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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六福的毒痣之難和黑獄之災

第十三章 六福的毒痣之難和黑獄之災

六福不再說什麼了,默默地落淚。
六福一把扯住老獄頭,老獄頭嚇了一跳,趕緊抽出別在腰間的警棍要向六福敲下去,六福嚇得忙鬆了手,蜷縮回牆角,啜泣說,我真不知道怎麼回事,稀里糊塗就到了這裏……
六福終於離開了嘎龍寨。他離開嘎龍寨的時候正是傍晚。幾個小夥子正往壩子里搬柴火,幾個姑娘也加入了進來。
寨子的寨主是一個慈祥的老者,滿臉的皺紋和額頭上以及下巴上兩道深深的疤痕,證明他飽經歲月風霜,也飽受爭戰的洗禮。他的兩眼在黑夜裡炯炯有神,閃耀著智者的光輝。他告訴六福,抓他並不是因為他偷竊了稻穀,漫山遍野的稻穀,他吃那一點怎麼也比不過小鳥兒。他們以為他是仇人派來的探子。老者深怕六福不清楚,解釋說,仇人就是漢人,就是漢人中的官兵。老者一眼就看出了他不過是走投無路的流浪者。老者說,你一身襤褸,面黃肌瘦,仇人的探子不可能是這個樣子,他們有酒有肉,總是喜歡大吃大喝。你也不是討口子,你的眼睛里沒有討口子那種神色,你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標,有從討口子眼睛里看不見的堅定和毅力。所以,老者決定將六福當成貴賓,請他享用開鐮節的歌舞和美食。
六福想要回家。
殺……殺死哪個?六福怯怯地說,我從來沒殺過人,我是冤枉的,你們搞錯了……警察局長噌地站起來,湊到六福跟前,好奇地打量著他,問,你是什麼來頭?你的嘴巴怎麼這麼硬?實話跟你說,我不怕你跟我耗,我可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收拾你的法子,你總沒九命貓厲害吧?九命貓是江湖上最兇悍的盜匪,到了我這裏,三堂沒過完就老老實實交代了,哭得跟個孫子樣……你還有一堂,這一堂你選什麼?嘗嘗我的人肉竹籤?還是嘗嘗我的辣椒水?
杲布說他十分清楚吳大帥,知道這個魔頭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而且總是說到做到。
老獄頭慢慢打開提兜,裡頭裝著燒雞、酒、白米飯。香氣撲鼻,引誘得隔壁的死囚都大聲喊叫起來,說好漢,有牢同坐,有福同享,分點怎麼樣?六福想要大聲回應,可是有氣無力,連日的飢餓,現在見了這樣的美味,干吞一下喉嚨,差點就把舌頭咽下肚皮。但是老獄頭卻遲遲不肯把提兜遞給六福,他說,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了。六福愣了一下,看著老獄頭。老獄頭嘆口氣,指著那些飯菜,說,這些東西都是下了毒的。六福呆住了。老獄頭接續說道,你要知道一個事實,你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會活著出這個死牢的,不管是你捱過一年還是十天半月,到頭來都是死路一條,與其這樣活得可憐,何不幹脆一了百了?
杲布點點頭,跟身邊的一個壯漢說了句什麼,那壯漢出去了,很快帶進來一個人,是個男子,那男子低垂著腦袋站到六福身後。修腳師起身走到那個男子身邊,仔細地瞅著,瞅完那個男子,修腳師又縮回身來瞅六福。六福被修腳師瞅得心頭髮毛,如坐針氈。修腳師瞧來瞧去,好像在做著對比。隨後,修腳師拿起一塊木炭在六福的臉上點了幾下,像在做記號。修腳師再次進行了比對,瞧瞧六福,再瞧瞧六福身後的那人。
警察問,王阿三是誰?他家住在哪裡?
老獄頭不以為然地說,我們當然知道,不過你不清楚那些害人的傢伙,他們只一心想到害人,好多事情都會忘記的,而且疑神疑鬼,更加不敢確認自己究竟干過些什麼。正是因為如此,那個梁靜柏慌慌張張地告辭了,說要回去給警察局長準備些禮物,以報答他幫忙緝拿殺兄兇手,幫他報仇雪恨。
六福徹底絕望了。老獄頭什麼時候從他身邊離開的他都不知道。他像傻了一樣癱軟在角落裡,幾隻老鼠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懶懶散散地在他跟前踱步,有幾隻試探著爬上他的身子,呲牙咧嘴,似乎想要啃了他。果然,有一隻下口了,在六福的指頭上狠狠地就是一下。六福疼得嗷一聲叫喚,那爬上身子的老鼠嚇得一蹦老高,跳下來,卻並不躲避,而是煽動鼻子,長長的鬚毛一顫一顫的,把他張望。晚上,好吃的好喝的送來了。一盆燉肉,還有半拉燒雞,一筲箕米飯,此外還有一罐子酒。
六福一邊狼吞虎咽地吃東西,一邊聽老獄頭講事情由來。
三路人馬很快回來,他們帶回來的消息驚人地一致,吳大帥的確死去了,是被手下人打死的。聽了這個消息,杲布愣在那裡許久才緩過神來,他的臉上沒有一點高興,反而增加了許多憂慮和疑惑。
進了屋子,王阿三跌跌撞撞地拿不住包袱,哐啷一聲掉在地上。六福忙上前幫忙去揀,誰知道包袱鬆了袢兒,滾落出許多亮閃閃的銀圓來,足有幾百塊。把六福嚇了一跳。
六福已經好些天沒吃東西了。雖然如此,六福卻沒有放緩腳步,他知道只需要忍一忍,前頭一定有出乎意料的東西在等著他。
我說過,我這個人好說話的,只要你老實,守這裏頭的規矩。警察局長也來了,親自給六福倒滿酒。
我有個兒子,我一直認為他是我們狩獵者家族最勇敢的後裔,我對他將來成為像我一樣的收割者滿懷期望和信心。杲布說,但是他現在遇到了麻煩,他殺錯了人。杲布告訴六福,他的那個兒子跟他小時候一樣,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尤其是漢人的世界,以為有多少稀罕玩意兒,總愛往他們的地界里跑。三個月前,他的兒子再次去了漢人地界,竟然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一個姑娘。杲布的兒子認為那個姑娘比傳說中的天仙還要美麗,山谷里所有的鮮花加起來都不如她,就許下誓言,要用半個嘎龍寨的黃金一樣的稻穀把那個美麗的姑娘換回來,卻受到了一個渾蛋的阻撓。那個渾蛋也打起了美麗姑娘的主意,但是他一個子兒也不想花,想憑藉幾支槍炮就把那個美麗姑娘帶走。姑娘的哭聲和那個渾蛋的粗野蠻橫激怒了杲布的兒子,杲布的兒子就像猛虎下山一樣撲向那個渾蛋和他的爪牙。只一眨眼工夫,他就割掉了那幾個傢伙的腦袋。所有的人都嚇壞了,都叫杲布的兒子趕緊離開,能夠躲多遠就躲多遠,因為他砍掉的是一個叫吳大帥的兒子的腦袋。杲布問六福聽說過吳大帥沒有。六福搖搖頭。杲布伸手指了指,說,如果你從這兩個方向過來,就一定知道這個魔頭了。這個魔頭分明是從地獄里出來的,他最喜歡乾的事情就是拿大炮轟人。杲布曾經見過他將一個反對他的人捆綁在炮口,然後轟一聲,那人連點粉末都沒剩下。吳大帥並沒立即帶兵過來,而是派人傳話,說喪子不能復生,他並不想把嘎龍寨怎麼樣,他只要求等到稻穀成熟,將整個嘎龍寨一年的收成全部運送到他的大營,此外,還有杲布的兒子的腦袋。那帶話的人說,吳大帥專門叮囑了,叫杲布不要弄虛作假,稻穀要車干揚凈,不帶半點癟顆和水分,他的兒子也必須是他的那個兒子——臉上長著幾顆黑痣,什麼形狀,什麼樣子,吳大帥已經根據目睹者的描述叫人畫了下來,就張貼在那裡。說如果杲布膽敢欺瞞他,那麼他將不惜一切代價將嘎龍寨夷為平地。
