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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牽著死神走來走去的棺材匠

第十四章 牽著死神走來走去的棺材匠

有個事情,我想跟你說一下。棺材匠猶豫片刻,說,你得讓我的兒子,我兒子的兒子,我的後嗣們可以繼續他們祖先的輝煌……輝煌?打口棺材就可以談上輝煌?我驚訝地看著棺材匠。
我沒有告訴棺材匠他是不是還有那個機會。不過他可能已經看出來了。我不願意他揣度,我直言道,你還是叫你的兒子另外學個什麼吧,幹什麼都比打棺材強啊。要知道我的這口棺材也許是你們棺材匠家族給我們這個可憐的短命者家族打的最後一口。
棺材匠哪裡受得了這奇恥大辱,他發誓要離掉那女人。有人勸他了,說這不是好事嗎?證明你女人沒問題,而且挺能生養,你應該感到高興啊。棺材匠權衡再三,沒有離掉女人,只是帶她去墮了胎。那些日子他過得灰溜溜的,走路抬不起頭,什麼都沒心思干。他尋思,可能晚了,世代相傳的制棺手藝就要斷在自己手裡。天下的一切奇迹似乎都誕生於不經意間。女人一天早晨起來,伸展懶腰,打著哈欠,說,啊,你該給我做點什麼好吃的,酸的啊,辣的啊,帶味兒的。棺材匠看著女人,真想一巴掌打在她那肥厚的臉皮上。女人打完哈欠,瞪著不見動靜的棺材匠,拍拍雪白的肚皮,吼道,你他媽的,我有啦!
抽了一陣兒煙,棺材匠又接著吃。他仍然吃得很慢。吃了一陣兒,又開始抽煙。不管是吃飯,還是抽煙,他的目光總在我臉上,我知道,他很想跟我交談。我坐直身子,第一次平視棺材匠的雙眼。棺材匠也不躲避,跟我對視,他的目光平和,像一泓清水。
我很擔心找不到你。棺材匠說,我在桂園五號等了三個多月,我來愛城快一年了,起初出門的時候他們就斷言說我找不到你,都勸我別再來了,因為他們知道,當年找你父親的時候我也是大費工夫,還差點把命丟在愛城,而這一回,更懸……我知道棺材匠找我父親的情形,它在我的夢境里出現過。我知道很多事情,只是我一直不想去面對,它們讓我感到恐慌,讓我無所適從。
我說這是我帶來的,我認識的……我請他吃飯。
在目睹了我祖父的死亡之後,我父親幾近崩潰。他離家出走了。他在外頭流浪了幾年,也不知道受過些什麼磨難,當他再回到桂園五號的時候,似乎已經不懼怕死亡了。那時候他很忙碌,他所表現出來的才華和幹練讓整個愛城人都感到吃驚,並且欽佩之極。
在我父親眼裡,其實這些都是小生意。既然做生意,就應該像他當官那樣,干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情出來。我父親決定拿點愛城的東西,去跟外國人換回點兒新奇的東西,比方說飛機和輪船。他已經琢磨好了,在愛城修建一個機場,再將愛河碼頭重建以停泊巨輪。可就在他準備實施自己的宏偉計劃時,棺材匠突然來了。很明顯,棺材匠來得太早了。我父親還以為自己的年齡出了問題,是不是記錯了。棺材匠說你沒記錯年齡,你還要些年頭才可能死去,也還沒到給你準備棺材的時候。我父親很納悶,問,那你為什麼這麼早來?棺材匠說,我們家裡出了一些問題,所以我就提前來了。
半年後,女人拍著自己圓鼓鼓的肚皮告訴棺材匠,說這可是事實,事實勝於雄辯。棺材匠愣住了。女人說了她那圓鼓鼓肚皮的由來,說那不過是她趕集的時候隨便拽了個男人在路邊的林子做的事。女人還說,其實她早在娘家的時候就有過成功的例子,只是沒明擺在那裡,說了也怕棺材匠不相信。
我想知道棺材匠後來的生活,他是不是真娶了那個命門寬闊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有了後嗣。棺材匠很高興地告訴我說,是的,他娶了那個女人,但是她並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麼快生出娃娃,而是等了好多個年頭。這期間,棺材匠受了一場奇恥大辱。不過要是較真起來,也是他自尋其辱。他娶了那個女人之後,力氣沒少花,可就是不見功效。他以為是女人的問題。但是礙於結婚不久,實在不好說,就等。又等了幾年,他終於失去了耐性。但是女人不肯接受他的這個說法,女人嗤笑說,怕是你自己的問題吧,我這塊土地可是肥沃得很,只要我躺下,別說趴個中用的男人,就算爬過只公老鼠,我站起來都可以抖落幾隻鼠崽子。棺材匠受不了九_九_藏_書這話,把女人揍了一頓。過了兩年,棺材匠決定把女人離掉,重新換一個。他告訴女人說,我必須得這麼干,我已經沒多少年可以指望了,我得趕緊有個娃娃,還得趕緊把打制棺材的手藝傳給他。女人說你真認為我不能生?你真認為是我的問題?棺材匠說這不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嗎?女人說你再等我幾個月吧,我得讓你知道個事理兒。
