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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愛情與避孕藥

第八章 愛情與避孕藥

當然。柳絮說,不過這個事情比買房子複雜得多……我說既然你願意跟我結婚了,為什麼還要賣房子給我呢?
柳絮爽朗地答應了。
柳絮做了個嘔吐的動作,然後在鼻子跟前揮揮手,說,媽媽天啦,你這算什麼狗屁愛情?愛情是不講條件,不講因果的。我說沒有條件和沒有因果的,才是狗屁愛情呢。
我笑起來,說,遇到我你就可以去你該去的那個地方了?
我真是感到哭笑不得,面對柳絮那像幼稚,又像無知,更像惡作劇似的追問,我說,會的,三年後我一定會死。
我看看豐盛的菜肴和那瓶價格不菲的紅酒,笑笑說,今天什麼日子啊,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第二筆是我。柳絮指指自己的胸口,說,我答應你,跟你結婚。
沒事,我才吃了避孕藥。柳絮說著咯咯地笑起來。
柳絮算是真正相信我是短命者家族最後的倖存者了。她確信我會在三十八歲時死亡。並且,她顯然是喝多了,顯然是故意讓自己喝多的。和那天晚上在酒店裡一樣,她打了個嗝,瓶子垂下來,她擺擺腦袋,把瓶子順勢放在地上,用腳一蹬,酒瓶子發出很好聽的咕嚕聲滾出老遠。她在我身邊很重地坐下去,使得整個床和她的身子一起上下晃悠,接著她突然後仰重重地倒下,踢掉腳上的鞋子,身子一縮,蜷上了床,然後就沒了動靜。
在她明亮雙眼的注視下,我的手不利索了。

1

柳絮看走了眼。我幸災樂禍地說那三個黑人其實是學生,之所以漢語流利是因為他們學的就是中文,之所以學習中文主要是為了就業考慮,你別聽他們胡謅,什麼酋長繼承人,什麼金礦鑽礦,其實就倆窮光蛋,這些傢伙天生精力旺盛不安分,叫驢一樣到處亂跑,住車馬大店鑽山溝,就圖碰著你這號崇洋媚外的女人……無論我怎麼說,柳絮就是不開腔。耍了會兒貧嘴我也覺得無趣。我剛一停嘴,柳絮就叫住了我,問我怎麼不繼續說了。
我告訴柳絮,我之前說的絕對不是欺騙她。我的家族是個短命者家族,和我的父親、祖父、我祖上所有的男人一樣,我必須在三十八歲的時候死亡。我真不相信你說的是真的,儘管我很努力地要去相信,可就是無法相信。柳絮繞口令似的說道。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柳絮就折身往回走了,任我怎麼喊她也不回頭。我獨自一人去了墓地。父親的墳墓掩在灌木叢里。在經過我祖父的墳墓時,一隻肥大的黃毛兔子躥出來,踩著我腳背跑開了。我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你真的只有三年活頭,我倒是很願意嫁給你的。柳絮說。我說不單是嫁給我,你還得給我生個娃娃。柳絮兩眼明晃晃地看著我,問,你憑什麼認為我一定會給你生娃娃呢?你憑什麼認為我就一定生得九*九*藏*書出來娃娃呢?我說這是我愛情的一部分。
我抽出手,仰面倒下。
我說你究竟看穿什麼了?
有這樣的女人。我說,我母親。
在我啟程前往土鎮之前,我去酒吧里找到了柳絮,她正跟兩個非洲黑人打得火熱。柳絮興奮地向兩個傢伙介紹我,說我是愛城著名的詩人。兩個傢伙的手都很大,冰涼,像死魚一樣粗糙。叫我驚奇的是他們的漢語說得十分流利,他們說他們對愛城的民俗風情感興趣,覺得和他們民族的那些歌舞有關聯。胡扯!我耐著性子看他倆表演。柳絮裝作純情的樣子,雙手托腮,兩隻大眼閃光燈似的不時對準這個噗噗兩下,對準那個噗噗兩下,還不停地呀呀地驚呼,像個無知女人。兩個黑人搶著說話,他們一個吹噓自己是某部族的頭人兒子,很快就要接替酋長權杖,一個吹噓自己的家族有很多個金礦和鑽石礦,他家盛湯的缽缽都是鑲鑽的金碗。他們問柳絮讀了多少書,是否在研究什麼課題,研究的課題是否缺少經費,是否願意出國考察。
柳絮問,要是不死又怎麼辦呢?
