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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太忙了沒空讀書怎麼辦?——有關閱讀的時間 我們並非真的這麼忙

5、太忙了沒空讀書怎麼辦?
——有關閱讀的時間

藉著迴光返照的來臨時刻,他環視了一下房間,第一次看清了裏面的一切:最後一次借來的大床,破舊得令人憐憫的梳妝台,他那面耐心而模糊的鏡子,今後他再也不會在裏面出現了:瓷釉剝落的水罐還盛著水,旁邊擱著毛巾和肥皂,那已經是為別人準備的了。無情的八角鍾像脫韁的野馬,不可抗拒地向十二月十七日飛奔,很快的將指到將軍生命的最後一個下午的一點零七分。那時將軍把交叉的雙臂放在胸前,開始聽到榨糖的奴隸們,以宏亮的聲音唱著清晨六點鐘的聖母頌,透過窗戶,他看到天空中閃閃發光、即將一去不返的金星,雪山頂上的長年積雪,新生的攀緣植物,但下一個星期六,在因喪事而大門緊閉的邸宅里,他將看不到那些黃色的鍾形小花的開放,這些生命的最後閃光,在今後的多少世紀內,這樣的生命將再不會在人間重現。
這是《迷宮中的將軍》的最後一段,加西亞·馬爾克斯選擇寫的是玻利瓦爾對世界的最後目光搜尋印象,或許就只是一瞥,但彈指的時間被人的眷顧以及不解分割出來,也拉慢拉長了,形成一種溫柔的駐留。我很想問有充分小說書寫經驗的親朋好友們如何看待這最後判決的一段,換是你會選擇什麼樣的結束方式?怎麼為這樣一部長途跋涉因此充滿情感的小說、而且還是一個巨大歷史生命選擇一個依依不捨的句點?
我想像加西亞·馬爾克斯坐在電動打字機前的模樣。之前,他曾在《百年孤獨》結束上校生命時悲傷不能自持,據他自己描述,他全身哆嗦,跑回卧房痛哭,他那美麗而且堅強(嫁給情感上依賴成性的雙魚座加西亞·馬爾克斯你非堅強不可)的老婆梅塞德斯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只確認地問了聲:「上校死了?」
玻利瓦爾,大解放者,死時才四十七歲,這印驗了小說開頭他下台流亡時那位英國外交官向他的政府正式報告里的一句話:「留給他的時間,勉強夠他走到墓地。」
加西亞·馬爾克斯沒解釋為什麼「只有」這名英國外交官知道玻利瓦爾惟一可能的收場和去處,但我想我們猜得出來,因為只有這個英國佬是冷靜、事不關己的外人,只有他站在玻利瓦爾「力場」外面的準確觀看位置,其他的南美洲人,不管是敵是友,則悉數被玻利瓦爾捲入,被玻利瓦爾長達二十年的巨大光芒和屢屢創造的奇迹籠罩其中,玻利瓦爾已成為他們的共同命運了,成為生命背景,成為他們所有人存活其中的整個世界,你隨此命運浮沉,埋身在這個世界內跟著它移動,這個位置是看不到它奔去的方向和終點的,儘管彼時的玻利瓦爾肉身已殘破到奄奄一息,理應任誰都看得出來。
偉人只對他人創造奇迹,無法對自己,包括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因此自反而縮,大家在最根本的生命面前都是平等的凡人。
這最末一段的生命聯繫和生命印象,不大可能有什麼史料依據,最多只有玻利瓦爾死時周遭實物的客觀記述,以及醫學式的記錄(幾點幾分昏迷、幾點幾分斷氣云云),其餘皆來自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想像和創造。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只賦予這迴光返照感官巡禮一個僅存的心思,那就是消亡了,沉沒了,不再有我不為我所有所用了,鏡子的映像,肥皂和毛巾,榨糖奴隸唱的聖歌,金星,雪山及攀緣植物,還有迎風搖曳的鍾形小黃花,每一樣,每一種聲音,每一絲感覺和氣味……
