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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六福變成討口子

第十一章 六福變成討口子

從撥開的草叢裡,六福看見蜥蜴跑過,看見蚱蜢蹦起,看見一群螞蟻正在吃力地挪動一隻枯瘦的山蛙,看見一隻肥大的蟲子蠕動身軀,看見一條蛇的細長的尾巴快速滑過,然後看見了幾顆羊糞,再然後是一堆一堆的羊糞,接著就看見了一群羊子。

2

第二天一早六福又動身了。
六福進了後院,看了店家給他安排的床鋪,鋪了太多的草,很暄,褥子和被子雖然很舊,補了好些個補丁,摸起來還軟乎。店家過來遞給六福一塊鵝蛋大的香胰子,說女人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女人,呃,女人。六福眼前晃動的儘是阿珍,她光潔的熱氣蒸騰的身體,她那兔子般跳動的奶|子……
當從睡夢中醒來,六福揉著疼痛的腦殼,他還不相信自己真是遇見了阿珍。他記得昨天晚上已經質疑過這個問題了,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他確實遇見了阿珍。但是阿珍呢?她好像答應過自己,要陪在自己身邊,像過去那樣照顧他,陪他吃陪他睡,拿香胰子給他洗澡。
你不能這樣。老討口子說。
我趕緊扯扯柳絮的手,說,你別亂說,這是朋友,開玩笑的。
那麼女人呢?店家問。
我記得自己聽誰說起過牢鋪。誰呢?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當時我一下子就被這個地名吸引住了。牢鋪——那是個關押犯人的地方嗎?既然它出現在某人的口裡,一定也會被記載進書本,也一定跟一些事情有關聯。或者它只是作為一個名詞偶然出現……這很有可能。不過它一定存在。因為它如今又出現在木耳的文稿里,出現在六福的苦難歷程中……那麼它具體在什麼地方?我找來地圖,以愛城為中心,呈放射圈尋找。遺憾的是沒有找到,不僅沒有找到牢鋪,不可思議的,連雎水關也沒找到。如果說牢鋪是不值得標註的小地名,那麼雎水關應該不是。雎水關曾經有過駐軍,有一座古橋,有湍急的河流,跟少數民族毗鄰。憑藉這些要點,我在地圖上仔細查找,但還是一無所獲。
你就說你家是官宦人家,父親是你們那個地方的官員,受了奸臣迫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老討口子說,只有這樣說,人家才會同情你,憐憫你。這樣的情節,不是已經在很多戲文里出現過嗎?這樣的戲文六福知道很多,於是一點不費心思地成套成套地說出來了,他的父親原來是憂國憂民的忠臣,後來被奸佞迫害慘死,他原來是個只知道念書的讀書人,隨著家破人亡,成了落難公子,而那個貼身丫鬟,則忠義無比……
這時候一個老討口子拖著個小討口子搖搖晃晃來到六福跟前,他們的腿像快要腐掉了,難以撐住身子似的,隨時都有可能跌下去摔成一灘血肉。六福看看面前的食物,麵條還有半碗,雞蛋還有六個,燒餅還有半個。六福將燒餅和雞蛋全都放進碗里,端到老討口子跟前,傾倒進他們的瓦盆里。兩個討口子抬起腦袋,要看看究竟誰這麼慷慨。
每天老討口子最樂意乾的一件事情,就是背著六福去乞討。老討口子把牢鋪分划為東西南北四個區域,一三五就到東區,七九就到西區,二四六呢到南區,八十則到北區。每到一個地方,他們總會討到很多好吃的,偶爾還會得到一些酒水和小錢。老討口子非常明白,這些好吃的和酒水以及小錢,都是衝著六福來的。托店家的福,幾乎所有牢鋪的人都知道老討口子背著的那個小討口子有著令人心酸的身世,他是個富家公子,究竟是如何流落到這個地步的,則有著很多版本的傳說,這些傳說根據傳說者個人愛好,可以隨意刪添情節。不管怎麼說,現在這個可憐的人就在大家跟前,什麼時候就會出現在你面前,伸出手來,央求你的憐憫。
六福不想搭話,斷腿的疼痛讓他心緒煩亂。
