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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六福的戲子生活

第七章 六福的戲子生活

五天?我們只怕連明天都熬不過去。鐵錐沮喪地說。
都打起精神來,打起精神來!老班頭興奮地吆喝著,拍著巴掌,像是驅趕一群慵懶的水牛。
天黑的時候,水桃回來了。跟在水桃身後的是兩個胖子的人,他們抱了滿懷的饃、肉,還有酒。
六福看著那對圈子,覺得形狀和紋飾很熟悉。猛然想起昨天見過的那個騎高頭大馬的年輕人。當時他在外頭散步,身後跟著兩個馬弁,突然聽見一陣馬蹄聲在前面響起,忙站到一邊避讓。
我們必須得吃東西,臭了就可惜了。

5

早已經換好戲服的六福搖搖擺擺上了前來,咿咿呀呀只一曲就迷住了王大帥,留在了他的行轅。
鐵錐告訴六福,水桃和水杏是老班頭的女兒。紅船班的紅船大約是十多年前燒毀的。那時候老班頭還是個壯漢,會唱很多戲,而且還會編戲,更懂得許多絕活,什麼變臉吐火,什麼辮子功縮骨功,通通都會。那時候的紅船班可真不是吹,航行江河,只要有集鎮有碼頭就必定會被邀請上岸,就必定會贏得滿堂彩,就必定賺得盆滿缽滿。
老班頭攔住了這隊人馬,哀求他們別再走了,歇歇吧。
如果不是水杏,紅船班別想抵達溪汶地。
六福聽見身後傳來紅船班戲子們凄厲的慘叫,不用扭頭也知道,他們正被那些兵一個個高高舉起,丟下橋樓子,丟進黑沉沉的河水。
他腦袋上有虱子,還有蟣子,得加上點苦葛和苦楝。老頭說。
就是要你耍媚眼!水桃冷冰冰地說,你得像個女娃兒一樣,不管是走路說話還是吃飯拉屎,都得像個女娃兒,你得像個女娃兒一樣生活,你得叫男人都喜歡你。六福心頭犯了疑惑。他那個年紀已經懂很多事了,這幾年所受的苦難,更像是催化劑,使得他明白了許多世事,懂得了許多道理。但是眼下的疑惑卻很叫他費思量。他想,我只是學旦角,在舞台上表演女人角色,為什麼一定得要像個女娃兒一樣生活呢?為什麼一定得要男人喜歡呢?

2

我看你可能不知道啊。鎮長老爺笑眯眯地問道,你知道我們這些天都在祭祀嗎?祭天祭地祭祖宗,我每天都要去廟裡上子時香和午時香,並且嚴令禁止喧嘩笑鬧,禁止喝酒吃葷,禁止同房就更別說野合苟且,這些你可都知道?知道,知道,老爺,你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老班頭唯唯諾諾地說。能怎麼辦?要你們接著往下演戲。鎮長老爺接下來開始了真正的說戲。他說,這場戲是這樣的,你們紅船班呢在我們這裏接連演了好多場苦戲,可是都沒打動天老爺。看著天如此乾旱,百姓如此受折磨,你們頓生無限悲憫之心,決定演最後一場,來打動上天,使其降下雨露,滋潤黎民。
你都這個樣子了,為什麼還要往壞里想呢?水杏說,你瞧你說話的樣子,你的聲音,你的語氣,還有你的眉眼……我怎麼了?六福驚詫地問。
不過你們得跟我走一趟。王大帥說他在一個叫雎水關的地方,駐紮著一個兵營,那個雎水關下面呢有條雎水河,河裡正好停泊著一艘大船。王大帥說他每月都要去雎水關一趟,一來查哨,二來取錢。現在正好該去的時候。只要老班頭跟他們去一趟,他不僅可以把船給他們,此外還可以把收取了一個月的錢全部送給他們。三角喜歡得像條撒歡的狗一樣,嗷嗷叫喚。
六福看著水杏消失在黑暗裡,過了一會兒,她影影綽綽地出現在對面的火光里,但是很快就像蛾子一樣消失了。
馬上就弄。那人應著,衝著一旁的喊道,去,去找點苦葛和苦楝來!水溫漸漸低了些。六福感覺到很舒服。尤其是被那柔軟的藤蔓揉搓的時候,渾身痒痒的,皮鬆骨酥似的。
這些表面紀律嚴明的兵,背地裡真不知道幹了多少兇殘狠毒的事。六福親眼目睹的,就見他們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幾個女人,日日糟蹋,夜夜躪踐,然後趕在大帥到來之前毀屍滅跡。
那個老頭走過來,把六福從草糰子上拎起來,拎到木盆邊。這時候一個男人拎出桶熱氣蒸騰的水,嘩一聲傾倒進去。白霧般的熱氣席捲起來,將六福和那個老頭淹沒。
那個婊子在一旁嗤嗤笑,說,幹什麼?叫你陪男人玩啊!
得褪褪他的毛,殺殺他的威。那個婊子還在嗤嗤地笑,說,我以前啊,他們就是這麼對我的,你瞧我現在,還不乖乖兒的?
這齣戲還沒開演,三個主角都哭了,所有的配角也都哭了。奇怪的是那些看戲的卻都表現得格外冷靜,他們看著三個主角被捆成團塞進紅船,看著紅船被一根蠟燭點著,火苗舌頭般捲動。他們冷靜地看著,看著紅船成了一堆灰燼,裊繞著最後的青煙。那最後一縷心有不甘的青煙不是自己熄滅的,衝上天空的黑煙變成了烏雲,烏雲撕裂成了鋪天蓋地的暴雨。河水暴漲。河灘上的觀眾和配角們剛一上岸,就見洶湧的波浪將灰燼席捲而去……三個時辰后,大河恢復了大河的姿態。這個小鎮告別了乾旱。紅船班告別了河流。回到河流一直是老班頭的夢想。為了回到河流,老班頭喪失了很多東西,比如說羞恥就是其中之一。他片面地認為他的兩個女兒可以幫助他。他甚至用他的女兒來鞏固這個隊伍,比如說他向鐵錐許諾,只要回到河流,就把水桃嫁給他。他還向三角許諾,但是三角不相信水杏會嫁給他,他知道水杏早晚有一天會逃跑,因為她隨時都是一副受驚了的麂子的樣子,時刻都做好了出逃的準備。不過三角相信老班頭一定會再擁有一條船,而且一定會漆成紅色,他只希望老班頭能兌現自己的第二個許諾,就是讓他在某一天成為這條紅船的主人。
六福睜開眼睛,眼前全是紅彤彤一片,他真希望這是血,是王大帥的血。他詛咒他在路上遭遇膽大的土匪,或者遇著垮山,遇著洪水,馬失前蹄也好啊,摔斷他的腿,摔破他的腦殼,摔碎他那一肚子的花花壞腸子……這樣的詛咒一點作用不起。王大帥總是在傍晚的時候準時到達。他那如同貓頭鷹叫喚的笑聲讓六福不寒而慄——哈哈,我的小乖乖呢?他在哪裡?哦,我的小乖乖,可想死我啰!
