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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薛玉的故事

第五章 薛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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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薛玉說。
在這裏我們一樣可以找到他。我拍拍書稿,他就在裏面,與那個叫六福的老人在一起,只要你認真閱讀,就可以傾聽到他們的呼吸和心跳。
我說是啊,木耳應該想得到啊,為什麼不寫寫他的這個十三樓呢?
碾壓弟弟的不只一輛車子,根據警察的推斷,從他身上壓過的車子不下十輛。他們推斷,可能還有一位女士受傷,因為現場有一隻沾滿鮮血的高跟鞋。物理老師和那女人被帶到現場。物理老師呆若木雞,那女人哭得死去活來,好幾次昏厥在現場。
如果這也算是小說的話,那麼我的經歷也算。薛玉看看窗外,說早班車還得個把小時,如果你不困的話,我想給你讀讀我的小說,名字就叫《可憐的薛玉》。我點點頭,示意她開始。
那段時間,這位教物理老師正在攀登科學高峰,他要在有生之年完成一項驚世駭俗的物理學研究,製造出永動機。就在薛玉被揍得下身出血的那天晚上,物理老師以難得的興緻夸夸其談地介紹了他的永動機研究。那似乎真是一項偉大的研究,如果成功,這個世界輕易就會被改變成另外一個模樣。那個女人被物理老師的展望感染了,隨著他的講演,她也眉飛色舞,兩眼熠熠閃光。薛玉知道,她眼前出現的一定不是永動機,而是永不停息的印鈔機。
這是弟弟短暫生命中留給姐姐的最後一句話。那個夜晚,弟弟選擇了獨自離家出走。弟弟沒有走多遠,大概就是出門的第三個街口,他被車子碾壓成了一堆肉泥。
我說還真有點餓了。
肇事的司機被一一逮住,他們就像乾魚一樣晾曬在大家跟前。那女人撲向那些司機,要他們賠自己的兒子。她的哭聲驚天動地,感染了每一個現場的人。見慣世面的警察也忍不住落淚,紛紛上前安慰她,叫她節哀,叫她注意身體。女人捶胸頓足,每次從昏厥中蘇醒過來,不是撲向肇事司機索命,就是撞向牆壁。因為無法明確究竟是哪一位司機是第一個從弟弟身上碾壓過去的,所以每個司機都承擔相同的責任。他們沒有絲毫怨言,交納賠償金的時候一個比一個積極。他們向物理老九_九_藏_書師和那女人懺悔,向一直躲藏在物理老師和那女人身後的薛玉鞠躬,說對不起。薛玉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隻高跟鞋。這隻鞋是媽媽的,還有一隻被那女人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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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就書稿中出現的「■」字進行了討論。這個「■」是後來塗上的,掩蓋了下面的那個最關鍵的字。為什麼要掩蓋住那個字?我們的一致意見是,木耳不想他被找到,他想單獨跟那個叫六福的人在一起,靜心地完成他的小說。我說既然這樣,我們就沒有必要深究下面那究竟是個什麼字了。薛玉問我,既然這樣,他為什麼不另外取個名字,還要這樣遮遮掩掩呢?我說也可能這並非是為了遮掩,而這個「■」其實就是字,我們可以叫它「黑框村」,也可以叫它「黑村」,這個「■」,具有深刻的寓意和象徵也說不定。從這個「■」,我感到木耳並沒有一味地描摹生活,他是在進行真正的創作,甄別、包容、擷取……這使得他的小說就像精美的陶器脫胎于泥土和柴火——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薛玉想了想,說,我還是想找到他。
薛玉去給我熱了碗昨天晚上吃剩下的陳飯,給我炒了份雞蛋。她的雞蛋炒得很好,嫩,香。
我說是啊,這是一部很長很長的小說,要知道六福活到現在可是九十多歲了呢,能少了故事么?夠木耳忙碌的了。
薛玉的語速很慢,像在努力把往事從即將消逝的夢境里挖掘出來。她說,我殺了人出來,我爸爸也正好從他的房間里出來,去解手。他並沒看見我兩手鮮血,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還摸摸我的頭。他一摸我的頭,我心一驚,手裡的刀子掉在地上,魚一樣蹦跳。爸爸看見了刀子,他拿起我的手,終於看見了我兩手鮮血。
