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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翁

富翁

席間,富翁跟我們解釋他花錢花力氣這件事的純公益性、純利他性,我完全相信——這是一個明顯簡單的事實,他完全可以不必做,財富賦予他我們一般人難以想像的自由,讓他豁免絕大多數自然的和人為的災難,包括覆巢之下無完卵之類誰都難以遁逃的家國災難。富翁自己的用詞是,全球化底下的當前世界已是「規格化國家」,他不僅哪裡都可去,而且去哪裡都一樣。財富累積過了一個臨界點,攤在你眼前的世界圖像整個變了,財富不必再去購買通行證購買第三國護照,它自身即是開門的咒語,人類最森嚴、最令人頭痛無解的界線應聲消失,不只是國家移民法(一種最公然無視基本人權的律法),而是躲藏著的、宛如國家背後靈的種族和膚色。就像佛家講昔日世尊說不可思議法,生出強烈的金色光華掩蓋掉所有人的不同長相和膚色,抹平一切的差異,這裡有一種神跡的、透明的、大家一起遺忘來路艱辛的平等,如今大家都是金色皮膚的新人種。
但富翁能這樣嗎?他會意識到這次當然比他當年創建一己的電子王國更麻煩、牽涉更廣更深嗎?他的身體、精神、思維暨行動方式是否已太習慣於那個舒服的烏托邦?——今日世界和耶穌活著那會兒已有兩千年之遙了,今日的富翁們簡單用財富鋪好進入天國的坦坦大路,但要有錢人離開天國,可能比要駱駝穿過針眼更難。所以新聖經的格言是:「你若不能迴轉小孩的模樣,斷是逃不出天國的。」
說句泄氣的話,幾百億財富,對一個人是太多了,多到生命邊際效益早趨近於零,但對所有人而言又太少了,分不到什麼也買不到什麼。
不過話說回來,今天要找一個替代富翁的一般性準確用詞還真是難,要讓他們自己認可那更難——當代的富翁在這上頭有種近乎神經質的敏感,喜歡保有著工作者的身份和稱謂,最好是把自己的名字直通通和自己創造的那個事業那個王國聯起來,就算不成傳奇,至少也是惟一的;次一級不創業的富翁也喜歡強調自己專業工作者的身份,證明自己龐大的財富累積得合情合理,並沒道德上的來源不明罪名。不用提富豪、巨子云雲,今天不是連CEO這個專業頭銜之詞都毀了、只會討來一頓好揍不是嗎?
四個字錯三個,只剩「富」這個字。
正因為這麼難,席間,我難免會頗珍惜富翁此時此刻專註認真如推銷員的模樣,他也知道在我們這邊世界大家耳熟能詳那首弗羅斯特的名詩嗎——
我一位熱心於替大老闆、大富豪辯護的老朋友,多年來如一日的理由總是,商人是有風險的、會失敗的、會破產的、會化為黃粱一夢的,試圖以這個遍存的事實(的確是事實)來證明這樣一個階級、這樣一個新人種和王國並不存在,只存在於我們妒恨或腦袋不清的心裏——這當然是個很體貼但全然不對的雄辯。個人會失敗,但王國可長存,尤其是當這樣一個王國是非人的、階級性的存在時,這不是人類從來都是這樣的最基本歷史經驗嗎?個人的失敗當然不等於王國、階級的存廢,個人的失敗不過意味著你有可能得而復失、被取消其公民資格被流放出來而已。階級的上下流動性從來都是存在的,只是歷史的不同時刻有著森嚴開放不等的面貌罷了,其控制性和人們的可忍受性和道德認知成反比,人類九九藏書歷史上哪有不死的國王(不管他殺或自己死)?甚至哪有不衰頹不杳逝的血統和家族呢(即使是人類歷史惟一的特例、日本萬世一系從未更替石上生青苔的天皇一族)?所以秦始皇那個正整數無限數列的帝王之夢只是個動人的笑話而已,博爾赫斯曾寫過一篇美麗的猜測文字,講萬里長城,驚異於曾經有這麼一個國王,想蓋起圍牆把自己的王國給完完整整封閉起來,但即使如此,時間仍從他手上逃逸出去,以至於他仍得派人去追回,去飄渺的海外仙山尋找,登高丘,望遠海,銀台金闕如夢中,秦皇漢武空相待——