這時候突然鑽出個非洲黑女人,她翹得很高的臀部和胸部,使得自己活像個奇怪的「S」。黑女人一手拎著一個包,看見她的兩個黑哥們在泡女人,顯得十分憤怒,把包重重地砸向他們,嘟嘟囔囔衝著他們大聲喊叫,揮舞著粗壯的手臂,像是要吃掉他們。兩個黑哥們揀起包,灰溜溜地跟在那個黑女人身後走了。柳絮很失落。
只有我才會這麼公平明白地對你的,別人不會。柳絮舉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兩口,因為灌得狠了,紅紅的酒汁沿著嘴角直往下流。她捋起衣袖揩了,兩眼直直地看著我,問,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來,我幫你分析一下。如果你向別的女人隱瞞你三年之後要死掉,可能會有女人跟你結婚,人家跟你結婚,是瞧准你的這一生,但是你有嗎?你沒有,你只有短暫的三年。那麼你不隱瞞呢?是沒有女人跟你結婚的,任何女人都不情願交易只有短暫三年的愛情,女人的愚蠢就在這裏,都天真地以為自己的愛情會是綿延千年的——除非有人的目的跟我一樣。就算她的目的跟我一樣,也不會像我這樣給你來個明明白白。她會隱瞞,會假惺惺,等你臨死的時候終於明白過來,你一定會追悔莫及的。
我說你確是想得太簡單了,我說了,我還得有個娃娃,這是我清單的一部分,我得有個愛我的妻子,還得有個娃娃,我要他們陪著我,我撫摸著我娃娃的臉龐,我的愛人撫摸著我的臉龐,我要在他們的注視下離開這個世界——算了!柳絮突然打斷我的話,說,沒意思,我不去了。
從你的內心需求來說,你還是想要一份愛情,你也想為某個曾經令你心動的女人付出愛情,但是你沒九九藏書那麼干。如果你註定在三十八歲死亡這個事實的確存在的話,你沒那麼乾的原因可能是出於害怕,或者覺得那不划算。算啦,這樣就把話題扯遠了,而且搞得我就像在審判你似的。柳絮小小地啜了口紅酒,咂咂嘴說,因為你沒遭遇過愛情,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愛情是怎麼回事。我在這方面是很有經驗的,兩情相悅的我遭遇過,被人欺騙我也遭遇過,當然我也騙過別人。總結起來看呢,實話告訴你,愛情真不是個什麼好玩意兒,扯開外頭那層花花綠綠的叫人眼花繚亂的外衣,裡頭的實質就是交易。不管說得多麼高尚,其實就是交易,甲方和乙方,各取所需。
你認為我會嗎?柳絮輕蔑地哼了聲,給我面前的酒杯斟滿酒,為我端到嘴邊,說,來,不要浪費,為了今天晚上,我可是出了血本的。怎麼了?你不願意再跟我談下去了?
儘管柳絮準備了很豐盛的菜肴和美味的紅酒,但是這天晚上的飯菜我吃得很不開心。倒是柳絮,她一直表現得很興奮,就一些事情展開豐富的聯想。柳絮坦然,她並沒有覺得我有什麼值得她愛的,但是她並不反對把自己嫁給我,反之,權衡再三她還很樂意這麼干。她一再要我不要表現得那麼激動,說其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只要冷靜地分析一下,是完全可以找出它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的。她表示可以很愛我,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妻子對待丈夫那樣,為他做飯,給他收拾和布置一個溫馨的家,讓他很願意回家,躺在她的身邊,享受她的溫存。我說你這樣說出來,給人的感覺很像偽裝。柳絮坦誠那確是屬於偽裝,裝著很愛我——正因為如此,她可以容納我所有的缺點,打鼾、不洗腳、吹牛、獨自憂傷、酗酒……乃至像以前那樣在外面招惹女人,徹夜不歸也無所謂。
我看著她,真是無言以對。
我說我沒騙你,如果你願意,我想帶你去愛城公墓走走。
回來路上我採的。柳絮笑笑,說,咱們吃飯吧。說著她返回廚房,開始一個菜一個菜地往外端,我要幫忙,被她攔住。她一直端了五個菜才停住,然後揭去圍裙,去酒櫃那裡拿了瓶紅酒和兩個杯子。

2

才懶得在這些無聊的事情上費工夫呢。柳絮說,說正事——我們的事情。你都那樣說了,我們還有什麼事情?我真覺得難以忍受,早知道就不去找她,讓她被兩個黑人欺哄,玩弄。我推開酒杯別過臉去。但是我的心思卻被這個複雜而矛盾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瞧穿了,她哼哼冷笑一聲,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如果你今天下午不出現,我此刻是不是已經上了兩個非洲人的當了。我愣了。
什麼事?我問。