等到六福醒過來,他已經躺在寨子中央的壩子里了。他翻翻眼皮坐起身子,看見碉樓上空的雲彩金黃,如同成片的稻穀。傍晚了。六福想要站起來,卻發現根本不可能,他被鐵鏈拴住了雙腳,鐵鏈的另一頭是一個廢棄的磨盤。壩子上空空蕩蕩的。過了一會兒,幾個小夥子出現在壩子上,他們抱著成捆的柴火,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眉飛色舞的樣子很興奮。他們衝著遠處一陣吆喝,又跑過來幾個姑娘,那些姑娘的裙裾長長,走路的時候得一隻手在前面提著。姑娘們也很興奮,咯咯的笑聲如同銀鈴一般清脆響亮。又出來幾個頭裹帕子的婦人,她們捧著許多罐子,把那些罐子在柴火跟前一字排開。有個調皮的小夥子跳到罐子旁,伸手在其中一個罐子里蘸了一指頭,塞進嘴巴里,咂咂地品味著,臉上蕩漾著快樂的光輝。其他幾個小夥子見狀,戳著指頭也要上前去蘸了,被那幾個婦人趕緊擋住。一個姑娘悄悄走到那些罐子邊,這個聞聞,那個看看,然後瞧准了一個,伸手在裡頭蘸了一下,卻並不喂進嘴裏,而是藏在身後,躡手躡腳地走到剛才那個偷吃的小夥子身後,突然一下伸手出來,抹在他的眼睛上,那個小夥子頓時嗷地一聲尖叫,雙手捂著臉,不停地跺腳叫喚,狼狽的樣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六福忍不住也笑了。這時候那些人都注意到了他,也都注意到了他的笑容。他們看六福的眼神充滿悲憫,就像慈悲的屠夫不忍心對待小豬那樣。六福心頭咯噔一聲,他知道,那些罐子里盛滿的應該都是花椒、胡椒、鹽巴、辣椒和八角大香之類的調料,而那根高高架在柴火堆上的油光滑亮的杆子,肯定就是燒烤用的簽子了。等到天一黑定,他們就會點燃篝火,開始燒烤。那麼燒烤什麼呢?六福的心變得冰涼冰涼的。
一直沉重冷靜的杲布在等待中變得煩躁起來了,很多時候他要親自爬上碉樓,不放心地往吳大帥的方向張望。六福站在壩子中望著杲布,看不出他的心頭是慶幸還是期盼。
警察局長卻不相信。他要老獄頭好好照顧六福,別讓他死去了。同時他也提醒六福,要好好保重身子,因為接下來他要被一點一點地打入十八層地獄。這十八層地獄其實就是釘竹籤子、灌辣椒水、老虎凳、煙熏、火烤……在這些酷刑面前,六福一遍一遍地死去,又一遍一遍地活過來。如此死去活來,直到警察局長都失去了耐心,他掏出手槍抵住六福的腦門,咬咬牙,真想把他就地槍決,一了百了。但是,警察局長卻放心不下那批金銀,因此,他抬起的槍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就是下不了手勾動扳機。
你得晒晒太陽,你太白了。杲布走過來,打量著六福。
很快梁靜柏就送來了一大筆銀圓。通過這一大筆銀圓,警察局長知道自己辦了個冤案,但是他卻不能把六福放了,因為六福是眾所周知的搶劫殺人犯,而且證據確鑿,死有餘辜。而且這件案子,也樹立了警察局長斷獄如神的英明形象,如果放掉六福,豈不是自打耳光?更不好向民眾交代。更重要的一點,是現在他打開了一個錢庫的窟窿,只要六福還在他手裡,只要威逼得當,梁靜柏的錢財就會源源不斷地流進自己的腰包。

5

我有點事情出去一下,晚上再過來,你吃飽喝足,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訴我,如何?警察局長笑眯眯地問。
叫我來幹什麼?六福問。
老獄頭別回警棍,按捺住火氣,冷笑說,好吧,你不知道,我就來說給你聽,你好好聽著,看是不是這麼回事。
六福被捆綁了雙手,脖子上套著繩子,像趕牛一樣被幾匹馬夾在中間。六福想要叫喊,可是叫喊什麼?冤枉?什麼冤枉?他如同墜入五里雲中,一點兒也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王阿三愣了一下,笑起來,說,瞧你這話說的,好像我請你喝酒是要圖你什麼。我只是一個人孤單,想要找個朋read.99csw.com友說說話,喝喝酒,要是接下來可以同行一段路的話,那就更好了。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冤枉的呢,我只是看你可憐,起點好心,讓你少遭點罪。老獄頭說。
從此後,六福編筐所掙的錢差不多都進了警察局長的口袋。警察局長從六福編筐的事情看到了另外一條生財之道,他要整個牢房裡的囚徒們都為他編筐,不會編筐的做豬鬃刷子,打草鞋也行,只要能掙錢,做什麼都可以。掙到的錢,警察局長分五成,獄卒們分兩成,囚徒們分三成。真是皆大歡喜。整個牢房裡,打草鞋的、編筐的、做豬鬃刷子的、打傢具的,一個個忙得不亦樂乎,活像個大作坊。這樣的日子沒維持多久,警察局長因為功績突出,被委以重任,要調離此地。臨走的時候,他的一個把兄弟找到他,說要跟他做筆買賣。這個把兄弟是個拉部隊的,據說是土匪出身,剛剛吃過敗仗,隊伍損失了一大半,現在想要擴充兵員,因此他想請警察局長這位把兄弟給他想想辦法。什麼辦法呢?其實這位把兄弟早就想好了,他瞧准了牢房裡的那些囚徒。
修腳師手把著六福的肩頭,將他像一個物件一樣移動到自己對面的椅子上,然後示意他脫掉衣裳。六福只得依從,脫掉衣裳,端坐在椅子上。杲布擺了一下手,那兩個壯漢來到六福跟前,手裡多了條繩索,並且不由分說地就將六福連同椅子捆綁在了一起。
警察問,你去哪裡?去幹什麼?
沒有的。你說你見過,你那只是在夢裡見過。我猜想啊,你那樣的夢還是好些年前做的吧?杲布就像瞧穿了一個惡作劇似的嘿嘿笑起來,說,憑我活了這麼多年的經驗,我跟你打賭,你從今往後再也不可能做那樣的夢了,你再也夢不到那樣光明潔凈的世界了,你所有的夢裡都會只剩下要命的慘叫,永遠也墮落不到底的深淵,還有路邊的白骨,殺場的血泊……六福思前想後,決定採納杲布的建議,安安靜靜地待在嘎龍寨,一面享受杲布提供的美食美酒,一面思考選擇什麼樣子的死亡方式。杲布說了,他可以等六福死去后再砍掉六福的腦袋,六福可以自由選擇他的死亡方式,自縊、砍頭、毒藥、溺水……只要不損毀面部,什麼都依他。怎麼死呢?六福想到了自縊和毒藥,後來又想到了醉酒後砍頭,究竟哪樣呢?六福一直在這三種方法上左右徘徊,猶豫不決。
還早呢,你都還沒畫押呢。警察局長說,現在有兩個事情,你要交代給我,第一,你把屍體藏哪裡去了?苦主要屍首,你就給人家唄。第二,你把那些金銀放哪裡了?我可聽說梁靜松身上帶著數萬金銀呢。
警察問,那麼你的這個玉墜呢?
你知道那個美麗的姑娘是個什麼下場嗎?杲布問。六福搖搖頭。杲布嘆了口氣,說,那個前來傳話的人帶著個小盒子,說那個美麗的姑娘就裝在裏面。杲布使勁伸展了一下腰板,看著遠方天邊的雲彩,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小小的盒子怎麼會裝得下一個人呢?我叫我的兒子千萬不要打開,但他就是不聽,他太喜歡那個姑娘了。結果他打開那個盒子就等於打碎了自己的心,因為裡頭裝的是那個姑娘的人皮……杲布告訴六福,在他沒看見六福之前,他的天空一直黑沉沉的,真像是要垮塌下來了。是六福給了他希望。他沒想到這個世上還有長得跟自己的兒子差不多的人,只是六福太瘦,臉上沒有他最想要的黑痣。突然,他想到了修腳師。嘎龍寨的人素來沒有穿鞋的習慣,因為長年赤腳,所以腳上難免會長出雞眼。這個修腳師每隔兩三年都要來嘎龍寨一趟,給大家挑雞眼,偶爾也幫那些愛美的姑娘們去除臉上的黑痣。修腳師既然會去除黑痣,那麼他能不能幫忙長上呢?杲布叫人去請了修腳師來。沒想到修腳師竟然滿口應承下了這個活計,只是開價高了點兒。但是杲布毫不在乎,他表示只要修腳師的活兒做得好,他可以給兩份報酬。這可把修腳師高興壞了。
但是六福沒辦法交代出那些金銀的下落。根據警察局長的提示,六福知道了那批金銀還真不少,有二十根金條,五百銀圓,此外還有十幾張銀行的兌票。我真不知道。我都這樣了,我知道我肯定要交代的。六福說。
老獄頭嘆了口氣,等警察局長出了門,才說出在喉嚨處停留了許久的那句話,咳,我看你也是被錢迷了心竅啊。
熊熊的火焰裊繞著那隻巨大的粽子,一旁有人不停地往上洒水,巨大的粽子轉動起來,開始裊繞起白色水汽,有香氣瀰漫開來。
就在六福準備跟這個修腳師好好交談一下時,他們被分隔開了。杲布神色嚴厲地警告六福,不準跟這個修腳師說話。警告了六福,他又警告修腳師。你,杲布指著修腳師的鼻子說,不準跟這個年輕人說話!