六福不動。
就這一句話,六福淚如泉湧。六福赤|裸身體離開了雎水關,走向橫亘的群山,他不知道光明潔凈的世界是不是在那裡,洶湧的淚水迷失了他的視線。
那個持槍的漢子垂下了槍口,他向身後的人做了個手勢,所有的人俯下身子,像貓一樣潛行,從六福身邊經過。過了一會兒,一陣密集的槍聲傳來。六福掉過臉去,他看見那些人像餓狼一樣衝進兵營。王大帥剛從躺椅上站起來,就被馬蜂似的子彈圍著叮咬,然後見他踉蹌了幾下,一個筋斗栽倒在地,兩隻肥胖的手心有不甘地在地上抓撓,那個持槍的漢子衝上前去,從後背上拔出雪亮的砍刀,一揮,王大帥的那顆碩大的腦袋就像南瓜一樣滾出了老遠。
六福被王大帥留在了雎水關哨卡。起初那些兵們行伍行六地下操,兢兢業業地種地,認認真真地飼餵那些豬羊雞鴨,他還以為他們是群懂規矩懂仁義的好人,其實他們比豺狼狠百倍,比黃蜂尾后針毒千倍,比虎豹凶萬倍。
一天晚上,一個醉醺醺地傢伙衝進他的房間,甩給他一個金圈子,要他像對王大帥那樣對自己。見六福不搭理他,那個醉醺醺的傢伙又甩過來個圈子,說,只要你讓我舒服,像這樣的玩意兒我還有的是。
吃吃吃,吃你媽那個腳啊!水桃一腳踹在鐵錐身上,罵道,老娘要吃瓜子,去給老娘買去!
嗯,好。鎮長老爺說,這齣戲的名字叫火祭,主角呢有三個,第一個是你的婆娘,就是在草垛子邊我看見的那個,她的大屁股真叫人過目不忘啊。還有兩個,我也已經物色好了,你,你,你們兩個,是這場戲的主演。
凡事都有例外。在這個守護關隘兼收稅錢的兵營里,就有那麼一個人既不站崗,也不守橋,當然也不餵豬,更不會種菜。他什麼事情也不幹,就在兵營里待著,好吃好喝的一點也不缺他。
九_九_藏_書紅船班的喜出望外,蜂擁而上,一個個把褡褳裝得滿滿的。
娘的。鐵錐嘆息一聲,說,就算我是她,我也要走的。
大家這才看清楚胖子一身重孝。這是一隊靈車。每輛車上都掛著素帛孝幔子,最當中的一輛車上顯然是口棺材。
老班頭眼珠子一轉,忙跪下磕頭,說,我們那裡的規矩舉孝也唱戲,我們也有侍奉考妣的孝戲,《張來子哭媽》《孝雙親》《三進水》,老爺,你隨便點!我的規矩是守服期間不準唱戲!不準唱戲,還不準逗樂,懂嗎?這是孝義!孝義!胖子氣咻咻地叫嚷道,還有,你們這些戲子,你們怎麼敢攔住我娘親的神柩?要不是正值守服,看我不崩了你們!
叫你媽去!水桃一口唾沫吐在鐵錐臉上。
每到月初一,兩個馬弁老早就會敲著床沿把六福催起來后,把他塞進一口大大的木桶里。然後有伙房的士兵拎了熱氣騰騰的水來,劈頭蓋臉衝下。六福總是被燙得噝噝吸涼氣。馬弁塞給他香胰子,要他把自己洗乾淨。
路人有些心動了,但是他們申明,他們沒有錢付酬勞。
怎麼辦?死兩個傷一個,要是大帥追究起來怎麼交代?他媽的還不是老子去頂著?軍曹氣勢洶洶地叫罵道,現在你還搞得那個假婊子都知道了!媽的,老子去把他崩了!有人把槍栓拉得嘩啦直響。
你往好里想吧。水杏說,這事情你要往好里想,你就會穿金戴銀,吃喝不愁,你可能還會家財萬貫呢。
究竟怎麼回事?我越來越感覺不對勁。六福說。
得使勁,使勁蹭。老班頭說,別浪費,鹽巴貴,那些草也不好找啊,艾葉、思茅、薄荷……
王大帥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男人,他在每個哨卡和每個行轅都養的有,唯獨他的帥府沒有。他告訴六福,他其實很想把六福帶回帥府,但是他怕他娘。他娘任由他有多少女人,可就是不讓他有一個男人。倘若聽說了他在外頭跟男人鬼混,他娘就要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王大帥說,只等他娘一死,他就把六福帶回去,到那時候,他也懶得外出搞什麼巡視,天天和六福在一起。王大帥之所以這麼說,主要是想逗六福開心,因為他從來沒見六福開心過。
大家都呵呵地笑起來,他們似乎已經看見了那艘紅船正在歡呼聲中破浪前行。你以後就叫我老班頭吧。老頭說,你呢,我得給你取個名字。
水桃還想收拾點東西,水杏不讓,說別耽擱了,趕緊走。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三天,老班頭才說好了,裡外都乾淨了。
在王大帥滯留雎水關哨卡半個月後,雨終於停了。
這樣的場合六福是不用登台的,儘管他已經學會了幾十個唱段,什麼《蘇三起解》,什麼《王寶釧哭窯》,什麼《十八摸》,什麼《望郎歸》。他是紅船班最金貴的人,就算接連半月不開場,大家都餓著肚皮,也得保證他有東西吃。六福被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自己都感覺到他們這麼做一定是指望他在什麼地方派上大用場。
那隻黑洞洞的槍口在五十步開外,持槍的是個年輕漢子,身後是一群持槍的人。六福絲毫也不吃驚,他微微一笑,指指自己的胸口。那個持槍的漢子愣住了。六福見他不動,又指指自己的腦門。那個漢子還沒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六福懶得理會他們,又扯了把青草來繼續揩臉,他嗅到一股好聞的青草的清香,還有陽光的芬芳。
走了一陣,兩個馬弁就催著回去。當六福回到橋樓子,看見年輕人正在那裡歇息,吃東西,飲馬,喂騾子。交過橋費的時候慷慨得很,抓出大把的銀圓,嘩啦啦流水一樣淌進大鐵柜子黑洞洞的口子。
沒關係,隨便你們聽幾齣。老班頭上前拽住韁繩,故作輕鬆地說,你們只需要給我們一匹馬。
你們眼睛瞎了嗎?胖子拍著胸口怒吼道。
「■」村在哪裡?女娃問。
你們喜歡聽嗎?老班頭說,你們可以停下來,聽我們給你們唱兩出再走。不行啊,我們得趕時間啊。路人說。
有味兒,說不準什麼味兒。三角和鐵錐說。
