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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謊言與鑽戒

第六章 謊言與鑽戒

柳絮不語。她沒再提說讓我離開的事。她像一位家庭主婦一樣打掃房間,煮早點,親手搓洗我的襪子和內褲。這樣的場景我只在電視裡頭看見過,我很感動,我從來沒想到這一幕會在我的生活里發生。我衝動地問柳絮,願不願意把這幢小樓賣給我。柳絮想都沒想就回答說可以。
柳絮走到一邊,雙手扶著欄杆張望了一眼四周,輕輕嘆息一聲,折身下了樓。我跟在她身後來到二樓的客廳。柳絮已經坐下了,那枚鑽戒也擼了下來,擺在茶几上。難道你不想知道它之前是怎麼到我的手上嗎?柳絮問。
柳絮直勾勾地看著我,說,我要離開這裏。
我說你該要,本來就是你的。我拿出那枚鑽戒,給柳絮套進指頭。柳絮縮回手去,要擼下來,我趕緊再次伸手抓住她的手,說,別這樣,收下吧。我要把柳絮擁進懷抱,但是卻被她輕輕推開了。
我撫摸牆壁,站在樓頂,俯瞰愛河河道里飛翔的白鷺,我不禁熱淚盈眶,這就將是我的家了。我將在這裏度過我的最後三年,然後在這裏死去。但是,我的婆娘和我的娃娃,還將在這裏繼續住下去。
剛才蘇媚的話觸動了這位女服務員柔軟的心腸,她不知道電話里的那個女人為什麼會這麼絕情地對待躺在房間里即將死亡的那個人,會以那麼冰涼的語氣來對待他的死亡。如果那個病人在這個世界真是沒有家人沒有朋友的話,那麼他也實在太可憐了。出於對我的憐憫,這位女服務員撥通了另一個號碼。很快,柳絮來了。
我就算死了也跟你們沒關係。我說,別擔心會有人來找你麻煩。
羊章並沒告訴柳絮那枚鑽戒是他從我手裡騙走的,而是說我送他的,說我一旦不高興,或者很高興,就會拿錢送人,拿鑽戒送人。這是因為我有嚴重的心理問題,因為我的不長壽,註定夭折,致使我心理畸形。
我可不上你這當!柳絮彎腰揀起那枚戒指,像觀察一個漏洞百出的騙局那樣,輕蔑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突然一把抓過我的手,把它往我手心裏一拍,高聲吟唱似的說道,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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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為什麼要放棄我這個冤大頭呢?我問。
當我像溺水者一樣從水底下探出腦袋,呼吸到第一口清新的空氣時,我的思緒像胸腔一樣變得明亮。我看著柳絮關切的眼神和微笑的面容,我不禁熱淚盈眶。我再次想起了我的死亡清單。我必須得有一個相親相愛的婆娘,還得和她有一個孩子。我堅決不能在孤單中死去,孤單的死亡是卑鄙的,是無恥的,是毫無意義的。我一定要有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龐,我要讓那溫柔的愛意,陪伴我前往死神的殿堂,我要微笑著面對死神,讓他感到吃驚。
我有些憤怒,卻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我靠純情欺騙,你靠悲情欺騙。柳絮說,我騙錢,你騙色。
先不要著急,這裏不是還有個號碼嗎?打電話的女服務員說。
我說我無法接受你這麼說。
門被輕輕碰上,屋子裡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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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柳絮跟我的談話,搞得我們兩人都不開心。就在我以為一切都在往我理想的方面發展時,柳絮突然拋出了一大堆叫我難以接受的東西。首先是幾張檢驗單,關於我身體是否健康的,心率,血壓,肝臟脾肺腎。她指著上面的各項指標,冷笑說我可是學過醫的,我知道這些數據代表什麼。
之前,當我從昏迷中醒來,逐漸康復的時候,柳絮就要離開。她坦言,她是同情我才過來看我的。她原來還以為我是在搞苦肉計,欺哄她上當,結果過來一看我還真病得不輕,就快要死了。她說,她給羊章打電話說了我的狀況,羊章沒敢來,建議柳絮也不要來。羊章說那多半是一場苦肉計,引誘他們上當的。柳絮沒有聽,她隱約覺得自己好像跟我有點什麼關係。
但是你現在這個樣子似乎不太……健康。經理又聳聳肩,攤攤手。
我甚至都懷疑你前些天的那個病都是裝的。可能是。唔。我現在才想到。柳絮皺眉的樣子很像個善於推演的偵探家,她一手抱https://read.99csw.com著肘部,一手豎起指頭,在我跟前左點點,右點點,說,我早該想到這一點的,是騙局,是對我的報復。瞧瞧你裝得多像啊,都怪我的母性在作祟!
