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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為什麼也要讀二流的書?——有關閱讀的專業 專業者的閱讀

8、為什麼也要讀二流的書?
——有關閱讀的專業

專業者的閱讀

是的,包括書寫者失敗的作品。失敗的作品一樣有你要的線索,搞不好還更多——這絕不是鼓舞人的善意謊言,這是真的。最好的那些書往往太接近完美了,渾圓,找不出接點的縫隙,如同一體成形,不存在時間的痕迹,而是自在的原有的像天地之初就造成好端端擺在那裡。如同我們讀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這樣的書,即使你也在訪談文字中看到他本人明明白白告訴你,他書寫的速度極慢,慢到甚至一整天下來只寫一句,他總是反覆修改到近乎神經質,寫個短篇長度的稿子就得用去五百張打字紙,但這兩個「事實」你就是聯不起來,這樣流麗如亞馬遜河奔流的小說若非一氣呵成寫完如何可能?相反的,一部不那麼成功的作品,卻四處留著縫隙、留著坑坑洞洞和斧鑿痕迹,把書寫者的煩惱和書寫過程給暴露出來。我沒記錯的話,國內的小說名家張大春在他還用紙筆書寫(如今他「進步」成電腦打字),並用修正液塗改時,曾有過一個神經質的職業性憂慮,那就是立可白修正液的化學成分抵抗時間的能力究竟如何?它會不會在油墨褪去、紙張腐朽之前就先剝落?果真如此,那手稿的存留就是個令人頭皮發麻的威脅了,屆時,你不欲人知消滅掉的那些失敗不願見人的句子和想法,不就再次立可白落石出了嗎?張大春書寫的憂慮,老實說,正是負責處理手稿的老編輯行之久矣的不為人知窺秘樂趣。作為一個編輯如我,最趣味盎然的、覺得比一般讀者多點特權的,就是可看到作家手稿上大筆劃去的作廢文句,哦,原來如此,原來他是這樣想事情的、這樣子選擇的,原來這裏也可以而且差一點就往另外那一頭寫去……
而且,這九個憲法之神還是終身制,總統提名,國會通過,一旦任命完成,只有死亡才能阻止他們。
也因此,專業者受著某種必要的規範,放棄某一部分的隨心所欲,以換得思維的有效展開。專業性的閱讀有不得不耳的強迫成分,只因為他所感知的問題,儘管有自身的獨特焦點和著色,但仍包含在一個長時間建構起來的思維傳統之中,這賦予了此一問題某種堅實性和嚴肅性,不能隨個人乘興而起興盡而消。而專業性的閱讀更有相當乏味的成分,只因為它要九_九_藏_書求思維者對此一思維傳統有足夠的理解,你必須知道自己站在這道長河之中的哪個位置,他人又在哪裡,因而對它的基本假設、語言和方法及其歷史沿革得多少有概念,這通常不會是怎麼有趣的閱讀部分;過去失敗的實例及其內容也很重要,不管帶給你的是啟示(如某種具有潛力的失敗)或教訓(告訴你此路不通,避免再次支付慘痛的代價),這也通常是不好玩不好看的部分;而當下平行於你的其他思維者在想什麼幹什麼也不好忽略,因為它們作為此一領域現象的構成成分,對你的理解都是有意義的,包括迷思和病徵,所以就連劣作都得咬牙不放過。
從這裏,我們便接上了我個人這幾年來不無憂心成分的一個想法——我以為台灣應該到了大量閱讀「二流好書」的時候了,因為只讀最頂尖的寥寥好書,是標準的業餘性閱讀的象徵,是幼年期閱讀社會的象徵;開始往更廣大的下一層書籍去,才是專業性閱讀的建構,個人的實踐是如此,社會整體的實踐亦復如此。
我們若想真正了解美式民主的制度性真相及其能耐,得把目光稍稍往下降一些,到南方拉丁美洲一次又一次悲慘的失敗經驗里去看,或跳到大西洋另一端的戴高樂法國,那才是美式民主失去了非制度性偶然保護,和普遍人性硬碰硬的真實結果。
很多國家想學這個,但沒有直接移植成功的例子,因為成功的奧秘不在千瘡百孔的制度辦法里,而在兩百年的歷史實踐之中,這是最困難的部分——這使我想起那個有關溫布爾登草地網球場的老故事。相傳,美國人也想擁有號稱「全世界最美麗一塊草皮」那樣地底下盤根不動、地面上青翠如茵的網球場,便去請教英國人要如何建造,英國佬聳聳肩,輕鬆地說:「簡單啊,找塊地,把草種上去,記得每天按時澆水,一百年後你們就有了。」