慈眉善目不咒罵的公益之心有各種難以及遠及深的限制,它是業餘的,很難做複雜的、需要專業知識和技藝要求的事;它站在某個道德優勢的高丘之上,很難下來做激烈的、善善惡惡是非分明乃至於不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事;它通常帶著某種生命結論前來,很樂意做但很不願意想,很難做需要動用心智、需要高度思維、眼前仍未明朗的創造性之事。最麻煩的是,它太自由了,有太多垂直性的退路以及平行性的其他選擇,總是在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困難才來時,它會瀟洒的後退而不是頭破血流的衝決它,或轉頭去做其他一樣隸屬公益的事,捐錢、賑災、蓋學校或醫院、到海灘撿寶特瓶云云。這裏,人丈量自己付出犧牲的多寡,優先於事情本身,這裏頭沒有了成敗利鈍,沒有輸贏,就只能是高尚的玩玩而已。
富翁要聽聽我們大家意見、頂好還能說動我們與他同行的這樁海峽兩岸幸福工程的工作,可否讓他逃出這個圍城也似的沉睡烏托邦呢?不一定,要看。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只帶著公益之心而來,那它仍只能是「偶爾還有一些事發生」的其中一件而已,仍只停留在那個舒適的墳場里,你必須下決心把自己的生命位置真的移出來,而且肯跟自己承認(偷偷的、不公開講出來沒關係),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不是這個工作需要我,而是我需要這個工作。
好脾氣的小說家卡爾維諾甚至更進一步的說話,在他過世前最後一本書《帕洛馬爾》里,彷彿預言了他忽然襲來的死亡:「即使當個死人,也準備要做一個滿懷怨氣的死人。」
我們姑且不論這些異想天開可不可能,以及這些巨大財富的擁有者有多強大的防禦、預先消滅威脅的力量和配備,最根本的關鍵在於今日世界財富收存形式的改變(不以珍寶或貨幣的窖藏,那通常意味著你已經或打算做壞事),以及相應於此種種配套保護機制的發明。如今財富不僅是虛擬的、簿記的形式存有,而且還是記名的、認得主人的。我們可以想像一種煞風景的故事:話說水手鄧蒂斯處心積慮終於登上了基督山島,並循圖找到那個富甲天下的寶藏,但箱子里卻是一張禁止背書轉讓的巨額劃線支票,於是這個滿心復讎怒火的可憐鄧蒂斯遂只能像在車上撿到支票的計程車司機送到警察廣播電台去,他當不成伯爵,只是新聞花絮里好人好事的三分鐘主角。
但這樣子他快樂嗎?——我個人不會這麼問,我其實很怕這種溢於言表的、自我感覺良好、寓心理于哲理的追問方式,總覺得有酸溜溜的一股窮人味。
富翁是我這輩子見過、談過話的人裡頭最有錢的一個,據說身家百億(百億,仿朱天文《巫言》小https://read•99csw.com說中的一句話:「這還是錢嗎?」),他已從工作崗位退了下來,但渾身力氣,距離死亡還非常非常遙遠,於是想做一件公益的、事關家國福祉的更大之事,我是被熱心的朋友輾轉找去的,吃了一頓節制有禮但依然非常好的晚飯——這新一代的富翁靠的顯然並不只是忽然湧起來找上你的命運潮水而已,他們得有必要的知識準備和鑒賞能力,這個鑒賞能力原是對人的,聽得懂較複雜的話,辨識得出一定程度以內對的人和錯的人(但又不能真的太複雜,否則會失去力氣,就像女子網球界流傳的話:「要剛好聰明到可以學會雙手反拍,但又不能聰明到會想太多。」),然後隨著財富的大量累積緩緩及於物。後頭這部分就簡單了,難免要先繳點學費交點朋友,但基本上,我們活著的這個社會大部分是已成熟的市場,大部分的價值都已成功地層層換算成價格了,因此價值也是現成買得到立等可取的,只要稍稍描述得出來你要什麼。