六福搖搖晃晃地下了床,扯開窗帘,陽光刀子一樣刺進來。六福打了個趔趄,跌倒在床上。六福只覺得身子發虛,疼痛的腦殼彷彿會像核桃一樣開裂。六福攏上被子,被子被昨天晚上的瘋狂撕碎了,散落了一床的敗絮。六福蜷縮成一圈,他感到發冷,唯有肩頭是溫熱的,他垂頭看,肩頭上是一排咬痕。
六福告訴老討口子,自己成現在這個樣子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那天晚上如果不是眾多討口子幫手,單憑他老討口子一個人,是不大可能降伏得了自己的,更別說斷他的腿,還製造那麼多那麼重的傷。正是因為如此,大家就覺得他六福屬於每個出了力氣的人,是大家的,不應該被他老討口子獨佔,應該由大家輪番背著他去乞討,輪番享受那些好吃好喝的。
第二天,六福準備離開,他要老頭給他指一指前方的道路。但是老頭不願意,他盛情挽留,說如果六福願意留下來,他可以讓六福當他這個王國的大將軍。六福不想耽擱,他想趕緊出發。老頭再次開出一個優厚的條件,他說六福除了大將軍之外,還可以兼任宰相。而且,更關鍵的是,他指著埋頭在青草叢裡啃食的羊群,說,你可以和我一起擁有它們。
可能是因為吃得太好的緣故,六福身上的爛瘡突然開始了痊癒。這真叫六福高興。漸漸地,他不再需要老討口子的幫助,他可以輕鬆自https://read.99csw.com如地行走了。這讓老討口子感到驚恐,整個討口子群落也都很惶恐。老討口子婉言勸說過六福,要他還是繼續趴到自己背上來,讓自己背著他乞討。但是六福不幹。六福不想乞討,他想甩掉討口子這個身份,他在言談和舉止方面都十分注意了,不唱蓮花落,也不老遠都把手伸出去,而且腰板也直了,看人的時候直視人家雙眼。你不當討口子你當什麼呢?老討口子問。我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呢,我可以到酒館里去說書,也可以到茶鋪子里去唱戲,不管幹哪一行,我都可以掙到錢,有了錢,好吃好喝的我都可以買得到。
前面的道路開始蜿蜒曲折,越來越細,穿過一片荒原,穿過一片草地,小路開始像一條固執的蟲子,鑽進了一片密林。那片密林盡頭是層層疊疊的山巒。而此刻,那條來時的小路就像被人使了法術似的,一扭頭就不見了。六福置身無路可走的山巒前,他只得硬著頭皮往前。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路上。四野靜寂。六福仔細聆聽四周可疑的聲響,小心翼翼地用樹棍撥開草叢。
六福掙扎著想要坐起來,但是不大可能,他渾身痛得厲害,他看著老討口子,指望老討口子能給他點幫助,哪怕是攙扶他一下也好啊。

3

你說我是不是該去報案,找警察?
是騾馬隊的那個女人嗎?店家問。
這是刀子割的嗎?人家問。
羊子的咩咩聲讓六福覺得很親近。他靠近羊群,羊群也靠近他。羊子在他身上摩擦,舔他的手心。痒痒的酥麻感覺叫六福陣陣心醉。在羊子的帶領下,六福來到了那個老頭跟前。老頭正在埋頭燒鍋。他猛然抬頭,叫六福不禁一怔。這個老頭的樣子長得很奇怪,清瘦,精幹,下巴上翹著一把鬍鬚,兩隻眼珠子瞪得老大,整個樣兒就如同一隻公羊。
你坐不起來,爬總行吧。老討口子說,你還不知道你現在的本錢有多厚實呢,你看看,你渾身長瘡,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要多臭有多臭,這副打扮誰見了不生點憐憫心腸?誰他老娘的不給你把錢舍飯,他就不是人!你得趕緊硬撐起身子去討要,多吃點,吃好點,你的身子骨才能快點硬朗起來,你才回得到你原來的樣子上去……
走到一個土坎上,六福突然掐住了老討口子的脖子,老討口子一慌神,兩人撲騰滾進了土溝里。六福只是雙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任憑他怎麼掙扎就是不鬆手,直到老討口子不再動彈。六福從土溝里爬出來,找了根木棍拄著,一瘸一拐地出了牢鋪,走向遠方。
呀呀,快要不行了?蘇媚做出一副驚訝擔心狀,言語裡頭繼續充滿了譏諷,是不是這就要死了?