這天晚上,老班頭沒讓六福吃飯,說是要他凈口。他讓六福張開嘴巴向他的鼻子哈氣。六福哈了兩口,老班頭聞了聞,又叫三角和鐵錐過來,讓六福哈氣給他們。什麼味兒?聞出來了嗎?老班頭問。
王大帥這一回被暴雨擋住了離開雎水關的路途。那是一場可怕的暴雨,暴雨引發了山洪,山洪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升騰起的白茫茫水霧淹沒了營房和橋樓子。士兵們無法出操,道路上行人斷絕。所有的人都窩在屋裡,像百無聊賴的母雞一樣梳理被水霧弄濕的頭髮和衣裳。
在距離「■」村不知道多麼遙遠的地方有一個關隘,名字叫雎水關。一過這個關隘就是崇山峻岭,裏面住著很多部落。這些部落出產生漆皮毛和藥材。關隘外頭是連綿的矮山,走出矮山就是平原,那裡是漢人集聚的地方。雎水關下面是雎水河,河並不寬,但是河水湍急,黑沉沉的,像是潛伏了許多可怕的怪獸。要想抵達彼岸,必須要通過一座木橋樓子。無論白天黑夜,橋樓子都有士兵把守,在士兵跟前,擺著個被一把大鐵鎖牢牢鎖死的大鐵柜子,柜子上有個酒杯大的眼兒。往來這座橋的,大都是漢人,他們把鐵器和烈酒運進去,跟那些部落換生漆皮毛藥材出來。不管是進還是出,他們都得給錢。根據貨物多少,決定給錢多少。守橋的士兵並不沾染那錢,他們只看著,監督過橋人把錢塞進那個鐵柜子上面的窟窿眼。
未必你是啞巴?他們問。
為什麼要歇歇?前頭有土匪嗎?有土匪我們也不怕,我們有槍。那些人說著,就掏出槍來。
水很燙,六福叫喚起來。
六福說舒服。
那是一個陽光杲杲的正午。他們端來涼水,端來香噴噴的稀飯,請六福吃喝。他們圍著六福,都盯著他看,眼中流露出和善親切的目光,似乎他是他們失散多年的親人,怎麼也看不夠。
王大帥決定重重賞賜老班頭,要老班頭說出自己的要求。老班頭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艘大船。王大帥哈哈大笑,說這不過小菜一碟。這真叫老班頭他們高興。
不是。老班頭怯怯地笑笑,說,我們是戲班,我們想給老爺們唱戲。唱戲的?胖子問。
你們得把褡褳繫緊點兒,待會兒船上搖晃。王大帥說著讓隨從上前幫那些戲子的忙,用繩索將褡褳緊緊地捆綁在他們身上。
老班頭趕緊閃到一邊,他絕望了。他知道無法挽留住這隊靈車,就算他們留下也沒什麼戲唱。
只有一個和六福差不多大的女娃站在一旁看他,眼神獃獃的。
就在那個醉鬼還要繼續跟六福糾纏不清的時候,統管雎水關哨卡的軍曹來了,對著醉鬼就是兩耳光,一手抓起床上的金圈子,一手拎起那個醉鬼出去了。過了一陣,那個軍曹回來了,指著六福的鼻子惡狠狠地威脅道,小賣屁|眼兒的,你要是敢把這事情跟大帥說,我就把你的腦袋塞進你的屁|眼!六福冷笑一聲,伸出手去,說,拿來!軍曹愣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怎麼回事,從懷裡摸出那對金圈子,拍到六福手裡。
胖子看看天,恨恨地罵道,都是這些該死的戲子耽擱了我們,算了,就在這裏住下吧,就看在那條小溪的份上。嗨,唱戲的老頭,那條小溪在哪個地方?我得去水邊洗洗。

3

你。老班頭指指六福,然後指指那個濃妝艷抹的婊子,說,你跟她,今天晚上。六福覺得腦袋一炸,頓時亂成了一團糨糊。
久違的太陽如同催眠曲一樣,讓雎水關哨卡的兵們一個個昏昏欲睡。王大帥躺在操練場中央的一把躺椅上,扯開衣裳,指望明亮的陽光透過毛茸茸的胸膛,褪去心臟上密布的霉斑。衛隊的幾個兵抱著槍,生怕擋住了陽光似的站得遠遠的,他們打著哈欠,不停在身上撓來撓去。剩餘的人在懶洋洋地準備馱隊,要帶走的錢太多。
好了嗎?王大帥說,好了就準備上船吧!
未必她們就這麼恨我嗎?老班頭痛苦地號啕起來。為了安定人心,老班頭拿出了那塊金子,讓大家去辦伙食,說一定得吃好,得有氣read•99csw•com力,因為馬上還得接著登台。老班頭拽拽六福,讓大家都把視線集聚到六福身上,他說,六福還在,他不會離開我們的,他在,我們的紅船就有希望,我們就一定能回到江河上去。鐵錐終於安靜了下來,他不得不接受水桃已經成功逃離的事實。多半是為了消除心頭的塊壘,他買了兩瓶燒酒回來,要六福陪他喝。
忍著點兒,娃兒。老頭說,不燙點,就脫不掉死皮。
六福?老頭笑了,說,這名字好,就叫六福吧!嗨,大家都給我聽好了,他叫六福!
水桃走過來,輕蔑地乜斜著老班頭,說,這不大像你啊,把你對一頭死牛的假惺惺的仁慈收揀起來放在我們身上吧。說著她從三角手裡拿過刀子,蹲下身子,在老班頭眼皮底下猛地捅進牛的大腿,拍拍手站起來,說,就這地方還有點肉。老班頭雙手撐地往後退著,他退得遠遠的,把臉別在一邊,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娃娃,嚶嚶哭泣起來。
六福說不知道。
被人燒了。老頭並不痛惜,微笑著看著六福,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臉,說,不過我們很快就會有一艘船的,我們很快就會從陸地回到水上。到時候人們就又會看見一艘紅船出現在江河裡,他們肯定會像過去那樣衝著我們高聲喊叫,邀請我們停下來。
溪汶地是他們下一站要到達的地方。那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地方。到達了溪汶地,他們就會有演出,就有好吃好喝的,他們才可能活下來。但是溪汶地距離他們現在停留的這個地方還有五天路程。
還不是散帖子,請那些頭面人物來看明天的戲嗎。鐵錐嘿嘿笑道,你明天可得好好演,你沒出去不知道,外面都在說我們呢,都在邀約要看明天的戲,有個老太婆沒錢,但是她預備好了雞蛋,拿雞蛋抵戲錢。等收到了雞蛋,我就給你煮,你說你願意吃老的呢還是願意吃嫩的呢?
