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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薛玉的謎局

第十二章 薛玉的謎局

薛玉猜錯了。這個禿頂男人不是醫院的藥劑師,而是一個老師,跟她父親一樣,也是教物理的。
趙四輪笑了,遞給薛玉一支煙,說,你太聰明了,我還沒說呢,你就知道了。薛玉也笑了,說,你肚子里的那點壞水能瞞過我么?
木耳告訴薛玉,她是他收治的第一個被藿麻收拾的女人。不過他還是有辦法救治的,因為十三樓的先人們積累了大量的經驗。用藿麻抽打女人在過去是一種很殘酷的懲治手段,多半應用在勾引別家男人的女人身上。被藿麻搞了的女人總是九死一生,治好后整個人也會大變模樣。薛玉問,是變得很醜嗎?木耳說是的,因為會留下很多疤瘌。薛玉不再哼哼,也不再問什麼,她使勁咬住嘴唇克制住疼痛,不讓身體戰慄。
物理老師說他回到研究室的時候,那哭喊聲突然消失,猛然間他覺得有些不對勁,縈繞在耳畔的哭喊似乎飽含凄厲,這樣的哭喊他還從來沒聽見過。當他轉回來一看,他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趙四輪拿了女人的一點錢,在土鎮開辦了酒廠,然後憑藉他老丈人和女人的關係,把那些酒熱銷整個愛河流域。沒幾年,趙四輪就成了土鎮的有錢人。成為有錢人的趙四輪變得非常正經,他從來不到娛樂場所,就算見了薛玉也不再理會。他走路的樣子像只驕傲的公雞,目空一切,不可一世。但是,土鎮依然有很多關於他的傳聞。據說他已經成功地將他的繼女拖進了自己的被窩,而且在外頭包養了許多女人,這些女人無一例外都是清純的小姑娘,而且在他之前都是處|女身子……讓薛玉沒想到的是,趙四輪會突然在一個傍晚找到她。趙四輪坦誠地告訴薛玉,是想請薛玉幫他一個忙。至於什麼忙,趙四輪並不急於說,而是描繪了自己的釀酒事業的宏偉藍圖。他說,他已經掌握了釀酒的最好技術,是土鎮唐姓人家燒酒坊的秘方。憑藉這個秘方釀製的美酒,已經成功地獲取了愛城糧液原酒供應的入場券,但是現在他面臨一個大問題,就是份額。趙四輪說,他想壟斷愛城糧液的原酒供應,如果成功他就可以擴大生產規模,而且只要資金保障得上,他馬上可以轉向品牌酒的生產和銷售。趙四輪說,對於酒他就像對於女人那麼熟悉,就那麼點兒事,一場鋪天蓋地的廣告就成功了,到時候這個天下就是他和愛城糧液的競爭了。
拖拉機在半道上一家小飯館門口停了下來,趙四輪說他要加水,而且肚皮餓了。當飯館老闆問他們吃什麼的時候,薛玉主動點了兩個菜。趙四輪很興奮,他又點了幾個菜,還要了幾瓶啤酒。一瓶酒下肚,趙四輪的話多了起來。他說他老家是土鎮的,送一批貨物到愛城,返回空車。本來有人要他等等,因為可能有點貨物要帶回土鎮,但是他沒等,因為他看見薛玉了。他說他第一眼看見薛玉的時候心頭就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然後就把拖拉機開過去了,他生怕薛玉不上他的車。他說就算薛玉不給他煙,他也要帶上薛玉。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就算他倒貼一條煙,他也想把薛玉請上車……
因為喝了不少酒,薛玉感到頭昏腦脹,就去了浴室。等她出來,她馬上就意識到自己遭遇了變態惡魔。這頭畜生,先將滾燙的開水給她灌了進去,然後給她塞滿了冰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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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柳絮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怪響,慌忙奔向衛生間。我趕緊跟過去,柳絮的腦袋還沒伸到馬桶口子上就哇哇地嘔吐起來。我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希望這樣可以讓她好受些。柳絮很快就吐完了,直起腰,接過我遞去的水,咕嚕咕嚕地漱口。我說這個薛玉也說得太噁心了。不是,柳絮說,我酒喝多了。說著放下杯子就往外走,在薛玉身邊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重複了剛才跟我說的話,我酒喝多了。我還以為是剛才說的那些噁心的話讓你嘔吐的呢。薛玉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才不會呢。柳絮端起酒杯,要跟薛玉喝。我忙勸阻。柳絮不高興地瞪了我一眼,喝問道,你幹什麼啊?我說你剛才都吐了,還喝。柳絮一翻白眼,說,吐了才要再喝嘛。我說你再喝就醉了,薛玉說什麼你都聽不見了。柳絮說沒事,離醉還差得遠呢。
柳絮笑起來。薛玉也笑起來。我們坐下來吃飯。才一拿起筷子,薛玉就問有沒有酒,最好來點兒酒,因為前些天她淋了雨,夜晚還受了點涼,身子有點不利落,喝點兒酒可能好點。沒等我說話,柳絮就起身了,拿出了一瓶白酒。薛玉接過酒瓶,先倒了滿滿一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這一喝,很叫柳絮吃驚。薛玉抹抹嘴舒了口氣,看著柳絮笑笑說,妹子,你都不知道這兩天我是怎麼過來的,我多想陪陪他們,我可憐的媽媽和弟弟……他們可不好陪啊,野地里,蚊蟲多,露水重——
薛玉決定改變趙四輪的生活,她瞧著了一位富翁的遺孀,那女人是土鎮一位頭面人物的女兒,端莊,賢淑,關鍵是很有錢。別瞧那位頭面人物年歲不小,卻跟年輕人一樣痴迷薛玉,而且干起那些事情來比年輕小夥子還要下流。薛玉主動約請了那位頭面人物,一夜風流之後,他說這事情基本可以包在自己身上,因為自己的那個女兒表面看起來神聖不可侵犯,其實也不是什麼正經女人,至於事情最後成不成,那得看趙四輪有沒有那個本事。
那個從小就被剃了光頭穿上僧衣的孩子,儘管天天念佛誦經,肚子里長出的卻不是寶蓮,而是貪慾。他貪吃貪睡,身體很快就長成了個球形。到成年之後,為了使得形體好看一點兒,雖然想方設法控制飲食,但是那一張圓乎乎的胖臉再也無法改變,也就成了他的名片。
物理老師說,我說的都是真的,你這麼美麗善良,你應該得到幸福和愛情,我真的能夠給你,難得你不相信我嗎?你想,我多年如一日地對待一個病人,還不能多年如一日地對待一個好人嗎?
薛玉說,你是不是想讓我幫你陪人?
趙四輪要薛玉陪的人,其實薛玉已經猜到了,是愛城糧液的人。具體來說,是愛城糧液的主管原酒採購的經理。這傢伙肥頭大耳,戴著副金絲眼鏡,兩隻小眼珠子在鏡片後面滴溜溜閃動,一看就是個酒色之徒。趙四輪跟薛玉說,如果她能幫他把這個傢伙搞定,那麼將來他的酒廠一定會有她的股份,到她年老色衰的時候就會有花不完的錢。到時候成群結隊的小夥子會像蜂子朝王一樣涌過來,那麼她就可以像現在人家挑揀她一樣挑肥揀瘦。說完,趙四輪嘿嘿地笑起來。薛玉把這件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她以為只是陪著吃吃飯,喝喝酒,然後上床,窮盡手段讓那個胖傢伙快活就行了。其實薛玉早該想到,如果真是這樣簡單,趙四輪也不用找到她,隨便丟幾個錢給哪個女人,都可以辦到。她哪裡想到,一場地獄般的折磨,正等待著她。
我本來是要進房間睡覺的,但是被柳絮叫住了。我說我困了,我有些不舒服,我想休息。我的確不想再聽薛玉說的這些事,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目的是什麼?看著她精神煥發意猶未盡的樣子,除了佩服她編造故事和敘述故事的能力,我兩眼茫然。她是薛玉么?是那個我認識的薛玉么?她讓我感到陌生,感到深不可測,感到莫名恐懼。
薛玉換上了柳絮的衣裳。
第二天趙四輪見到薛玉的時候,被眼前的情形嚇得驚慌失措。薛玉呻|吟著,根本無法動彈。趙四輪問薛玉,他該怎麼做。薛玉咬著牙關,艱難地蹦出四個字,去十三樓。
他來找我那天是我的生日,我跟一幫姐妹們正在酒店喝酒。都是好酒。薛玉舉起杯子,對著燈光看裡頭的光線變化,她說,那天我跟一個有錢的男人學會了怎麼樣品酒。他是做酒水買賣的,他的商店裡有天底下最好的酒。他誇獎我就跟他的那些好酒一樣純凈,甘醇誘人。我知道他那不過是恭維話,但是我喜歡聽,男人的甜言蜜語總是比酒水還易醉。那天所有的花銷都是這個賣酒男人開的。我們這些姐妹們哪裡喝過那麼好的酒啊,很快我們就醉了。我醉得最厲害,我都認不清站在跟前的都是誰了。我見兩個人走到我跟前,一把奪掉我手裡的酒瓶,我迷迷糊糊看見所有的人都散了。誰啊?敢奪老娘的酒瓶子。我正叫嚷,聽那兩個人說,警察。我嚇得一哆嗦,定睛一眼,大檐帽,冷冰冰的面孔,咳,就是警察呢。雖然醉,但是心頭還是有點清楚,我知道我這是在酒店,不是在包房,我是在喝酒,不是在跟男人干那事。明白這點后就不怕他們了,我嚷嚷說,警察又怎麼的啦?我又沒幹什麼壞事,捉賊要捉贓,抓嫖要抓光,你看,我衣裳穿得好好的,沒脫。那兩個警察很沒耐心,很粗魯,他們一人拎住我的一支手,把我像抓小雞一樣從酒店裡抓了出去。我哪裡肯依啊,我使勁掙扎,使勁喊叫。我喝了酒,發酒瘋,膽大,勁頭足,聲音也大。那兩個警察生氣地把我往地上一丟,我摔得渾身散架似的疼痛。就在我準備大哭大鬧的時候,其中一個警察說,還撒潑呢,知道不知道,死人了!