不是,是瓷片,他自己割的,他瘋了。老討口子回答道。
回到愛城,我就接到了木耳寄來的第三部分書稿,我迫不及待地給薛玉打了電話,問她想不想知道在六福身上發生了什麼故事。我說六福離開雎水關后,來到了一個叫牢鋪的地方……
我掉轉頭看著蘇媚。她挑著眉眼看著我,加大了聲音,嗨,你怎麼還沒死啊?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對答,笑笑,說,你在這裏啊,蘇媚。
呃,既然是它們帶你來的,那麼你就留下吧。老頭仰著下巴頜,隨著他的慢吞吞的說話,那絡羊須不停地顫動,故意顯示他在此地的威嚴。老頭告訴六福,他是這片山谷的國王,他除了擁有這成群的羊子,他還擁有這片山谷。他賜予了六福美食,紅菌子燉松花蛇。的確美味,六福美美地吃了一頓。
那麼木耳呢?有他的消息嗎?
總會有一些討口子儘管每天早出晚歸,卻很難混個果腹,他們飢腸轆轆出去,氣息奄奄回來。但是他們對於這樣的生活一點也不懼怕,因為有六福在呢。六福會討要回來很多東西,這些東西他會慷慨地分食給那些沒討要到東西的人,因此他得到了牢鋪所有討口子的尊重。老討口子感慨地說,之前每個月都會餓死兩三個討口子,但自從六福來了過後,就沒再死一個。看樣子六福不僅是他老討口子的福星,還是大家的救星吶。
瘋了?他還能說嗎?人家問。
六福呻|吟著告訴老討口子,這道理他懂,但是他現在沒力氣起來,渾身疼痛,想求求老討口子幫忙將他挪到暖和點的背風的地方,如果能在他的身下鋪墊點軟乎的草就更好了。
一年很快就到了頭。羊群被山谷里肥美的青草和甘甜的山泉餵養得很壯碩,而且母羊們大都產了羔子。老頭趕著羊群出了山谷,幾個騎馬的人正等在山口。見了羊群,那幾個騎馬的人就下來了,其中一個手裡拿著支筆,蘸著顏料,瞧見個頭大的、肥的,就在身上戳一下,打上記號。然後這些打了記號的羊子被從羊群里分離出來。他們丟下一袋子錢,趕著那些被分離出來的大個的、肥碩的羊,唱著小調離開了。
大家問得最多的就是他和他的貼身丫鬟的事,大家已經認定,那個被騾馬隊帶著的當婊子使喚的女人就是他的貼身丫鬟。是?不是?六福也搞不清楚。但是老討口子慫恿他,要他承認那就是自己的貼身丫鬟。貼身丫鬟怎麼會流落到如此凄慘的地步呢?老討口子反對六福照實說,他說如九-九-藏-書果你那樣說的話,大家都會認為你現在遭受的罪孽是活該的,才不會同情你呢。
怎麼回事啊?老討口子問,什麼啊,誰啊?
六福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別擔心,此刻他可能正在緊張的創作中呢,相信我,小說一完結,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老討口子背著六福出了門。短短兩三天時間,老討口子背著六福去了牢鋪所有的角落。六福趴在老討口子的背上,兩眼滴溜溜到處亂轉,他不像是在討要東西,倒像是在尋人。
六福身上的爛瘡沒有繼續擴展,也不見結痂,和當初一樣潰若爛桃,只是不再像當初疼痛。老討口子可不想六福去醫治,曾經有郎中表示願意幫這個忙,六福還沒搭上茬,老討口子就趕緊背著他跑開了。老討口子說了,醫治什麼呢,就這樣,看起來觸目驚心,正好討取人家的同情心。六福說這樣難受啊。老討口子嘿嘿冷笑說,有多難受?比快餓死難受嗎?你瞧瞧你現在的碗里裝的什麼,肉魚蛋面!大白米飯!
六福對面前的食物再也沒了興趣,他覺得渾身發軟,心頭慌慌的,滿腦子都是阿珍光光的身體,兔子般跳動的奶|子,還有她咯咯的笑聲。
六福很納悶,店家怎麼會知道阿珍呢?
