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誇張地說，這於是成了最像時間大河的一條街，更像人類智認思維的完整化石層，你可以而且勢必得一家一家地進出，行為上像進陳列室而不是賣場。

更正確地說，查令十字街的時間景觀，指的不單單是它的經歷、出身以及悠悠存在歲月，而是更重要的，就算你不曉得它的歷史沿革和昔日榮光，你仍可以在乍乍相見那一刻就清晰捕捉到的即時景觀，由它林立的各個書店和店中各自藏書所自然構成——查令十字街的書店幾乎每一家一個樣，大小、陳列布置、https://read.99csw.com書類書種、價格，以及書店整體氛圍所透出的難以言喻鑒賞力、美學和心事。當然，書店又大體參差為一般新書書店和二手古書店的分別，拉開了時間的幅員，但其實就算賣新書的一般書店，彼此差異也是大的，各自收容著出版時日極不一致的各色書籍，呈現出極豐碩極細緻的各自時間層次。

然而，和老英國其他如夕暉晚照榮光事物大大不同之處在於，查令十字街不是遺迹不是封存保護以待觀光客拍照存念的古物九-九-藏-書，它源遠流長，但它卻是active，現役的，當下的，就在我們談話這會兒仍孜孜勤勤勞動之中，我們可同時緬懷它並同時使用它，既是歷史從來的又是此時此刻的，這樣一種奇特的時間完整感受，仔細想起來，不恰好就是書籍這一人類最了不起發明成就的原來本質嗎？我們之所以喪失了如此感受，可能是因為我們持續除魅的現實世界已成功一併驅除了時間，截去了過去未來，成為一種稍縱即逝卻又駐留不去的所謂「永恆當下」——有生物學者九_九_藏_書告訴我們，人類而外的其他動物和時間的關係極可能只有這樣，永恆的當下，記憶湮渺只留模糊的鬼影子，從而也就產生不來向前的有意義瞻望，只剩如此窄迫不容發的時間隙縫，於是很難容受得了人獨有的持續思維和精緻感受，只有不佔時間的本能反射還能有效運作，這其實就是返祖。

相對來說，我們在台灣所謂的「逛書店」，便很難不是只讓自我感覺良好的溢美之辭。一方面，進單一一家書店比較接近純商業行為的「購買」，而不是帶著本雅明式遊手好閒意味的「九九藏書逛」，一本書你在這家買不到，大概另一家也就休想；另一方面，「逛」，應該是不完全預設標的物的，你期待且預留著驚喜、發現、不期而遇的空間，但台灣既沒二手書店，一般書店的書籍進退作業又積極，兩三個月前出版的書，很可能和兩三千年前的出土文物一樣不好找。

查令十字街，這個十字不是指十字街口，而是十字架的意思，事實上它是一道長約一公里許的蜿蜒市街，南端直抵泰晤士河，這裡是最漂亮的查令十字街車站，如一個美麗的句點，往北路經國家藝廊，穿過蘇活區九*九*藏*書和唐人街，旁及柯芬園，至牛津街為止，再往下走就成了托登罕路，很快就可看到著名的大英博物館（大英博物館一帶又是另一個書店聚集處，但這裏以精印的彩色大版本藝術書為主體）。

老英國老倫敦遍地是好東西，這是老帝國長而輝煌的昔日一樣樣堆疊下來的，如書中漢芙說的（類似的話她說了不止一回）：「記得好多年前有個朋友曾經說：人們到了英國，總能瞧見他們想看的。我說，我要去追尋英國文學，他告訴我：『就在那兒！』」

連書店及其圖書景觀都是永恆當下的，在我們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