遺憾的是幸福和奇妙只存在這個夜晚的前半夜。後半夜悲劇發生了。因為屋子裡實在太亮,物理老師的妻子企圖改變一下亮度——她以為只是旋動摁鈕那麼簡單——擅自觸碰了那個接收裝置。結果她觸電了。薛玉說她當時看見母親像傳說中的美麗的女巫,整個身子懸浮在空中,頭髮飄忽,渾身四周閃爍著耀眼的綠色光芒,而她的臉龐則如同玉石一樣潤白。
因為桂園的歷史久遠,並且有許多文化名人曾經居住此地,因此這裏被當成愛城最有文化底蘊的寶地,也被認為是愛城的風水窩子,是最適宜居住的地方,所以,能夠入住在桂園被當成是一種身份的象徵。
地毯很厚,行走無聲,這種安靜顯得很詭異。
木耳扒拉了薛玉的褲子,分開她的雙腿,把指頭插|進她的身體。薛玉慘叫起來。木耳也不管她,繼續往裡插指頭。薛玉感到身子里塞滿了炸藥,而且已經點燃,馬上就要爆炸開了。木耳幾乎要塞進去了整個拳頭,這才停住。他並沒有把手抽出來,而是在裡頭動,動過來,動過去,瞧他那悠閑無事的神態,好像在跟誰猜拳。薛玉疼得差點昏厥過去,她不敢扭動身子,那會增加疼痛,也不敢大聲喊叫,喊叫非但不會緩解疼痛,而且會讓疼痛成倍增長。她像只被一萬隻鋼釘釘在了床上,頭皮、腳後跟……每一處都穿透了。
薛玉站在那裡,獃獃地看著拖拉機遠去,直到聲音消失。然後掉過頭,推開了十三樓的門。
薛玉的慘叫吸引了不少土鎮人來圍觀。她就像一隻被活剝了皮的麂子,腫脹的身子冒著血珠,流淌著黃水,在地上痛苦地扭動。圍觀者越來越多。薛玉的眼皮腫得透亮,透過一絲微小的細縫,她還是看見了熟悉的面孔,趙四輪。趙四輪站在圍觀者中,咬著嘴唇,樣子很痛苦。薛玉以為他會過來救救自己,但是他沒有。眼睛越腫越厲害,那一絲微小的細縫也要彌合了。在彌合的一剎那,薛玉看見的是趙四輪搖搖欲墜的背影。
除此外,薛玉還找到了那幾個打砸十三樓的傢伙,她原來以為是趙四輪,結果不是。那幾個傢伙是十三樓的常客,他們總是帶女人到十三樓里苟合。叫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在那天下午,當他們像往常一樣帶著女人走進十三樓的時候,卻看見了自己家的女人正帶著男人從裏面出來……本來是當即就該爆發的打鬧,那幾個男人卻故意讓它延後。他們彼此都裝作若無其事,該出去的出去,該上樓的上樓,等到一切結束,他們才想到今天是多麼窩囊。於是各自去找自家的人,然後爭吵,然後鬥毆,然後心平氣和地分析問題究竟出在哪裡。他們幾乎同時想到了要搗毀十三樓。於是幾個女人在外放風,幾個男人沖了進去,他們揮舞著棍棒將十三樓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砸了個遍,然後揚長而去。
我很感動。我說真不想告訴你龍隱寺里發生的那怪事,只怕你聽了會後悔。薛玉伸出手挎住我的胳膊,說,你說吧。
應該是物理老師被逮捕了。我說,因為那對心腸跟蛇蝎一樣狠毒的母女死了……後來,後來我就成了孤兒。薛玉已經揩完了鼻涕和眼淚,她的眼圈紅紅的,鼻頭也紅紅的,臉蛋更是紅撲撲的。
坐在柔軟的稻草上,薛玉感覺到疼痛頓時緩解了許多。一見薛玉的臉色緩和了,也不呻|吟了,小夥子十分高興。他小心地駕駛著拖拉機,緩慢行駛,遇到有草垛子就停下車去扒拉一些乾燥的、柔軟的過來,鋪墊在薛玉身下。後來整個車廂里塞滿了稻草,厚厚的,如同歌舞廳裡面包一樣暄騰的沙發,薛玉斜躺在上面,深深地陷入了進去。
可能是薛玉的那番話觸動了趙四輪,使得他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後路,因此在和那個遺孀的接觸中他變得非常用心。加之薛玉的一旁指導,那個遺孀很快就被趙四輪逗惹得瘋瘋癲癲,整個人像變了個形狀,再也離不開他了。短短一個月還沒出頭,兩人就結婚了。
薛玉說她沒嫌棄老流氓那個臭烘烘的玩意兒,只是每當他最舒服的時候就停下來,她得知道這個老傢伙究竟有多大本事。她說天底下所有的臭男人似乎都一九*九*藏*書個毛病,總是在最得意忘形的時候露出狐狸尾巴。那個老流氓也是一樣。他炫耀自己多能撈錢,一點點消炎藥可以賣出黃金的價格。還辱罵那些婊子都長著一個豬頭,自己不消動腦子就可以把她們耍得團團轉。薛玉氣惱得不行,恨不得一口咬掉這個老流氓的臭玩意兒,她得給他點教訓。她一把攥住老流氓的那玩意兒,老流氓疼得嗷嗷大叫,想掙扎,可是沒力氣。她說,男人就是怪東西,不管多勇猛多兇狠,只要攥住那玩意兒,他的氣力和囂張一下子就風兒似的散了。薛玉說,老流氓,你要是不跟我說老實話,我就讓你滿地找黃!說著手裡稍微一使勁,老流氓嗷嗷地叫得像只挨刀的豬崽。老流氓說,我說我說,姑奶奶,你要我說什麼你問就是了。薛玉問,你是不是騙我的?老流氓老實地回答說是的,是騙你的,跟騙她們一樣,都是消炎藥。薛玉又問,消炎藥醫治得好我的病么?老流氓說不行,你的病我沒法子。薛玉聽得怒火中燒,手底下一使勁,老流氓慘叫一聲,翻翻白眼就暈死過去了。
一連攔下幾輛貨車,可惜都不是土鎮。後來有一輛拖拉機主動停在薛玉跟前,問她是不是去土鎮。薛玉說是。開車的是個小夥子,他只要一包煙。於是薛玉上了拖拉機。拖拉機在水泥路上跑還行,平穩,不抖動,但是一上泥路薛玉就無法忍受了,她感到肚子里像被人放進了一隻螃蟹,那種劇烈的疼痛讓她呻|吟起來。這可把小夥子嚇壞了,趕緊在路邊停下車。薛玉告訴他,自己生病了,肚子疼。看著薛玉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痛不欲生的樣子,小夥子焦急地搓著手,抱怨薛玉為什麼不早說。薛玉看著小夥子那無辜的樣子,說你走吧,我在這裏等等,看有沒有貨車過來。小夥子說不大可能有貨車來,因為他走的是條捷徑。薛玉感到無話可說。小夥子問,你是不是蹦著才疼,不蹦就不疼?薛玉點點頭。小夥子說這好辦,就丟下車子跑開了。過了一陣,小夥子抱了一大捆稻草來,他把穀草鋪在車裡,攙扶薛玉坐進去。
木耳終於推門進來。薛玉說你再不救我,我就死了。
是啊,你現在真該喝點,因為我接下來的生活是你們都沒有見過的那麼豐富多彩……薛玉微笑道,端起酒杯輕輕地啜了一口,放下杯子,看看柳絮和我。薛玉的爸爸沒有被槍決,他被送進了醫院,他被診斷出患有嚴重的精神病。物理老師在瘋人院得到了非常好的待遇,因為他懂得很多知識,喜歡搞些發明創造,對於遇到的事物老想改造一下,以提高效率和功用。他給伙房的廚師建議,在鼓風機的風嘴前加一截管子,可以使得火力更猛,更容易控制。這個建議被廚師以試一試的心態採納,結果讓他喜出望外。他還為護士發明了一種喂葯的工具,結果讓護士減少了許多麻煩,護士們對他感激不盡。此外他還發明了一種眼鏡,醫生和護士戴上后,可以有效地防止那些有暴力傾向的病患們的襲擊。薛玉的爸爸在醫院里大力推行自己的發明創造,大到電網,小到燈泡,每一處都在進行著技術革命。他的發明創造給醫院帶來了顯而易見的好處,節省了電力,節省了煤炭,節省了水,煮飯的師傅減少了勞動強度,護士給病患喂葯不再像過去那樣如同戰鬥,而成了稀鬆平常的簡單事,醫生也不再害怕受到襲擊,半夜裡都敢在黑暗的角落裡隨意來去,絕對不用擔心自身安全……儘管受了物理老師的許多恩惠,但是醫生們在正義感的驅使下,還是向上頭反映了他的種種表現,他們一直認為,這位物理老師絕對不可能是一位精神病患者,他的思維縝密而敏捷,就像電子計算機。他怎麼可能是精神病患者呢?但是,在一系列的測試下,物理老師所表現出來的感覺、知覺、記憶、思維、感情和行為方式等等方面都處於異常狀態。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物理老師從瘋人院被挪到了一座監獄。這是一座位於荒郊野外的監獄,這裏的犯人和看守都是自給自足,糧食是自己種的,脂肪類食物源於自己飼養,監獄就像一個完整的社會,每一個犯人都被精確分工,木匠、鐵匠、飼養員、農民、發電工、汲水工、清潔工……物理老師一進門,就當上了專門的發明家。這個監獄實在太需要他這麼一個精於鑽研勤于改造的人了,因此,他受到的禮遇遠比在瘋人院多得多,也要好得多。——父親的狀況讓薛玉很滿意,很放心,現在唯一需要操心的只有她自己了。薛玉不想回家,還沒走到家門口,她的眼前就出現了耀眼的白光,這白光讓她感到暈眩,感到心悸。在街頭流浪了一個夜晚又一個白天後,當夜幕再次降臨,她走進了一家娛樂城。為什麼會走進娛樂城而不是其他地方呢?薛玉說,主要是門口那眨巴來眨巴去的燈光和燈光下影影綽綽的身影,讓她感覺到那裡在進行著一場誘惑人的秘密交易……
有個事情,你們告訴我真相。物理老師沉吟片刻,問道,我的兒子是不是你們害死的?
趙四輪眼淚落下來,說,怎麼辦,死唄。
薛玉卻不。薛玉很真誠很熱心地接待那些男人們,跟他們訴說衷腸,跟他們喝酒品茶,如同久別的戀人一樣對待他們——是啊,我就是把他們當成自己的戀人的。薛玉說,我從來沒談過戀愛,不知道戀愛是怎麼談的,但是現在,現在我把每一個來找我的男人都當成男友,把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當成我的初戀。他們和我在一起很享受,我也很快樂。他們發誓一輩子不忘記我,他們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很多人就賴在床上,怎麼也不肯離開。他們哭,他們流淚,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要把我娶回家去做婆娘,但是被我拒絕了。我才不幹呢。我告訴他們,不管我們彼此多麼有好感,不管我們多麼捨不得對方,不管我們相處得多麼融洽,多麼如魚得水,多麼如膠似漆,其實我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只能是萍水相逢,露水夫妻……為什麼?柳絮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我說你們這是幹什麼呢?才一見面怎麼就這樣呢?走吧,回去坐下吃飯,聊聊,增加點了解和理解,都是好人,怎麼這樣呢?