他想到了。但是他不敢寫。他害怕。薛玉說,十三樓是他的家醜。別說寫,他記都不想記起,可是那些事情老是出現在他的夢裡,攆著他,就算深夜的夢裡,他都被那些事情追攆得無處藏身。
我笑笑說你也太短了。
完了?薛玉看著我,她聽得很認真,被六福少爺的故事完全吸引住了。我說是的,這部分完了。read.99csw.com可能我回去的時候,就可以收到第二部分了。我相信在第二部分里,我們就知道六福少爺是不是抵達了那個光亮潔凈的世界。可能還早。薛玉說,沒那麼容易的。
那天晚上……現在想起來,就像夢一樣。薛玉說,我拿了刀,進了那個女人的房間。那個女人和她的女兒睡在一頭,我捅了她們幾刀。
那天晚上,我殺人的那天晚上。薛玉看著我吃完,淡定地說,那天晚上我們就吃的炒雞蛋,我炒的。那女人嫌我炒得老了,還說把油放多了,太膩。她拿鍋鏟子打我,照著我的脊樑,像打一條狗。
直到天明,我才把書稿讀完。
看著完全一新的房屋,媽媽的痕迹已經完全被清理乾淨了。薛玉驚愕地發現,那個可怕的女人冷酷無情的目光,竟然落在了自己和弟弟的身上。
這個女人下手狠毒,但是很講究。她專挑他們身體隱秘的部分施暴。她打弟弟的肚皮、後背,把弟弟的小雞雞扯得橡皮筋那麼長。對於薛玉,主要打的是她的胸部和襠部。有一天她把薛玉打得鮮血順著兩腿直流,昏厥了過去。那個女人嚇壞了,她帶薛玉進了醫院,跟醫生一口咬定是這個孩子不小心摔的。醫生的眼神怪怪的,他一定是懷疑上了這個女人,但是他除了給兩把藥丸,什麼也沒做,多餘的話都沒問兩句。回到家裡,爸爸從裡屋出來,問怎麼回事。那個魔鬼一樣的女人嗤笑說,你家女子長成人了,恐怕更得嚴加管教了,要不然什麼時候惹下那不要臉的禍事,你這個物理學家也沒臉面在外頭走。爸爸點點頭,瞧都沒多瞧薛玉一眼就進了屋。
薛玉說,從此後這個家庭再也沒有了爭吵,寂靜得像個墳窩,似乎隨時都會有烏鴉在角落裡冷不丁地叫喚兩聲。媽媽的死亡顯然沒有對她的物理老師爸爸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他更加沉湎於他的物理學研究,唯一叫他不適應的是回家總是沒有熱飯吃。他的努力還真獲得了回報,他的某項研究取得了成果,獲得了一筆不小的獎勵。在薛玉看來,可能就是那筆獎金的緣故,有個女人主動地進入了他們家。那是個陰險的女人,因為她的微笑後面顯然藏著刀。她輕而易舉地迷住了爸爸,帶著她的女read•99csw.com兒堂而皇之地進了家門,而且當著他們的面把媽媽的照片從牆上摘下來,像宣言似的告訴大家:我們需要開始新的生活。爸爸默許了她的做法。在隨後兩天時間里,這個女人就像目空一切的清潔工,將媽媽遺留下的衣裳、器物、照片全部清理了出來,在院子里熊熊地燃起一堆大火,焚毀殆盡。火光映照著薛玉和弟弟,弟弟一直在流淚,他悄悄從火堆里偷了只鞋子出來,高跟鞋,紅色,媽媽時常穿著那雙鞋子站在鏡子跟前打著圈兒照自己,還問薛玉和弟弟,媽媽好看嗎?
薛玉問我,你餓了嗎?我給你弄點吃的吧。
薛玉很認真地看,嘴唇輕輕蠕動,看得出來她是在一個字一個字地默念。念了一陣,薛玉抬起頭扭扭脖子。我拿過書稿說還是我來給你讀吧。薛玉說好,我去給你倒水。
你殺了她嗎?我問。
有長的,就是這個叫十三樓的破樓。薛玉環視了一眼我們所在的這個破樓,說,它有好幾百年的光景了。
薛玉說她爸爸是個忠厚老實的物理老師,他從少年就立下志向,要成為世界著名的物理學家。但是等到步入中年了,他的理想還如同空中樓閣。這位物理老師很憤懣,認為是婚姻延誤了接近理想目標的腳步,由這該死的婚姻衍生的兩個娃娃更是拖了後腿。於是這樣的家庭總是不缺少爭吵。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直在爭吵中佔據優勢地位的媽媽,卻在最後的那場爭吵中倉皇地敗下陣來,在憂傷地落了半夜眼淚后,凌晨時分把自己懸挂在了窗檯的晾衣架上,她掛在那裡,像一件永遠也晾不幹的水分沉重的大衣。
薛玉說,後來的日子物理老師已經懶得收拾他們了,直接把他們交給了那個女人。而那個女人也不再誣陷他們,甚至不再編造謊言,不再設置圈套和陷阱,她開始沒有由來地收拾他們。不需要任何理由,心血來潮一想起來就揍他們,不分時間和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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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對那金光燦爛的前景一點也不感冒,她在想弟弟提出的一個建議。弟弟讓她帶著自己離家出走。睡覺的時候,薛玉拒絕了弟弟的要求,她違心地告訴弟弟,留在家裡他們https://read.99csw.com還有爸爸,如果走出去就什麼也沒有了。弟弟說起碼你有我,我有你啊。薛玉抱住弟弟,要他再堅強一些,說等等我們長大了,有工作了,就沒人欺負得了我們。弟弟說,姐姐,我堅強不下去了。