好,那麼就讓他在這裏來上一段你說的小曲兒吧!王大帥說。
不,我等我姐姐。水杏說。
老班頭的婆娘原來曾是紅船班的頭牌旦角,只是後來不停地生娃娃,而且總是生一個死一個,這很傷她的心,她認為都是照顧不周,就歇了戲。果然,接下來生了兩個娃娃都沒死,只是兩個都是女娃兒。老班頭和他的婆娘都想趕緊再生個男娃,可總是事與願違,老班頭經過兩年的努力,都沒讓婆娘的肚皮鼓起來。老班頭一度有些鬆懈,他的婆娘卻告誡他必須得抓緊時間。她說,你瞧瞧咱們紅船班現在多火旺啊,你得有個人接你的班啊,讓他駕駛著咱們的紅船,行遍五湖四海啊!老班頭心想也是,為什麼不呢?
你們怎麼下得了手?
再燒。那個人說。
夠了!那個胖子喊道。
那麼你是幹什麼的呢?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呢?你看見我們怎麼不喊叫呢?六福堅持沉默。
等老班頭回來再說吧。鐵錐嘻嘻笑著走過來,從懷裡摸出兩個小錢,說,我有錢,就預備著給你買瓜子。
為什麼?王大帥哼哼一笑,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就這麼點小喜歡,犯得著你費那麼大心思嗎?還到處嚷嚷,讓你們活著,還不把我的這點小喜歡搬上戲檯子滿天下唱啊!
三天過後,六福真變得乖乖兒的了。這三天里,他受夠了折磨,受夠了凌|辱。每當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就想到了死,而且他也想到了死的方法。但是最終他放棄了,他得到光明潔凈的世界里去,他知道,那個世界在那裡,如果他一死,那個世界就不存在了。他想,我現在死是一輩子,等到見到了那個明凈的世界之後死,也是一輩子,為什麼不等到見到了、進入了那個光明潔凈的世界再死呢?六福選擇了妥協。他變得順從了。
一群人都忙了起來。一個女人跑到六福跟前,手裡拿著尺子給他丈量身高,然後飛快地拿出兩段布,招呼另外兩個女人來,看樣子她們是要給他做新衣裳。一個男人搬出一隻木盆,打來清水,里裡外外清洗乾淨。另一個男人抱著柴火,他邊走邊扭頭看六福。他們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褡褳都準備好了嗎?王大帥問。
那個女娃像只小鹿似的,飛快地跑開了。六福站起來,看看天空的太陽,看看跑得遠遠的那個女娃,再看看那些忙碌的人們。他一臉疑惑,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
你快跑吧。那個女娃突然悄聲說道,別留在這裏。
挨了一腳的鐵錐揉著被踹疼的地方,還是不肯離步。
這樣的日子六福在雎水關整整過了三年。六福很多次都做好了死的準備,最後都放棄了這個想法,他隱約感覺到自己悲慘的命運會很快結束,到時候自己就可以像時常想象的那樣,變成只快樂自由的鳥兒,扇動有力的翅膀,穿越黑沉沉的雲靄,抵達那個光明潔凈的世界。
好,六福,六福好!大家紛紛上前,熱情地稱呼他,順便介紹自己的名字。一會兒工夫六福就認識了他們所有人,為自己燒水的那個叫鐵錐,把藤蔓砸出豐富泡沫的叫三角……
胖子看水杏的那一眼,可沒逃過老班頭的眼睛。他一陣竊喜,忙點頭哈腰上前,說,老爺,小溪離這不遠,要不這麼著吧,我叫個人帶你去吧。說著老班頭牽出水桃,就讓我這個閨女帶你去吧。
溪汶地是個好地方,人多,大家除了逛逛窯子,打打架,找不到其他樂子。有幾個騎馬的路人說,你們不是唱戲的嗎?肯定受歡迎得很。
老爺,你說怎麼演,我們就怎麼演。老班頭說。
知道怎麼回事嗎?鐵錐問。
六福喝完稀飯,感覺到陽光更加和煦,溫暖,疲憊的感覺從腳板心那裡開始裊裊升起,將他慢慢侵襲。六福想蜷縮在草糰子上,就在這陽光底下好好睡上一覺。但是他又不敢,他害怕自己萬一睡著了,等睜開眼睛一看,他們都不在了。他已經決定了,將暫時告別尋找明凈的世界的旅程,飢餓和寒冷已經讓他受夠了,他得跟他們在一起一段時間。
你好生跟她學,學會怎麼叫男人快活。老班頭回頭又指指三角,說,你也跟著,不對的地方你也教教他。

4

屁|眼,關鍵是屁|眼。兩個馬弁怪聲怪氣地叫喚道,叫完就到一邊笑,嘎嘎嘎嘎,笑得都直不起腰了。
六福不知道這些人是幹什麼的,他也沒問過他們,他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這些人對他很好奇,他們看他的手掌,手掌上沒有持槍所產生的繭殼,肩頭也沒有,他不是兵,他不是跟他們一夥的。
好,我會的。三角答應一聲,上前就要拽六福,要把他往黑洞洞的棚子里拽。六福嚇壞了。儘管他還不知道要發生怎樣的事,但是他知道接下來一定很可怕,他使勁往後退著。
接下來就是學戲。六福的老師是水杏的姐姐水桃。六福總覺得水桃的心是冰涼的,要不她的臉上怎麼會沒有笑容呢?要不她怎麼老是凶自己,還擰他呢?對,是得對他嚴厲點兒。老班頭很支持水桃這樣干,在水桃跟前,他老是一副諂媚的樣子,好像他很虧欠她似的。水桃根本不理會老班頭,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六福學的是旦角。他得把嗓子捏尖,尖聲尖氣地唱,說話呢要嗲,讓吐出來的字眼像荷葉上的露珠,圓潤潤的,顫悠悠的。這些還都不算難,最難的就是學像女娃兒家那樣走路,腳底板兒得顫,身段兒得像水蛇樣妖嬈,拿東西不能伸手去抓,得翹起蘭花指去捏,看東西不能直眼,得低下眉梢,半垂眼帘,那模樣就像是在耍媚眼。
很遠很遠的地方,我都不知道它在哪裡了。六福說。
王大帥叫隨從摸出鑰匙,打開那個大鐵柜子的門,只聽得嘩啦一聲,錢像水一樣流淌了一地。有銀圓,更多的是銅板。
水桃再向他招招手,生怕挨踹的鐵錐不敢上前。水桃板著的面孔突然像花朵一樣綻放開來。這真出乎鐵錐意外。在這個罕見的笑容面前,鐵錐表現得無所適從。水桃伸手抓住鐵錐的衣角,輕輕晃動,嗲聲嗲氣地說道,你就去嘛,我想吃嘛……鐵錐哪裡受得了這陣仗,整個人頭暈了,身子也酥軟了,他樂呵呵地就往外跑,邊跑邊說,你別急啊,你很快就吃上瓜子了。
老班頭重新找回目read.99csw.com標和方向是在第二天午後。算起來他們在那頭死牛跟前整整待了一天一夜。三角和鐵錐拿了刀子,準備在老牛身上割點肉下來。但他們知道,老班頭是不同意他們的做法的。
見前面有人,騎馬者勒勒韁繩,馬蹄聲緩慢下來。騎在馬上的是個年輕人,一身蠻夷人裝扮,腰間插著鑲嵌了寶石的短劍,兩隻墜在耳朵上的金圈子搖搖晃晃地閃爍著熠熠光輝,映著稜角分明的臉龐,模樣真是威武極了。年輕人在經過六福時,微笑著躬躬身子,表示謝意。年輕人的身後跟著兩個隨從,也騎著馬,還趕著五頭騾子。
作為編導的鎮長老爺,拄著文明棍,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來到演員們跟前,開始說戲。他說,我們這個地方一直一來都是風調雨順,旱澇保收,可奇怪的是從開春一來,就沒下過一場雨,眼見土地開裂,莊稼旱死,我們空守著一條大河,卻沒辦法把水送到田地,只有等著天降甘霖。而眼下這條大河也要乾涸了,只要這條大河一乾涸,接著死的就不是莊稼,而是人了。為了感動上蒼,紅船班接連給我們唱了好些出大戲,照理說,這苦戲一唱,老天爺也該落點眼淚了。但是這些天如大家親眼所見,這天旱非但沒有減弱,河水反而下降得更快了,今天早上有人跟我說,他家的井已經枯了,吃水得到河邊汲取了。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其實大家都知道。紅船班的老班頭,你知道嗎?