因此,惟我論是霸道的、吞噬的,但惟我論同時也有一種天真無邪,它是典型的幼年期思維方式,把自身和整個世界重疊一起,完全等同為一。整個世界既然都是「我」,因我而得到意義,都理所當然歸我使用,要如何對待它甚至糟蹋它毀壞它,不過是「我」的自在行動的一部分而已,這其中經常呈現的殘酷乃至於掠奪,基本上是「前道德」的,因為它以為被消耗的、被傷害的只是他自身的一部分,而不是有血有肉有意志的他者——自我傷害,自我掠奪(如果有這樣子的說法),就像年輕人惡整自己頭髮,在皮膚上刺青和穿洞,我們最多只能講無知和任性,很難說它不道德。
從惟我論所統治的幼年期去進行道德辯論,像中國戰國時代孟子荀子著名的性善性惡猜測,其實是不會有答案的,它們極可能就只是惟我論天真和吞噬的兩端焦點各自凝視,是「我」自我憐惜和自我損毀的兩個存在面向而已。道德還得晚一些,它源於「分別」,源於「我」和「他者」的兩立和界線出現,源於「我」和這個世界開始分離的認知,所以仁者人也,這是肯定除了我之外有他人完整自主的存在,由此推衍到道德實踐的所謂「禮」便是人我的分際異同之辨。在這上頭孔子顯然是比較世故比較精緻的,而且孔子的用字用辭也選得好,他用「仁」字作為他道德論述的代表用語,文字元號和語言聲音之中有「人」,而且還兼有「察覺」「感知」的理性成分,賦予道德一根堅強挺直的「認識」脊椎骨,這是很準確很漂亮的計較,因此他遠比孟荀理性但寬廣,還是個更好的文學家。
然而,惟我論這種理所當然的童稚霸道,的的確確有一種很大的力量,他們不被眾多他者的存在及同情分心,總有某種天命如此、視萬事萬物如草芥的驚人專註,少掉了道德羈絆的猶豫,使他們行動自由,很容易爆發出強大無匹的衝決力道,因此我們通常會在歷史開創性的巨大人物身上發現如此特質(推理小說家加德納的說法是,「巨人和小男孩的混合體」,當然,這原本是用來形容他筆下的律師神探佩瑞·梅森)。玻利瓦爾當然也是此類中人,所以加西亞·馬爾克斯不認為他在極權和民主兩個極端主張中意識到道德矛盾,「顯然,玻利瓦爾不惜採取任何手段以達成拉丁美洲的統一和獨立,如果需要極權主義的話,他會成為一個極權者:如果需要民主主義的話,他也會成為另一個民主主義的統治者。」而在此臨終之時,我們也看到這樣子的玻利瓦爾:
將軍對醫生的巧妙回答沒怎麼注意,因為他已明顯地感到,他的疾病與他的夢想之間的瘋狂賽跑,即將到達終點,這使他不寒而慄,因為他以後的世界便是一片黑暗了。
我的少年朋友丁亞民,有驚人的小說書寫稟賦,也在二十歲不到的年輕時光就嶄露頭角,但後來改行影視去了,用他昔日的小說記憶去拍張愛玲傳。他曾寫過自己的童年神經質奇想,其實是蠻普遍、也是相當典型的惟我論想法。丁亞民說,他小時一直相信他的父母、他身旁的所有人都是演員,一等他睡熟,他們便收拾收拾下班了,甚至到另外人家繼續扮演別人的父母和親友——惟我論者很難相信世界可以不因我而存在、而保有意義,因此,成長對他們而言永遠是加倍艱難的事,尤其是無可避免地說服自己相信他者和世界堅實的存在,而置身在不隨自身意志而轉的複雜社會網路更讓他痛苦而且焦慮。這樣的痛苦和焦慮隨時間流逝和生命真相的不斷揭露日增(小說家萊辛說:「成長,便是一次次發現你的獨特經驗原來是普遍的,人們共有的。」),其終極的暴烈一擊則是死亡。你很難要他們不生徒勞的抗拒之心,很難希冀他們從容以對。這與其說是膽小貪生,不如講是死亡的意義及其代價不同,畢竟,對我們而言死亡可以只是自身的靜靜退場,你仍可以相信很多你珍視的東西還在、還無恙;但惟我論者的死亡卻是世界的全部崩毀,就是世界末日了,是無一物無意義可存留的絕望。這是一組對死亡生不出幽默感的人,詩人歌德死時多點光的近乎哀號便是此類最生動的演出之一。
這樣想來,我的老友丁亞民沒能把小說寫下去,可能就還有人各有志之外的解釋了——如果小說書寫如巴赫金所說是雜語的,無法只停留在自己靈魂和肉體的單一聲音之中,你得學著世故,站到他者的位置,穿透一個一個不同的人心,以及同情,那實在太強惟我論者所難了,尤其是同情。好日子時,惟我論者可以有豪奢如敗家子的慷慨,就像玻利瓦爾那樣,但得設身處地,甚至要用他者的情感和眼睛看事情的同情卻是他們最難學會的一堂課(切斯特頓筆下的慈悲神探布朗神父說他推理破案的秘密,便在於他就是兇手,意思是他讓自己進入到兇手的立場去),這一點,昔日才華洋溢的丁亞民難以超越,我想,今天更是才氣縱橫但困在自傳世界和自身情慾的「卑微流」惟我論者駱以軍也猶待掙扎。