說到這裏,薛玉抽噎起來。柳絮忙扯了紙巾遞過去。薛玉揩了眼淚,緩解了一下情緒,說,他們在抬我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祈求老天給我一次機會,給我見他一次的機會,給我活下來的機會……後來我睡著了。我醒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四周很安靜。我蜷縮在裡頭的時間太長,四肢酸疼。我使勁一伸胳膊一蹬腿,從紙盒子里鑽了出來。那個紙盒子真漂亮,跟上回一樣,上頭還打著紅絲帶——蝴蝶結。你見到他了嗎?柳絮急切地問。
木耳緩慢地抽出手來,薛玉還來不及鬆口氣,就被另外一種難以言狀的疼痛攫獲了。那是一種什麼樣疼痛呢,身子空落落的,像是被抽取了肝腸,剝離了骨頭,軟塌塌地掉在地上,被滿地的玻璃渣硌吱。
柳絮正要進屋,一聽這話回過頭來,看著薛玉。薛玉像遭誰質疑需要解釋似的,以肯定的語氣說,真的,那些男人的眼睛都勢利得很,就看你穿得怎麼樣,長得怎麼樣……
終於啟程,趙四輪喝得有點多,臉色酡紅。他一再向薛玉保證,說自己十幾歲就開拖拉機,絕對安全地把薛玉送到土鎮。
那不是殼子,那是你的皮膚。木耳說。
我給薛玉講了我那天晚上的夢境,然後早晨去龍隱寺看到的那駭人的一幕。接著從這些天聽到的各種傳聞中挑選了一個可信度最高的講給她聽。——四十多年前,老方丈落難,被發送到一個偏遠的小山村裡勞動改造,還被強迫與村裡一位寡婦組織了個家庭。幾個月後,寡婦肚皮大了起來。又幾個月後,寡婦臨盆了,卻遭到難產,結果孩子保住了,她卻死掉了。臨死的時候,寡婦要老方丈一定要好好撫養孩子,否則她死不瞑目。結果她安詳地閉上了雙眼,因為老方丈答應了她的要求。老方丈是既當爹又當媽,屎一把尿一把拉扯著那個沒娘的孩子。
傍晚時分,拖拉機到達了土鎮。趙四輪突然擂了自己腦袋一拳,把薛玉嚇了一跳,薛玉問你幹什麼啊這是。趙四輪懊惱地說,我真他媽的渾蛋呢,這一路上都是我唧唧呱呱的,像個下了蛋的雞婆,我怎麼就忘記了問你來土鎮幹什麼呢,是走親戚啊,哪家啊?土鎮的人我都認得。薛玉說我不是走親戚,我是來治病的。趙四輪說怎麼愛城那麼大的地方還找不出個好醫生來啊?薛玉說你知道十三樓怎麼走嗎?
她讓我覺得不自在。柳絮大著嗓門說。
趙四輪很痛苦,他難以容忍薛玉這樣的決定,上前抱著薛玉要她離開這裏,跟自己走,去他的家,他的家乾燥明亮,等到黎明到來,他就帶她去辦理結婚。薛玉一把推開趙四輪,說,你別這樣趙四輪,我不值得你這樣,我只不過是一個陌生的女人,當婊子的,差點因為性病死去的婊子,你現在說有多愛我,但是時間會讓你背叛初衷,趙四輪,你不清楚你自己,我清楚你。你現在的決定會成為你的悔恨,你對愛情還一竅不通,你的腦瓜子根本就是稀里糊塗的,完全不清楚那是個什麼樣子的玩意兒……而且你最好離我遠遠的,要不然你可能會因為我而丟掉性命。說著薛玉將趙四輪送來的東西塞回到他手裡,折身回了十三樓。等到趙四輪的黑影消失,薛玉像往常一樣跟木耳打了招呼,返回自己的出租屋去了。她離開的時候木耳正在寫字,沙沙的聲音像蠶子在吃桑葉。薛玉租下的屋子距離十三樓不遠,這天晚上薛玉一夜都沒睡好,她老擔心十三樓會出什麼事。第二天起來,薛玉臉都沒洗就去了十三樓,結果十三樓真的出了事,被砸了,地上到處都是砸壞的桌椅,被套和床單扔得到處都是。鼻青臉腫的木耳拿起這件,放下那件,他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
薛玉說,她還記得那時候好像自己患了個什麼小病,什麼病還真記不太清楚了,不外乎感冒之類吧。那對蛇蝎母女表現出了特別的關懷與呵護,好像她們良心發現了似的。她們去薛玉的學校幫薛玉請了假,然後帶她去診所看了,讓她安靜地躺在床上休息,為她燉雞湯,為她削水果。薛玉十分感動,她還流出了感激的淚水。但是她怎麼也沒想到,死神正在向自己悄悄逼近……那對蛇蝎母女,她們在薛玉的藥水里摻入了一種可怕的致命藥劑。薛玉剛剛喝下,身體就出現了異常,腹部的疼痛讓她聲嘶力竭地大哭大叫。她的哭喊聲引來了物理老師。物理老師正在進行永動機的最後攻關,哭喊聲攪擾得他心緒煩亂,他氣咻咻地責問薛玉,你在幹什麼呢?哭喊什麼呢?那對母女趕緊掩飾,說薛玉病了,她們給薛玉吃藥,但是薛玉怎麼也不肯,而且還叫罵她們。薛玉一下子傻眼了,她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境地,知道如果父親再不援手救她的話,那麼她馬上就可能死於這場卑鄙的暗殺。於是薛玉拚命哭喊,要父親救她。你就好好吃藥吧,這麼大了還怕吃藥么?物理老師丟下這麼一句話就折身而去,繼續他的研究。一見物理老師走開,那對蛇蝎心腸的母女立即凶相畢露,她們摁住薛玉,捂住她的嘴巴,然後扯出棉被,將她撲在下面死死壓住。薛玉拚命掙扎,她知道自己一旦鬆氣就徹底完了。可是她的掙扎是徒勞的,她被厚厚的棉被蒙頭蓋面壓住,上頭是那對心如蛇蝎的母女,她們死死地如同大山一樣將薛玉捂在裡頭。薛玉只感到疼痛、憋悶,最後她決定放棄掙扎,坦然接受死亡的來臨。可就在此時,棉被被掀開了,薛玉呼吸到了空氣,緊縮成一團的身子頓時舒展開來。薛玉看見父親站在自己面前,那對蛇蝎心腸的母女正在狡辯,說什麼要讓薛玉好好睡一覺。
木耳拒絕他們的賠償和道歉。他告訴那幾個男人,其實他早就知道是他們,儘管他們捋起衣裳遮蓋住臉面。木耳的寬容大度叫那幾個男人很意外。木耳笑笑,揮揮手,叫在場的人誰也別再提起此事,就當從來沒發生過。
你身上怎麼這麼多藥味呢?薛玉問。
有人勸老方丈,乾脆把胖臉和尚攆出廟門算了,給他一筆錢讓他去過世俗日子。但是老方丈不答應。老方丈苦口婆心地勸胖臉和尚,讓他收斂點兒,還私下裡許願,說等自己百年之後就把龍隱寺當家這個衣缽傳授給他。胖臉和尚非但不聽勸,反而變本加厲。於是老方丈動了超度他的心思,就配了一副毒藥……佛門也有這等齷齪的事啊?薛玉驚呼一聲,咯咯笑了起來。
薛玉和柳絮都扭過頭來看著我。我想要故作鎮靜,卻很難,我尷尬地笑笑,說,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一直等到半上午有人敲門了,木耳才起來。木耳的頭髮亂糟糟的,臉紅通通的,睡意朦朧的樣子,渾身散發著酸臭,活像一個發酵過度的才出鍋的饃。他撓著油膩膩的頭髮,不斷有頭皮屑往下掉,看著桌子上那些飯菜,有些回不過來神。快吃吧,要不又涼了,我都熱三遍了。薛玉說。
於是薛玉就去了土鎮。
薛玉來到了愛城,她讓我去龍隱寺,說她在那裡燒香還願,然後稍作停留就要回家去看她的父親。
薛玉再次講起了她的家庭悲劇。我需要坐在桌九九藏書子跟前,不為面前的食物,我的身份先是一個聆聽者,然後是一個證人。每當說到關鍵的地方,薛玉都會扭過頭來看我,她的目光帶動了柳絮。我只有選擇點頭,做出肯定的表情,如同這一切我都曾經旁觀過。
薛玉站起來,走到窗戶邊,捋起窗帘向外張望了一下,說,我們出去吧,我害怕待在這裏頭。
薛玉被外面的雪白的光芒所吸引,她沒有聽父親的勸告,順著牆角悄悄來到父親的實驗室門口。她看見物理老師正氣急敗壞地往那對蛇蝎母女的嘴巴里塞電燈泡。那對母女怎麼也不肯張嘴,物理老師回身來到無線電力發射機跟前,扳動了一個摁扭,那對母女一陣哆嗦,張開嘴。物理老師輕鬆地就將電燈泡塞進了她們的嘴巴,然後回到操作台前開始了實驗。
這樣的情形木耳也沒見過,他伸手摸了摸,說手感有些像樹皮,硌手。他叫薛玉叉開手臂,讓他看看腋窩。薛玉艱難地叉開手臂,木耳驚愕地發現,腋窩裡也生了一層殼。因為剛才的運動,薛玉的關節處滲出了血珠,她疼得嘶嘶地倒吸涼氣。
還有酒嗎?薛玉晃晃手裡的杯子。柳絮趕緊起身去拿,然後連忙給薛玉倒滿一杯。薛玉像個老練的酒鬼似的,在杯口深呼吸了一口,陶醉了似的微閉雙眼,沉浸在醇香中。我和柳絮看著她。
三天後的傍晚,薛玉回來了。
柳絮小心地捋下衣袖掩住密碼,唱著小曲下樓了。
薛玉說舒服多了。
我很想知道薛玉的老家在哪裡。薛玉說在愛城附近的一個城市。是安州嗎?是北川嗎?是梓州或者竹城?薛玉一笑,問我為什麼要問那麼詳細。我說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陪你一塊兒去看看你的父親。薛玉輕輕搖搖頭,冷語說道,不必。龍隱寺和愛城相隔一條河,半面山。我要叫輛車,薛玉不讓,說慢慢走回去唄。我們走下山,沿著河堤前往愛河大橋。我們走得很慢,我得給薛玉講龍隱寺最近發生的怪事。她竟然對此一無所知。我很奇怪,說這事傳遍了整個愛河流域,你就算藏在罈子里罐子里,也應該有所耳聞啊。
說到這裏,薛玉泣不成聲起來。
木耳提提褲子,在椅子上坐下,開始吃飯。他似乎一點兒不餓,扒拉來扒拉去,進嘴的食物很少,兩隻眼睛瞧瞧這裏瞄瞄那裡,像個厭食的小娃。最後他實在忍無可忍地擱下筷子,看著薛玉說,我都不吃早飯的。
我不知道薛玉是不是在認真聽,她的那隻手在一直亂動。我念得機械,自己都聽得出來,乾巴巴的聲音像蜘蛛在屋子裡攀爬。最後我實在念不下去了。薛玉縴手如蛇,羞恥的薄布如何抵擋得住它厚顏的固執。她噙住了我。我擱下書稿。薛玉呢喃說,念,念。我只得繼續往下念。薛玉以一種堅決的態度,輕輕地剝著我的褲子。羞恥的感覺下沉,一切都在被子下進行。當念完最後一行字,薛玉蠕動身子鑽進被子里,她輕輕地咬著我。
薛玉扯了紙巾,掉過腦袋揩著鼻涕和眼淚。
一路上我給薛玉指著那些建築,哪一處是市長的貴邸,哪一處是愛城億萬富翁的豪宅,哪一處的住戶祖上是聲名顯赫的革命家,哪一處在海外有著叫人咋舌的關係……
求求你,把我們放了吧。那對蛇蝎心腸的母女哭泣著哀求道。
叫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十三樓重新開門之後不幾天,他們居然又回到了十三樓,繼續他們的苟合。只是沒再出現過那天的尷尬場景,他們和自家的女人都商量好了,盡量錯開時間。
趙四輪扭頭瞥了一眼薛玉,那眼神全變了。他不再說話,沉默得像塊石頭,路旁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會人家。拖拉機咚咚地向前行進著,慢慢地放緩了速度,最後停下來。