比方說我今天要請十來個平常不會吃太好,但很彆扭總會想到階級、想到環保、想到生態保育和動物權云云的學者文人吃飯,很簡單就有正確的人安排正確的菜單、地點和廚師;當然,要帶點惡意的嚇嚇他們那更容易,怎麼貴、怎麼稀罕食材、怎麼誇富荒唐怎麼來的菜單都現成印好在那裡,不必像當年基督山伯爵鄧蒂斯進入巴黎嚇人時還得一樣一樣自己費心布置;或者,還可以更精緻更馬基雅維利的,我要在謙和、尊重、高雅的大前提下仍保有一點驚嚇,像簽上我的名字一樣,在不經意中分別出你我,以設定談話的賓主基本位置和氛圍,這也是不困難做到的。
不過我還有未了的承諾要實現
如今,富翁退休了,就他個人而言,意思是他不會失敗了,已取得這個富翁共和國的永久居留權了,他搬進去了,帶著他乾淨潔白且不可侵犯如修院處|女的百億財富,這些錢全是完稅的合法的。
人生命中那件主要的事是沒有義工的,即使它全然是利他的,人必須視此事為惟一,而且時時計較事情的成敗輸贏,讓它為真;當他同時也說超越成敗這句話時,不過是意識到事情本身必然的困難重重,並保衛自己時時可能受挫的信念,這是一句只跟自己說的嚴苛之語,跟自己再一次強調,沒有退路,不能挪移,就是它了,如此而已。
的確,如果不幸哪天又起烽火,逃不掉的是我們這些沒辦法改變皮膚顏色的人。
執迷現實、實人實物實事的朱天心看不下任何憑空想像的小說,包括武俠小說,怎麼樣都進不去那種有兩組道路系統、兩種旅店、兩個平行存在不相交駁空間的世界,其中一種路上走著的全是武功高強的人。如今她要不要修改自己的看法呢?以下這番話是大經濟學者克魯格曼引述過的,顯然他也認為這已是「現實」了:「今日的富人已形成自己的虛擬國家……他們建立一個自給自足的專屬世界、有自己的醫療體系(私人醫生)、差旅網站(私人飛機、旅遊俱樂部)、不同的經濟……富人不只是更富有,他們在財務上已變得像外國人,他們建造了國家中的國家、社會中的社會,以及經濟中的經濟。」
我喜歡「做一個滿懷怨氣的死人」這個說法,尤其是它帶著卡爾維諾一生九-九-藏-書的文雅、沉著和恢宏時。由此,我也覺得自己聽懂了地藏王菩薩的滿懷怨氣本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原來是他需要這個工作,如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說人得有一件主要在做著的事,他拒絕沉睡。
晚餐桌上十來人,信不信如果我們大家把口袋皮包全攤開來,富翁絕不會是現金最多的一個,他甚至是不帶錢的不是嗎?真不公平我們任何人都比他更是扒手的目標。
壞脾氣的小說家馮內古特便是個這樣的老人。他有回想起自己死去的親姊姊,以及她想必所在、宗教者(最早一批烏托邦者)允諾的永恆光照天國,同情但不無揶揄的說,老姊她現在一定努力「學著如何在強光底下睡覺」(那些宗教的虔信者要不要趁活著習慣睡覺不關燈呢?)。馮內古特自己,一九九六年底以七十四之齡寫完了《時震》這本書,宣告他這一生要講的話已全部講完,一切到此為止,但不過幾年時間,小布希揮軍伊拉克,硬把整個美國扯回黑暗、蒙昧和原始,老馮內古特躺下去又爬起來,重新開筆破口大罵——
因此很明顯的,相沿甚久所謂的百萬富翁已錯誤到連作為象徵之詞都不行了。首先數字是錯的,「百萬」作為巨大的、不可思議的、無法計算的貨幣計量的好日子早已不復返,看過電視上「行政院勞委會」關心您的廣告嗎?今天你一個窮勞工若肯忍受二十五年卅年杵下來不逃走(但逃哪裡?),你也就是個百萬元在手的非富豪了(當然你可能轉頭拿去繳貸款去還債務,但不是說只在乎片刻擁有嗎?),我猜這在使用韓元的韓國只會來得更早更讓人惆悵,好像連個童年好夢都被剝奪了;然後,「翁」這個字也不對,這個字年紀太大、身體太肥胖而且太悠閑有著不事生產的收租者況味,記憶著早年的經濟暨社會的活動方式,以及彼時一般人的想像,因此還要加上一層不堪回首的時間土氣。