「■」村。六福說。
我有,我叫六福。六福說。
水杏悄悄告訴六福,那頭牛在還是個犢子的時候就來到了紅船班,它是老班頭最忠實的夥計,因為它從來不懷疑老班頭的理想,只要老班頭做出決定,無論是哪個方向,它都無怨無悔地前往。老牛在,老班頭的理想就在。但是現在老牛死了,老班頭就像失去了目標和方向似的,圍著它打轉,不時蹲下來去探它的鼻孔,他以為老牛隻是睡著了,只是歇一歇,只要他一聲號令,它就會如以往那樣,翻起身來邁動蹄子,繼續前行。
不過人家那可是戰船吶。一個武行說,戰船連炮火都奈何不了的,什麼地方都敢去,這算什麼呢?再說它也不可能停在顯眼的地方啊,它得隱蔽啊,得出其不意啊。
紅船班並不知道演什麼,他們站在河灘上,背後是深陷淤泥的紅船,一個個都很茫然。
六福一愣。
除了用鹽巴和艾葉思茅薄荷蹭牙外,老班頭還叫人把它們熬煮了,端給六福喝。六福什麼也不準吃,只能喝那些東西熬煮出來的怪味的湯水。喝少了不行,得多喝,一碗兩碗三碗,像灌老鼠洞似的往下灌。六福被灌得渾身冒冷汗,然後就是拉稀,潰堤般水泄。
兩人在黑暗中開始了暢飲。在暢飲之前,鐵錐讓六福再次重複了一遍水桃離開時的場景,然後他再次追問,水桃離開的時候真的沒給他留下句什麼話嗎?沒有。六福說。
你他媽的還嫌不夠亂嗎?軍曹跺腳道,趕緊想辦法,處理掉那個麻煩。過了一會兒,有個氣息奄奄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鑽進屋來,那聲音如同被碾碎的蜥蜴,拚命地掙扎扭動著身子,兄弟,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饒我一命吧,我不會死的,我只是小傷,小傷啊……第二天一大早,六福就被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吵醒了。他本來是想接著睡的,但是他很想看看那些兵,看看他們什麼模樣。他掀開帘子,看見那些兵在那個軍曹的帶領下,步調整齊地跑步,一個個表情平靜,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六福攤開手掌,看著那兩個金圈子上精美的紋飾,看著隱藏在紋飾下面的暗紅的血跡。過了幾天,王大帥來了。王大帥十分生氣,他將那個軍曹狠狠地罵了一頓,問他是怎麼帶兵的,怎麼會有三個逃兵呢?那個軍曹跪在地上,磕頭作揖請求寬恕,表示類似的情況再不會發生。王大帥本不想寬恕軍曹,但是這一個月鐵柜子里的錢多過以往,而且他急於想聽六福的戲文,也就罷了。
老班頭點點頭,走到水杏跟前,把她扯到一邊嘀咕起來。水杏面無表情,只是聽著。等老班頭說完,她來到胖子的那兩個人跟前,說,走吧。
紅船班的戲子們呵呵笑著,他們很享受這一切。只有六福滿臉哀傷,他站在一旁,悲哽聲聲。
那個老頭很矮小,但是聲音出奇的大,他指著六福,說,你們快來看啊,這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我跟他說好了,不過我沒戲。水桃說,他不稀罕我。
到小鎮的時候,老班頭的婆娘接連幾個晚上都夢見了大鯉魚,這是吉兆,預示著可能生兒子。她摟摟癟癟的肚皮,貼在老班頭的身上。老班頭卻嫌紅船裡頭如雷的鼾聲影響情緒,捏了婆娘的手,兩人悄悄下了船,來到河岸上一個乾草垛子邊。活該出事。那天晚上鎮長老爺去遠處的廟宇燒子時香,本來是該走另外一條道的,卻突然動了要到河邊看看河水又淺了多少。剛到河邊,他就聽見了呻|吟聲,起初還以為是誰受傷了,沒想到燈籠一照,是兩個光屁股。
接下來整個紅船班全部亂了套。第二天的演出泡了湯,所有的人都出去找水杏和水桃了。那個鐵錐就像條瘋狗一樣到處亂竄,灰堆里都要扒拉兩下,茅坑裡也要探進去個腦袋,任何角落和地溝都不放過,他總懷疑那裡可能藏著他的水桃。老班頭又氣又急,一下子就病倒了。他死死拽住六福,要六福時刻也不能離開他的身邊。老班頭懷疑六福和水杏串通好了的,他一定知道她們逃到了哪裡,而且他也做好了逃跑的打算。六福說他真不知道,他也並沒有要逃跑的打算。說著六福拿出那塊金子,說了水杏留的話。
真虧你想得出來,那幾個路人哈哈大笑,在馬屁股上抽一鞭子,揚長而去。看著一溜塵煙,鐵錐嘟噥道,為什麼不叫水桃去呢。
夠了!那個胖子見沒人聽,猛地掏出槍衝天就是一槍,喧囂歡騰的嗩吶鑼鼓頓時被擊潰,現場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不幹,打死我也不幹!六福掙脫老班頭,像要往外頭跑,三角一把就揪住了他,把他像小雞一樣拎在手上。
舒服吧?老頭問。
水桃認真地收拾著箱籠,整理那些行頭,她不想一不小心露出破綻。根據老班頭的安排,鐵錐專門盯著她,老班頭知道,水桃早就想要離開他了。收拾了行頭,水桃就沒事了,她歪坐在那裡,吧唧吧唧嘴巴,沖一旁的鐵錐招招手,說,給老娘買點瓜子去。
被鎮長老爺挑中的那兩個,一個是酒鬼,面色酡紅,還在宿醉中。另一個滿臉油光,尤其是那嘴,鋥亮,看樣子昨夜沒少吃,還不斷地打著飽嗝。那麼你們呢,就是配角了。鎮長老爺指指老班頭他們。