你在討口子窩裡!老討口子說。
老討口子哈哈大笑起來,他感到十分欣慰,認為六福已經心甘情願做一個討口子了。他更加賣力地背六福,說只要能討要到好吃的,他可以把六福背到天邊。那麼我們就再往前走走吧。六福指著前方,說,那裡的房頂上在冒大煙,看樣子是在做酒宴。老討口子說如果是做酒宴的話,消息早就傳出來了。六福抽抽鼻子,說,有香味傳來,是羊肉香,看樣子是在做酒宴。老討口子也抽抽鼻子,沒聞到香味,不過他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向不靈,就說,不大可能是做酒宴吧,如果是的話,怎麼沒人跟我們說呢?六福哼哼地冷笑兩聲,說,人家為什麼要告訴你呢?你不知道大家都對你很有意見么?老討口子不明白,回頭瞅著六福。六福再哼哼冷笑兩聲,說,不單是對你意見,他們還遷怒我呢。
那麼怎麼說?六福問。
阿珍是我的貼身丫鬟。六福說。
六福一臉茫然。
六福只得同意。
哦,你們啊。六福想了想,說,以前你們怎麼,以後還怎麼吧。
儘管六福身上的臭味依然濃烈,但是大家現在一點也不嫌棄他,在送給他好吃好喝的時候,還喜歡待在他身邊一會兒,作為交換,他得給大家講講他的遭遇,盡量滿足所有人的提問。
這還不算。六福齜牙咧嘴地倒吸著涼氣將一條腿從身下搬出來,擱在那人的眼前,說,你瞧見沒有,我這條腿斷了,是他們拿磚頭砸斷的。
要麼?女人……店家故意把「女人」這兩個字眼說得軟軟的,顫悠悠的。嗯。好。來吧。六福說著,兩手戰戰兢兢地像捉蛇似的摸出三個錢,放在店家的手心裏。
沒有,除了書稿,連一句問候都沒有。
老討口子嘎嘎地怪笑說,討口子都是求人的,哪裡還有求討口子的?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救我呢?讓我死了大家都攤個清靜。六福說。老討口子嘆息一聲,表示可以幫六福的忙,但是他得分成,六福討得的東西,必須分給他一半。
六福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裡,雙手捂住下體。女人舔舔嘴唇,在床上如同貓般爬行,輕喚著六福,來吧,來吧,讓老娘好好款待你……六福退到牆邊,面色煞白。他的舉動讓女人惱羞成怒,她憤怒地叫罵道,你見鬼了嗎?你還想要老娘退錢?
老討口子不知道在哪裡找到一種藥粉,名字叫蛤蟆粉,每天晚上他都要往六福的傷口上抖一些,不讓那些傷口愈合,繼續保持潰若爛桃的原樣。老討口子語重心長地告訴六福,其實他對六福真是沒有一點禍害他的心腸,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六福好。他說憑六福的本錢,完全可以做牢鋪有史以來最成功的討口子。最成功的討口子是個什麼樣子?六福問。
當一座大廟出現在眼前時,六福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十分慶幸。
六福沒有聽出這話裡頭的威脅,他只是笑笑,瘸拐著走向一家藥鋪,他準備去做最後一次乞討,跟那個曾經對他表現好感的郎中討要幾副藥丸,請求他幫助自己治好身上僅剩的幾處爛瘡。他還沒走出十步遠,就被老討口子摁在了地上,接著一群討口子蜂擁而上,不顧他的喊叫,將他像拖一條死狗似的,拖到了討口子窩裡。
別謝我,咱們扯平了。老討口子說,要不是看著你給我那些好吃的,我才懶得管你是死是活呢。現在好了,你活過來了,手腳也能動了,你就起身出去自己討吃的吧。
阿珍。
當然能,留著舌頭呢。老討口子說,不過得等兩天,這兩天他有些事情還沒想透。很快,牢鋪的人就都知道那些討口子對六福做了些什麼了,雖然覺得邪惡,但是並沒人表示反對。他們很希望六福能親口告訴他們他的遭遇。好吧,我就告訴你們。六福指著老討口子,氣憤地說,你們都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一群魔鬼,他們摁住我,像殺豬一樣摁住我,然後把碗敲碎,拿碎瓷片剜我,割我,我身上原來只有三十處爛瘡,他們現在給我添了一百多處。要不是我哀求,他們還要在我的臉上下手呢https://read.99csw.com