這種的樹林是如此可愛,深邃又深遠
我真正覺得有趣的是,這看起來已經是個烏托邦了,名額有限資格嚴選的隱密性烏托邦,在這裏面,很多好心腸且睿智的哲人為我們描繪的至樂境界,已幾乎完全實現了。不止是佛陀偏於外在的、物質性揭示的,那種諸如地鋪金砂、空氣中滿滿香氣、風吹特殊品種的樹發微妙音之類的,這哪需要花什麼錢,找個夠格的設計師就OK了,甚至現成的商品型錄里都有;而是過去我們一直相信得背反、揚棄物質,得仰賴於個人的道德,乃至於更困難的,某種人心智的、精神的精純智慧、洞視和覺悟才有可能獲致的,包括像老莊所言不為物累不為形役,至人入水不濕過火不燃,人世間的戰爭饑饉瘟疫等等苦厄乃至於榮辱得失皆不及於你,人無力改變的長相形貌(莊子描述過很多諸如此類怪樣子的人)、家庭出身、國籍人種皆困不住你,眾生在這封閉小世界里有我們難以置信、舉凡政治學者社會學者人類學者民族學者信誓旦旦皆曰不可能的齊物平等(儘管它同時又是最勢利最等級的),高興起來化為直上九萬里逍遙的大鵬(一架波音747也不過就是個錢而已),再歧視再惡名昭彰排外的國家如日本都像設了自動門般敞著歡迎你。畢竟我們這些偉大的哲人都是窮人,而且是古昔時代戰亂悲苦時刻身無長物的窮人,他們無read.99csw•com法想像今日世界財富累積到某個臨界點,它會質變成何等威力強大而且不容易失去的東西,它可以喚醒並驅使多少科技、法律乃至於整個體系的靈魂為自己服務;他們也無法預見今日世界這句最重要、最一針見血的話:「富人不只是更富有。」
希冀有那種劫富濟貧的俠盜羅賓漢蒙面俠佐羅?或出手更狠的那種黯夜的正義復讎者(不幸的是,蝙蝠俠原來就是個最有錢、但還不大會善用金錢威力的小男孩人物,他的公義也不包含經濟)?還是來一場健康的、打爛眼前這一切大家重新分配的革命?或等待一個像一九三〇年代那樣的經濟大蕭條,神跡般把他們的財富瞬間蒸發掉?
就像那些搞叛軍、搞傭兵的強人喜歡稱自己是上校一樣,甚至明明軍事政變成功了,成為國家獨裁者都幾十年了,他還是一身粗布野戰軍服自稱上校——這裏,上校不是官銜而是戰士之名,意思是他還在火線上,他和部屬的關係一如昔日是兄弟、是死生相共彼此救援的夥伴,是仍然想同樣事情的人。
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幾里路要趕
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幾里路要趕
當代富翁如此抗拒一般性的、階級性的稱謂,我想,正因為這個金色皮膚的新人種、這個富翁共和國已成,基於某種不言可喻的道德心理,他們甚有默契的不張揚它,如同共同保護一處秘境、一紙寶藏圖,也保護自己的存在;還有更內在心理層面的,他們是否也意識到這樣一個全然沒差別、沒個性的規格化天地少了點什麼,轉而要強調自我、強調自己已所剩不多的獨特性呢?
事實上,當這樣的王國愈是不依賴特定的個體、愈超越個人的存在,它便愈堅固愈少可撼動可利用的缺口,因為它至少可不隨某個人必然的老衰而跟著失智失憶,它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必然離去(被殺被放逐、退位或死亡云云)而周期性的陷入混亂。人通常代表著不穩定、代表變數,法人則是超乎一切愛別離苦生老病死輪迴之外的,一個並沒有國王的王國,你要消滅它,一定少了很多方法很多可能性不是嗎?