果然。老班頭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手裡的尖刀,說,怎麼啦?你是準備把它留給野狗嗎?三角問。
紅船班的戲子們衝著王大帥是又作揖又鞠躬,感恩戴德之情難以言表。船在哪裡啊?老班頭笑呵呵地說,我們也不著急,我們想把它漆成紅色呢。你們不急,我可急了。王大帥把六福往懷裡一拉,說,我等著聽戲呢。說完,他舉手揮揮,就摟著六福往兵營里走去,邊走邊柔聲說,我的個親乖乖,別回頭,你見不得,會嚇著你的。
你這就走了嗎?六福問。
我問你們怎麼下得了手!老班頭喝問道。
你不開心好,就這麼冷冰冰的好,我就喜歡你這樣。王大帥笑呵呵地說,我他娘的笑臉看得太多了,見了誰,誰他娘的就捧上一張笑臉,笑得跟爛柿子似的,你這麼冷冰冰的多好啊,高傲得像一隻雲雀,像一朵冰凌花。我喜歡!每月初一,是王大帥前來雎水關哨卡的固定日子。他會帶來給養,然後運走搜颳了一個月的銀錢。之前是頂多待上一天就要走,自從六福留在這裏后,他通常會住上個把禮拜。

1

老班頭渾身一哆嗦,忙點頭說,知道,知道。
老牛在紅船班最艱難的時候倒下了。那時候他們依舊在南行途中,天氣炎熱,又渴又餓,路徑上到處都是屍骸。這時候老牛如同一面根基被蛀空了的土坯牆,轟然坍塌,飛濺起一股塵埃。所有的https://read.99csw•com人都慌了神,他們知道眼下老牛倒下意味著什麼。老班頭跪在老牛跟前,顫抖的兩手從牛頭撫摸到牛尾,從牛尾撫摸到牛頭,像是要為老牛注入可以支撐它站起來的力量。他喃喃自語,哆嗦的聲音誰也聽不清楚他說的什麼。可能只有老牛聽得明白。老牛從始至終都看著他。老牛的眼神很坦然,像是在告訴老班頭,自己沒什麼對不起他的,該走了,誰也別想挽留住它。它慢慢把頭擺平,鋪放在地上,一動不動,很快就停止了呼吸,失去光澤的眼睛里,老班頭還在徒勞地哀傷。
老班頭興沖沖地出了門,到了傍晚才回來。跟在他身後的是個女人,從這個女人的打扮來看,這是個婊子。
不是,沒土匪。但是路不好走,歇腳的平地都沒有。老班頭說,你們就在這裏住下吧,瞧瞧這裏多寬敞,那邊過去還有一條小溪呢。
你從哪裡來的?那個女娃問。
六福走出屋子,來到哨卡後面的一個山頭上。他脫掉身上的戲袍,赤|裸身體在一塊石頭上坐下。臉上的脂粉十分難受,他扯了一把柔軟的草捧在手裡揩臉,臉很快就感覺清爽了。就在他從滿把的青草中抬起頭時,他看見一隻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自己。
往壞里想呢?六福問。
水杏是個有心計的人,也不知道她用什麼跟那個胖子做成了一筆額外的交易,那個胖子給了她一根金條,六福親眼看見她用一把鈍刀將那根金條剁成好幾段,然後把它們縫在衣裳的邊角里。她問六福要不要一點,說你可以拿著它離開這裏。六福想到她那天晚上的樣子,想到她第二天早晨坐在灰堆邊蒼白面容的樣子,搖搖頭。水杏很想給他,說你拿著吧,早些離開這裏,晚了你會後悔的。六福不要,說你說讓我往好里想的。水杏慘然一笑,把小金塊兒在手心裏掂掂,說,好呢,就是這個。
是啊是啊。應該是這樣。聽那個武行這麼一說,大家都釋然了。
六福知道這一切之後已經天亮。酒勁剛剛過去的鐵錐重新恢復了哀傷。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我走了。然後他就從此消失了。老班頭沒有去找鐵錐,他也沒問起過鐵錐,就彷彿這個人根本就沒在紅船班出現過。
就在此時,水杏出現在了牛車旁,她是追趕自己被風刮跑了的紗巾。當水杏從車輪底下撿起紗巾,站起身子剛要戴上時,那個胖子瞧見了她,他頓時被她吸引住了,她安靜的臉龐精緻的嘴唇,她輕盈的腳步和章台楊柳般的身段,她纖細的手指和圓潤的臀部,這些都像才謄上書卷的新詩和在紅燈籠上閃耀的謎語。我們繼續往前走嗎,老爺?趕車的人問。
有人叫了聲水好了。
現在我們要說一些正事了。老頭說,我們這是戲班子,名揚天下的紅船戲班。以前我們是有艘船的,我們沿著江河到處巡演,每走過一個地方,我們紅船班的名聲就會在那裡流傳十年八年。他們像走夜路的人盼望北斗星一樣盼望我們重新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個山頭很大,不僅有營房,操練場,還有菜地和豬圈。大概二十多個士兵駐紮這裏,他們有嚴格的作息制度,每天早晨只要雞一打鳴,就要起來跑操。等到天明,站崗的輪番繼續站崗,做飯的繼續做飯,種菜的接著沒完成的工作,養豬的背著背簍去外頭打豬草。所有的人都有事情干,當官的也不閑著,他得一遍遍提醒和告誡手下的士兵,眼睛靈性點兒,該收錢的時候別手軟,千萬別把錢往自己口袋裡揣……
老班頭送出去的那些請柬可給他惹來了大麻煩。那些頭面人物準時赴約,前去捧場,可除了海浪一般的圍觀者,唱戲的一個不見。頭面人物個個都很生氣,憤怒地吩咐下去,叫盯緊了那些戲子們,沒有他們的准許,休想離開溪汶地,然後氣咻咻地打道回府,他們一時半會兒還想不出怎麼來懲處這些戲弄他們的戲子。老班頭十分清楚眼下的處境。他知道,就算再怎麼演,演得再好,也別想消除那些頭面人物心頭的憤懣。他們認為他耍了他們。不過老班頭一點也不擔心,他飛快地從病床上爬起來,從他的臉色來看,他的病已經痊癒——這是因為老班頭從三角那裡聽說了一個人的名字,這人叫王大帥。