警察局長几乎不再來看六福,他現在糾纏梁靜柏去了,梁靜柏不是三天兩頭往警察局來,就是他三天兩頭往梁靜柏那裡去。不管是來還是去,警察局長總是不會落空。老獄頭也三天兩頭告訴六福,局長買店鋪了,局長入了油廠的股了,局長又新娶了姨太太了……每當這些好事臨門,警察局長也不會忘記了六福,他會丟幾個錢給老獄頭,讓老獄頭好好招待六福。
女人站在寨子門口,以那飽滿的笑容,送六福遠去。
兄弟且莫要說這些話,都是個緣分!王阿三向六福拱拱手,抹了眼淚,轉身而去。目送王阿三背影消失,六福恍如夢中。如果不是手中的玉墜和一大包銀圓,還有這一身衣裳,他還真不敢相信自己會遭遇到這樣的好事。只是朋友此去,何年是相逢啊。六福嘆息一聲,繼續開始了他的遠足。走了一陣,六福才猛然想起,自己只知道這位好友名叫王阿三,卻不曾問過他家住何處。好在記得那個地名,涼風埡口老鴰岩,三棵樹下磨盤石。想一想,這是個什麼地名兒啊?聽起來怪怪的。再想一想,這事還真是蹊蹺,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好的人呢?
人都死了,你還把我留在這裏幹什麼嘛!六福衝著杲布的背影高聲叫喚道,我沒用處了,你該放我走!
結果可想而知,警察局長怒不可遏地離開了。
我真下不得手,你知道,那麼多的金銀……警察局長擺擺手,不肯再說了,看得出他很憤怒,也很難過。
六福喝了那碗酒。王阿三給六福又倒滿一碗,豪氣地說,喝,喝了我這裏還有。三碗酒下肚,六福感到身上已經沒了寒意。對於王阿三再倒過來的酒,他不敢再喝了。王阿三的過分熱情,讓六福產生了種不祥的預感。萍水相逢,陌生不識,他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好?
行。六福說。
我要的就是這些人啊。那位把兄弟說,跟人打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不是亡命之徒他還幹不了這事兒呢。
你究竟要我幹什麼,你跟我說嘛。六福又哭起來。
一頭母牛叉開雙腿,撅下屁股,噼里啪啦地撒著尿。母牛撒完尿,甩著尾巴去舔它的牛犢去了。六福來到那泡尿跟前,等漂浮在上面的泡沫散乾淨了,將腦袋伸過去,在臊臭中他終於看清楚了自己的這張臉。真是難以置信。六福看到的是一張胖乎乎的臉,和胖乎乎的臉上幾顆黑痣。
好些天過去了。六福被准許走出屋子。就在他前往壩子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行走起來很不利落,他看看自己的手,白生生的,像出土的花生苗一樣胖嘟嘟的。再捋起褲腿,原來青筋和骨頭畢現的兩腿,竟然也長得嫩生生、白胖胖的。自己這是怎麼了?胖了?肥了?
一碗酒很快下了肚。酒可真是個好東西。那碗酒就如同一團火,在六福的肚皮里燃燒起來,使得整個身子一下子變得暖暖的。要是再來一兩碗就好了,沒準兒還會大汗淋漓呢,可是口袋裡已經再沒有第二碗酒的錢了。六福正想著,一碗酒擺在了自己跟前。是王阿三送過來的。王阿三一臉和善的笑容,他說,喝吧喝吧,這天氣得多喝點兒,免得生涼寒病,涼寒病可不是小病啊,弄不好就要人命,我好些個朋友就死在這病上頭。
你不要動。杲布說,這就是我要你幫的忙,你放心,不會要掉你性命的。聽這麼一說,六福只得安靜地坐好。
沒有。杲布為六福的固執感到好笑,他說,憑我也曾四處流浪的經驗,我向你保證,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那麼一個地方,沒有的。
六福伸手把提兜拖到跟前,看著那些香氣撲鼻的燒雞、酒和米飯,問,是誰送給我的?局長還是王阿三?老獄頭摸出一摞銀圓,掂量掂量,說,這個人不想你活著,他要我把你毒死,想拿這些買通我。六福問,買通你了?老獄頭揣好銀圓,說,這些燒雞都是我在老字號三缸鹵買的,酒是白家燒刀子,葯……葯呢,是我花一個銀圓買的,無色無味,吃下后不痛不癢,不知不覺。六福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老獄頭說,我這輩子沒做什麼虧心事,過去沒有,當下也不會,我之所以干這個,是可憐你,你要是想死你就吃下去,好好吃喝,做個飽死鬼。你要是想接著活,我就把這些東西拎出去扔了。
六福端起湯藥一飲而盡,然後把碗丟在一邊,努力睜開眼皮看著杲布,說,你究竟要幹什麼?
儘管老獄頭說的那些很有誘惑,但是六福沒有採納。
六福只覺得身子發軟,喉嚨發乾,發木發麻的腦袋暈乎乎地如同灌滿了水,沉甸甸就要從肩頭滾落下來。
謝謝了,老人家。六福咬著牙關,強忍疼痛,讓自己坐了起來。
我記得你跟我說起過,你這樣四處奔波,是為了尋找……尋找什麼?杲布撓撓稀疏的頭髮,嗯,是什麼呢?哦,我記起來了,明凈世界,對,光明潔凈的世界。不過我要以一個老人的身份提醒你,你找不到的,沒有明凈世界,沒有。有!六福說。
六福說,「■」村。
編,繼續編,我看你把這個荊條筐子編得圓不!警察沒再笑了,也不準圍觀者們笑,他們站在六福跟前,冷冰冰地說,夥計,我們要帶你回警察局了,實話跟你說,到警察局見了我們局長,別拿你剛才編的這些話去搪塞他,你得跟他老實點,他可是個容易發毛的主兒!
就在警察局長拂袖而去的時候,老獄頭叫住了他,說有個事情跟他彙報一下。警察局長說,好,你說。老獄頭告訴了警察局長,有人要買通他殺死六福。警察局長很感興趣,問誰。老獄頭說,是苦主。苦主說逮住了殺人兇犯卻遲遲不槍決,生怕夜長夢多,到最後讓殺人兇犯逍遙法外。警察局長說,人家這樣想也是情理之中嘛。老獄頭卻搖搖頭,說,只怕裡頭另有蹊蹺。警察局長一聽,來了精神。第二天,老獄頭給六福送來了吃喝。這可真叫六福感激不盡。老獄頭告訴六福,他的確得好好感激自己。
老獄頭團起一大把草塞到六福後背上,讓他倚靠在牆上。六福感到疼痛緩解了許多。他再次道謝,還喊了句冤枉。這一聲冤枉喊出來,淚水也隨之滾落。老獄頭看看六福,嘆息了聲,說,大清的時候我就呆在這個牢獄裡頭,陪了成百上千的死人。哪一個進來的時候不說自己是冤枉的?可結果呢,不是被砍了腦殼,就是遭炮九*九*藏*書轟了,沒幾個活著走出去的。
六福簡要地說了自己的經歷,說了自己這些年所遭遇的般般危險,所受的種種磨難,然後說,之所以要跟王阿三先說這些,是因為下面的話就是這些危險和磨難總結出的經驗。六福要王阿三出門在外千萬不要露財,因為很多歹毒之人為了幾個小錢就不惜殺人。其二,不要跟陌生人打交道,這個亂世凶年,是沒有人可以值得信賴的。第三,一個人在外不要喝酒太多,因為那樣的話很容易就會被人暗算……六福一口氣說了很多。王阿三聽得很認真,也很感動,他取下包袱,從里拿出一兜被一張精美的手帕包裹的東西,說道,謝謝兄弟,我知道你昨夜為了保護我的安全,手裡拿著棍子背靠著門守了整整一夜,今天又跟我說這麼多的肺腑良言,怎不叫我感激?這手帕里包的是一百個大洋,你且收下,接下來的路上做個盤纏,也不用再受那些苦楚。

2

當來到寨子外面,六福看看成片的稻穀黃澄澄的,就像滿地金子。他輕輕走了進去,雙手拂動顆粒飽滿的谷穗,感到它們就如同女人的笑容,令人心醉。
六福本來是想就這麼餓死的。三天過後,他真的奄奄一息了。他感到很愉快,就要死了,就要脫離苦海了。正如老獄頭所說,一切都要輕鬆了,都要太平清凈了。可就在六福以為自己的前腳就快要邁進鬼門關的時候,他做了個夢。老夢,就是那個明凈世界,他在裡頭像魚一樣游,像鷹一樣翱翔,渾身不著一塵,通體透明,連發梢都洋溢著愉快和美妙。
日子一天天過去,杲布實在熬不住了,叫了人前去打聽。打聽的人很快回來,帶了個驚人的消息,說吳大帥已經被他的敵人攆跑了,早就不在他原來的駐防區了。攆跑了?杲布根本就不相信,叫人繼續前去打聽,看吳大帥被攆到哪裡去了。打聽的人很快回來,帶了個更加驚人的消息,說吳大帥已經被打死了。死了?真死了么?杲布哪裡肯相信這是真的,這一回他安排了三撥人出去打聽,要獲得最確切的消息。
六福的神情十分哀傷,他低垂著腦袋,許久才抬起來,滿眼淚光,他看看老獄頭,說,我想活下去。

3

這天晚上,六福投宿了一家鋪面看起來十分不錯的旅店,要了酒菜,好好吃了一頓,然後讓店家給他沏了壺好茶,端了點心。這天晚上六福睡得很晚,他坐在窗檯前,一直在想著王阿三,這位好朋友、好兄弟現在可曾入睡,是否又喝了酒,是否已經到家?要是隻身在外,且又喝多了,搭訕上了陌生人……真讓人擔心吶!正迷迷糊糊,突聽得一陣馬蹄聲急促地從遠處而來,漸漸近了,在店家門口停下。六福一個筋斗翻起來,他以為來了土匪,趕緊翻身下床將那包銀圓塞到床下邊的一個尿罐子里。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來人吆喝店家,並且亮明了身份,是本縣警察局的,來此緝拿要犯。六福鬆了口氣,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緩解心頭的緊張。不一會兒,店家就來敲門,說警察老總來緝拿要犯,例行盤查,請客官老爺開門。六福開了門,進來一個警察,問了他叫什麼,去往何處。六福照實回答。那個警察突然看見六福掛在胸前的玉墜,眼睛直了,猛地端起槍抵住六福的腦門,要他趴在地上。六福嚇得身子一軟,連忙趴下。那個警察衝著樓下吆喝道,快來,夥計們,逮住了,要犯逮住了。
又過了幾天,老獄頭來了,這一回他帶了一提兜好吃好喝的。六福老遠就聞到了香味,老獄頭還沒靠近牢籠,六福就爬到門口候著了。老獄頭一到,六福就呵呵笑起來,說,是給我吃的吧?老獄頭說,你怎麼知道是給你吃的?六福說,這死牢里除了我有這福分,還有誰?老獄頭沒好氣地說,是,你有福分。六福往老獄頭身後看看,他以為警察局長也來了,結果不見,有些納悶,問,怎麼啦,局長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看我了?是不是想開了,不要他的金銀了?老獄頭說,你別耍嘴皮子了,我問你,你想不想死?六福愣了一下,看看提兜,問,怎麼啦?大限到了?老獄頭看著六福,還是那句話,你告訴我,你想不想死?六福說,當然不想死。
警察問,那麼這包大洋呢?也是王阿三送的嗎?