屋子裡顯然剛剛搞過清潔,餐桌上還插著一束野花。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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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簡單了?柳絮看著我,說,我保證做得天衣無縫,保險公司休想找出半點把柄。
你最好還是回你的房裡去。我知道她不可能倒下就睡著了,我說,你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一些事。
回到小樓,令我驚訝的是柳絮居然做好了飯菜。她捆著圍裙,輕輕開門,屈膝微笑,這很像我一直想要的家庭主婦。
別打斷我的話行不行?柳絮幹了那杯酒,把杯子放到牆邊的柜子上,拎著酒瓶回到我跟前,接著說道,我會讓你得到一個明明白白的交易。在這個明明白白的交易里,我絕對不會矇騙你半點,我做你的妻子,陪你走完你人生的最後路程。你呢,像個正常丈夫那樣,人家臨死的時候怎麼做,你臨死的時候就怎麼做。但是前提是你必須先把這棟小樓買下來,現金,算是愛情的首付,不要過問什麼房產證和產權歸屬。
黎明的時候,我收回了我上床之前所做的決定。我決定買下這棟小樓,不放棄柳絮,繼續跟她探討她做我妻子的可能。
繼續。柳絮說。
柳絮沒有理會我,我把手伸進她的衣裳里,摸索了一陣,開始解她的衣裳。她突然睜開眼睛看著我,我被嚇了一跳。
我說我帶你去我的家族墓地看看。
這樣有什麼意思呢?我說,聽起來簡直像是在演戲嘛,你當我是戲子啊?未必你敢說你不是戲子嗎?尤其是在這個鬼地方,你在你的朋友面前,你在你將來的妻子前面,你敢說你不是戲子?就算你不是戲子,人家也會當你是戲子。人生其實就是演戲嘛。柳絮嗤笑說,我早就看穿了。
就像這棟小樓的買賣一樣,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也得簽訂個合同。柳絮瞪著我,要是三年之後你不死怎麼辦?
我一直清晰,之所以你看著模糊,認為不可捉摸,是因為你的自私在作怪。柳絮站在我對面,手裡端著紅酒,隨著她的語調,紅酒在杯子里輕輕蕩漾,像飄逸的紅綢,她說,你在天底下找不著第二個我這樣的女人,除我之外,沒人願意跟你結婚。
我真是愕然了,笑著看著柳絮,問,這麼一點酒,你就醉了?
嫁給你啊。柳絮說,如果你真是三年之後就要死掉,我倒是很願意嫁給你!那麼,這可能就是我這輩子乾的目標最明確的事情之一了。哦……不。之二。之一是離開這個鬼地方!柳絮放慢了語速,她轉動著眼珠,一邊琢磨一邊緩慢地認真地說,我這輩子沒幹過什麼正確的事,之前不是被這個男人騙,就是被那個男人欺,我是那麼無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上。後來我才突然明白,我不是這個地方的人,我投錯胎來錯地方了。在明白我來錯了地方后,我也才明白我應該回到我該去的地方。我明確了自己的人生目標,我頓時覺得人生有意義了,九九藏書也不再被欺騙了,只有我欺哄別人。但是要回到我該在的那個地方何其艱難啊。何其艱難啊。柳絮呻|吟似的接連長嘆幾聲,猛側頭看著我,說,直到遇到你——
我幹了杯,照照杯口,說,好,開始第二筆吧。
柳絮問,公墓?幹什麼?
這就是複雜性。柳絮眨巴眨巴眼睛。
我真懶得理會她。
我說你就把我殺死吧。
那我不就成了殺人犯了?我的計劃不都落空了?柳絮搖頭說,我才不幹呢。你不會成為殺人犯的,我會死的,雖然還沒到那一天,但這已經是事實。我說。我不相信。柳絮說,我始終認為你是在騙我。
什麼?我問。
我說你做夢去吧。
我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我嗤笑一聲,雖然我沒遭遇過愛情,但是我也對愛情產生過無限的想象,而且也從一些典籍中閱讀了不少,就像俗語常說的,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么?憑藉我對愛情這個東西的一知半解,我就知道,柳絮是在信口雌黃。如果你真的會在三十八歲死掉的話,你有兩樣東西我最放心不下。柳絮將杯子里的紅酒一飲而盡,我以為她就此會擱下杯子,卻沒想到她倒了半杯酒不說,還把剩餘的半瓶也拿了來。她把酒杯遞給我,示意我要不要來一下,我拒絕了。柳絮小啜了口,接著說道,第一樣東西,是你的錢,你的桂園五號。第二樣東西,是你對於愛情的一無所知。
你說了半夜,卻忘記了個重要的內容。我說,我除了要個愛人,還要一個娃娃。那根本就不可能!柳絮呵呵地笑起來,說,你這個要求真是無稽之談,如果這是你的先決條件,就算你現在把桂園五號大門的鑰匙給我,我也不幹!別說我不幹,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幹!丈夫可以有千千萬萬,兒子卻永遠只有一個。可以送走千千萬萬個短命的丈夫,怎麼可能接受一個早夭的兒子?