這是一場漫長的洗浴。那個老頭真有耐心,連六福的指甲蓋都搓洗了好幾遍。太陽西斜,洗浴結束。當六福從木盆里站出來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沒有看見這麼完美的身體,雪裡透紅的肌膚呈現出玉質的光澤,還沒豐|滿的黛青色體毛柔軟輕盈,在風中微微拂動。
一個人抱來一捆藤蔓,他把那些藤蔓鋪在一塊石頭上,拿另一塊石頭使勁砸,把它們砸得很碎,砸得汁水四溢。老頭抓過一把砸碎的藤蔓,放在六福的腦袋上一陣揉搓,就見雪白的泡沫撲騰騰漫了起來。
我們也沒幹過這事兒,琢磨著來吧。老班頭自嘲似的笑笑,叫人拿了鹽巴來,然後比劃著教六福怎麼使用這些鹽巴。鹽巴被混進一把揉碎的乾草里,六福抓起一撮混合了鹽巴的乾草,塞進嘴巴,在牙齒裡外蹭。
兩個馬弁一直強迫六福待著水裡,直到一塊香胰子融化完了,水成了乳白色。那些下了操的士兵都跑來看,要六福站起來,讓他們瞧瞧他的前後是怎麼生的,是鑲玉了還是嵌金了。六福總是把自己深深地陷在水裡,微閉著眼睛,任由他們譏諷。其實他的思緒早就遠離了此地,帶著他的肉身升上了高高的天空,向遙遠的方向飛去,因為在那遙遠的方向,微微閃動著亮光,六福知道,那就是那個明凈世界的所在。他從棉被一樣厚重的雲靄中穿過,超過懶散的鴿群,他自由自在飛翔的樣子還把孤獨的大雁嚇了一跳,那片耀眼的光明越來越近,就在馬上要抵達的時候,他沉重的肉身和飄逸的思緒總會被兩個可惡的馬弁毫不留情地從高高的雲天上拽下來,重重地摔在木桶里。
看太陽朝起夕落,六福知道紅船班在一路南行。每到一地,只要有人,他們就會停下來,敲擊鑼鼓,吹響嗩吶,八音班子震天響,等召來了觀眾,他們就開始聲明價格,如果有人願意出錢,他們就演。但是很少有人出得起錢。不過他們也演,以換取一點糧食和草料。
老班頭上前一把抓住他,說,六福啊六福,你自己應該清楚我們過的日子有多麼苦,但是那麼苦的苦日子,我們都是把好吃的讓給你,不讓你幹活。像菩薩一樣供奉你,把你養得細皮嫩肉白白凈凈的,我們是為了什麼啊?就是為了今天啊!老班頭,你跟我說,要幹什麼啊?六福哭道。
可能還得些水。老頭說著把六福塞進了木盆。
被陷在淤泥里了。天旱,河水下降得快,我們誰都沒注意,船早陷在淤泥里了。鐵錐嘆息說,那些日子都被錢迷住了眼睛,沒看見乾旱,也沒看見那些百姓的痛楚……紅船班沒能離開,他們迎來了黎明,開始了新一場演出。演出的地點就在河灘邊。小鎮上所有的人都趕到了河灘上,席地而坐,安靜地等待好戲開演。紅船班很少遇見這麼忠實的觀眾。
你過來。老班頭沖六福喊道。
那個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女娃叫水杏,她還有個姐姐,叫水桃。水桃生得很漂亮,只是不見臉上有笑容,她不停地吃著瓜子,瓜子殼兒噼里啪啦飛快地往外蹦,好像她的嘴巴里裝有什麼靈巧的機關。
最後丟下的是老班頭,他大聲哭喊,這是為什麼啊!
六福學女娃兒的時候,水杏就在一旁看著他。水杏的眼中流露出同情。每次他被水桃擰的時候,她都會嘶嘶地倒吸涼氣,彷彿疼在她身上。六福心想水杏一定知道底細。
鎮長老爺是個白白凈凈的讀書人,很和藹,嘴角老是掛著淺笑,他似乎並不認為那多麼可憎,有什麼不應該。他問了一遍老班頭這些天演的戲目,沉吟片刻,說,都不夠苦啊,你還有更苦的苦戲嗎?老班頭想了想,說,看戲的人都哭了。鎮長老爺說,他們哭不頂事啊,得天老爺哭啊,這樣吧,你趕緊回去叫醒你們的人,叫大家做好準備,天亮咱們就開演,開演一場大戲,你要沒更苦的苦戲,我就來編。老班頭拽著婆娘就往回跑。鎮長老爺在後面直叫他慢點兒,別摔了九_九_藏_書……上了紅船,老班頭叫醒大家,叫趕緊划槳,趕緊離開。但是無論他們怎麼努力,紅船就是一動不動。
第二天早晨,大家起來得很晚。對面的靈車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幾堆還在冒煙的灰燼。灰燼旁邊是水杏,她臉色蒼白,手裡緊緊拽著兩根韁繩。兩匹馬站在水杏身後,不耐煩地刨著地。
六福穿上了新衣裳。在這所有的人中,他的衣裳是最新的,這更加襯托出他的與眾不同,超凡脫俗。
六福少爺不是士兵,他是個戲子。他是怎麼成為戲子的,他自己也稀里糊塗的。好像他餓了,尋著香味到了一個棚子里。裡頭的人把他往外驅趕,就在他失望地剛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老頭叫住了他。那個老頭把他叫到跟前,左右打量許久,然後抓過他的手,往上頭吐了口唾沫,使勁蹭了蹭,蹭出了他雪白的肌膚。老頭有些不太相信,又吐了口唾沫在他的臉蛋上,使勁蹭了蹭,苦瓜似的一張臉頓時笑得像朵花兒。
紅船班第二個金貴的,是那頭拉輜重的老牛。老班頭總是親自去為它割草,一邊拍著它的額頭一邊喂它,還嘟嘟囔囔跟它說話,如同一位孝順的兒子對待年邁的父親。
水杏悲哀地搖搖頭,不再說話。
你們為什麼要我們在這裏住下?一個雍容的胖子走下車來,看著老班頭,兩眼就像刀子似的在他身上剜來剜去,你是土匪的眼線嗎?在這裏設好了埋伏,天一黑就好動手?
