生能力https://read•99csw•com,它得作出選擇,把其中大部分的細節暫時化約、固著下來,只讓它所關注的焦點部分保持運動、變化和延伸,就像火車穿梭行進于如靜物風景的廣闊田野之中,萬物皆動皆同時喧嚷發聲的世界是站不住雙腳的,遑論思考。
「每一本書都是獨特的、完整的存在,仿若一個自在自足的小小宇宙。」不少人愛這麼講也一再白紙黑字寫過,老實說除了太情調了點太「徜徉」了點難免讓你狐疑這傢伙是不是打算就這本書這個小小宇宙而外,這麼說也沒什麼錯。但我自己喜歡往另一頭想,我個人比較傾向把心思放在每一本書的開放性、暫時性及其未完成,甚至誇張一點來說,書有點像蜜蜂像螞蟻,只剩單獨一隻是活不了的,也是沒意義的,一本書只是我們思維網路的一次發言,一個回答。
霍布斯鮑姆這位英籍的當代左翼大史家,不至於不理解每一個國族、每一個文化不可化約的、宛如繁花盛開的歷史獨特性自主性,但他仍然相信並小心翼翼地問道:「研究歷史,最終難道不是為了找尋出某種通則嗎?」——因此,九九藏書儘管議論縱橫,彼此水火不共容,甚至風馬牛般各談各的聲氣全不相通,但我們可不可以說,所有的書籍,仍然是向著「同一個世界」發言呢?位置不同、視角不同、所使用的語言(包括思考的和表述的)不同,因此描繪的方式、發出的疑問及其試擬的回答當然也不同,但它終究不是全然的無序全然的混亂,否則它的獨特性將等同於全然的斷裂,成為不容任何異人外物侵入的最堅硬無縫外殼,不僅不可理解,而且無意義。
「小模型」,指的不是大小尺寸的縮減(儘管尺寸通常也是縮小的),而是對實存描繪對象某方面「細節的遺棄」。「比例越小,它似乎在質上也簡化了。說得更準確些,量的變化使我們掌握物的一個相似物的能力擴大了,也多樣化了。藉助于這種能力,我們可以在一瞥之下把這個相似物加以把握、估量和領會。」
一樣的,每一本書,也都是這樣的一個個小模型。不同焦點的逐條逐線仔細描繪,並同時對其他部分的細節遺棄,從這層意義來看,每一本書都是當時當地的一次凝視,都是未完整也沒完成的,這本書遺棄掉的部分https://read.99csw•com,你得到另外一本書里去尋找——而列維斯特勞斯最令人會心的是,他靈敏無比地揭示了,在令人沮喪的終極淵博和虛無到來之前,「我們掌握物的一個相似物的能力擴大了」,像地層底下沉靜穩定的水脈,連通了見似各據一隅的土地和森林,讓微妙的、我們常不免時時懷疑的書籍間相呼應聲息,成為可信。
好,找到你最舒服的姿勢,你也開始試著沉靜下來讀你生命中第二回的「第一本書」了,你還是覺得多少該有什麼所得對不對?最起碼也該感覺到自己哪裡有點不一樣了不是嗎?
成千上萬年來,很多哲人都曾經停步在這道洋洋鴻溝之前,發出過類似的疲憊感慨之言,這裏我們只舉幾個近代點的例子,一來這幾位名字大家熟悉,他們的書坊間也容易買得,方便大家動心起念去查看去從頭閱讀;再者他們的語言「觸感」和說話方式、氣息也和我們這代人較相近,不產生陌生排拒——翁貝托·艾柯仍以他一貫惡魔般的玩笑方式講了一則寓言,告訴我們要繪製一張和實際世界一樣大、且細節部分完全一致的地圖那是不可能的;卡爾維諾則在《未九九藏書來千年文學備忘錄》最後一講的《繁》中,以福樓拜最後十年搏命演出的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布法和白居謝》為例,「書中那兩位十九世紀科學主義的堂·吉訶德遨遊浩瀚的知識之海,航程既叫人同情又令人興奮,到頭來卻變成一連串的船難。」這兩人原本想科學性地窮盡一切人類知識的細節,完成某種完整世界的「統一場理論」,卻發現「這些世界卻都互相排斥,或至少互相矛盾」,於是他倆放棄了理解整體世界的野望,認命地轉向抄寫,決心致力於謄抄這個世界圖書館的所有書籍。為了支撐筆下這兩個傢伙的異想奇志,福樓拜本人被迫進行瘋狂無止盡的閱讀。一八七三年,他為此讀了一百九十四本書;到一八七四年,數目上升到二百九十四;一八八年一月,他在筆記本里寫下這宛如被囚于知識死牢者的絕望牆壁上刻痕:「你可知道我為了我兩良友,必須吸收多少冊書籍嗎?超過一千五百!」
最好不要這樣想——或者說,你想太多了也想太早了,這問題等半年一年後、五本十本書之後再掂量都只嫌早不嫌遲。
福樓拜曾經想為這部小說加個副標題,叫「談科學方法的匱乏read•99csw.com」;更早前,他在一封信里也說過:「我想寫的,是一本關於虛無的書。」——卡爾維諾再聰明不過地由此問道:「我們應否下結論說,在布法和白居謝的經歷中,『淵博』和『虛無』已混成一體?」
至於質變的部分,相信馬克思吧,量變到一個程度自會帶來的。
實在忍不住一定要量度,我個人的經驗是,那你就乾脆量化到底直接算頁數,今天五十頁明天三十頁,而且你還可以想著中國以前的讀書人宋濂,號稱「讀書日盈寸」的好學之人,彼時的書頁較厚、字較大、行較稀,因此你不難告訴自己,我顯然是比宋濂還好學不倦的人,這樣的洋洋自得夠不夠?
因此,列維斯特勞斯講得非常對,這就是他的「小模型」概念——當然,他的切入點是繪畫,而不是書籍,他用以說明的實例是一幅克洛埃的女人肖像,但道理完全是通的。該畫,畫家把焦點放在該女性的花邊狀假領上,極其逼真地進行逐線逐條的描繪,由此引發觀畫者深沉的美感情緒。
讀完一千五百部書?多可怕的數字,但你曉得今天光是台灣一地這個出版世界的邊陲小鄉小鎮一年有多少新書問世嗎?差不多三萬五千種之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