等我趕到龍隱寺的時候,薛玉已經出了廟門,站在下面的一間茶坊門口等我。她說她剛剛燒了香,還了願,又新許了願。然後說她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回去一趟。我問薛玉的父親現在如何。薛玉卻不願意談他,她說算了,有些話有些事還是漚爛在我的肚皮里吧,說出來搞得你心頭也難受。
禿頂男人像個勤奮的耕耘者,賣力地使喚著自己的力氣和激|情。等到事情完結,他撲在薛玉的胸脯上號啕大哭起來。薛玉還從來沒看見過男人這樣哭過,何況還是個中年人呢,就輕輕問了句,你怎麼了?這一問,那個禿頂男人就像在外頭受了委屈的娃娃突然見到了媽媽一樣,抱著薛玉哭得更厲害了。
我完全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也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沒有勇氣再聽下去,我起身離開,進了衛生間。我的心情很複雜,因為我就是那個兩眼裝滿淚水的男人,是那個渾身寫滿口紅字的男人……從衛生間里出來,我聽見薛玉還在接著說,她說她拿著那一筆錢進了醫院,她說多虧住在她對面的一個垂死的老女人,那個老女人要她去土鎮。土鎮,又是土鎮。那個她深愛的醉酒的男人,一個晚上都在念叨土鎮,像是要她前去土鎮等他……難道這一切,都是上天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的嗎?她問那個老女人,我為什麼要去土鎮呢?那個老女人悄悄告訴她,自己的下面原來比她那個還爛,就是在土鎮治好的。
薛玉不知該如何對答,不是埋頭扒拉碗里的飯粒,就是呵呵地笑。
木耳站在薛玉身邊,手足無措。他摸摸這裏摸摸那裡,感覺到那殼子越來越硬,薛玉連哭泣都成了困難,因為她的嘴上也長出了殼子。木耳在屋子裡兜了幾個圈子,想不出什麼辦法來。他問薛玉,是不是叫救護車把她送到大醫院去。薛玉艱難地想要擺動腦袋,但是不行,她語氣微弱地說,不,我哪裡也不去,如果真是要死,就讓我死在這裏吧。
物理老師嚇壞了,趕緊關了發射機。他的妻子砰地一聲從空中跌落下來,很快就死去了。
我的皮膚?我的皮膚為什麼會成這樣?薛玉啜泣起來,說,木耳,你再救我一次吧。
六福抵達牢鋪的時候是中午。這一路他走得很辛苦,但是感覺很好。這一段經歷是六福過得最愜意的……
趙四輪不再開拖拉機,生滿黃銹的拖拉機早被他賣了,他迷上了賭博。他經常藉著酒醉來糾纏薛玉,一是為了她的肉體,二是為了她口袋裡的錢。這讓薛玉苦不堪言。她很清楚,趙四輪落到今天這一步,自己是有些責任的,她破壞了他心目的美好,損毀了他的夢想……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薛玉說,你得改變,過另外一種生活。我等的那個人一來,我就要離開這裏,你得想到你以後怎麼辦。
我在桂園五號門口停住腳步。我很想告訴薛玉,這就是我曾經的家,我在這裏度過了美好的童年。當然,理論上講它現在也是我的家,只是一切在那個早晨就突然改變了……我不願意在這樣的情況下重新記憶起那個早晨,我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薛玉以為我要給她講什麼,看著我。我指指前頭,說,走吧。走出了好遠一大截,我聽見身後有人吆喝,嗨,你蹴到這個地方幹什麼子呢?回頭一看,是個保安,在驅趕一個蹲在桂園五號門口的人,那人不動。保安上前踹了他一下。那人說,你踢我幹什麼嗎,我又沒惹你。保安說,你走嘛,你怎麼個還蹴在這裏呢?那人說,我等人。保安不由分說上前又踹……回到酒店,我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是訂餐,要他們送一瓶好酒,一個是給柳絮,告訴她我晚上不回來。
柳絮很關心那個薛玉等待的人。她問薛玉,你是在愛城遇到他的,為什麼要到土鎮去等呢?薛玉眨眨眼,神秘地一笑,說,我知道他會到土鎮的,那是前生緣定。可能是因為喝多了酒的緣故,或者是因為熬夜太久,我感到頭疼得厲害,去找了兩片阿司匹林吃了,喝了點兒溫熱水,然後躺在床上。我以為我會失眠,卻不想很快就睡著了。當我醒來,已經是第二天十點鐘了。我起床在屋子裡溜達了一圈,到陽台上張望一陣,感到百無聊賴,就去燒了水沏茶,然後坐在那裡漫無目的地張望。
薛玉的家庭悲劇我已經聽她說起過一回。但是這一回不是重溫。在這個悲劇裡頭,角色還是那些,薛玉、薛玉的母親、弟弟、父親、後母、後母帶來的女兒。除薛玉自己外,其他角色的形象也沒發生什麼大的變化,薛玉的母親還是那個懦弱的偏激的母親,弟弟還是那個可憐的無辜的弟弟,父親呢,還是那個偏執的物理教師,那位後母呢,照樣心如蛇蝎,狠毒陰險,那個後母帶來的女兒呢,跟她的媽媽一樣,簡直就是翻版。

4

在酒店門口,我看見了一個禿頂男人。我不認得他,只覺得面熟。他被手銬銬著,哭兮兮的。他說你怎麼現在才肯見我,我就要死了,要炮打腦殼了。我拍著腦殼問,你是哪個?禿頂男人大吃一驚,瞪著我,問,你不認得我了?我不好意思,我說面善得很。禿頂男人痛苦地喊叫道,我說過要娶你的!我笑笑說,好多男人都跟我說過這話呢。禿頂男人發出一聲揪心的哀嘆,跟抓住他手銬的警察說,咱們走吧。他這一轉過背,我才猛然想起他是誰,他是那個天天給他婆娘熬藥的物理老師。我被帶到警察局,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物理老師回去就把他婆娘殺了。殺掉一個人是件並不複雜的事,只需要勇氣和膽量,手起刀落,就這麼簡單。但是要處理掉屍體做到人不知鬼不覺,那就不容易了。物理老師原本是想殺掉婆娘之後就來找我,把我娶回他家。他也應該算是個計劃周密的人,可還是出了問題。他用塑料口袋將他婆娘的屍體裝起來,在裡頭塞了些事先準備好的鉛塊。他是想把他婆娘沉進池塘里。為了防止屍體腐化產生廢氣膨脹,使得屍體浮出水面,這個物理老師還劃開他婆娘的肚皮,在裡頭塞了不少抑製劑。結果因為他的手忙腳亂,在包裹屍體的時候忘記取掉他婆娘頭上的簪子了。那根要命的簪子戳破了口袋,鮮血滴落出來,成了漫長的一線血跡,起點是他的家,終點是他拋屍的池塘……柳絮終於忍不住又問了,後來呢?
薛玉扭轉身投入柳絮懷抱里,抽噎了一陣,哭泣聲止住了,她離開柳絮的懷抱,握住柳絮的手聲音悲愴地說,妹子,我沒想惹你不高興,只是心頭難受,謝謝你收留我。柳絮趕緊表明自己的態度,一個勁地承認自己錯了,不該那樣對她。當柳絮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跟前的杯子里已經斟滿了酒,她端起杯子真誠地跟薛玉表示,如果薛玉願意,她是很希望跟薛玉一起分擔那些悲傷的。薛玉在與柳絮碰杯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眼角的餘光掃了我一下。酒杯相碰的悅耳的脆響讓我一凜,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看看柳絮,再看看薛玉,我彷彿感覺到柳絮已經陷入了一個陰謀,而薛玉則如同技藝高超的演員,更像老謀深算的導演。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她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以及她為什麼要這麼干,薛玉就再次開始了血淚傾述,而柳絮早已淚眼婆娑。
怎麼樣,現在?小夥子問薛玉。
很快我們就到了桂園。
我永遠也沒有忘記我們山盟海誓的那個夜晚。但是我不知道這個夜晚是不是我們重逢的時候。如果不是,那對我來說可就太可怕了,因為我有病,要是被客人知道我有病,就會被當成是故意害人,會挨揍的。我還是想冒險前去,因為這將是我最後一次機會,我的病很嚴重,又沒錢醫治,我想就算要死,能見上他一面我也心滿意足了。
木耳每天晚上都會來到薛玉的床前,把咀嚼成糊狀的草藥往她的身體里塞。見木耳咀嚼得那麼吃力,薛玉想自己來。當那些草葉剛一塞進嘴巴里,才動了一下牙齒她就受不了,麻、澀、苦、酸、辣……奇奇怪怪的感覺讓她的腦子嗡嗡直叫,眼前一片模糊,鼻涕眼淚潰堤似的往外奔涌,最後嘔吐不止,接著是可怕的拉稀。難以想象木耳是怎麼忍受或者說習慣了的。後來木耳不往裡塞草藥糊糊了,改往裡灌藥水。木耳說他出去散步和構思,其實多半都是採藥。薛玉跟著他的屁股去過兩趟,他漫山遍野地走,毫無目的似的,但是總能採摘到自己需要的藥材。那些藥材很古怪,薛玉全都不認得。葯採回來后,木耳得親自熬,他不放心薛玉,因為她掌握不準火候。熬煮出來的藥水有時候很燙地往裡灌,有時候又需要去找冰箱凍成冰碴子。而薛玉,則高高地翹著屁股,讓自己那東西口子向上豎立,如同容器。木耳灌得很小心,他不願意灑掉一滴。他告訴薛玉,他從來沒這麼費心過。木耳讓薛玉重獲新生。但是這段時間薛玉也讓木耳感受到了新生活的快樂。她很認真地給木耳做飯,而且改變了木耳不吃早飯的習慣。她還給木耳清洗了所有的衣裳,還清洗了十三樓所有的床單被套,使用了大量的消洗靈,那是一種腐蝕性很嚴重的磷化物質,薛玉的雙手都被浸泡出了小洞,接著蛻皮。但是木耳卻不願意薛玉就這樣住在十三樓,理由很簡單,他不想讓人家以為他是養著個婊子在招嫖客,因為總是有人跟木耳打聽,問多少錢。其實這些薛玉也都知道。薛玉說未必就沒其他的辦法了么?木耳說有,你嫁給我。薛玉沒有接受木耳的這個建議,她在外頭租了間房子,但是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還是留在十三樓read.99csw.com,幫助木耳做做清潔,為他煮飯洗衣。木耳安然接受著這一切。薛玉覺得這樣很好,她計劃長期在土鎮住下來,等待深愛的那個人出現。
誰乾的?薛玉問。
薛玉看見了牌子,「十三樓旅店」。她從草堆里鑽出來,下了車,走到趙四輪跟前,摸出剩下的幾包煙塞給他的時候,她愣住了,因為她看見趙四輪的兩眼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趙四輪沒要薛玉的煙,他擺擺手,什麼話也不說,驅動拖拉機咚咚地離開了。
我想……再來點兒。薛玉把酒杯遞向柳絮。柳絮拿起酒瓶,給薛玉滿上,突然轉頭問我,你要不要來點?