那艘船呢?六福問。
直到這天傍晚,他們才又遇到一隊路人。這隊人馬是從溪汶地方向過來的,人多馬也多。無論如何,紅船班是再也不能放過這次機會了。
木桶里水花飛濺,兩個馬弁正向他澆水,吆喝道,嗨,小賣屁|眼兒的,出來了,別賴在裡頭了,你瞧,你的肉皮都泡得打褶了,這樣子可不招我們大帥喜歡。從正午開始,六福就開始換戲服,然後開始化妝。等到一切打理停當,他就會被送進專門為王大帥準備的大房間。紅色的燈籠跟房間里那些紅色的蠟燭一樣,從中午就點燃了。潸然的蠟淚早已將蠟台淹沒。六福頂著紅綢蓋頭,被勒令安靜地坐在那裡,等候大帥的駕臨。
但是那鏗鏗鏘鏘嗚嗚啦啦的聲音卻越來越響亮,那些八音班的師傅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他們以為響亮的樂聲會換來飽肚皮。
那個老頭在喉嚨里威嚴地咳嗽一聲,說,該幹什麼了?怎麼還不去準備,這麼好的太陽,得趕緊。
我們的機會來了,知道嗎?我們的機會來了。因為興奮過度,老班頭的聲音都有些變調了,他說,你們不是一直在問我,為什麼要往這個方向來?現在我就告訴你們,我是來找他的,來追隨他的。他是誰?他就是王大帥。老班頭無限感慨地嘆息一聲,接著說道,我就知道,他一定還活著,還擁有萬千雄兵,擁有百萬金銀,所以,我就一直追隨,他到哪裡我追到哪裡,現在我終於追上了!該咱們好好唱戲了!只要這齣戲唱好了,咱們就會很快有一艘紅船,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到河流里去!
老班頭知道這是犯了難以被饒恕的大忌,一個勁地磕頭作揖,表示願意把前些天的戲錢全部掏出來作為賠罪,再免費演兩場謝罪。
他死哪裡去了?水桃問。
水杏確是知道。好幾次她想跟他說,結果話到嘴邊就被心頭的恐懼嚇回去了。我不能告訴你。水杏說,否則的話,他不會饒過我和我姐的。
在鐵柜子旁有一口鐘,懸挂在橋樓子上。倘若遇到過橋的人多了,或者有誰故意扯皮,守橋的士兵拿起槍托只需要往鍾上一敲,咚的聲音還沒消散,橋頭上就是刀山槍海了。因為在距離橋樓子不過十幾步的山頭上,就是一個兵營。兵營四周修了不少碉樓和暗堡,所有的射擊孔洞都朝著橋樓子。
照大帥吩咐,已經準備好了。隨從拿出褡褳,一一分發給紅船班的戲子們。裝吧,你們能裝多少裝多少。王大帥豪氣地吩咐道。
不,他是個戲子。這些人從六福丟棄在石塊旁的戲袍上得出了準確答案。後來他們在怎麼處置他上面爭論不休。眾多的意見都說要殺掉他。那個年輕漢子不準,說多虧了他一聲不吭,要不然躺在地上的就是我們了。那個年輕漢子最後還嘆息說,看得出來他是受了很多苦的。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老班頭招招手,讓他們把吃飯的傢伙亮出來給老爺們瞧瞧。那些人齊刷刷地掏出了槍,黑洞洞的槍口眼珠子似的瞪著紅船班的人。三角和鐵錐他們打開箱籠,高高舉起那些行頭。八音班的還敲打起了鑼鼓和鐃鈸,吹響了嗩吶。蒼涼的大地頓時喧囂起來。
從溪汶地前往雎水關的道路,對於紅船班的戲子們來說,雖然漫長卻充滿了快樂。這是一條通往紅船的道路,他們似乎已經看見了桅杆高聳在路的那頭。那艘船是那麼大,那麼堅固,不止可以乘風破浪,而且還可以抵擋炮火的攻擊。老班頭已經問了,那是一艘黑色的船。於是他就將口袋裡的錢全部換成了硃砂粉和豬血粉,他已經聽說了從雎水關裡頭有很多生漆往外運,而王大帥也答應沒收一批生漆送給他們。那麼,等到了雎水關后,他要乾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指揮三角他們,將整條船徹頭徹尾地刷成紅色,然後載滿金銀順流而下,進入平穩而寬闊的大江大河……紅船班的戲子們站在雎水關的橋樓上東瞧西看,沒有發現企望中的船。老班頭張望著黑沉沉的河水,憑藉自己過去的行船經驗,他隱約覺得這樣湍急的鵝毛都會下沉的河水裡不可能有辦法行船。三角也這樣認為。
聽聽再走吧,你願意聽什麼,隨便點,沒有我們唱不了的。老班頭指指他的戲子們,滿臉堆笑地說。
那一年紅船班行駛到一個小鎮,小鎮正遭遇大旱,他們被請去唱大戲。這些大戲都是苦戲,在戲里悲苦,申訴民間冤情,指望能藉此感動上蒼,使得其動動悲憫心腸,天降甘霖。戲唱得好,所有看戲的人都哭了,演一場他們哭一場,但是老天爺就不下雨。不過紅船班的戲子們不在乎這些,他們不缺好吃好喝的,也不少錢拿,因為他們跟這個小鎮談好了價格,包場,演一場結算一場。戲接連演了五天。這五天里,紅船班的人很講規矩,不笑鬧,不吃葷,都板著面孔裝作很肅穆的樣子,一個個心頭卻樂開了花。每到深夜,他們就分錢。小鎮上大約好多年都沒來過戲班了,他們根本不懂得行情,老班頭跟他們要多少,他們就給多少。中途老班頭還加錢,說太熱,他們也沒反對,你說加多少就加多少。分了錢,接著就開始打牙祭,船上備的有干雞臘鴨子,還有腌肉和香腸,酒更是少不了的。吃飽喝足,一個個抹抹油膩膩的嘴巴,摟著心愛的人兒倒頭便睡,睡夢香甜,鼾聲如雷。
水杏的逃離讓六福也覺得心頭格外惆悵。他是不喜歡喝酒的,儘管老班頭無數次地讓他喝點兒,說只有在半醉中,才最能找到女娃兒的感覺。但是這天晚上六福認為自己需要一點酒來澆滅心頭磷火一樣閃動的悵惘。
這個人就是六福少爺。
這天晚上,一群人在外頭吵得很厲害。六福不想聽,但是那些聲音很大,使勁往他耳朵里鑽。原來這並不是一場賺錢的買賣,那個蠻夷的年輕人跟他的隨從並不是吃素的,他們整死了兩個哨卡的兵,還整重傷了一個。那些兵之所以吵鬧,就是沒想到事情的結果會這麼糟糕,他們責怪軍曹的不合理的安排,責怪他錯誤的估計……
王大帥對於老班頭的孝心很感動。老班頭說,自從我聽說大帥的嗜好后,我就到處物色這麼一個人,算我運氣好,我還真物色到了,他叫六福。為了這個六福,我可沒少花心思,我教了他很多討大帥喜歡的玩意兒,唱戲、唱小曲兒、耍酒令。大帥,這個六福可真是這世間的絕品吶。
兩人匆忙地往外走,走了兩步水杏又折回身子,將一塊金子塞給六福,說,你如果不要的話,就給我爹,就說這是我們孝敬他,逢著清明節和七月半,要他買紙貨給自己燒。
水桃正在收拾那些箱籠。到達溪汶地的那天晚上,三角就帶領人在一片空場地上搭建起了戲檯子。他們已經張貼出了榜示,明天就要開演,是連台大戲《青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