富人不僅僅只是更富有而已,如此的財富積累也不再是以慳吝守財的笨方式完成,於是他們甚至懂得慷慨,讓世人都看得到的戲劇性慷慨(他們深知財富的複雜力量和如何極大化的利用),就像我們已一再看到誰誰慨然捐出了他一半甚至更高比例的財富,仍絲毫不動搖他的富翁共和國公民資格。這意味著,那種患得患失、財富自我懲罰如手銬腳鐐的守財奴病毒已不復在這些人身上作祟,不會損失的根本前提賦予了他們各種損失得起的自由;這同時也意味著,我們昔日哲人的睿智勸誡很抱歉全落空了,《聖經》所恫嚇蟲子會腐蝕它、小偷會覬覦偷取它,乃至於莊子帶著你活該口氣所指出盜匪上門正好整個搬走的古老美好日子已一去不復返。
也許我們可以換個角度來想想如何摧毀他們,拿走他們的錢——為節省時間集中焦點,我建議體制內的做法先不用去想,因為這個金色皮膚的新人種正是現存體制的演化產物,他們不只是合法的(法律較容易修改),還是合理的(學理的辯駁和更替可就不容易了),不信你去問問任一位夠好的經濟學者,他們能建議的,除了最末端的稅制,像西歐那樣讓有錢read.99csw.com人拔毛般多繳點稅,還有希冀工會有較強談判力量(但工會為何不斷式微呢?),剩下的便是道德呼籲了不是嗎?要做道德呼籲我們誰也都會,不必先弄懂經濟學理不是嗎?
革命分子一樣拿不走它,因為這樣的收存和保護機制是超國家的,你打算做當年希特勒都沒敢做的事揮軍瑞士嗎?至於宛若天譴的經濟大衰退大蕭條可以比革命更不是夢,事實上它此時此刻就在我們眼前發生,我們也已看到了我們想望的圖表了,列舉出全球頂尖首富們一夕間各自消失了多少個億的美元,但有差嗎有任何有意義的改變嗎?有一本書叫《大蕭條的孩子們》,多年之後重新省視一九三〇年代這場經濟天火焚城的歲月,一開頭便是一份調查報告,一個個訪談曾走過浩劫的人們。奇特的是,正像當年摩西分開紅海,恰恰好有一半人回憶起來生不如死,另一半人則幾乎毫無感覺,這說明什麼呢?說明大蕭條並不是上帝的正義新工具,它只是純純粹粹的人禍,它不僅不集中懲罰闖禍的人,它還是不均勻不公平的,像剝洋蔥一樣,真正受難的、被摘除的仍是那些最外圍最沒力量抵抗的人們。
因此,有意義的問題不在於富翁個人究竟快不快樂(就算很神經很自尋煩惱也是他專屬心理醫生的事,犯不著由你我同情他),而是得根本的回到烏托邦這東西來——二十世紀以後我們緩緩知道了,烏托邦其實有種種無解的大麻煩,其中最沒辦法避免的是,這個世界裡頭不會有真正的事發生,烏托邦里的時間只重複不進展,呈現著所謂「永恆當下」的景觀,因此它安詳舒適一如墳場,或更精確如達倫道夫說的,這隻是個偶爾還有一些事發生的墳場。人要長期待在這裏頭不瘋掉有點難,這個世界的生命姿態基本上是睡眠,所以它只合適於死去的人,以及一部分的老人,並不包括那些躺不住的、精神奕奕的,猶有事要做,只有死亡才能真正打斷他的老人。
但規格化國家的說法不盡正確,或者說講太早了些,個別國家仍面對個別的難題掙扎中。惟我們確確實實知道,局部性的普世規格化已然夠用的建造完成並如變形蟲般伸展,我們或許可以試著換另一紙世界地圖來想像這全新的世界圖像,比方說四季飯店的全球分布圖云云。把一整個地球全然抹平其實是難以實現的烏托邦,既做不到也不需要,因為金色皮膚種族的人數並不多;然而在每一個國家,尤其是每一個國家代表性大城以及最美麗景觀所在,只準確無誤的取其一點並進行封閉性的改造,卻是可全然不受同於在地任何自然和人為條件限制的。這每一個「國中之國」的小點,我們如果像小孩時候玩連連看的遊戲那樣,一個普通人肉眼看不見的富翁之國就這樣從透明之中浮現出來。不管在印度孟買、東歐布達佩斯、高冷曾經讓一整個文明蒸發掉的南美安第斯大山,或飢餓疫病仍在外頭肆虐的非洲大地,在這個國中之國裏面,包括視覺的景物、味覺的食物、聽覺的聲音、嗅覺的空氣,到觸覺的生命感受,完全可控制,一切都是同質的、熟悉的,也就是富翁所說的規格化。家鄉是攜帶型的,跟著你到每一個你在的地方,甚至從這裏到那裡、串聯這些點成線成面的交通工具也是家鄉的一部分,你有自己的飛機自己的船,所謂的逆旅亦可不復存在,連時間空間都可以阻絕把它給遺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