因此,可以的話,我個人強烈建議閱讀者能對同一書寫者(當然是夠好的書寫者)進行完整無遺的整體閱讀,因為文字的符號性缺憾、文字的隱喻本質,有太多東西無法直接說出來,無法不遺失地用文字全部呈現,無法原原本本放入一本書里,你需要更多線索才有機會捕捉,因此,你還得為這一個單點一個單點的書重九九藏書新接上一道時間縱軸,好尋回思維曾綿密走過的路,你也得翻找書與書之間交織成的網路,這些存放于書本之外的東西才可能被掌握。也就是說,如果你習慣斤斤計較,這會是個更划算的閱讀方式,你會發現你每多讀他一本,它的進展不只是1+1的算數級數增長,也許講呈幾何級數暴增是太誇張了,但多數意想不到的紅利卻是真實可保證的。
我們來舉一個較為台灣社會熟悉的實例,比方說美國基於總統制的今日民主成果,這個我們普遍信之不疑努力想模仿的東西,他們老牌的政論家李普塞特坦言那隻能說上帝慈悲天佑美國,意思是你愈研究它愈看清它這真他媽的好險一定是一段無盡偶然到接近神跡的幸運歷史過程。包括它有幸生成於一個只此一個而且只此一次的廣闊富庶而且孤立兩百年不受強敵干擾的好整以暇大陸,擁有著可消化大量多餘人口、衝突以及種種社會發展過程中必然有的困境和過大野心夢想(人類社會最具爆炸能量之物)的無人大西部,更依賴一些今天已不復存在的天真信念、意識形態和宗教信仰通過兩百年時間無數次的「微調」而成,這裏頭包括了昔日清教徒的信仰及其道德行為規範,包括了人類遺留在理性主義時代種種危險「真理」的誠摯信心和堅毅實踐,包括已永遠過時不會再返回的假說和理論如天賦人權的概念云云。是這些和政治制度設計無關的歷史偶然因素疏通了、抵禦了複雜不安定的基本人性,一次一次拆除了理論上必然引爆的定時炸彈雷管(美國還在社會達爾文主義時期的野蠻掠奪性資本主義肆虐下,都沒能召喚起夠分量的左翼力量),這顯然不是人的睿智,而是上帝的悲憫,或正經點說,歷史的罕見寬容。
而最有趣而且設計上最沒道理的,莫過於已成美式民主最大神跡的大法官制度。這個至高無上的司法力量,是古老真理時代的產物,穿越了時空運行於早已是相對、妥協、對人性虛無的政治權力場域之中,他們仍奉真理之名,超越了擁有一切資源和武力的行政力量,還超越了擁有一切民意的議會立法力量,意思是既超越了代議制的議會至上,還超越了絕對民權。而這麼強大且終極性的權力,掌理者是什麼樣的三頭六九*九*藏*書臂之人呢?就只是九個「宛如壯麗民主神殿中九隻安靜小甲蟲」的老頭子,沒有民意程序的加持,更沒有相襯武力的保護,在寥寥有數的行政助理人員協助下,用思維和語言安安靜靜行使他們決定性的偉大職權。
正是這樣,失敗之處、失敗的作品通常會留下更多線索,尤其是珍貴而且不容輕易察見的思考過程和書寫判斷。我們也許可以說,看最好的書,是閱讀者最美好的享受,然而,讀一本沒那麼好的書,你的確會少點享受,甚至有咬到沙子的不舒服之感,卻有機會換取思維的更豐富線索以為的補償,這樣的閱讀,於是很適用於進階的、野心勃勃有想事情習慣的閱讀者。
在欠缺著一勞永逸的終極答案此一前提之下,我們說過,人類的每一回成功其實只能是進展,因而不僅蘊藏了不安的、暫時性的成分,而且每一個問題的成功解答通常還是複數的,不止一個。你要在兩種以上的成功中如何做出惟一的選擇呢?是增稅還是減稅?是發展還是環保?是最大效益的成長還是社會正義的分配?是內閣制、總統制,還是雙首長制及其他?在如此關鍵抉擇時刻,光禿禿如單子的末端成功「概念」很少有幫助,你得把它放回時間之流中,看它們如何被建構並發展成如今的模樣,它們根據的是什麼樣的假設,依賴什麼樣可替換不可替換的時空條件,有多少歷史的不可逆轉機運添入其中,曾在什麼狀況下崩解或被利用為惡云云,換句話說,你需要的不是再多知道它多成功多威風,反倒是要努力分離掉它的偶然性,真正去理解它的限制、弱點並計算其支付的代價,而這些,通常集中暴露在它失敗的灰頭土臉時刻。
我想,我們大概可以想像出來小川所講「不是你們說的那種樂趣」的大約意思。專業,我個人不喜歡只把它看成某種大於人而且外於人的沒情感龐大工業性體制(儘管它的外形一不小心就變成如此德性,比方說文學專業一落入到某些學院科系之中,其結果便往往是人人扮演小螺絲釘、小零件的工業性體制),我以為專業的核心在於問題,以及面對問題長期經驗堆累和驗證的有效思維方式。它源自於人對某個巨大、切身、普遍且無可遁逃大問題的專註追索,這類茲事體大到接近九-九-藏-書某種人類共同處境的大問題,人們很快發現,它不是孤立現象和個別性難題,而是一種普遍性的關注和集體意義的思維開展;人們也很快發現,它極可能大到不適宜作為「一個思考對象」意圖一次就想完它,有必要笛卡爾式拆解開來大家分進合擊;人們更很快發現,問題還會引發出問題,並隨環境和時間流變,絕不是一代人所可能收拾乾淨,人必須保持耐心和謙遜,把自己置放到這個集體思維裡頭,弄清楚前人思維成果並在此一基礎上持續前進。
