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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3 有這一條街,它比整個世界還要大 全世界最便宜的東西

附錄3 有這一條街,它比整個世界還要大

全世界最便宜的東西

我猜,這一部分原因有歷史的偶然滲入作用而成,比方說,老式的、動輒百年以上的老倫敦建築物,厚實堅強的石牆風雨不動地限制了商業流竄的、拆毀一切夷平一切的侵略性格,因此,小書店各自盛開如繁花,即便是大型的綜合性書店,內部隔局也曲折迴旋,每一區塊往往是封閉的、隔絕的,自成洞天,毋寧更像書籍層層架起的讀書閱覽小房間而非賣場;而且,美國的霸權接收,讓英文不隨老帝國的墜落而衰敗,仍是今天的「准世界語」,仍是普世書籍出版活動的總源頭和薈萃之地,因此,你一旋身,才兩步路便由持續掙扎的東歐世界出來,卻馬上誤入古怪拼字,但極可能正是人類最遠古家鄉非洲幽暗世界,如九-九-藏-書同翁貝托·艾柯在《玫瑰的名字》書中最高潮的驚心動魄一幕——第七天,威廉修士和見習僧艾森終於進入了大迷宮圖書館中一切秘密埋藏所在的非洲之末。
但你可以買它——當然不是整條查令十字街,而是它真正賴以存在、賴以得著意義的書籍,市街從不是有效抵禦時間風蝕的形式,書籍才是,就像漢芙所說:「或許是吧,就算那兒沒有(意指英國和查令十字街),環顧我的四周(意指她從查令十字街買到的書)……我很篤定,它們已在此駐足。」
漢芙顯然是同我一國的,她付錢買書,但自掏腰包寄食物還托朋友送絲|襪,卻仍覺得自己佔便宜,在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她說的是:「九九藏書我打心裡頭認為這實在是一樁挺不划算的聖誕禮物交換。我寄給你們的東西,你們頂多一個星期就吃光抹凈,根本休想指望還能留著過年;而你們送給我的禮物,卻能和我朝夕相處、至死方休;我甚至還能將它遺愛人間而含笑以終。」而在一九六九年四月十一日的最終決算,她仍得到「我虧欠它良多」的結論。
我尤其喜歡查令十字街的一個個如此洞窟,一方面,這有可能正是人類亘古的記憶存留,是某種鄉愁,像每一代小孩都有尋找洞窟打造洞窟置身洞窟的衝動,有某種安適安全之感,而讀書,從閱讀、思索到著迷,最根柢處,本來就是宛如置身一己洞窟的孤獨活動;另一方面,我總時時想到列維斯特九-九-藏-書勞斯的話,這些自成天地般洞窟的存在,提供我們逃避的機會,逃避什麼樣的壓迫呢?逃避一種列維斯特勞斯指稱的大眾化現象,意即一種愈發一致的、無趣的、再沒性格可言的普世性可怖壓迫(正是社會永恆當下的呈現),而這些動人的洞窟,正像《愛麗絲漫遊奇境》的樹洞,你穿過它,便掉落到一個完全異質、完全始料未及的世界里去。
一個無垠無邊的智識世界,卻是由一個個小洞窟構成的。
美國當前最好的偵探小說家,同樣也住紐約的勞倫斯·布洛克也如此想,他在《麥田賊手》一書,通過一名仗義小偷之口對一名小說家(即塞林格)說:「這個人,寫了這麼一本書,改變了我們整整一代人,https://read.99csw.com我總覺得我欠他點什麼。」所以——買下它,我指的是書,好好讀它,在讀書時日里若省下花費,存起來找機會去一趟查令十字街,趁它還在,如果你真的成行並順利到那兒,請代我們獻上一吻,我們都虧欠它良多……
於是,我遂也時時憂慮我們最終仍會失去屬於我們這一代的查令十字街,如同漢芙早已失去她的查令十字街一般,我們的杞憂,一方面是現實中斷續傳來的不利訊息(如商業的腐蝕性只是被減緩,並沒真正被阻止),更是人面對足夠美好事物的很自然神經質反應,你深知萬事萬物持續流變,珍愛的東西尤其不可能一直存留,如朝霞,如春花,如愛情。
從事出版已超過半輩子之久,我個人仍始終有個問題得九-九-藏-書不到滿意的答案:我始終不真正明白人們為什麼不買書。這不是全世界最便宜的一樣東西嗎?一個人類所曾擁有過最聰明最認真最富想像力最偉大的心靈,你不是極可能只用買一件看不上眼衣服的三千台幣就可買下他奇迹一生所有嗎(以一名作家,一生十本書,一書三百元計,更何況這麼買通常有折扣)?你不是用吃一頓平價午餐的支付,就可得到一個美好的洞窟,以及一個由此聯通的完整世界嗎?
而查令十字街不僅比我們眼前的世界大,事實上,它做得更好——查令十字街不僅有著豐碩的時間層次,還呈現具體的空間分割;它是一道川流不息的時間之街,更是一個個書店、隔間、單一書籍所圍擁成的自在小世界,讓閑步其中的人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