六福說,我在一個旅店裡認識的,昨天才認識,他為什麼送我銀圓呢?他說我們是好朋友、好兄弟,我把銀圓藏在尿罐子里,是因為我聽見你們的聲音以為是強盜來了……
這時候,他被幾個捕捉小魚兒的娃娃看見了。緊接著,幾個漢子看見了他,把他圍在中間,大家都好奇地打量他,然後問他話,六福聽不懂。六福說什麼,他們也聽不懂。就在雙方比比劃划企圖說明各自的意思的時候,一個娃娃從他的口袋裡發現了穀米花兒,而遠處有個老頭衝著他們大叫,瞧那焦急的樣子,好像是讓他們擒住六福。那些人於是一下子緊張起來,抽出別在腰后的彎刀,端起鋤頭,衝著六福大嚷大叫。六福明白他們的意思,趕緊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死死地護住腦門和後腦勺。那些人並沒有下手,而是把他押回了他們的寨子。寨子在一個山坳里,山坳四周高築碉樓,碉樓頂上架著木鼓銅鑼,幾個健碩的年輕人背著火銃,站在上頭警惕地四處張望。在進入通往寨門的時候,一個人拿出布條要給六福蒙上眼睛。但是有人嫌那麻煩,他舉起鐮刀,對著六福的後腦勺就是一下。六福還沒叫喚出聲,就昏了過去。
我是被冤枉的。六福說,我是被一個叫王阿三的傢伙害成這樣子的。老獄頭搖搖頭,不想聽這些,他告訴六福,他最不喜歡聽死囚們的事情了,知道越多心頭就越煩倦。這是因為他一旦知道人家是被冤枉的,看見還受那些罪過,心頭就難受,就覺得自己要是不幫點忙的話,將來死了到了閻王殿里,閻羅王肯定不會給自己好果子吃。老獄頭說,你有什麼話還是跟警察局長去說吧,放心,他不會再打你了,他也懶得費那力氣了,他現在等於是猴子拿塊姜,吃又吃不得,丟了怪可惜,等到什麼時候他突然想開,槍掏出來轟一聲,你就輕鬆了,我也輕鬆了,他呢也輕鬆了,大家都落得太平清凈。
沒等六福接著說,圍觀者和警察都哈哈大笑起來。
警察局長沒再吆喝動刑,他嘿嘿地笑起來,叫人給六福鬆了綁,讓他好好歇息一下,說晚上給他準備的有好吃好喝的。
不要以為你就可以離開了。杲布看著六福身後的幾個壯漢,說,你們把他給我盯緊了,不要讓他跑掉了。
又過了好些天,警察局長才忙完他的雜事,記得該來看看六福了。六福還活著,只是很瘦,很虛弱。警察局長告訴六福,他將再給六福最後一個機會,還是那個交易。如果六福交代出金銀藏在哪裡,他就給六福提供遠去的盤纏和馬匹,否則的話,他就讓六福繼續餓下去。
等到六福醒來,已經天明。旅店門口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他被五花大綁,警察提了好些個問題他都回答不上,或者回答出來,叫大家聽了哈哈大笑。警察問,你從哪裡來?
老總,你們搞錯了,搞錯了,我不是要犯,我是過路的……六福正吆喝著,腦袋突然被什麼東西猛地一擊,嗡一聲就暈過去了。
這些玩意兒,這一路上可沒把我折騰死。王阿三踹了那些銀圓一腳,嘆息說,出門的時候怕賺不到錢,等賺到了,一路上又怕被偷了被搶,藏著掖著,小心翼翼,就像塊石頭墜在脖子上,要不是這些東西,這一路走起來也不知道該多輕鬆。六福見王阿三兩眼迷離,知道他醉了,忙幫他收揀起來。
杲布再次出現在六福跟前的時候,手裡端著一碗湯藥。杲布的臉上保持著一如既往慈祥的微笑,他說,喝掉它吧,勇敢的漢人小夥子,要知道這些葯可是我爬上懸崖峭壁給你扯回來的。要再過些日子,你就是想喝我也沒那本事給你扯回來啰,我已經很老了,原本鷹爪一樣有力的手現在就跟葛根一樣軟塌塌的,我還差點從崖上掉下來呢。
對於老者的慧眼和寬容,六福難以表達感激之情,不由得流出了激動的淚水。他告訴老者,當時他還以為自己會被燒烤起來吃掉。老者聽后哈哈大笑。就在此時,有人走到老者跟前,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然後遞給他一個火把。老者站起來接過火把,雙手舉在胸前,開始說話。他的話語很長,聲音洪亮。聽的人都很認真,鴉雀無聲。說到緊要處,大家開始吶喊,唔哈,咦啊——嘎咯。老者繼續說,他一邊說還一邊瞧著六福。六福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身子癢酥酥的,很不自在。
六福看著老獄頭的背影,絕望地叫道,我真是冤枉的啊!
六福說,朋友送的,他叫王阿三。
警察笑夠了,繼續發問,你的這身衣裳哪裡來的?
我叫王阿三,是個販皮子的,這年頭生意不好做,弄不好就丟掉性命了。王阿三苦笑著端起酒碗,嘆息說,還好,我還活著。說著把酒碗往六福跟前一送,說,看得出來你也是有些經歷的人,這一路上怕也死過幾回吧,來,為了慶賀我們還活著,幹了這碗!
警察笑夠了,緩過來氣,繼續發問,你在哪裡認識王阿三的?什麼時候認識的?他憑什麼要送給你這麼多銀圓?我們來盤查的時候,你為什麼要把銀圓藏起來,還藏在尿罐子里呢?
你給我一個人,我給你這個數。那位把兄弟跟警察局長說。
看著警察局長離去,六福鬆了口氣,他慢慢蜷縮回差點就被扯斷了的四肢,輕輕躺下,渾身的疼痛使他不住哆嗦,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巴發出陣陣呻|吟。其實你早就該老實交代,也不用受這些罪的。一個老獄頭過來,蹲下身子問六福要不要幫忙把他拖到牆角里去。那裡有乾草,是給九命貓準備的,他沒躺兩晚上,大前天斃掉的。
他們把六福塞到溫柔的床鋪上,給他端來茶水,還有白米飯和豬肉。六福一點食慾也沒有,他平靜了許多,他不知道已經發生過了些什麼事,也不知道還將發生些什麼事,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頭被關在圈舍里的豬,對圍欄外面的一切一無所知……六福不敢多想,卻又不得不去想。他的腦袋沉重如磐石,裡頭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恐懼、疼痛、麻木、疑問……六福真希望有人扛著個鎚子過來,對著他的腦袋就那麼一下,那麼一切就都煙消雲散。
如果不是那個婆娘,還不會這麼輕易地逮住你呢。老獄頭說,就是她提供的線索,說看見你從酒館門前鬼鬼祟祟地經過,她還招呼你喝酒,你做賊心虛,不敢停留。
警察局長說,這個世上並不存在一個叫王阿三的人,不過倒是有一個叫梁靜松的人,想必你應該很清楚地記得這個人吧?六福搖搖頭。警察局長在鼻子里哼哼兩聲,瞪著六福,說,你殺死他的時候,就沒問問人家的名字?