六福拿一個錢買了三個燒餅,一碗面,還有十五個雞蛋。他準備把這些東西全部都吃下肚皮,然後在這家店鋪里好好歇息一天,等到明天吃過早飯再出發,他已經跟店家說了,讓他幫忙燒點熱水。店家笑嘻嘻地說,如果六福願意再出三個錢,他可以給六福整一塊香胰子,再整一個女人。六福摸摸口袋,他覺得自己有的是錢。香胰子他用過,在秦府的時候,丫鬟阿珍給他洗澡就用的是香胰子,她也用香胰子洗,她只給六福用一半的水和一半的香胰子,另一半水和香胰子留著自己洗。起先阿珍還叫六福背過臉去,不准他偷看,漸漸地也懶得了。現在,阿珍似乎就泡沫豐富、香氣撲鼻地站在他跟前。六福心頭一震,喉嚨一緊,差點被雞蛋噎住。店家笑嘻嘻地站在他跟前,探身問,要嗎?香胰子——要。六福顫著聲音說。
誰?六福看著他。
老頭教會了六福怎麼放羊,教會了他辨識山上哪些草可以吃,哪些草可以治病,哪些草有毒,還教會了他用草葉吹奏悅耳的曲子。六福在山谷里度過了他這輩子都再沒有過的悠閑生活。他在身上塗滿稀泥,然後去掏野蜂蜜。野蜂蜜遠比家養的要香甜多了。他還將溪水圍堵起來,去摸魚抓山蟹,他還爬上懸崖峭壁去摸野鴿子蛋。
我保持著微笑,專註了心神,不想別的什麼雜念影響了我微笑的純潔和下面將說出口的話語的真誠。我說,過去的事情我向你道歉。不過,有一件事情你可能誤會了,這件事情我的確沒有欺騙你,我真的很快就要死去,現在的時間對我來說無比寶貴,我已經懂得如何珍惜我最後的這點時間了。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我的死亡能夠化解你的恨,那麼我真應該恭喜你,快了,真的快了,你只需要耐心地等待那麼幾百天時間,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撕著日曆來數我的死期……
店家一氣之下叫夥計將六福抬到柴房,他還以為六福只是在宿醉中。到中午的時候,前去探望的夥計回頭告訴他,那個年輕人怕是生病了,因為他渾身長滿了疙瘩。到傍晚的時候,那些疙瘩已經開始潰爛,流淌著膿水,散發著令人發嘔的惡臭。店家以為六福很快會死去,但是他卻一直在呼喚,阿珍,阿珍。後來見他身上的臭味讓很多準備住店的人掩面而去,店家只得拿出兩個小錢,叫來幾個討口子,讓他們把這個死去多半的可憐的傢伙拖出去,丟得越遠越好。那麼現在你總可以跟我說了吧,阿珍是誰?店家看著六福。

1

這天晚上,六福拿出一個錢跟店家要了酒喝。店家問六福為何要將那個女人攆走。六福抽抽鼻子,說這個女人看起來可怕,像野獸。店家哈哈大笑,說這女人可是牢鋪最出名的婊子。不管是土匪大王,還是官員差頭,都很喜歡她,如果把跟她睡過的男人的雞|巴割下來,可以像鵝卵石一樣鋪滿一條河流。笑過之後店家很為六福惋惜,說他花了那麼多錢,真是不值。因為一個下午的好睡,六福的精神很好,一瓦罐子酒下了肚,空氣中瀰漫起香胰子的馨香,像是從遙遠的「■」村,從記憶老舊的秦府裡頭飄過來的。在那馨香里,阿珍笑臉依然,潔白的身子閃耀著只有圓月才有的光暈,還有那跳動的如同朦朧月兔的乳|房。還有女人嗎?六福摸出一把大錢來。
那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討口子們有生以來第一次點亮了蠟燭,所有討口子的表情都在六福跟前清清楚楚。
是尋人,尋找阿珍。這些天里,六福趴在老討口子的背上,把所有的力氣都耗費在了拼湊記憶碎片上。那些碎片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薄,像雲霧一樣難以捉摸,要把它們搜羅起來拼湊成那個完整的美好的夜晚,何其艱難啊。儘管六福很努力,但是除了阿珍是清晰的外,什麼都是模糊的,他甚至都沒辦法回憶起他們的交談。他只記得自己像個娃娃一樣蜷縮在她的懷裡,噙住她的乳|頭嚶嚶哭泣……經過店家門口的時候,店家叫夥計拿出了兩個餅,招呼他們過來吃。老討口子跟背上的六福說,瞧瞧,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連這個鐵公雞都捨得給討口子拿吃的了。接過餅子,老討口子和六福就依在店家門口的老牆上吃,太陽暖烘烘地照耀著大地。店家抽抽鼻子,來到六福跟前,他想知道個人。
我們現在不就是這樣嗎?六福說。
開玩笑?我什麼時候跟你開玩笑了?真的。你不是說你就要死了嗎?蘇媚暼了一眼柳絮,正要說話,我忙上前制止住,我知道,她接下來的言語肯定會扯上柳絮,我可不想她們不明就裡掐起來。
吃進去點東西,六福覺得疼痛消失了點兒,也找回了四肢的感覺。
看樣子閻王老子還要你在世間再遭受些磨難啊。老討口子說。
你怎麼了?女人見六福半天沒動靜,起身一看,奇怪了,你怎麼穿起衣裳來啦?是不是對老娘沒興趣啊?