今天,但凡夠誠實的政治學者都會告訴你,美式民主的諸多制度設計不僅古老過時,而且有太多危險到幾近無可避免之處,最暴烈的莫過於每四年就來一次、贏家全拿到其意接近革命的總統選舉方式(理論上,一個新總統上任可以一年間更換並任命超過兩萬名以上官員,這樣的總統當然值得動用一切手段爭取,更值得暗殺),真正節制著過大總統合法(請注意,是合法的)權力讓他備而不用的,不是孟德斯鳩、洛克、傑斐遜、漢密爾頓誰誰猜想假設的制度性制衡,而是歷史特殊條件(如曾經強大如獨立加盟國、到今天仍有一定對抗力量的州權)、憲政慣例、長時間建構而成的人的深厚民主素養和種種成熟強大的社會力量(如遍在的獨立傳媒和中間團體)。
專業者和業餘者有何不同?這個問題總馬上讓我想到教我圍棋的先生講給我聽的一件事,那是日本女棋士小川誠子拿到女流名人時的一段訪問。小川的丈夫是業餘棋手,被問到他們夫妻對不對弈時,小川搖搖頭說,專家棋士和業餘棋士是不一樣的,業餘棋士下棋是樂趣,可以享受圍棋的純粹樂趣而下棋,專家棋士無法這樣,專家棋士有時候是很苦的,你經常只覺得困惑,不懂這棋要怎麼下,可是你還是非想下去、下下去不可。那專家棋士下棋難道就毫無樂趣可言嗎?被問到這裏,年輕的小川秀麗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委屈的神色,她想了想說,有樂趣,但不是你們說的那種樂趣。
如此誰看都荒唐、極度不均衡的設計怎麼可能不出事、不早早瓦解呢?怎麼不會在施行過程中充斥著濫權、腐敗、收買、威脅、貪瀆、構陷、暗殺等可想而知的黑暗之事呢?是曾經有過,美國大法官在十九世紀很長read•99csw•com一段時日聲名狼藉,但他們奇迹式地撐了過來,在二十世紀綻放光芒,把一部兩百年前寫成的不合時宜老憲法,修補解釋到今天仍堪用如新。
海明威說,運氣好的話,你會成功。這便有失敗是遍在的、甚至是常態的意味,成功反倒像是很偶然才肯造訪一次的奇迹;而本雅明更進一步指出,即使在最成功的小說中,我們進入其內容所真正看到的,依然是「人的失敗或成功底下深刻的意志消沉」——我們可不可以就大著膽子說,成功,常常帶著較多奇迹似的,或至少說獨特的、一時一地的成分,難以百分之百移植複製,反倒是失敗較少是因為只是壞運氣的成分,而是結構性地撞擊到人性的痛處、暴露出人的基本限制和普遍困境,因此,現代小說要深向地挖掘人性,便只能往失敗處去,那裡才有超越歷史機運和個別獨特性的深奧共相。
對於台灣這種抄捷徑的後期追趕社會而言,我們常慨嘆社會專業性不足,尤其在災難暴烈襲來的困厄時日(如9·21大地震、「憲政」危機或SARS云云)。但我們往往忽略了,專業所以不足,絕不是頂尖的好書讀得不夠,不是新知的匱乏,事實上,台灣在追逐和全球尖端資訊的無時差同步化一事上,毋寧是最饑渴最急切到有病的狀態,少有其他社會能比(比方說日本,對於歐美熱門新書的翻譯引進或好萊塢熱片的進口上檔,往往比台灣要慢上幾星期)。我們的問題不在當下和未來這個方向,而是如小說家馮內古特說的在一百八十度的另外一頭,我們要做的是回頭「補修學分」的工作,是把快速追趕時不得不遺漏的一個個知識縫隙給堅實地補滿起來,把過往別人(還好是別人)慘烈的失敗經驗給撿拾起來並銘刻在心,這是今天台灣閱讀該開始的硬功夫一面。正如一位了不起的職業(亦即專業)球賽巨星深刻告訴我們的:「職業球賽要處理的是失敗而不是成功。一名頂尖的籃球射手,每投兩球就得失敗一次,一名領百萬年薪的打擊好手,上場十次就得失敗七次;一支偉大的冠軍籃球隊,一年少說也要輸二十場球以上;而一支拿下總冠軍的棒球隊,更要輸到六十場以上。因此,真正的職業球員不在於怎麼享受成功,而在於如何和失敗相處,並在失敗時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