老獄頭很為難,說,你還是一槍把他斃了吧。
這天晚上,六福做了很不好的夢,夢見自己被人殺了,腦袋懸挂https://read.99csw.com在高高的碉樓上。就在他怎麼也想不起殺掉自己的人是誰時,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自己,自己行走在黃燦燦的稻田當中,伸開雙手,輕輕拂動沉甸甸的谷穗……第二天起床,六福就感到自己整個腦袋都腫了,他要求見杲布,見那個修腳師。杲布說好,就讓你見見吧。他們把修腳師抬來,丟在六福跟前。修腳師早已死去,他們割掉了他的舌頭,還打斷了他的腿。
什麼不好交代啊?你拉一幫人出去,到了荒郊野外,對天放一通槍不就完事了嘛!那個把兄弟叫人抬進來一筐子銀圓,嘿嘿笑著說,老哥,瞧見沒有?你只要跟這玩意兒有交代就行了!
六福接過酒碗,看著王阿三,說,我只是個身無分文的流浪漢,一無是處,一文不名,你在我這裏什麼也得不到的。
杲布根本不理會六福。六福繼續留在嘎龍寨,他的美食和美酒依舊如前。唯一跟以前不一樣的是,六福覺得不用再煞費苦心地思考如何死去了。過了一段時間,美食沒有了,酒也沒有了。六福欣喜地以為,食物的改變意味自己處境的改變,他可以走了。誰知道他剛走到寨子門口,就被壯漢們的彎刀逼了回去。百無聊賴的六福跟寨子里的老頭們學會了一個活計,用荊條編筐。很快六福的手藝就超過了他的老師,他編織的荊條筐又結實又美觀,大家都抱了荊條來,一時間他被荊條包圍在其中。六福十分樂意這項工作,他動作嫻熟,有條不紊,看著絲絲荊條很快就成了大大小小的筐子,六福很有成就感。
在出寨子大門的時候,六福看見一個女人跟在他身後,那個女人似曾相識。哦,是那個月圓之夜給自己吃梨的姑娘,對,是她,這也不知道多久沒見,姑娘變得滄桑了許多,髮飾也從姑娘變成了女人。見六福認出了自己,女人很高興,她抖抖身子,從寬大的袍子里抱出一個嬰兒來。嬰兒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看這,看看那。六福想要伸手去觸碰一下,還沒挨著,嬰兒就哇哇大哭起來。女人笑了,笑容很燦爛,很飽滿。
老者發出一聲長嘯,人們湧向火堆,手牽著手開始了舞蹈和歌唱。

1

兄弟,你給我這麼多珍貴的東西,我卻什麼也拿不出啊!六福因為感動,哽咽得心頭陣陣疼痛。
六福認為杲布說的是實話。而這個時候他已經和嘎龍寨的人們開始了和睦友好的相處。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了親切,幾個小夥子還很樂意與他搭伴勞動,並時不時地遞給他葫蘆,葫蘆盛滿了甘甜的米酒。而那些姑娘們則對他表現出了瀰漫著無窮誘惑的善意。一個姑娘趁著他歇息的時候,緊挨著他坐下,摸出一個梨子來呼嚕呼嚕啃起來。她啃得很奇怪,啃掉的只是皮。一會兒工夫,一個白花花的梨子就遞到了他跟前。嗯,嗯!姑娘示意他拿著吃掉。六福感激地笑笑,接過梨子啃了一口,那個姑娘伸出嘴巴要六福喂她。六福把梨子塞到姑娘嘴巴跟前,姑娘小小地咬了一口,推回到六福嘴邊。姑娘看著六福吃完梨子,牽著他的手來到一片豐茂的稻穀中央,扯著他仰身倒下,然後像一塊肥沃的田地一樣敞開胸懷。仰望天空穿雲而過的滿月,六福突然有一種想要放聲大哭的感覺。他努力壓抑住,淚水奪眶而出。
果然,當六福一抬頭就看見了一大片的稻穀。稻穀已經快要熟透了,沉甸甸地耷拉著腦袋。六福捋了一把放進嘴裏,嘎巴嘎巴一陣猛嚼,那香甜的米漿浸潤進喉嚨,六福頓時感到一陣幸福的眩暈。六福扯了一小抱稻穀,轉身進了路邊的一個山洞,又去尋了些柴火來生著了火。他把稻穀架在火堆上,不一會兒就聽見了噼里啪啦的爆響,然後聞到一股稻米的焦香。六福移開明火,看見灰燼里白花點點,那是稻穀爆裂的米花兒。六福一顆一顆揀起來,丟進嘴裏,哦,老天爺啊,這是一種怎樣的香啊。六福簡直就要迷醉過去了。吃完穀米花兒,六福頓時精神百倍,他決定在這裏先住上一晚,好好弄些稻穀來燒烤成香噴噴的穀米花兒,犒勞犒勞自己,然後才起步繼續尋找那個清凈明亮的世界。
修腳師什麼也沒問,他似乎已經知道了某種潛伏的危險。但是六福卻十分納悶,憑什麼不讓我們交談呢?瞧著杲布那嚴厲的神情,六福不敢問,只在心頭嘀咕。這天晚上,六福被叫到一間小屋子裡。修腳師早在裡頭等候著了。杲布也站在一旁,身邊還有兩個腰別彎刀的壯漢護衛。每個人的神情都很肅穆,尤其是杲布,兩眼如同鷹隼,迸射著令人膽怯的寒光。
六福點點頭。老獄頭拽住六福的胳膊,把他拖到牆角那堆乾草上。
老獄頭點點頭,拎起提兜走開了。
他們可都是些亡命之徒啊,身上都有案底呢。警察局長說。
有!六福叫嚷起來。
這樣的日子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突然有一天,杲布叫人把六福帶到他跟前。杲布看看六福,說,我決定放你走。六福感到很意外。杲布說,我見識過你編筐的手藝,你是我所見過的筐編得最好的,也是最快的,寨子里的人都想把你留下。不過,我還是覺得放你走,因為我實在不想見到你臉上的那些黑痣!它們讓我噁心,讓我無法忘記我曾經干過的……蠢事。
警察局長是個很威猛的人,問話很簡單,不苟言笑。六福的回答讓他很生氣,他一聲令下,六福就被高高地懸挂起來,皮鞭暴雨似的落在身上。六福吃不住打,暈死了過去,但是被一盆刺骨的冷水又給潑醒過來。警察局長繼續發問,問話還是一樣簡單,一樣不苟言笑。六福的回答照樣讓他很生氣,他一聲令下,六福又被高高地懸挂起來。不過這一回不是皮鞭,而是燒得紅紅的烙鐵……等警察局長再問,六福已經不敢回答了。他連冤枉都不敢叫了。也就這個時候,警察局長突然變得話多了起來,他告訴六福,別想狡辯,殺人的事實和證據都已確鑿,像被打斷脊樑的狗一樣,他已經被釘死了!