此後很長的一段日子里,那個女人沒再打薛玉。三年過後,當一切似乎都風平浪靜了,那女人故態復萌。和以往不一樣的是,薛玉不再哭,甚至連一點眼淚都沒有。她的樣子叫那女人感到尷尬,最後惱羞成怒,更加捨命地打。薛玉依舊一聲不吭,輕蔑地看著她,看著她的女兒。那女人害怕了,罵罵咧咧地停了手。薛玉說,那女人表面看起來像狐狸一樣狡猾和陰險,其實她笨得像一頭豬,臨到死了,卻還在自得地哼哼唧唧。
這個狠心腸的女人並不想就此收手,她的目的是要把媽媽遺留在這個家中的所有痕迹全部擦掉,她很願意在這上頭大費工夫,而且不惜金錢。她燒掉了媽媽睡過的床,賣掉了媽媽使用過的飯桌,將那些鍋碗瓢盆全都送了人,最後將房屋徹頭徹尾地粉刷了一遍。她的做法並不能完全得到爸爸的支持,爸爸埋怨說你已經把我存了十年的錢全花乾淨了。那個女人腦袋一擰,眉毛豎起來,說,那又怎麼樣?未必你不想我們開始全新的生活?你是要我也生活在你發霉的回憶中么?爸爸不再搭茬,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之前可是很願意爭吵的,動輒就像只發怒的公雞似的抻長脖子,又飛又叫,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啄壞。怎麼他現在竟然像只溫順的膽怯的小貓?輕輕掩上房門,埋頭他的物理研究去了。
薛玉說她清理他們的第一個步驟,是動員她的女兒冤枉他們。其實那是個漂亮的女孩兒,有著和自己一樣大而明亮的眼睛,她其實很喜歡他們,老是悄悄地向他們露出討好的微笑,渴望能跟他們在一起玩耍。但是她不敢,她的那位可惡的媽媽不允許她跟他們在一起,而且還用大量的時間向她灌輸仇視的思想。慢慢地,這個女孩兒在她媽媽的栽培下,成了一棵令人生畏的毒草。薛玉親眼目睹她當著他們的面將自己的花裙子先用剪刀戳個窟窿,然後順著窟窿撕扯成碎片。就在薛玉和弟弟詫異於不知道她究竟要幹什麼時,她哭起來,那哭九九藏書聲把他們嚇了一跳。薛玉說她還記得當時弟弟問她,姐姐,她幹什麼呢?她為什麼要把裙子扯爛,還要哭呢?她怕挨打嗎?薛玉說可能沒有這麼簡單,拉著一臉疑惑的弟弟趕緊離開。薛玉的猜測是正確的,事情確實沒有那麼簡單。但是她沒有想到那是一個陰謀。就在她帶著弟弟來到街上,正不知道該往何處去的時候,爸爸追上來了,拎著她和弟弟的耳朵,將他們生拉硬扯地拽回家裡,一人一腳踹在地上。薛玉和弟弟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為疼痛和驚嚇,只知道哇哇大哭。爸爸看著兩個人,氣慢慢消了。但是那個女人並不想就此作罷,她遞過來一根荊條,冷語道,你得好好教育教育。爸爸接過荊條,熄滅的怒火在女人的煽動下又騰起來,他揮舞著荊條,就像電視里瘋狂的舞者……兩天後的傍晚,薛玉決定找爸爸好好談談。她推開爸爸的房門,爸爸正在埋頭書寫。見了薛玉,爸爸點點頭。這一個點頭,叫薛玉心頭一陣溫暖,啜泣起來。爸爸把薛玉攬在懷裡,問她怎麼了。薛玉說我們是被冤枉的,那條裙子是她自己戳爛的,自己撕碎的。爸爸說我知道我知道。薛玉真以為爸爸知道。誰知道爸爸接下來說,我知道你們的心思,她比你們小,她既是你們的妹妹,也相當於我們這個家的客人,你們要愛護她,怎麼能那麼做呢?薛玉說真的,爸爸,她冤枉我們,我們親眼看見她用剪刀戳爛的……爸爸說我知道我知道。薛玉說爸爸你不知道。爸爸說我怎麼能不知道呢?好啦好啦,等爸爸這回的研究得了大獎,一定給你和你弟弟每人買上三五套衣裳,這樣,你們就不會眼紅小妹妹的新衣裳了。薛玉見爸爸怎麼也不相信他們,又氣又急,直跺腳。這讓她的爸爸以為她是在瞎胡鬧,回頭一看本子上的數字,已經不記得後面的算式了,頓時失去耐性,火冒三丈,啪地一耳光甩在薛玉的臉上,說你怎麼跟你那死去的媽一樣這麼喜歡胡鬧呢?滾一邊去!不是你們?誰說不是你們?未必她瘋了會自己鉸爛新裙子?她腦殼有毛病?你們的嫉妒心有多強,我從你們那死去的媽身上就已經領略了!薛玉捂著火辣辣疼的臉,收拾起眼淚出了門。她知道,這個爸爸已經不是她和弟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