你這人怎麼啦?他死了你未必還能得到什麼好處不成?柳絮看著我,故作嗔怪地問,是不是那些遺產也有她一份?你實話說,這樣的女人你還在外頭藏了多少?你說啊,你起碼也得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嘛!不要一會兒跳出來一個,一會兒跳出來一https://read.99csw.com個……
不必要吧。
好嘞!店家響亮地吆喝一聲,忙碌去了。
蘇媚沒想到柳絮會來這一手,愣神了。
我實在不甘心,想去圖書館查找點線索。柳絮一直覺得無聊,老早就想出去溜達溜達,可是又不知道往哪裡去,問我去哪裡,我說去圖書館。柳絮說她也想去,多少年沒去圖書館了,那裡有我曾經的初戀呢。柳絮說著開始收拾東西。在前往圖書館的路上,恰巧碰見了蘇媚。蘇媚從一家超市出來,推著一購物車東西,正往停車場去。我先瞧見了她,沒想跟她打招呼,想快步走過去算了,卻不料被她瞧見了。我用餘光看見她長時間地盯住我,臉上掛著輕蔑的笑。柳絮挽著我的胳膊,問我想不想知道她在圖書館的初戀。我含糊其辭地搪塞,想快步走過。我步伐的突然加快,叫柳絮的語速也跟著加快,她喋喋不休地說著話,我卻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們走過了蘇媚,我眼角的餘光已經看不見她了。可就在此時,她在身後突然喊道,嗨——我知道她在喊我,腳步軟了一下,放慢了,我在等她呼喊我的名字。但是她沒有。她在嗨了兩聲后,發話了,說,我說你怎麼還沒死啊?
你們確實可惡,怎麼能這樣對待他呢?聽的人表現出了一絲憤怒。
羊群遠去,此起彼伏的咩咩聲終於平息。老頭把那一袋錢一分為二,一半丟給六福,然後看著他。六福揀起錢袋子,搖搖頭。老頭嘆息一聲,給六福指指前方的路,埋著腦袋,驅趕著剩餘的羊群回了山谷。
怎麼啦?老討口子瞪著六福,還走不走哇?

4

我在哪裡?六福問。
店家聽這麼一問,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慚愧。他告訴六福,那天晚上六福喝了很多酒,表現得很闊氣,他拿出大把錢來要店家給他找個女人。店家拿了錢去,跑遍了差不多整個牢鋪,也沒找來一個女人。不是沒有女人,而是所有干那營生的女人此刻都開始了忙碌。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可是剛走到半道上,就被她前來歇腳的老相好攔腰一下抱走了。店家回到店裡,六福還在喝酒。店家表示歉意,因為他實在沒辦法找來女人。但是六福不依,他要店家再去給他找。這個時候來了一支騾馬隊要歇店。聽見六福叫喊著要找女人,就過來問他願意出多少錢,說如果出得多的話,他們倒是有個現成的女人。六福掏出了所有的錢。騾馬隊收了錢,將一個女人推到六福跟前。六福把那個女人扯到跟前,擁進懷裡,像發|情的驢子似的,撅著嘴唇嗅了嗅,嘿嘿笑起來,說,好,好……這天晚上六福和那個女人在房間里鬧得很歡騰,時而哭泣,時而大笑,搞得整個店家的人都無法入睡。那幾個騾馬隊的人很是惱火。他們說這個女人是他們買在路上玩兒的,準備一路玩到目的地,然後賣給窯子。因此,大家一路上都省著玩兒,生怕搞壞了到時不好出手。但是今天晚上這個可惡的小子怕是要把這女人撕碎了,如果真撕碎了,怎麼出手?