是不是要找人去把他的骨骸挖出來擺在你跟前,你才相信他真的死了?六福邁著平穩的步子,走到杲布跟前。
在涼風埡口有個老鴰岩,在老鴰岩旁邊有三棵樹,三棵樹旁邊有個很像磨盤一樣的石頭,掀開石頭,下面是個野狗洞,梁靜松的屍首就在那個野狗洞里。但是,警察局長卻沒能從裡頭找到金銀。為此他大為光火,回來后就把六福吊起來暴打了一頓。六福剛剛吃下去的東西,被打得嘔吐了出來。
你沒吃過這樣烤出來的美味吧?六福剛回到他的貴賓席上,老者這樣問道。六福點點頭,說是的,我連見都沒見過呢。老者笑笑說,它的美味匪夷所思,我差不多走遍了你們整個漢區,從來沒吃到過這樣的美味,所以我才又回來的。老者的話叫六福很好奇,他看著他。老者抬起頭,似在回味已經成為遙遠過去的生活。老者告訴六福,他十四歲那年的某一個早晨,突然想去外面的世界,於是他就開始了遠行。他不知道去哪裡,去幹什麼,只知道往前走。他不停地走啊走,不停地遭遇各種苦難,那些苦難是坐在家中一萬年也想象不到的。突然有一天,正當他快步往前的時候,猛一低頭看見了腳底下金黃的稻穀,回家的念頭油然而生。我們的寨子叫嘎龍寨,嘎龍,翻譯成你們漢話,就是鹿的家。老者說,我原來的名字叫阿圖宏,翻譯成你們漢話就是狩獵者。從這個名字你就不難猜出,我出生在獵人家族。其實在我們這個部族,獵人還擔負著一個重要使命,就是保衛家園,所以說,阿圖宏也就是看護者的意思。老者說他歷經千辛萬苦,受盡無數磨難,終於回到了嘎龍寨。他回來正是關鍵時刻,因為他的父親剛剛在一場爭戰中英勇犧牲。於是他世襲了嘎龍寨的權力鐮刀。在接下來和仇人的爭戰中,老者說他所表現出來的勇敢和無敵,讓整個嘎龍寨的人刮目相看,也使得仇人膽戰心驚。他揮舞著如同彎月一樣銀光閃耀的鐮刀,像砍瓜切菜一樣割下仇人的頭顱。不管再多的仇人撲向他,也不管他們多兇猛,在他的鐮刀之下,都只是成熟的稻穀,只會成片倒伏。於是大家都叫他杲布,翻譯成漢話就是收割者的意思。杲布不僅用仇人的鮮血洗去了恥辱,還用仇人的頭顱為自己奠定了崇高的聲威。這麼多年來,所有膽敢冒犯嘎龍寨的仇人都遭受了我無情的收割,我收割的頭顱曾經掛滿了整個碉樓。不過前不久我下令把那些頭顱取了下來,把它們安放在黑暗的山洞里,讓它們和膽小怕事的蝙蝠做伴。杲布說,之所以這麼干,是因為我在思考一種更加平和的方式對待那些仇人,我想跟他們和平相處。你不知道,遠道而來的漢人小夥子,這麼些年來儘管我已經很努力了,但還是無法將仇人們收割乾淨,他們實在太多了。而我呢已經老了,你瞧瞧,我的牙齒都開始鬆動了。開鐮節是嘎龍寨最盛大的節日。這個寨子有稻田無數,所產的稻穀可以裝滿嘎龍寨所有囤包、囤圍、穀倉、木桶、籮筐和簸箕。他們用稻穀煮米飯,釀酒,餵養他們最喜歡的黑豬,犒勞他們的朋友水牛。所以,在收穫的前夜,他們會舉辦盛大的開鐮節,一來慶賀即將到手的豐收,二來向護佑他們的風神雨神地神水神穀神等眾神們表示敬意……他們唱歌,跳舞,喝酒,吃那香噴噴的豬肉,直到天明。第二天,整個嘎龍寨到處都是一片嚯嚯磨刀聲。無論男女老幼,人手一把鐮刀,一個比一個磨得雪亮,一個比一個磨得鋒利。到黃昏的時候,他們就開始了收割。杲布給了六福一把鐮刀。他希望六福在這裏多住些時日,幫助他們收割稻穀。你應該好好享受一下豐收,好好享受一下豐收日的美食,這對你很有好處,可以讓你變得更加強壯些,因為接下來的日子——根據我的經驗,我估摸著還會有更大的苦難等著你。杲布說。
警察局接到報案,幾乎沒怎麼費工夫就逮住了兇手。這個兇手,就是六福。之所以肯定六福是殺害梁靜松的兇手,是因為六福身穿的就是梁靜松的衣裳,帶的玉墜是梁靜松的生前之物,那包裹銀圓的綉工精美的手帕是梁靜松臨行前他的妻子給他的念想之物。至於那包銀圓,更是如山的鐵證。
如果你真能活著出去,就算給我塑個金身也不虧!老獄頭說,因為從今天起,你就不用再擔心會被餓死了。
六福知道自己受了陷害,而陷害自己的人一定就是那個叫王阿三的。那麼,唯一能證明自己清白的就只有酒館那個掌柜婆娘了。
這樣的日子真不知道過了多長。這一天,老獄頭給六福帶了個不好的消息,那個梁靜柏失蹤了,攜家帶口無影無蹤。六福感到很意外。老獄頭卻不覺得有什麼稀奇的,他說,就算真是座金山,也有挖到根的時候,他要不逃,未必真想被局長敲出骨頭車成紐扣賣啊?六福想了想,覺得也是。老獄頭告訴六福,從今往後,這富裕的日子得打簡過了,他編筐掙的那些錢,得拿出至少八成來孝敬警察局長。為什麼?六福不解。
過了不久,警察局九-九-藏-書長又來了,這一回他甚至不惜徇私枉法,給六福開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條件。如果六福交出那批金銀,他將放掉六福,而且還給六福一些銀圓,一匹快馬,他想去哪就去哪!
六福說,王阿三是我朋友,做皮子生意的,他家在哪裡我不知道。
警察局長當然不會親自去找梁靜柏,而是安排人去把他拎來,先帶他到刑房裡參觀了半天,這才會見他。一見警察局長的面,梁靜柏就責問警察局長,為什麼不把殺人犯六福處決了。警察局長說,主要是證據不足。梁靜柏說,那麼多的證據證明是他殺了人,怎麼還說證據不足呢?警察局長說,最重要的證據,那些金銀沒找到,而且六福也不肯承認殺過人。梁靜柏還要說什麼,警察局長打住了他的話頭,突然問他,你在外面睡覺脫不脫衣裳?這可把梁靜柏問住了,他說有時候脫有時候不脫。警察局長意味深長地說,六福說有人陷害他,那個人跟他交朋友,兩個人還同床睡過,連最隱秘的地方都看見過。梁靜柏問,那又怎樣?警察局長故作輕鬆地笑笑,說,很簡單,找到六福所說的那個陷害他的人,扒了衣裳一瞧,如果那個人身上真有他所說的那個特徵,不就真相大白了么?六福停住吃,跟老獄頭說,那天他跟王阿三睡覺的時候,王阿三沒脫衣裳,他也沒看見過王阿三身上有什麼特徵。
警察局長放下手槍看看老獄頭,說,你給我經管好他,要是他死去了,你也別想活。
六福撕掉皮開始吃起肉來,除掉腸肚,他連骨頭都沒剩下一點兒。
六福的腦袋消了腫。這讓杲布鬆了口氣,但是接下來他似乎依然處在擔心中,每天都要過來看六福好多趟。六福被嚴加看護著,他不準出那間黑屋子的門,也不準洗臉。吃飯睡覺包括去茅坑,都在幾個壯漢的輪流監視下進行。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六福的飲食一天比一天好,肉食除了豬肉,還有雞肉和魚肉,而大米飯則是拌過豬油的。吃過飯,六福被強行帶到床上,讓他躺在那裡,一動也不準動。這是幹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六福百思不得其解。
六福說我去哪裡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去幹什麼,我去尋找一個光明潔凈的地方,那個地方……
老獄頭說,其實警察局長也覺得事情蹊蹺,因為在他手裡死了很多江洋大盜,包括惡棍歹徒,不管這些傢伙幹了多大的惡毒事,也不管他們在外頭表現得如何兇悍威猛、鐵石心腸,只要一進這死牢,一經受那些刑罰,沒有一個不草雞的,別說交代自己的罪行,就是他祖宗八代干過的偷雞摸狗的事,只要他知道的,都恨不得趕緊說出來。因此,如果六福真干過那票殺人劫財的案子,他一定扛不到現在,因為他吃的那些苦頭可是從來沒一個從頭嘗到尾的。
修腳師?六福聽都沒聽說過這樣的職業。
六福抱著裝滿銀圓的沉重的包袱,塞在王阿三的枕頭邊。王阿三哼哼兩聲翻過身子,抱著包袱吧唧吧唧兩聲,夢囈道,兄弟,別走,咱們再喝,再喝……六福看著王阿三熟睡的樣子,心頭很感動。他點亮油燈,拿根棍子緊緊握在手裡,將板凳搬過去抵在門上,自己在上頭坐下,兩眼瞪得圓圓地看著床上的王阿三和他的銀圓,兩耳警惕地聽著外頭的絲毫動靜。在這樣一個紛亂的世道,在這樣一個漫長的夜晚,是什麼可怕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六福已經打定好了主意,無論如何,哪怕是拼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保證王阿三和他的銀圓的安全。一夜無事。真是萬幸。第二天王阿三和六福一塊兒上了路。都走了好大一截路了,王阿三又要折回去,六福問他幹什麼,王阿三說我得再給那個掌柜婆娘點酬謝。六福問為什麼,該給的你都給了,還給了那麼多,像你這樣的客人怕一萬年也遇不上一個吧。王阿三說兄弟啊,如果不是那個酒店,我肯定遇不上你,再說了,人家待你我兄弟二人也很好啊,上的是好酒好菜,還熱水給你洗澡,拿她自己都捨不得的香胰子給你用,還有啊兄弟,你可能都不知道,那個婆娘是個寡婦,昨天我去的時候她跟我說了,她的男人前些日子患病死了,她一個人撐著個店子不容易啊,我現在賺錢了,理應大方一些,慷慨一些,就當為你我兄弟積德積善嘛。看著王阿三轉回去的背影,六福真是不得不感慨,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好人啊。過一會兒王阿三回來了,手裡多了兩包乾糧,他塞給六福一包,說,兄弟啊,你我有幸相識,有幸同路,但前頭就是岔路口,你我就要各奔西東,這包牛肉你拿著,餓了也好充饑。這讓六福十分感動,六福拿過牛肉,覺得有些事情還是應該叮囑一下王阿三,也算是對他的恩情的報答吧。
兄弟,收揀它做什麼,這些可惡的東西,你不知道它有多害人。王阿三撲過來,將那包袱銀圓踢得滿地都是,哐啷直響。六福生怕被那面目兇狠的掌柜婆娘知道,要知道這麼多的錢,足夠讓惡念在一個善良的人心頭萌芽,也完全可以讓一個心存惡念的人更加喪心病狂。六福將所有的銀圓收揀好,裝進包袱捆綁結實,一抬頭,發現王阿三已經歪倒在床上睡著了。
警察局長被那些金銀搞得神魂顛倒,他竟然跟六福做起了交易。他先是說,如果六福交出那批金銀,他將會給六福一個可以自己選擇的輕鬆的死法。六福笑起來。警察局長以為他同意了這個交易。六福說你這話讓我想起一個人來,那個人也給我這麼說過,說我可以選擇自己樂意的死亡方法。警察局長說,後來呢?六福說,後來……後來我不在你跟前聽你重複他的話么?警察局長說,我除了給你一個可以自己選擇的死法,我還可以給你準備一口大柏木棺材,把你好好安葬,再給你請點法師念念經文,超度超度你。
是不是吃了這頓就要處死我了?六福問。
老獄頭去買了荊條回來,六福的手腳很麻利,頭一天就編了兩個筐兩個筲箕。第二天又多增加了兩個。第三天六福自己琢磨,編出了果品籃子和嬰兒搖籃……到第五天,他甚至還編出了可以穿在腳上的藤條靴。六福編的這些器物結實美觀,一拿出牢房就成了搶手貨,因此換回了數目可觀的錢幣。六福要老獄頭將這些錢全部換了吃的喝的,拿到死牢里跟大家一塊兒享受。老獄頭跟六福商量,問要不要積攢一點在那裡,這樣一氣兒花完,好像可惜了點。原來老獄頭在給六福從長計議了,老獄頭說,假定六福真能出去,拿著這筆錢起碼也可以過上一大截舒坦日子。如果六福最後還是死了,他就拿這錢給六福修建墳墓,再給他請些端公道士和尚做個法事。
好,兄弟,你說,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聽。王阿三說。
因為吃得太猛,六福被噎住了。老獄頭趕緊上前幫忙倒水,送到他的嘴邊,說,六福啊六福,你可得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吃東西千萬慢點,要噎死了,就等於斷了咱們局長的財源啊!