就這樣,薛玉重新操持了那個營生。為了正規,也為了安全,薛玉搬出了那個出租屋,她投靠了土鎮最大的歌舞廳。這家歌舞廳外表看起來跟十三樓一樣破爛,但是裡頭的裝飾漂亮極了,柔軟的沙發,暄騰的大床,瀑布一樣的熱水,腰包跟他們的褲襠一樣鼓的嫖客。薛玉沒有改變以往的那種行事方法,對待每一個前來求歡的嫖客她都儘力滿足,運用各種手段讓他們歡愉,並且對這種歡愉沒齒難忘。這樣一來,她的身後就有了一大群追隨者,他們對她的痴迷讓她的那些姐妹們非常不高興。她們說她搶了她們的男人,威脅說如果她再不改掉臭德行,就要收拾她。那些婊子們真是說到做到。
薛玉暼了一眼物理老師,感覺到他那禿頂在燈光下亮花花的,像是腦殼裡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往外迸發。她搖搖頭。
薛玉慘淡一笑,說,我沒藏在罈子里也沒藏在罐子里,我整個身心都鑽進了你和木耳的世界里了,今天去看我父親,順道來龍隱寺,雖然看見一個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也壓根沒去聽人家在說什麼,一門心思只想在菩薩跟前為你和木耳多祈求些福安。
木耳從口袋裡摸出一把草葉,塞在嘴巴里嚼,嚼得汁水橫流。屋子裡瀰漫起一股野草的清香。木耳將嚼得爛乎乎的草葉吐在手心裏,又摸出一把塞進嘴巴,繼續嚼。他嚼得很吃力,兩個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正把全身的力氣都運轉到了牙齒。很快他的手心裏就堆滿了爛乎乎的草葉。他輕輕扒拉開薛玉的雙腿,把那爛乎乎的草葉往她的身體里塞。一陣劇烈的刺痛如同閃電襲來,又如同閃電倏然消逝,緊接著,一星溫暖在那隱秘的深處油然而生,就像寒夜裡的一根火柴,點燃了埋在雪堆下面的柴火。火苗子越燃越旺,紅艷艷的火苗舔得老高,照耀著寒冷的夜空,融化了積雪……
第二日。當我從一塌糊塗的混亂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所有的窗帘都撩開了,金色的陽光穿透了屋子裡一切東西。薛玉不在房中。我想此刻她大概正在歸家的路上,或者已經和她父親待在一起了。
沒什麼,只要他們不放火,一切都還是可以接受的。木耳說。
等你身體好了,你還是走吧。木耳胃疼似的長長噯了口氣,說,這個地方有我一個低賤者就可以了。
薛玉的感覺是正確的。薛玉一進去就再也不想出來,她十分迷戀也十分享受那種生活。自由、快意、簡單,散發著葡萄酒和體液的混合氣味,曖昧但是溫暖。只兩三個月時間,薛玉就成了遠近有名的人物,這名聲像暗流一樣,只在那種特殊的場合里涌動和傳播。每天前來找薛玉的男人排得比看大戲的隊伍都要長。但是薛玉有個規矩,每天晚上只陪一位客人,這在同行看來簡直不可理喻,要知道多接待一個就多一份酬勞啊。放著大筆的錢不掙,憑什麼要把整整一個晚上交給一個男人?要知道那些男人可都是衝著名聲來的,才不管你的臉蛋生得多漂亮,身段多好多妖嬈,皮膚多細嫩多水靈呢,個個都像頭粗魯的吃西瓜的豬,衝過來,呼嚕呼嚕橫七豎八地亂啃,一點也不講章法,一點也沒憐香惜玉心腸,把你搞得遍體鱗傷痛楚不堪之後,甩下一把票子,像得勝了似的揚長而去。對待這些男人,就應該像高速路收費亭,讓他們川流不息地來,丟下錢就趕緊滾。
對於那個垂死的老女人的話,薛玉半信半疑。她來到車站,前往土鎮的客車剛剛離開,而下一班客車還無法確定什麼時候有。薛玉站在那裡,由於病痛的緣故她覺得渾身發冷,有些站立不穩,她準備回到醫院去,等明天再出發。這時候她看見有人在攔貨車,那些攔車的人每個人手裡都拿著幾包煙捲。那些貨車司機看見煙捲就會停車,問去哪,然後討論是不是再多給一包或者兩包。薛玉於是買了煙捲,五包,捧在手裡,像個討口子似的站在路邊。很快就有一輛貨車在她跟前停下了,笑眯眯地問她去哪裡。薛玉說土鎮。那人看看煙捲,看看薛玉的臉蛋,不無遺憾地說他這趟不去土鎮。
見到了。他躺在床上,酩酊大醉,都忘記拆他的禮物了。我抱著他使勁親吻,他也不醒。他還跟我上次見到的時候一樣,俊秀的臉龐上濕漉漉的全是淚痕,兩隻眼窩裡就像小碗一樣盛滿了淚水,夢話中全是令人心碎的詞語。薛玉說,我一直陪他到黎明。我沒叫醒他,我揣上他所有的錢,吃掉房間里的水果。我還把他說的夢話囈語用口紅寫滿了他的身體,我要他醒來的時候看見,那些話在我心裏可都是比泰山還重、比大海還深的誓言吶!
曾經有人找到我,他們把我打扮得很性感,裝進大紙箱,纏上紅絲帶,當成禮物送到一個男人的房間。當那個男人拆開紅絲帶,我一眼就愛上了他,他也愛上了我。但是我們沒能夠繼續下去我們的愛情,發生的一些事把我們分隔開了。我一直在找他,可是怎麼也找不到……於是我就拜託那些堂口的老闆,讓他們幫我記住一個日子,說如果這個日子有人來找女人當禮物的話,就趕緊聯繫我,我不要錢不說,得到的報酬還全部給他們。這個日子終於等到了——你說的那個日子,是幾月幾號?我突然脫口問道。
物理老師說,你不是婊子,不是妓|女,你是好女人,你應該得到愛情,得到幸福,而這些我都可以給你!
木耳用一床浸透水的棉被將薛玉包裹住,然後吃力地把她抱回了十三樓,把她平放在桌子上。木耳緊閉房門,將好奇的人們阻隔在外頭。沒有誰看見木耳是怎樣施治的。如果事後木耳不跟薛玉說,薛玉也不可能清楚。木耳告訴薛玉,他先是去割了一大筐子藿麻回來熬煮,然後用熬煮的藿麻水清洗她的身子,接下來又用糯米糰子裹掉她身上的毒刺,再然後將剩餘的藿麻水添加上油,像製作板鴨似的塗滿她的全身……
薛玉見到了木耳。木耳也看見了薛玉。木耳那時候正在看書,坐在一把椅子里,那本書很厚很重,他雙手吃力地捧著,腦袋垂得很低。他抬頭看了一眼薛玉,問,你這是來幹什麼?薛玉猶豫了一下,說,我來治病。木耳點點頭,說你先去找張床躺下,我就來給你看。薛玉問,是不是得脫褲子?木耳說,是。薛玉就進廚房清洗了鍋台,開始熱水,她在牆角邊找了個盆子和一塊肥皂。等到把水熱好,正要端進屋裡去洗,木耳說不用,你要洗乾淨了,我就看不出個什麼了。於是薛玉就躺在床上開始等待,等了許久也不見木耳進來。薛玉開始犯病了,渾身的骨頭散架了般酸疼,肚子里劇烈疼痛,直冒虛汗,一會兒工夫身上就濕透了,而且手腳不聽使喚地哆嗦。薛玉實在扛不住了,呻|吟起來。
後來呢?柳絮看著我,她急切地想知道結果。
因為我們的身份決定了我們的選擇。薛玉輕輕啜了一口酒,含著酒在嘴裏咂吧了一下,一口吞了,嘆息說,他們是嫖客,而我呢是妓|女。
薛玉看見了一個奇異的景象。她看見那對母女嘴巴里的燈泡閃耀著刺眼的白光,那光芒照耀著她們的身體,她們的身體透明就像玻璃人兒。
該柳絮不好意思了,她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了,臉上的神色緩和了許多。這個時候,薛玉把求助的眼神透過汪汪淚水投向了我。
經過緊急搶救,薛玉脫離了危險。物理老師沒有責怪那對蛇蝎心腸的母女,要薛玉也對此事保持沉默。那對蛇蝎母女感到慶幸,還以為她們在物理老師的心目中佔據了多麼重要的位置,捨不得追究她們的過錯。她們錯了。其實她們應該覺察得出來。那些天里物理老師不再像過去那樣沉溺於研究發明,而是整天枯坐在那裡像哲學家一樣沉思。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傍晚,當那對蛇蝎母女從香甜的睡夢裡醒來,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可怕的萬劫不復的噩夢之中——她們被結結實實捆綁在椅子上,頭上插著引線,手指上纏繞著線圈,線圈那頭連接著電量表。這是幹什麼?那對蛇蝎母女恐懼地喊叫道。
柳絮看看我,我有些尷尬。真不知道薛玉為什麼要說這些話。薛玉一笑,說,那都過去的事情了。說著回過身,對著鏡子照來照去。
後來政策變了,老方丈帶著孩子離開了小山村,回到了寺廟。因為老方丈精通佛學,被請到了龍隱寺做了方丈。由於他善於說法講經,弟子廣眾,尤其是在佛學界享有的崇高聲望,使得原來平平常常的龍隱寺很快就聲名遠揚,成了善男信女們紛至沓來的琅嬛福地。
物理老師有兩個聽起來很鼓舞人心的研究。其一是永動機,其二是無線傳輸電力。物理老師在永動機研究和製造上一直沒能取得比較大的進展,但是在無線傳輸電力方面卻獲得了初步成功。很多發明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喜歡讓家人第一時間分享自己的發明成果,因為這也是對他們熱心支持的一種特別的報答。物理老師也不例外,他決定讓自己的家庭首先享用上科研成果。他製造了一台發射機,然後根據房屋多少製造了多少台接收機。薛玉掰著指頭數了數,三間房屋,加陽台和門口,統共五台接收機。物理老師先用他那儘管還未成型但已經可以進行幾何級複製的永動機將普通的電力進行放大,然後把電力輸入到發射機里,再通過接收機來接收。那天晚上,他們家亮如白晝,因為光線過強,他們幾乎都可以透視到物體的內部里去。薛玉說,那個夜晚真是奇妙極了幸福極了。在光芒四射的屋子裡,物理老師向他的家人展望了這項發明的偉大前景,無論是誰,無論他要去哪裡,只要他帶著一台電力接收機,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不管是高山之巔還是荒原,就可以享受到這樣方便快捷的電力,他可以用電做飯,也可以照明,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啊。他還說,如果等到他的永動機發明成功,那麼像水電站,像發電廠,都可以統統被關閉。他只需要施加一點作用力,讓永動機動起來,產生出動力,就可以輸出能源,這種能源,就是清潔衛生的電力。然後他再通過永動機把電力複製放大,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八變十六……幾何級地增長,不多時,所產生和放大的電力,就足夠整個地球的人類享用了。