相對的,海涅便是極有幽默感的人,據說他的臨終遺言是:「上帝會原諒我的,因為那是他的職業。」名導演路易斯·布努埃爾也是,他在晚年所寫的自傳最末一章《天鵝之歌》中說,他對死亡之後只有一個期盼,那就是每隔個五年十年可以從墳墓中出來一趟,讀讀當天報紙,知道這個世界仍運行如常,這就夠了;而我個人最喜歡的仍是卡爾維諾,他說的是,「死亡,是你加上這個世界,再減去你。」這個世界因為加進了你而得著了某種光彩和溫度(說因此變得大大不同可能太自大了,既不符合卡爾維諾的謙和,也不適用我們尋常人等),在你又悄悄退場后仍存留,你在或不在呢?這裏,喜歡莊子的卡爾維諾,用線條幹凈如數學計算式的語言,說出了莊子與蝴蝶之夢的生命狐疑,及其光影明迷。
我們可能把話題給扯遠了,這一次我們要談的是時間,閱讀者的時間,很多人總感覺不夠因此無法供應給閱讀這種不急之事的時間,而我最想的,是從對時間的從容談起。

我們並非真的這麼忙

老實說,我們絕大多數的人真的都沒自己認定的那麼忙。這裏,我們並沒輕忽每個人生而為人的情非得已之處,每個人的責任,每個人對他人的債務,甚至我們認為中國人古來所說,父母年老需要奉養時「不擇官而仕」這類的摩擦性忙碌,也覺得是明智而且合宜的。但終究,所謂的時間不夠,是特定性、針對性的用詞,意思是我們因為把時間花在某某某某事情上頭,以至於我們也想做的某某某某事便被排擠了,因此,不真的是時間的九*九*藏*書絕對值匱乏,而是我們一己的價值排列和選擇問題。因此,亨利·大衛·梭羅所記敘他和一位虔誠相信「人有不可或缺必需品」農夫的談話,儘管稍稍過火了些,但不失為清醒有勁道,值得參考。
寫書的人如此,看書的人亦如此,閱讀往往就這麼耽擱下來,但偏偏念頭一直還在,久而久之它逐漸演化成某種心理救贖、某種宗教性天國一類的美好但不實現東西,或像某個小吃店高懸了二三十年的https://read.99csw.com狡獪告示:「本店餐飲,明天一律免費。」——時間,利用了我們奇特的內心矛盾,總是很容易生出種種詭計,這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了。
至此,我們可不可以先達成一個初步的協議?那就是——我們並非真的都那麼忙,真的長時段的,一輩子一直那麼忙,我們只是有太多的必需品,得投注大量時間去取得去保護,當我們聲稱我們沒時間閱讀,其實我們真正講的是,我們認為有這個事那個事遠比拿一本書看read.99csw.com要急迫要重要,我們於是沒那個美國時間留給閱讀這件事,就這樣。
我們剛剛提到過莊子這個人,這裏就用莊子的話來對付這個團團轉的詭計,那是他在看著游魚的好心情橋上對付詭辯惠施的方式:「請循其本。」回到問題最原初最乾淨最切身之處,跳脫出語言的煩人泥淖區,眼前景觀剎那間雲淡風輕起來——我們真的這麼忙嗎?真的沒時間嗎?
時間不夠,所以無法閱讀。這可能只是常見的迷思,或方便的借口,尤其在我們所身處這read•99csw.com個匆匆忙忙的、老把生命描述成競賽或甚至賽跑的資本主義社會;但這可能也是真的,合於我們老是自我矛盾的奇怪人性,就像我所使用這本《迷宮中的將軍》允晨版中譯本的書本附錄「謝辭」中,加西亞·馬爾克斯也說,作家「自己最鍾情的幻夢」,也就是自己最想寫的那部作品,因為意識到非一朝一夕可成,反而遲遲不行,被「置諸腦後」,你總想先把手邊那一堆暫時的、偶發的、可馬上解決的瑣事給處理乾淨,好找個清清爽爽的良辰吉日來專心做自九九藏書己最想做的那件事,寫自己最魂縈夢系的那篇東西那本書,如此日復一日。
「有位農夫對我說,『你不能只靠植物維生,它不能供給你造骨頭的材料。』因此他虔誠地每天花了一部分時間,供給自己身體造骨頭的東西,他一邊說一邊跟在他的牛後頭,而他這頭牛,渾身都是植物造的筋骨,拉著他還有他那沉重的犁,什麼也阻擋不了。」——梭羅的結論是:「有些東西,在最無助和生病的人是必需品,在別人來說則僅僅是奢侈品,又在另一些人來說,那是根本聽都沒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