走到門口的老獄頭又折回身來,看著六福,眼神變得輕蔑起來,他說,小夥子,所有要死去的人我都很尊重他們,我不管他們犯了多大的事,也不管他們造下了多大的罪孽,從來不看不起他們,他們要吃要喝,我都盡量滿足。但是,小夥子,我有些瞧不起你了。我知道,這個牢獄裡頭是關過些被冤枉的人,不過你呢,我看不是——
六福一聽放心了,端起酒碗大口喝起來。兩人邊喝邊交談,很快他們就真的成了好朋友。王阿三拿出包袱,取出衣裳讓六福一定要換上。六福沒拒絕王阿三的好意。在換衣裳的時候,王阿三又拿出一個大洋來丟給掌柜婆娘,說,幫忙熱一鍋水,伺候我這個朋友洗個熱水澡,要是有香胰子的話,別藏掖,拿出來,可是一個大洋呢。
我知道你之所以可以活到現在,是因為你在吃老鼠和虱子。我倒想看看你還可以抓到多少老鼠填你的肚皮,你身上還養得出多少虱子維持你這最後一口氣!從警察局長那兇狠的表情和目光看得出來,這一回他是動真格的了。六福當然什麼也交代不出來。
六福說,一個朋友送的,他叫王阿三。
好些天後,老獄頭過來看六福,發現他還活得好好的。老獄頭掰著指頭數了數,納悶地說,咦,這麼多天了,你也該死了,怎麼還活著啊?六福哼哼地笑,說,死不了,我吃得好呢。老獄頭說,你吃什麼啊?啃老牆土啊?六福說,不是,是肉。說著甩出一張老鼠皮來,說,這是我的正餐,我還有點心呢。說著摸出一個虱子來,丟進嘴巴里,啪嗒地嚼了。老獄頭一陣噁心,趕緊走開了。
你還是把他斃了吧。老獄頭鬥著膽子,指著那些刑具跟警察局長說,就是鐵打的人在這些活兒面前也早化成水了——我看他是真的不知道。
賣給你,我怎麼跟民眾交代啊?警察局長還是不幹。
警察局長掏出搶來,想了想,把槍揣回槍套,招呼老獄頭過來,說,這個人不要再給他吃東西了,水都別給他喝。
我真是冤枉的。六福說。
六福推開飯碗,回到床鋪上仰身倒下。他希望自己趕緊睡著,然後醒來,一睜眼,一切不過都是夢境。
老獄頭拍拍六福的肩膀,說,小夥子,放寬心思,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沒什麼,二十年後又是條好漢。說著站起身,出門去了。
從夢裡醒來,六福決定放棄死亡的念頭。憑什麼要死呢?自己明明還活得好好的,人家都還沒要自己死,憑什麼自己去死?那麼多名目的酷刑自己都熬過來了,為什麼熬不過幾天饑渴呢?為什麼不想想辦法讓自己繼續活著,卻要躺下去等死呢?主意打定,六福開始想辦法,看怎樣才能活下去。就在此時,老鼠出來了。其中一隻還試探著想要往六福身上爬。六福微微閉著眼睛,放慢呼吸,他得給那些老鼠製造自己已經死去的假象。那些老鼠見六福半天沒動靜,膽子大了,有一隻還鑽進了六福的袖筒。六福猛地一翻身,飛快地出手,袖筒里的老鼠就被他抓住了。
王阿三是六福在一個破酒館認識的。那些日子不停地下雨,腳下的道路被浸泡得又爛又軟,儘管如此,六福還是堅持行進了很長時間,如果不是因為寒冷,不是因為害怕生病,六福是不會停下的。他走進那個破酒館,掀下身上厚厚的蓑衣,哆哆嗦嗦站在屋中,濕透了的衣裳直往下滴落水滴,他的腳下很快就洇濕了一大片。掌柜的是個面相兇狠的婆娘,她瞪著六福,吼道,避雨啊?避雨到門口屋檐下去!六福摸了幾個錢放在櫃檯上,上下牙打架似的嘎嘣嘎嘣直響。掌柜婆娘掂掂錢,說,這點錢,你要做什麼?六福咬咬嘴唇,疼痛讓內心的洶湧的寒氣平息了許多,他說,酒,酒……
六福吃驚不小,一百個大洋可不是個小數目。六福雖然心動,但是一想到人家如此深情厚誼地待自己,自己又怎麼能起貪圖之心呢。於是一再拒絕。王阿三卻是執意要給,他急得幾乎都要哭起來了,哀求六福無論如何也要收下,那可是他一片心意。六福也感動得要哭,淚雨婆娑地說,兄弟啊,你叫我如何報答你啊。如果有緣,我們會再見面的,你且記住一個地名,涼風埡口老鴰岩,三棵樹下磨read.99csw.com盤石。王阿三把那包銀圓塞給六福之後,又從懷裡摸出個玉墜來,放進六福手心,說這顆玉墜保了他一路平安,此番送給六福,權作念想。
六福趕緊點頭。
六福忙碌了一個夜晚,口袋裡塞滿了穀米花兒。太陽高照的時候他決定啟程。當他爬上土坎,越過那一大片稻穀時,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是一處山谷,中間是一條河流,河流兩岸全是稻田,黃燦燦的稻穀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光芒。他穿行在稻田間,有種似夢非夢的感覺。這個地方的地勢地貌好像就跟「■」村一樣,他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兜了個大圈子,已經回到了家鄉。但是四處張望,他卻沒找到家在何處。六福行進在稻田之中,雙手輕拂著顆粒飽滿的谷穗,不由得淚流滿面。
是不是可以叫過來了?修腳師問。
哦,我只是讓你幫我一個忙。杲布把飯碗往六福跟前推了推,說,只是一個忙,你別因為你的好奇心和害怕把事情搞砸了,來,你得吃點兒喝點兒,別去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也都會到來的。
——因此,只有一種可能,他沒殺過人,也沒得到那筆金銀,一切都不過是受人陷害。那麼陷害他的人是誰呢?老獄頭給警察局長出了個主意,讓他去找梁靜松的弟弟,那個叫梁靜柏的,好好談談。
我要真知道那些金銀在哪裡,我早給他了,我還用得著受這些活罪啊?六福說。老獄頭說是,我知道,看得出來你真是不知道那些金銀在哪裡。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六福掙扎著,他滿肚子的恐懼。他不知道他們要拿自己做什麼事,他看見敞開在修腳師身旁的小皮箱子里,擺放著幾把寒光閃耀的尖刀、剪刀和鑿子。
六福想從杲布那裡獲得些幫助。杲布很贊同他的想法,他說人這一生無論兜多大的圈子,最後都要回到那個原點上——就是故鄉。杲布的話讓六福很感動。不過杲布的意思還是希望他靜下心來在這裏住些日子,因為他有一件事情想請六福幫忙。究竟什麼事情,杲布不願意現在就說出來,只說六福很快就會清楚的。過了兩天,寨子里迎來了一個漢人,此人的打扮像個郎中,他告訴六福,其實他不過是修腳師。
在死牢待得時間久了,六福就感到無聊,老想干點什麼。可是幹什麼呢?老獄頭要他安安穩穩待著,坐班房嘛,就是坐嘛,吃的來了就吃,喝的來了就喝,該挨打挨打,該受刑受刑。六福不幹,說這樣待得時間太久,腦瓜子都木了,手腳也不靈便了,將來出去怎麼辦?只怕連路都不會走。老獄頭說那怎麼辦?六福說你們這裏不是也出荊條嗎?你給我買些荊條來,我編了筐啊,筲箕啊,你再拿去賣,賣了錢咱們買酒喝,買肉吃。
但是吳大帥卻遲遲不派人前來接收。
圍觀者和警察又鬨笑起來。
六福說,是的,是他送的。