對於我來說,錢一直都不是問題。我說。
柳絮有幢小樓,比鄰愛河,打開窗戶就可以看見白鷺在河面上飛舞。事先柳絮跟我討論過桂園五號,她用試探的口吻問我那裡是不是我的家。我說是的,那裡是我的祖屋。但是我不想回去,我已經很多年都沒回去了,因為那裡有太多太多叫我不願意麵對的東西……那麼你為什麼不賣掉它呢?柳絮眉飛色舞地說,那會值很多錢呢。
不是嗎?柳絮的臉上露出故作的驚訝,那驚訝嗖地消失,轉換成輕蔑,她嗤嗤地笑,說,你裝成孤苦伶仃,裝成不久於人世,哪個女人吃得了這一套?然後你再裝成即將死去不得不揮霍的可憐人,去高級酒店,喝昂貴的紅酒,再加上你那幾句凄凄慘慘的狗屁詩,女人誰個又受得了?嘿嘿,掰著指頭數數,你拿這卑鄙的法子哄了多少女人上床?
這天傍晚我去郵局,如之前所料,我收到了木耳的第二份書稿。
我說是的,我是一定要買的。
羊章喊我跟他一起騙你。柳絮也不搭理我,自顧自地說。
我說如果我有這樣一幢兩層小樓的話,我會在它的前後陽台上都種滿鮮花。柳絮說好啊,你用你的桂園五號跟我換嘛。我說你拿著桂園五號幹什麼?柳絮說賣掉,應該可以賣很多錢。我無語。
我想有個家,然後在家裡死去。我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就把這個房子留給你,留給我們的娃娃。
過了一陣,門又被輕輕打開了。我不清楚進來的是誰。我看見一支手伸過來,在我的床頭上輕輕放下個東西。那東西閃爍著光亮,是鑽戒。我的那枚鑽戒。我抬眼一看,屋子裡站著幾個服務員,她們不安地看著我。
我一時無言以對。
騙?你說我是騙子?我吃驚地看著柳絮。
柳絮輕蔑地一笑,真不知道這輕蔑針對誰,應該是羊章吧。
柳絮說,他見我第三面的時候就送了我這枚鑽戒,這足以證九*九*藏*書明他的闊綽,證明他箱底的豐厚。但是我很快就發現自己上當了。他媽的根本就是個窮光蛋。我實在忍不住了,問,你為什麼那麼需要錢?
回到愛河酒店的時候那些服務員都奇怪地看著我。我的情況一定糟糕透頂了,就在我進入房間后不久,經理就過來了,跟在他身後的有保安,還有兩個服務員。他們假惺惺地問我怎麼了,需不需要醫生,或者他們可以幫我撥打醫院的急救電話。我拿出藥丸,告訴他們我是病了,但是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嚴重。真的?你該不會……經理學著外國人那樣聳聳肩,攤攤手。
怎麼說?我問。

2

柳絮歪著腦袋看著我,嗨,你真的想買?
柳絮把臉掉向一邊。她說,我是他的女朋友,之前是。之所以成為他的女朋友,是以為他有很多錢,他總是跟我吹噓他有很多錢,而我需要錢,需要很多錢。柳絮突然轉過臉看著我,她是要從我的臉上察看出我的反映。我平靜地看著她,就當她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是的,那已經是別人的故事了,我眼前的柳絮,已經不是過去的柳絮,起碼她在跟我講這些的時候,她就已經不是了。她是新的柳絮。她對我的坦白,就是一種示好。我這麼認為。
毫無疑問,叫我去死的女人是蘇媚。什麼也沒說就掛了電話的是柳絮。我的病並沒有如我預期的那樣很快好起來,而且越發加重了。酒店沒有辦法,他們找到那張寫著兩個女人電話號碼的紙條,他們先打給的是蘇媚,說我躺在房間里病得很重,拒絕去醫院。蘇媚說等等吧。酒店問等到什麼時候。蘇媚說等他真死了,你們直接給殯儀館打電話,放心,沒人會找你們麻煩的,他在這個世界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蘇媚冷冰冰的話語叫他們感覺到形勢很是不妙,他們經過短暫的商議,決定立即通知醫院前來急救,不管怎麼說,眼下把我拋給醫院是最明智的選擇。
算了吧,別再騙了。咱們都趁早收手吧!柳絮說。
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柳絮說。
我們遵照您的吩咐,給九*九*藏*書那兩個號碼打了電話。服務員說。
代表什麼?我問。
你非常健康。柳絮說,你的身體里沒有潛藏任何可以導致你會早夭的病灶。我笑起來。為了證明我是一定會早夭的,我找得出證據,我只需要帶她去我的家族墓地看看,她就知道了。