我們來完成第一筆交易。柳絮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遞給我,這是協議,售房協議,你看看價錢,看能不能接受。我看了看上面的價錢,說能接受。柳絮說,那麼明天上午交錢怎麼樣?我說你的房產證呢?我可不可以先看看。柳絮眉毛一豎,說,你懷疑我嗎?我說不是,好像按照規定,我是得先看看房產證,確定這棟樓的產權。柳絮一把奪過售房協議,端起酒杯,說,來,乾杯,幹了這杯咱們說第二筆交易。
我問她想不想知道那個黑女人說的什麼,我告訴她說,這個女人剛才問那兩個傢伙是不是想播撒他們的艾滋病毒,是不是想被驅逐出境。
柳絮激動壞了。
怎麼急了你啊?柳絮問。沒等我回答,她猛地一下子抱住我,把嘴巴填在我的嘴巴上。柳絮接吻的技巧很高,我被她弄得心痒痒的渾身酥麻。正舒服,她一把推開我,問,你是不是真的很快就要死去啊?
你考慮得怎麼樣?柳絮舉起酒杯,湊到我跟前。
柳絮瞪著我,把九九藏書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氣沖沖地喊道,算賬!
我一笑了之。
你說啊,接著,繼續。她看著我。我笑笑,說,其實我來找你是跟你道別的。柳絮問,你要死啊?我說不是,我得去土鎮一趟。柳絮走到我跟前,看著我的嘴巴,你倒是接著往下說啊,沒想到你一張嘴還挺出溜的。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其實也沒想到說你,可能是被急得吧。
是啊。嫁給你是我人生第二個明確的目標。柳絮說,三年之後,你就死掉了,我就成了寡婦——想一想真是奇妙啊,現在我都知道三年之後我要成為寡婦了。你想知道我嫁給你先要乾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麼嗎?
買保險,買高額保險。柳絮咯咯笑起來,笑得腰都直不起了,她莫名其妙的樣子惹得很多路人都盯著她看,她拽住我的衣裳,好半天才住嘴,說,我想到保險公司老總的面孔了……
我無言了,完全喪失了和她交談下去的慾望。
我的意思是叫輛車子,我想在帶柳絮看了我的家族墓地之後,跟她簡單地說幾件事,然後就趕往土鎮。我離開的這些日子,正好夠她思忖,我希望在回愛城的時候,就能從她那裡得到答案。但是柳絮不願意坐車,她說還是走路吧,她突然覺得跟我有很多話說。
你願意跟我結婚了?我感到意外,卻並無多少高興的心情。
可是柳絮還喋喋不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我可以像個真正的妻子那樣愛你,你死後我會披麻戴孝,哭聲震天,叫每一個聽見我哭聲看見我悲慟樣子的人都為之動容,都認為你娶了個好婆娘。然後我會根據你生前的要求,將你安葬,在你的墳頭矗立高大的花圈。但是,問題是三年到期了你要是不死又怎麼辦呢?
好啦好啦,我才懶得跟你爭論這些呢。柳絮擺擺手,說,真的,我剛才還真考慮過這個事。
在我上床之前已經做好了打算,放棄這棟漂亮的小樓,放棄柳絮。對於我的這兩個決定,柳絮很吃驚。我告訴柳絮,第一眼我就很喜歡她,知道她陷入了一場騙局,但是我依然感受到了她內心的善良。但是現在,她非但沒有像一尾魚一樣在我眼中更加清晰,而是因為不斷攪起的泥水,使得她變得複雜,變得模糊,變得不可捉摸。
你別笑,真的。柳絮一面把酒杯湊到鼻子底下聞,一面翻著眼珠看著我說,你大約沒怎麼談過戀愛吧,我的意思是,你大約沒怎麼遭遇過所謂的愛情吧。你之前的那些,怕只能算是風流韻事吧,你別不承認。其實你自己現在都可以琢磨琢磨,想想跟你交往的那些女人,她們其中可能有人對你動過心思,準備好好愛你,但是你呢?你對她們動過心思嗎?怕永遠都只當人家是發泄工具吧,你的處心積慮,你的甜言蜜語,其實都是為了玩弄,讓她們充當泥土,填你的慾望溝壑。我不得不承認柳絮所說,那是事實。
我說你想得太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