種完痣后,杲布擔心修腳師泄密,就把修腳師割掉舌頭關押了起來,作為補償,杲布表示會支付修腳師一大筆金銀。卻沒想到修腳師為了逃走,還打傷了看守他的人。這可惹怒了杲布,於是毫不留情地叫人打斷雙腿,處死了他。曾經有一年,我的腳上長了好幾個雞眼,疼得走不了路,野雞在眼前都逮不住。是修腳師幫我割掉了雞眼,讓我恢復了以往的健步如飛。他還給我吃了他秘制的湯藥,這麼些年,我的腳上再沒生過雞眼。杲布的眼中,生出一絲悵惘,他微微仰起頭,環顧著嘎龍寨。高高的碉樓在陽光下像是被塗上了一層金粉,剛剛收穫過後的田地像產後的母親,享受著甜蜜和安謐,母牛安詳地吃草,牛犢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木杴揚起稻穀,塵埃散去,穀粒澄黃……也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人,嘎龍寨才是如今的樣子。杲布收回目光,看著六福,說,我老了,我也不想再打打殺殺,但是我不想失去唯一的兒子,失去我的嘎龍寨。這就是你要我幫你送死的理由?六福問。

4

就是專門給人挖雞眼,去痣去痘。那個修腳師說。
老者突然把火把遞給了六福。六福一愣,不敢接。老者微笑說,接下吧,這是對待貴賓的禮遇。六福接下火把,卻不知道拿在手裡需要怎麼做。老者指著壩子中央的火堆,說,你過去把篝火點燃,去吧,大家都會感謝你的,都會沖你歡呼的。晚風習習,火把上的火苗像歡快的舞者一樣輕鬆跳躍。所有人都向六福讓開了道,大家注視著他,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微笑。六福把火把塞進柴火堆下面,那裡鋪墊了許多乾燥的松葉和稻草。火著了,飛快地燃燒起來,轟一聲,火苗像魚群炸窩一樣四處亂竄,裊繞的火舌包裹住了整個柴火堆……所有人都歡呼起來,六福看見老者的微笑塗滿了金色的光芒。此刻有凄厲的慘叫從遠處傳來。聲音漸近,是幾個壯漢在驅趕一頭豬。幾個小夥子迎上去摁住那頭豬,抓的抓腿,揪的揪耳,一個壯實的漢子從腰間抽出雪亮的尖刀,耍把戲似的在手裡掂了一下,輕鬆地喂進豬的胸膛。嗷嗷的叫喚戛然而止,一股鮮血噴涌而出,灑滿了鋪在下面的芭蕉葉。幾個婦人衝上前來,將懷中罐子里的米粉倒在豬血上,然後飛快地揉搓,揉搓成血麵糰子……真沒想到這些人的手腳會那麼麻利。他們很快就將那頭豬開膛,取出下水,填塞進香料,塗抹了調料,然後用芭蕉葉飛快地包裹起來,再用稻草繩子緊緊地像粽子一樣纏起來,把那根木杆穿插|進去,架上了火堆。
六福胡思亂想著,不知覺間腳底下的步子輕快起來,而放眼遠處,那光明潔凈的世界還真就在那裡。如果自己真找到了那個明凈世界,就一定要前來尋找到這位好朋友、好兄弟,讓他跟自己同住在一起,共享榮華安樂。
你要把我變成誰?六福扯住杲布厲聲逼問,他已經打好了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搞清楚事情原由,哪怕是死也不能死得稀里糊塗的。何況,還懼怕什麼死亡呢?死亡對於六福來說其實是一件再熟悉不過的事情了,它就像一條惡犬,無數次地撲到他的跟前,都已經咬住他的腳後跟了,最後還是被他一腳踹開了。杲布似乎已經看出了六福的打算,他和藹一笑,輕輕拍拍六福的肩膀,指著壩子另一頭的曬場,意思一塊兒去那裡走走。曬場上一群女人正在揚場,一陣風吹過來,飽滿的穀粒在一邊,空虛的癟顆在一邊。
在一個叫茅壩的地方,有一對姓梁的兄弟,哥哥叫梁靜松,弟弟叫梁靜柏,兄弟二人子承父業,從小就開始做生意。他們做生意的路子很廣,無論皮毛,或者絲綢,還是藥材,見什麼賺錢就做什麼。但是好些年過去了,兄弟二人都沒賺到多少,父輩積淀下來的殷實家業也漸漸衰敗下來。三年前,兄弟二人再次出門,這一回他們發下了宏大誓願,一定要賺個盆滿缽滿才回來,要重振家道。兄弟倆懷揣著振興家業的雄心,四海奔波,吃盡了苦頭,終於賺了一大筆錢。於是決定榮歸故里,好好享受一下富裕的日子。兄弟二人將金銀一分為二,背負了就往家裡趕。一路上兄弟二人小心翼翼,生怕遭遇了強盜劫匪。在過一個叫涼風埡的地方的時候,哥哥決定和弟弟分道而行,弟弟走埡口之下,哥哥走埡口之上,因為這個地界歷來土匪橫行。哥哥說,要是真有土匪,這樣可以避免兄弟二人同遭毒手,既可保留下一脈香火,同時還保留了一半財產。弟弟一聽哥哥說得有理,只好如此。
杲布似乎很不放心,也站到前頭來看,看看六福,再看看六福身後那人。看完了,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修腳師進行下一步工作。
六福瞧著警察局長的亮晶晶的雙眼和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又瞧了瞧擺在面前的酒菜,想了想說,涼風埡口老鴰岩,三棵樹下磨盤石。
其實老獄頭一直待六福不薄。家裡要做了好吃的,總不忘記給六福帶一份來。遇著參加局長的喜慶酒宴,也會專門拿個大盆,將桌子上那些剩下的雞鴨魚肉收羅起來,送到死牢。死牢里的死囚就像坐流水席似的,來來往往,出出進進。每當好吃的送來,六福總不忘記請老獄頭也給他們分一點。每個死囚都對六福感恩戴德,說好人得好報,像他這樣的好人,閻王老爺是不會收的。六福很感激他們的安慰。
修腳師從他的小皮箱子里拿出一把小尖刀,湊近了六福,用尖刀在六福臉上的記號那裡比劃著。他很緊張,額頭上滲著汗珠,手也哆嗦不停,那尖刀晃啊晃,如同猶豫不決的蚊子。修腳師終於下手了,六福臉上一陣刺痛,聽到了皮肉破裂的聲響。有血珠子滾落下來,修腳師手忙腳亂地揩了,趕緊從小皮箱子底下掏出一個小葫蘆,他揭開葫蘆蓋子,一股臭味撲鼻而來。修腳師倒了些葯在手心裏,挫捏成米粒大小的丸子,他小心地捏著那顆丸子,放進他剛剛戳出來的窟窿眼裡。啊,種好一顆了。修腳師長舒了口氣,捋起衣袖,揩掉額頭上的汗水。你得快點!六福聽得身後那人喊叫道,他的語氣惡狠狠的,冒著生鐵般的寒氣。六福自始至終沒看清楚他身後的那人是誰,長什麼模樣。他被嚴令就待在屋子裡,不準出去,因為那個修腳師叮囑了,吹不得風也見不得陽光。六福被兩個腰別彎刀的壯漢盯著,不准他的手去觸摸刺疼的臉。
這才好嘛,你別耍滑頭,我會好好待你的。警察局長說,你也別怨我,你是賊,我是兵,我怎麼對你都是合情合理的,對不對?
你說為什麼?他不見了一座金山,你得給他賠座銀山啊!老獄頭笑起來,說,要不然的話,他會留著你?
警察局長發出布告,說他即將離任,要了結陳案,該死不該死的,都該死,該殺不該殺的,都該殺,為的是這個地方的長治久安。於是,在一個黃昏,一隊人馬押送著百十個囚徒出了城,那些囚徒被一根繩索串著,如同游蛇一樣,緩慢地向荒郊開進。天黑的時候,城裡的人們聽到一陣密集的槍聲從遠方傳來。
六福苦笑著看著警察局長,說,算了吧,你還是一槍崩掉我吧,隨便把我拖去喂狗,或者就丟在這裏喂老鼠也行。
六福看著杲布焦慮的樣子,覺得好笑。這些日子里,杲布蒼老得很快,頭髮全白了,身子也佝僂了,像把彎刀似的走路。
過了涼風埡,弟弟來到兄弟倆約好的地方,左等右等也不見哥哥。弟弟以為哥哥已經遭遇不測,或者是哥哥先到,等了一陣不見他,已經回家去了。弟弟匆忙往家裡趕,卻不見哥哥,於是趕緊前往警察局報案。
六福洗了澡,換上乾淨的衣裳,再加上酒足飯飽,別提有多舒坦了。王阿三跟掌柜婆娘要了一間空房,邀請六福跟他一塊兒就在這裏歇息一夜。因為喝多了酒,六福身子軟軟的,而且這新認識的朋友也對自己這麼熱情,實在不好拂了人家美意,就跟著進了屋子。
掌柜的婆娘端了碗酒,放在靠近灶台邊的桌子上,要六福去那裡喝,說那裡挨著煙囪,有熱氣。六福感激不盡。等他走到桌子跟前,發現那裡已經坐了個人。這個人就叫王阿三。王阿三衝著六福笑笑,六福也想報以笑容,但是臉卻緊巴巴的,生硬,像個生鐵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