第二天,牢鋪的人們看見那個剛剛能下地的能說會道的討口子,又回到了老討口子背上。他的身上重新布滿了爛瘡,仔細一看,不大像是爛瘡,倒像是被用刀子生生剜割了的。
真是阿珍?六福晃晃劇烈疼痛的腦殼,感覺到那裂縫越來越大,有關昨天晚上的一些記憶似乎就要從那個裂縫裡飄忽出去,然後隨風散了。六福趕緊雙手抱著腦殼,要把開裂的縫隙擠壓合攏……六福再次醒來已經是很多天以後了。他只感到渾身劇烈疼痛,想要動一動,根本不可能,手腳像是被切割開了,擱在身邊只是擺設。六福呻|吟起來,他的呻|吟聲招來了人,那人湊到他跟前,左右看看,驚奇地叫喚起來,嗨,他真的活過來了呢。
因為六福,老討口子的日子從來沒有現在過得這麼好過。老討口子問六福叫什麼名字,六福說我叫六福,老討口子說你哪裡叫六福,你分明叫福星,你是我的福星吶。
六福還在洗澡,他要的女人已經躺在了床上。那個女人顯得迫不及待,不停地催促。六福說,你還要去趕路嗎?女人說不是,她要六福看她的眼珠子。六福說,你眼珠子怎麼了?女人說,昨天晚上被兩個酒鬼糾纏了個通宵,本來是今天想要補補覺的,誰知道她的賭鬼丈夫又找上門來。女人脫了衣裳,跳到床上挓挲開雙手雙腿,說,來吧,快點來,完了我好睡覺,別等一會兒剛睡著你又動手動腳。女人的話語被她不斷的哈欠截斷了,啊、啊……六福興味索然。這樣的場景不是他所期望的,也不是他所想象的。他想象的是個什麼樣子的情形呢?反正不是這樣的,起碼得有點羞澀,有點神秘,有點溫情。這算什麼呢?這女人,這仰面八叉的像只死蛤蟆的樣子,像什麼呢?六福鬼使神差地竟然穿上了衣裳。
什麼呀,這是我們討口子這一行的規矩。老討口子照例滿不在乎,他翻了個白眼,說,你哪裡知道呀,我們裡頭有人還求著我們這樣干呢。
謝謝你。六福說。
等到推開廟門,六福覺得自己的選擇恐怕出了問題。廟裡空無一人,沒有想象中的齋飯,也沒有慈悲為懷的笑臉。他吆喝了兩聲,除了瓮聲瓮氣的迴音,無人應答。六福四處尋找,指望可九*九*藏*書以得到點兒充饑的東西,結果只在坍塌的佛龕跟前找到幾枚桃核和一具和尚的屍骨。和尚不知道死去多少年,都不臭了。六福敲開核桃吃了,然後找了把木杴,在一棵枯死的樹下掘了坑,將和尚的屍骨拖到坑裡埋了。
蘇媚雙手一叉腰,歪腦袋看著我,說,我就奇怪了,你怎麼還沒死啊?本來行走著的人都停下腳步看著我,看著蘇媚。每個人的眼神都古古怪怪的。我覺得身子發虛,腳底下的土地軟軟的,有些站立不穩。柳絮見狀,趕緊過來扶我,我擺擺手,深呼吸了口氣,保持著微笑。
女人上了脾氣,她才不願意看見到手的錢飛了呢,幾把扯掉六福的衣裳,將他拉到自己身上,挓挲開雙腿,蛇一樣纏住他,嘴裏還發出陣陣怪叫聲。六福拚命掙扎。他的掙扎是女人始料不及的,她還以為自己弄疼了六福,趕緊鬆開,驚詫地看著他,問,你是第一回嗎?
我可沒求你。六福叫嚷道。
聽那人一吆喝,一群人圍了過來,都表現出驚奇。從這些人的衣著上六福看出來了,他們是討口子。這時候那個老討口子擠了進來,看著他嘿嘿直笑。他端過來一碗餿臭的稀飯,給六福灌下肚皮。
因為連日來吃得好,睡得香,六福身上長了不少肉。加之這一路不近,可把老討口子累慘了。老討口子像頭老烏龜似的抻著脖子,氣喘吁吁地往前走,不停地問,到了吧,怎麼還沒到呢?還有幾步?