中午的時候,柳絮起來了,她拖著濕漉漉的頭髮,來到陽台上梳理。我問薛玉呢,還在睡?柳絮說,她老早就走了,走的時候天還沒亮透呢。我猶豫許久,問柳絮,昨天晚上薛玉還跟你談了些什麼?柳絮說你不是老早就不想聽了么,怎麼還問?我說你最好別聽她那些。柳絮吃驚地看著我,問,怎麼啦?我說她的那些話我感覺多半都是胡扯。柳絮驚異地看著我,但是沒深究,她搖搖頭進屋去了。這天午後,我又意外地收到了一摞書稿。
薛玉想笑。
那天吃過午飯,柳絮就要我跟她下跳棋,一直下到半下午,我老是輸,她老是贏,我們都覺得沒意思。最後她把棋盤一推,說沒勁,不玩了。再後來,柳絮穿了身粉紅色的衣裳出來,站在我跟前,問,你看怎麼樣?我說很好。柳絮哼著支小曲進了屋,不一會兒又穿了身粉白的出來,在我面前招搖了一下,問,你看這個怎麼樣?我說很好。柳絮哼著曲子進了屋,等等出來,又換了身牛仔裝,在我面前繼續招搖,問,你看這個怎麼樣?我說很好。
來這裏之前我可是用香皂洗了三遍呢,沒想到還是給你聞出來了。物理老師不好意思地破涕為笑了,那笑容肉呼呼的,像個娃娃。他告訴薛玉,因為婆娘身體的緣故,他一直沒跟她干成那事,他想,但是他不敢,他怕送了婆娘的命。他婆娘也想,也不敢,怕丟掉自己的性命。這讓薛玉很好奇,怎麼會呢?物理老師嘆息說,因為醫生不准許,醫生說了,如果一旦幹了那事,他婆娘就會有生命危險,而且肯定是必死無疑。薛玉說,但是看你剛才的樣子,也不像是沒幹過那事的啊。物理老師不好意思地回答,以前干過,工資的三分之一都拿出來幹了那事,因為錢少又想多干,所以一直沒幹什麼好貨色。在聽說了薛玉的名聲后他就下了決心,一定要會會這個女人。薛玉好奇起來,問,為什麼呢?物理老師說,我之前遇到的女人因為我沒錢,長相又不怎麼的,都瞧不起我,所以這一回我攢了三個月的錢,還跟人借了一筆,決定前來會會你,我聽他們說,你是最好的……物理老師接下來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他不知道如何稱呼薛玉。婊子。薛玉替他說了。薛玉的這個詞語叫物理老師大驚失色,他擺著手,連說,不,不,不。薛玉一笑,說,我就是婊子嘛。物理老師堅https://read.99csw.com決不同意,他用一連串的詞彙將薛玉讚美,說薛玉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心地善良、大方、嫵媚、體貼……薛玉當時想,幸好這個禿頂男人是個物理老師,詞彙匱乏,倘若是個教語文的,大概會把半本辭典都搬弄出來。薛玉拿出盒煙示意物理老師要不要,物理老師趕緊道謝。薛玉叼起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輕描淡寫地說道,你之所以認為我好,善良、嫵媚、大方、體貼,不過是因為我把你伺候舒服了而已,其實說到底我不過就是個婊子,要走到大庭廣眾之下,就算我們碰面你可能理都不會理我。物理老師如同受了天大的冤屈,說,怎麼會呢?見物理老師要申辯,薛玉不想再跟他說下去了,她擺擺手笑著說,現在還早,你可以洗洗,就睡這裏,明天早晨起來的時候,你要願意我還可以陪你再弄一次。不過呢,我覺得你該回去了,你那個婆娘還半死不活地等著你回去呢。實話跟你說,之前我可從來都是挽留客人的,還沒勸過誰走呢。物理老師站起來,沒頭沒腦地問道,如果我娶你,你會嫁給我嗎?
是不是趙四輪?薛玉問。
我在薛玉面前坐下,握過她的手。她看著我,目光相視卻毫無話語的慾望。坐了一陣兒,我問薛玉要不要吃點東西,我說可以叫人送到房間里來吃。薛玉說她不餓。
後來物理老師被槍斃了。薛玉說,我被關了一陣子就放出來了,到了愛城。我在愛城還是跟原來一樣吃香,我的名聲傳得很遠,來找我的男人成群結隊。好多男人還把我當成一件高貴的禮物,獻給他們的好朋友享受。可是沒過多久,我就發覺我生病了,病得很厲害,然後就是治療。你們可能都不知道,給我們治病的醫生都很缺德,一個比一個缺德。他們看得出來我們是幹什麼的,就使勁嚇我們,說要割掉啊,說要爛到肚皮里去啊。我那次就被一個滿頭白髮的醫生嚇得半死。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了半天,我都灰心了,認命了,他才搭腔,說可以救我。他給我開了一丁點兒葯,但是要了我很大一筆錢。我心想,無所謂,只要能夠治好,我還可以掙。如果那個老醫生不是露出流氓的本相,我真不知道會被他欺騙多久,沒準兒會被他一直耽擱著,死在他手裡。他的那些藥物根本不管用,我的病不僅沒減輕,反而加重了。我問他,他說這得要個過程,就像膿包,先得潰爛完了,然後才可能長出新肉來。我聽著似乎還真是那麼回事。但是他接下來就不正經了。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傢伙,打起了我的主意,他說今天下雨,沒多少病人,冷清清的很無趣。我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的肚皮里揣著什麼主意。果然,他湊到我跟前坐下,把手伸進我的衣裳里摸我的胸。我說我都爛成那樣了,搞不成的,你真要想搞,趕緊給我治好唄。這個老流氓笑嘻嘻地說,你只是下頭爛了,上頭還沒爛嘛。說著他就脫了褲子,露出那個臭烘烘的東西來。
我苦笑著搖搖頭,看她們碰杯,乾杯。接下來柳絮兩眼目不轉睛地看著薛玉,而薛玉又開始了情緒飽滿地講述。
你沒認真聽我剛才說。如果你聽了,你就不會這麼問了。薛玉有些不高興。柳絮訕笑著有點尷尬。
一天早晨薛玉醒來,突然發現手背上生了一層殼子,摸起來硬邦邦的,緊接著她發現臉上緊巴巴的,脖子扭動都很困難,一摸,也生了一層殼子。渾身上下,薛玉都被包裹在一層殼子中。那殼硬邦邦的,黑褐色,泛著光澤。
不過這隻是薛玉自己的認為。為了改變薛玉偏激的看法,一個男人甚至不惜性命。那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禿頂,戴著副眼鏡,舉止斯文,聲音細弱。薛玉還記得是在一個雨後的傍晚接待的這個禿頂的中年男人。薛玉還記得這個禿頂男人身上散發著一股藥味,憑這一點薛玉就猜出了這個男人的身份,八九不離十,他是醫院的藥劑師。薛玉從來不打聽客人的身份,但是喜歡猜測,通過他們身上散發的氣味和他們的舉止。很顯然,那個男人是第一次進這樣的場合,當薛玉的手一碰觸到他的時候,他就哆嗦。可能是因為緊張的緣故,這個禿頂的男人表現得很糟糕,一不成功他就失去了信心,沮喪地收撿起衣裳要離開。薛玉挽留住了他,薛玉說你別急,來,我陪你說說話。那個男人重新回到床前,一副頹喪的樣子,似乎很對不住薛玉。薛玉並沒跟他說幾句話,她得幫助這個可憐的禿頂男人成功,他應該得到快樂,尤其是在她這裏。
那對蛇蝎心腸的母女連猶豫一下都沒有,爽直地承認了,並且一直表示,她們之所以那麼干,純屬是因為對他的愛……物理老師受不了,大喝一聲,住嘴。這一聲大喝並沒讓那對蛇蝎心腸的母女住嘴,她們繼續哀求,尋找著各種理由證明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都是緣于對物理老師的愛。
薛玉被關在裡屋,事先父親已經跟她說了,要她待在裡頭不準出來。聽著嗡嗡的震動聲,薛玉知道父親打開了他的那個無線電力發射機。她對這聲音不陌生,母親就是在這樣的嗡嗡震動聲中死去的。
哦。一個實驗。物理老師站出來,他的手上拿著改錐和鉗子,說著他摁了一個開關,屋子頓時雪亮一片。
那只是你。薛玉微笑說,我可從來沒覺得。
那麼就這個吧。柳絮說,你再給我仔細瞧瞧,我是不是該戴上副眼鏡?黑框的如何?我說好,黑框的吧。那麼鞋子呢?柳絮翹起一隻腳,搭在小桌上,在我眼前晃呀晃。我看著她,我說你想要雙什麼樣的鞋子呢?靴子吧。柳絮說。我摸出卡遞給她。密碼呢?柳絮問。我讓她伸出手,拿起支圓珠筆像往常一樣在她的手臂里寫下密碼。柳絮的這一點讓我感到尤其可愛,她用我的銀行卡卻從來不記密碼。有一天她看上了一個不錯的旅行箱要去買回來,恰好我沒空陪她一塊去,就把銀行卡給了她,密碼寫在手臂上。結果她很快就回來了,兩手空空,非常懊惱,因為她上洗手間把密碼給沖洗模糊,看不清了。
重新回到堂子里的薛玉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她遠比以前更加受男人追捧。然而此刻的薛玉已非昔比,她給自己開出了土鎮所有婊子都不可企及的高價。她不再把自己的歡顏不加區分地施以任何男人——給錢才可能讓你快樂,不給錢,你連床邊都挨不上。從那之後,薛玉接待的不是大人物就是有錢人,在這些大人物和有錢人的呵護之下,土鎮再沒哪個女人膽敢小瞧了薛玉。那些曾經加害過她的婊子都識趣地滾蛋了,那個誘騙她的男人被餵了絕苗。薛玉說,是她親自熬煮的絕苗湯,然後親口喂下的,最後她還將一根攪和葯湯的木棍塞進了那個渾蛋的屁|眼,那個男人嗷嗷地如同殺豬般慘叫,從此沒再看見他在土鎮街頭遊手好閒地溜達。
木耳問薛玉這情形是什麼時候發生的。薛玉說早上起來,感覺身體雖然不疼痛了,但是卻很不自在,渾身僵硬。就在她伸手準備拿一件衣裳穿上的時候,發現手指不聽使喚,僵直,仔細一看,原來上面包裹了一層殼子。