是兩個女人接的。服務員說,一個女人叫你去死。
去哪?我問。
我說戒指嗎?哦,不,我不想知道。
我住了嘴,看著她。
你不是說你三年後就要死去么?為什麼還要花費這麼多錢來買房子呢?你不是說你沒有一個親人,這房子你又要留給誰?河風輕拂,吹起了柳絮的頭髮,露出她光潔的額頭。
柳絮把我帶進醫院里。
她什麼也沒說就掛了。服務員說。
現在你的病情已經好了,你該離開了。柳絮說,我們已經兩清了。
我疲憊不堪地回到愛城。下車的時候要不是好心人攙扶得快,只怕會跌得不輕。我知道自己病了。我去了醫院。醫生看了我的病情很吃驚,說你怎麼這個時候才來,你早該住院了。我輕鬆地說沒那麼嚴重。我吃了點葯,挨了一針,感覺好多了。儘管醫生再三挽留,說了很多可怕的話,我還是執意要離開。我想我的父母沒有搞錯我的出生年月,我還沒有走到生命的盡頭,現在我有要緊的事情要辦,躺在醫院里只會徒耗我僅存不多的時日。
那個遙遠的地方,是一個柳絮說了好幾遍我都沒有記住的國家。那個國家有一個冗長的名字,據她說是海洋中的一個小島,金色的沙灘,白色的海鷗,人們住在茅草屋子裡,吃大海里的魚和火山灰里種出的玉米和土豆。那裡的人們安居樂業,從來沒有分歧,更沒有欺騙。沒有貨幣,人們通過以物換物的方式來豐富自己的生活。但是,柳絮要想到達那裡,並且要想在那裡定居,卻需要一大筆錢……說起那個島國和上面的生活,柳絮興奮得像個跳贏了橡皮繩的小女娃子。為了抵達那個不使用貨幣的國度,柳絮結識了表面闊綽的羊章,期望他可以資助她實現夢想。當羊章顯露出窮光蛋的騙子本色時,柳絮無法選擇地聽從了他的建議。這個建議真是下三濫。為了九九藏書彌補自己的過失,羊章表示願意協助柳絮來欺騙我。羊章吹噓我有很多錢,而且我的壽命不長,因為他不止一次地聽我說我會很快死去。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那天晚上他在離開我們的時候,悄悄告訴柳絮說她手上的鑽戒就是我送他的。這一招搞得柳絮很狼狽,也很懊惱。她終於知道了羊章的所謂幫助,不過是捉弄。
柳絮不置可否。
柳絮沒有正面回答,她有些痛苦,說,你難道不覺得我們在一起很尷尬嗎?怎麼會?我急了,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吶,我有什麼尷尬的?
不會死的,起碼現在不會。我說。
那就好。柳絮悻悻地說。
我搖搖頭,說,我不想知道,過去的一切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想要未來,我時日不多……
柳絮表現出的複雜和善變叫我頓失主張。
哦,好,你們都聽見了吧,都聽見了吧?現在大家都看看時間,好好記住,我們是在什麼時間、什麼情形下來探望他的,還得記住他跟我們說的話。經理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帶著他的人離開了。
我認為你應該知道。柳絮說。
我伸出手去,拉過柳絮的手臂,緊緊握住她的手。其實柳絮並沒有要抽回去的意思,她似乎清楚我要幹什麼,只是輕輕地說,算了,我不要。
你讓人覺得可憐。柳絮看著我,她的眼中流露出了無限深長的同情,那眼神看了叫人心碎。
她在我的病床前守護了整整兩天。這兩天里,我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我清楚在我眼前晃動的是柳絮,她柔軟的小手拿著溫暖的毛巾擦拭我的臉龐,給我喂水,不時把耳朵湊在我的鼻子跟前聽我的呼吸,看我是否距離死亡的門檻越來越遠。但我就是無法從另一世界抽出身來。那個世界是我已經遺失的,是我的過去。我在我過去的日子里斷線風箏一樣不受控制地遊盪,我看見了我的父親,看見了我的母親,看見了孤單的影子在身後被歲月的微光縮短拉長。我居然還看見了龍隱寺的那個老方丈和侍奉他的胖臉和尚,他們坐在蒲團上,正誦經念佛,那聲音隱隱約約,薄霧一樣把我籠罩。
什麼兩清了?我問,你欠我什麼了?
還有一個呢?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