女人慢條斯理地穿好衣裳,昂首挺胸地出了屋子。到門口的時候,她衝著前來關門的六福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這麼一說,老討口子覺得在理。他想起了前天早上,一個討口子跟老討口子借六福,說這些天自己身子骨差,想借六福背幾天。老討口子哪裡肯呢。那個討口子氣咻咻地離開了,邊走邊罵老討口子不講義氣,吃獨食……你天天吃香喝辣,人家有好吃的還會喊你嗎?六福拍拍老討口子的肩膀,說,走吧,不管是不是做酒宴,咱們去瞧瞧,也不遠。
我沒能在圖書館找到有關「牢鋪」的線索。但六福卻真真實實地到達過那裡。六福抵達牢鋪的時候是中午。這一路他走得很辛苦,但是感覺很好。這一段經歷是六福過得最愜意的,唯這一段生活使得他更加堅定了尋找到那個明凈世界的信心。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道兒,一條向左,一條向右。向左的,似乎道路平坦,而向右的,可以看見前方隱約的大山。六福幾乎沒有思考就選擇了向左。
六福擺擺手,說,你走吧,不退錢。
騾馬隊的人的擔心是多餘的。第二天早晨,那個女人從屋子裡完完好好地出來,只是眼睛有些紅腫,像是經過了徹夜的痛哭。騾馬隊的老大上前就給了那個女人一巴掌,怒罵道,你這個婊子,和爺們在一起就跟死豬一樣,怎麼跟那小子就那麼活泛呢?女人挨了一巴掌后竟然咯咯地笑起來,那笑聲聽起來很瘮人。她真的笑了?她為什麼要笑?六福問。
老討口子告訴六福,都以為他活不成,都不準把他弄到這個窩裡來,因為他渾身散發著腐屍般的惡臭,但是老討口子看著他還一息尚存,就把他抱到河邊清洗了,然後用茅草像粽子般一陣包裹,抬了回來。每天只叫人去探探鼻息,看還有氣息沒有,有,就繼續留著,沒有,就抬出去挖個坑兒埋了,誰知道今天他竟然醒了。
在那個女人瘮人的笑聲中,騾馬隊啟程了。他們都走了好久,女人的笑聲還餘音繚繞。直到騾馬的糞蛋蛋冷卻了,那笑聲才消散。這個時候店家猛然想起了那個慷慨的年輕人。他走進房間,看見床上的被褥全被撕得粉碎,那個年輕人受傷的野狗一樣蜷縮成一團,簌簌發抖,嘴巴張合,像是在呼喊誰,仔細一聽,在叫阿珍。
我擔心他被人害死了,我想報警,你幫我拿個主意吧。
六福不再吱聲,他爬上老討口子的背,兩手圈著他的脖子,繼續出發乞討。老討口子告訴六福,他現在是整個牢鋪最有故事的人,所有聽他故事的人,都不應該吝嗇,都應該慷慨地滿足他的乞討。他要六福珍惜自己的故事,人家施捨的東西多,東西好,就可以多說一些。對於那些吝嗇的人,那些只捨得餿稀飯的人,最好三言兩句打發掉算了,才懶得跟他磨嘰呢。
老討口子在一旁嘿嘿地笑,滿不在乎的樣子。
嗯,確實是魔鬼。聽的人說。
老討口子說好,咱們瞧瞧去,如果真是做酒宴,回頭我就跟他們算賬,憑什麼不跟我們透氣呢?
六福沒有離開山谷,他留下了,跟老頭放牧那些羊。老頭對山谷十分熟悉,他知道哪裡有小溪,哪裡有山泉,哪裡出現斑鳩,哪裡出現松花蛇,哪裡可以採摘到美味的野菜。同樣,他也對他的羊群十分熟悉,每一隻都熟悉,他清楚它們的脾性,知道哪一隻愛吃野芹,哪一隻愛吃山萵苣。
店家搖搖頭,對這個問題他一無所知,他還指望六福能給他答案呢。後來呢?六福問。
估計牢鋪從來沒來過戲班。六福的那些話騙住了他們所有人,無論是三歲小娃,還是七十老叟,誰都聽得津津有味,隨著劇情往凄慘方面發展,都不吝嗇眼淚,更不吝嗇食物和小錢。
怎麼會呢?
那麼我呢?我們呢?老討口子問。
我擔心他已經死了。
老討口子想了想,說,想吃就吃,想睡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