如果我真讓你不自在的話,還是我走吧。薛玉對著柳絮慘淡一笑,說,妹子,我沒想惹你不高興,如果命運可以選擇的話,我會選擇像你一樣的生活……在你面前,我只是不想偽裝。

6

別動,趕緊躺好。木耳忙攙扶著薛玉,讓她平躺在床上。
薛玉沒怎麼費力,那個禿頂男人就蓬勃起來了。他很驚訝,更多的是激動。他急不可待地要上來,動作慌亂。薛玉知道,如果任由他的性子,一不小心他就會像只被戳破的氣球。薛玉微笑著示意他克制,然後引導他,像牽著一個鄉下來的娃娃進入遊樂場一樣,叫他慢慢感受,慢慢享樂,然後攤開手腳把自己徹底地完全地放心地交給了他。
薛玉躺在那裡,被一種久違了的感動貫穿身體,不由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當天晚上,薛玉睡了長時間以來的第一個好覺。她還做了夢,夢境很清晰,就是在陽光燦爛的田野里採摘野花,天空中有悠揚的鴿哨,遠處有駿馬漫步山岡,身邊是潺潺小溪,小溪里小魚遊動,尾巴上閃耀著晶亮的水珠。這是少女時代才有的夢境,薛玉早就不做了,但是這天晚上卻突然出現在她的夢鄉。第二天薛玉起來得很早,她感覺身體異常輕鬆,像是換了人似的。她來到廚房,將昨天晚上剩下的菜重新翻炒了,熬了稀粥,然後端到桌子上,自己坐在那把椅子對面的凳子上,開始等木耳起床。
這套衣裳是我陪柳絮去買的,當然我出的錢,韓國貨,價格可不低。薛玉照了照鏡子,自嘲似的笑笑,說,真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幾年前我要是穿上這衣裳,可以多值五十塊錢。
飯菜送來,薛玉並不想吃。她說突然感到很難受。我問為什麼,是不是生病了。薛玉說她沒生病,就是難受。她躺在床上,擁上被子。我歪在沙發上,端著甘美的葡萄酒,不時小啜一口,可能是因為酒的緣故,我覺得有些睏乏,索性躺下。我閉上眼睛,一分鐘不到就睡著了。
薛玉想要去請木匠來修理那些損壞的桌椅,木耳攔住了,說沒錢。薛玉又想去買新床單和新被套,木耳搖搖頭,說,我拿不出來一分錢。薛玉說你別管了,我去找錢吧。一直忙到深夜,薛玉才基本把那些垃圾清理乾淨。木耳坐在一旁在一摞紙上寫寫畫畫,薛玉知道,他一定又在為他的小說做人物分析。做完清潔,薛玉燒了一鍋水,清洗了身子。撩撥水的嘩啦聲吸引了木耳,他湊過來看,問薛玉怎麼樣。薛玉說你是問我身子嗎?木耳說是啊,你的身子怎麼樣了?薛玉說感覺整個身體都是新的,尤其是下面,很細嫩,很敏感,就像蛻皮后的蠶。木耳嘿嘿地笑。薛玉突然感到一陣衝動,拿膀子靠了木耳一下,說,你要不要來試一試。木耳的臉沉下來,走到外面去了。
柳絮不明白什麼意思,看看我。我說她媽媽和弟弟都死了。柳絮吃了一驚,回頭看著薛玉。此刻的薛玉淚水已經流淌得嘩啦啦的了,她哽咽說,我想他們,我守在他們的墳頭前……
胖臉和尚對於男女那點事兒極度痴迷,他不僅引誘前來拜佛的香客居士,還時常趁著夜色偷偷摸出廟門,到愛城的歌舞廳洗腳房去尋歡作樂。他沒花多長時間,花和尚的名頭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這讓他的那個老方丈父親感到非常惱火。更讓老方丈感到忍無可忍的是,胖臉和尚為了籌集買|春的錢,竟然砸爛了大雄寶殿里的善款箱,還把廟裡幾尊年代久遠的燭台偷出去賣了。

2

柳絮不再言語,她站在一旁黑沉著臉看我做飯。薛玉在外頭看電視,拿著遙控板,把那些頻道循環著摁來摁去。吃飯的時候柳絮的臉還是跟浸水了的棉絮似的,黑沉沉的,在布放碗筷的時候下手很重,碰得乒乓聲四起。薛玉看看柳絮,又看看我,問,她這是怎麼了?我說你把她嚇住了。薛玉笑起來,問,我怎麼啦?我說你那句話。薛玉又問,我哪句話?我說你說什麼穿得好……男人什麼的。薛玉點點頭,說,哦。既然薛玉已經知道,柳絮似乎覺得自己再沒必要掩飾什麼了,看著薛玉說,你沒把我嚇住,我只是噁心。
柳絮說,她出門的時候,就看見個女人在樓下兜圈子,起初她還以為是個精神病患者。回來的時候看見那個女人還在原地兜圈子,看見她了,就擋住了她的去路。就在柳絮不知所以的時候,薛玉說出了我的名字,問可以見見我嗎。柳絮很奇怪,當時她馬上就想到了這個女人跟我有齷齪關係,多半是被我壞了,神經出了問題,如今來找我麻煩的。薛玉可能從柳絮的表情上猜測出了她的疑慮,馬上表明自己的身份。柳絮半信半疑。薛玉說她回鄉看望老父后,順道路過愛城,想來探望一下我,更為關鍵的是她腰無分文,又冷又餓,希望得到我的幫助。趁著薛玉洗澡,柳絮問我跟這個女人究竟怎麼回事。我說她不已經告訴你了嗎?柳絮說我不相信。我說那麼她都跟你怎麼說的?柳絮說,她說她的丈夫跟你是好朋友,是寫小說的。我問她還說什麼了?柳絮搖搖頭說就這些。我說好吧,我再給你補充補充吧。我拍拍桌子上那沓書稿,說,這就是她丈夫寫的,她丈夫是一個很出色的小說家……
隨後一個女人理所應當毫無懸念地來到物理老師的這個家裡。這個女人帶著個女兒。這個女兒和她的媽媽一樣看起來漂亮極了。但是這漂亮的臉皮下面,卻都隱藏著一顆蛇蝎一樣的心腸。她們像是早就經過預謀似的要將物理老師那可憐的女兒和兒子除掉,獨霸這個家庭。她們這麼干是因為她們清楚物理老師的未來,那真是不可限量。因為妻子的意外死亡,物理老師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他決定將自己的無線電力傳輸發明封閉一段時間,以此作為悼念亡妻的方式。而在永動機研究上,他加快了步伐。那對蛇蝎母女深知這兩項發明一旦問世,將會帶來多大的財富。她們必須要儘快成為物理老師的唯一合法繼承者……她們是那麼想的,也那麼幹了。物理老師的兒子死於一場蹊蹺的事故。愛子的亡故給物理老師造成了巨九_九_藏_書大的打擊,物理老師無心研究,沉溺於痛苦之中,這使得那對蛇蝎心腸的母女放慢了對薛玉的迫害。她們倒不是心生了悲憫,而是生怕物理老師承受不住打擊崩潰掉。一段時期過後,物理老師終於恢復了研究。幾乎是同一時間,那對蛇蝎母女也開始了對薛玉的迫害。
柳絮聽得兩撇眉毛一跳一跳的,對面前這個女人由衷地欽佩起來。
我說我倒是希望她是我的女人,但是她不幹。薛玉不再問什麼,她把椅子挪到窗戶邊,撩開窗帘,靜靜地看著輝煌燈火中的愛城。
那個叫趙四輪的人來看過幾次薛玉。每一次前來他都帶著禮物,有水果,有糖果。薛玉十分清楚這些東西所代表的意思。在最後一次,她很明白地告訴趙四輪,如果他想要她,她可以滿足他一次兩次,但是自己絕對不可能跟他好下去。趙四輪很尷尬,也很激動,他說我想娶你,我要養你,你不能再干那些事了,你都不知道我將來有多富,如果這裏被淹沒的話,國家是要賠我很多錢的,我那麼寬的房屋,那麼多的土地,到時候你想買什麼都行。薛玉說謝謝你趙四輪,你這麼好的人,我真該嫁給你,但是沒辦法,我愛上了另外的人。趙四輪以為薛玉說的是木耳,驚詫地說,你要嫁給他嗎?那個怪物?薛玉不想在這件事情上跟趙四輪糾纏,就說是的。
柳絮的臉色很難看。我忙起身安撫,把柳絮扯進廚房,我說我來做飯吧,老規矩,你打下手。柳絮把瓜果蔬菜從冰箱里拿出來,發氣似的一樣一樣往我跟前摔。我說你這怎麼了?柳絮氣咻咻地問,她是妓|女是不是?我說之前是。柳絮問,她真是你朋友的婆娘?我說是。
柳絮坐不住了,連忙起身走到薛玉身後,輕輕撫摸著她的後背,叫著姐姐,姐姐,你別這樣……
薛玉終於笑起來。在她的笑聲中,物理老師直愣愣地看著她。薛玉笑夠了,說,你快回去吧,早點把借人家的錢還上,以後別來這個地方了。
老天,發生了什麼事?木耳驚呼道。
我這是怎麼了?薛玉的眼淚直流。
木耳徹底絕望了。他乾脆端來把椅子坐在薛玉的床邊,他說,好,我陪著你。薛玉感到口渴得厲害,她想喝水。於是木耳給她端來水,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如同對待一件精細無比的瓷器,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喝了水,薛玉安靜了下來,很快就睡著了。木耳也稍微緩解了緊張的心情,他側耳靠近薛玉的臉,傾聽了她的呼吸,然後又把手輕輕放在她的心窩,他感受到了殼子下面蓬勃有力的蹦跳,他心想,薛玉是不會死去的,要不是這奇怪的殼子,她真是健康得很。木耳去找了本書來,翻看了幾頁,就感到困頓得很,於是爬上對面的床,蜷縮成一團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薛玉最先醒來。薛玉聽見嘎嘣嘎嘣的聲音傳來,像是什麼在開裂。仔細一聽,聲音不是來自別處,而是來自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在開裂。她睜開眼睛,看見了奇異的一幕,包裹她的殼子正在龜裂。龜裂得最厲害的是她的雙手,她輕輕一動,那些殼子就掉了,她的雙手自由了。她把手舉到眼前,看見了紅彤彤的皮肉,看見了指頭和手掌上清晰得就像地圖一樣的紋路。有微風透過牆縫吹進來,薛玉的雙手頓時一陣清涼,如同溪水淌過。緊接著,薛玉感到臉上的殼子也在開裂,她一歪嘴,咔嚓一陣碎響,竟然沒有一絲疼痛。薛玉伸手摸到翹起來的殼子,輕輕地掀了下來,她的臉變得清爽無比。薛玉坐了起來,她看見胸口的殼子像梧桐樹皮一樣支楞著,不由得厭惡地一把抓住掀開來……掀開身上所有的殼子,薛玉搖醒了木耳。木耳看著眼前的薛玉,哪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玉簡直就像是完全變了個人,她臉上原來的黑褐斑點全部沒有了,手腕上被煙蒂燙傷的疤痕也沒有了……從頭到腳,薛玉紅潤細嫩,粉嘟嘟的如同嬰兒。
聽了第二個電話,薛玉很驚訝,問,你有女人?
柳絮回家時,身後竟然跟著薛玉。薛玉的突然出現讓我十分驚訝。
本來已經準備坐下了的柳絮一聽這話,身子一下綳得筆直,她雙手一撐,把自己從餐桌邊推開,就往裡屋走。過了一會兒,柳絮出來了,換了套衣裳,化了淡妝,要拉開門往外走。我忙上去叫住她,問她哪裡去。
他後來還來過嗎?柳絮急切地問。

1

在土鎮的溝渠河堤、地邊田坎,生長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植物,名字叫藿麻。誰要不小心碰觸了它的枝葉,就會引起劇烈疼痛,並導致皮膚潰爛。那些婊子們就是用這種叫藿麻的植物收拾了薛玉。她們讓她們的一個相好假扮成嫖客,說要帶薛玉出去走走,薛玉見那人一臉和善,一點沒有疑心地跟著去了。結果來到一處偏僻的地方,薛玉看見了那群婊子。她們扒光了薛玉的衣裳,然後讓那個帶她出來的男人強|奸了她,隨後用那些藿麻抽打她,薛玉發出陣陣慘叫,凄厲叫聲嚇得天空的鳥兒都打著趔趄。那些婊子一邊抽打,一邊叫罵,離開的時候還意猶未盡地還將一團藿麻塞進了薛玉的下體。
薛玉微微笑著說,你會知道的。你也會知道的,我什麼都會告訴你的,我跟你沒有秘密。薛玉看著柳絮說道。柳絮感激地點點頭。
我竟然夢見了那個被保安驅趕的人,我看見他在桂園裡茫然地走來走去,在每一處岔路口停下,張望。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我看不清楚這個人的面孔。但是我卻感受到了他的焦躁和不安。就在我準備上前去的時候,薛玉叫醒了我。薛玉問我睡著了嗎?我說是的。薛玉說她睡不著,我起身回頭看著她。薛玉坐在床上,手裡捧著木耳那部書稿,說,你給我念念吧。我說好。我往酒杯里注入了一點葡萄酒,一飲而盡,來到床前接過書稿。薛玉牽著我的手,把身子往邊上挪了挪,我上到床上,捧起書稿準備念。薛玉把腦袋枕在我的腿上,一支手環住我的腰,一支手放在我的襠部,這讓我感覺很彆扭。
小夥子得意洋洋地笑起來,他告訴薛玉,他姓趙,人家都叫他趙四輪,因為他開的是四輪拖拉機。說這話的時候,趙四輪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騰出來擦鼻子,等他再扭過頭來,薛玉看見他鼻子黑黑的,像個戲里的小丑。薛玉忍不住笑起來。趙四輪不知道薛玉為什麼發笑,也跟著笑,憨憨的樣子。
柳絮聽話地回到飯桌跟前,薛玉也放下了她懷裡那團衣裳,回到了飯桌前。我看看柳絮,說,我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柳絮,今天晚上是三個最不幸的人的晚餐。我,一個註定早死的人,薛玉,一個命運多舛的女人,過去是,現在可能好了點兒。你,柳絮,一個願望永遠大於現實的女人……算了,不說了,我自己聽起來都像是一首蹩腳的詩歌。
薛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睜不開眼睛,渾身疼痛得厲害,被燒灼一般,不停地哼哼。木耳說你怎麼不叫喚呢?你要覺得疼痛,叫喚幾聲是可以輕鬆一點的。薛玉說我還忍得住。
後來呢?柳絮顯得很緊張,看樣子她已經被這個傳奇般的故事完全吸引住了,而且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柳絮跑過來,拽住我的手發嗲地說,走嘛,陪我嘛。我想聽。薛玉也看著我,目光泓邃如同不測之淵。我只得回到座位上,柳絮挪動椅子靠過來,緊緊依偎在我身旁。
薛玉嚇壞了,呼叫木耳。
年歲最大的桂花樹在歷史最古老的藩王府,是桂園的核心區域,佔地一百多畝,據說是明朝一位被貶到愛城的親王修建的。那位身世顯赫的親王乃至他的後裔早不知去向,氣勢不凡的府邸早在好多年前就被改成了愛城民俗館。不止藩王府,桂園很多沒有主家的府邸都被挪作了他用,一部分入住了愛城的有權人,一部分入住了愛城有錢人。
趙四輪開車帶著薛玉和那個愛城糧液的胖傢伙,左拐右拐,到了郊野,他指著月光下泛著銀光的一處房屋告訴他們,那是他的別墅。他把他們送進房間,握握那個胖傢伙的手,微笑說,你放心玩,這裏很安全。那個胖傢伙說好,我就喜歡這樣清靜的夜晚和這個清靜的地方。
我帶薛玉住進了愛河酒店。薛玉應該從來沒進過這樣的場所,酒店的鋪排和豪華讓她難以適應,她局促不安,輕手輕腳,真像個生怕闖禍的鄉下人。我帶她進入房間,她四處張望了許久才緩過勁來,長長地舒了口氣,說,我不習慣這樣的地方,讓我汗毛豎立。我說看樣子你已經習慣了嘛。薛玉擔心地看看門,說,我不習慣,一點都不習慣,我生怕會有人闖進來。我說不會,沒有我們的招呼,誰也不可能進來。
木耳冷笑一聲,說,搞不清楚,兩三年就會有這麼一次的。

5

薛玉也說到興頭上。她的表情讓我覺得很奇怪。的確,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只能用奇怪來形容。要知道,她說的可都是自己的傷痛事,她怎麼就能這麼從容、這麼章法得當、這麼表情飽滿地說呢?一點也看不出來煩亂和悲傷。薛玉接著說,我又進了家醫院,這一回我找了個女醫生,把褲子脫了叫她看,女醫生看了一眼就不願再看第二眼了。她說我要跟你說一些話,不是好消息,你得做好心理準備。我說我知道,是不是我會死?女醫生點點頭,說,可能。女醫生建議我住院,說接下來我會感到非常疼痛,如果在醫院的話,他們可以通過藥物幫我減輕痛苦。但是我身無分文,哪裡住得起醫院?就當我在街頭四處流浪,尋思著究竟到哪裡去等死的時候,我接到我以前一個老闆的電話,她說我拜託她的事情如今已經有眉目了,叫我趕緊過去。
為了緩解薛玉的局促,我一手把著她的肩頭,另一隻手從身後繞過去牽住她的手。薛玉的手冰涼,汗津津的。在穿過大廳的時候,我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我招呼了輛出租,護住車門讓薛玉先進去,我挨著她坐下。計程車司機問我們去哪裡。我說了桂園。
那個物理老師告訴薛玉,藥味是因為他長年累月地服侍一個病人。這個病人是他的婆娘,他婆娘從嫁過他的第二天起就生病,這麼多年就沒好過。於是他每天都要給婆娘熬藥,久而久之就染了一身的藥味。
好吧。我說,我就陪你們喝點吧。
從十三樓出來,薛玉遇到了一個路過土鎮的船客,他告訴薛玉,他的船剛剛拋錨,正在維修,於是就上岸來想娛樂娛樂。因為人生地不熟,他一直在街頭溜達。薛玉問他想怎麼娛樂。薛玉這麼一問,頓時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沒說幾句話,薛玉就把他帶進了自己的那個出租屋。第二天黎明,那個船客不無感激地告訴了薛玉他的感受,他說昨天晚上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活的夜晚。那個船客正語無倫次地說著感激的話,電話來了,是他在土鎮的朋友打的,說剛剛才知道他的船拋錨在了土鎮。那個船客將薛玉摟在懷裡,告訴他的朋友,說他現在很好,他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這一切都得感謝薛玉。那個船客用很誇張的表情和語氣向他的朋友推薦了薛玉,要他有機會一定要來照顧她。薛玉笑著說,你還是先照顧我吧,我需要錢。那個船客大方地甩出一把鈔票來,豪爽地問,夠嗎?
薛玉改變了自己的形象,和她母親一樣懦弱無助……在這個家庭悲劇的序幕裡頭,薛玉展現了這個家庭最初的和諧與美滿。母親做的飯菜雖然樸素卻洋溢著令人沉醉的香氣。父親痴迷研究和發明,憑藉淵博的知識,只需對一個擺件或者一個傢具實施一點小小的改造,就使得這個家大放異彩。弟弟生性活潑好動,水汪汪的大眼睛,黑亮亮的眼珠子,每一個笑容都是那麼可愛。而她薛玉自己呢,則表現那麼勤快懂事,樂意為這個家庭干很多事情,比方為母親敲雞蛋,晾晒衣裳,擦窗戶,給父親遞去扳手,沏茶端水,抹去他額頭密密的汗珠,以及做一個小小的遊戲就讓弟弟無比開心,銀子一樣悅耳的笑聲撒滿屋子……接下來的故事儘管和之前那個版本相比,在內容上有很大改變,但還是無法脫離傳統戲劇的窠臼。在薛玉的描述中,她的父親簡直就像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他潛心研究,以拯救人類為己任,他在一系列重大課題上煞費苦心,無論哪一個課題,它的結果都足以改變人類的發展進程。對於物理教師的研究,他的妻子給予了莫大的支持。這些支持已經遠遠地超出了一個妻子對於一個丈夫的支持範疇,而是一個有著大愛心胸的無私者對於一個人類福音製造者的支持。每當物理老師在研究上遇到困難,他的妻子都會鼓勵他,讓他看著人類正在遭受的苦難,讓他展望發明出來后給人類帶來的希望的福音……於是,物理老師再次燃燒信心,向著未來進發。
我跟薛玉說了桂園的歷史。我說除了愛城的城牆、龍隱寺、觀音堂,以及玉皇觀、愛城衙門、愛城監獄,桂園裡頭的建築應該是歷史最悠久的。桂園裡頭的建築大都不是公共建築,而是私家府邸,它是由很多私家園林組合而成的。這裏頭的住戶都對桂樹十分偏好,據說天下所有的桂樹品種都可以在桂園找到。因此,桂園裡頭不僅有歷史最古老的府邸,而且還有年歲最大的桂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