棺材匠吸著煙,玩著煙盒,說,這個牌子我沒抽過,我最喜歡的還是紫竹,原來在你家,你爸爸每天都要給我兩三盒。我說你放心,你要是願意抽,我也給你買紫竹。棺材匠嘿嘿笑起來,他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因為我的回答已經很明確地告訴他了,我會打棺材的,而且也一定待他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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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了口氣,說你這樣做一點都不值。
我以為柳絮很快就會回來的。這一回我一定得好好跟她談談。我不需要她的若即若離,模稜兩可。如果可以就好好愛我,就嫁給我,給我生個孩子,陪伴我度過最後一點時光,讓我死在她的臂彎里。那麼我剩餘的一切,錢、豪宅,都是她的。
我回小樓里收拾了點兒衣物,我想到龍隱寺里拜訪老方丈。如果可能,我想在他身邊待些日子,跟他談談,請教些問題。可是剛一下樓,就看見門口停滿了警車,紅紅綠綠的警燈無聲地閃爍著,警察瞧見了我,衝過來,不由分說地將我摁在地上。
我點點頭。
可這實在太像一場可憐的交易了。但是除此外,我又能夠怎麼樣呢?我確實沒有多少時間了。我不能把最後僅存的一點時光花在利弊權衡上。
漫長的尋找讓他身心疲憊。最要命的是他花乾淨了所有的錢,為了填飽肚子,他不得不混跡於一些建築工地,幫人撿磚頭拌砂漿。一有閑暇,他就守候在十字路口,守候在通往桂園五號的道路上。隨著時間的慢慢消逝,棺材匠越來越心急如焚,因為這個時候他早應該在為我打棺材了。但是我在哪裡?時間過完一天就少一天,而我的死亡日期就路標似的擺在那裡。時間不夠,棺材匠就無法按照祖傳的技法來逐一完成工序,最後呈現出一口精美絕倫的棺材。更何況他還必須要考慮一個後果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假如找不到我,他就根本沒有打造棺材的機會——不止他,他的後裔都將失去打棺材的機會。棺材匠說,一旦想起那些馨香撲鼻的木材,想起刨花飛濺,他的兩隻手就痒痒。為了增加尋找到我的概率,棺材匠不再去建築工地,他拎著皮箱,開始了像討口子一樣的生活。每天清晨睜開眼,他就告訴自己,今天一定會找到我的,他這是給自己打氣,給自己希望。只要一睜開眼,他的雙眼就沒離開過人群,他一面看著往來的人們,一面想著我的模樣。他雖然只見過我一面,而且那時候我還很小,但是他有足夠的信心,只要我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就一定認得出來。他吃垃圾桶里發臭發霉的食物,如果有好心人把吃剩下的東西給他,他會當那一天是過年。遺憾的是當黑夜降臨,他不得不告訴自己一個既成的事實,失望。但是他從來都沒絕望過,他堅信一定會找到我的。有一件事給了棺材匠極大的打擊,使得他徹底失去了尋找到我的信心,他還以為自己會死去。儘管垃圾桶里的食物培育了他幾乎什麼都可以安全消化掉的腸胃,但那一次他還是栽了。他中毒了。原因是他吃了一份還沒完全變質的蛋糕。他的腸胃開始劇烈疼痛,並且開始了劇烈的嘔吐。沒人發現他,因為是晚上。接著他明白,即便被人發現也沒用,因為第二天他在那個垃圾桶邊翻滾呻|吟的時候,誰也沒伸手來援救他一下。有人還趁火打劫,想要拎走他的皮箱子,幸虧他眼疾手快奪了過來。棺材匠抱著那個箱子,在地上滾啊,叫喚啊,整整三天三夜。我相信我一定會找到你的。棺材匠笑笑說,那時候我真的想兩眼一閉死掉算了,但是我轉念一想,我得活下去,你還等著我為你忙活呢。
我把棺材匠送進附近一家旅館,在一台提款機上取了一筆錢給他。棺材匠顯得有些緊張,他以為我會就這樣丟下他不管了,他不停地在我跟九-九-藏-書前念叨,說時間不多了,再往後拖他的工就很難趕了。我要他安心住下,我說一切我都有安排。我還要他答應我,如果不是我來主動找他,他絕對不能突然鑽出來,像今天晚上這樣的情形。棺材匠無可奈何地只有答應。
我父親對自己清楚得很,從表面來看他是很剛強的,魄力十足,但是他的內心卻極度脆弱。他就像一個走鋼絲的人,展現給大家的是無限精彩,腳底下卻虛得很,受不了一點影響和刺|激,一不小心就會跌落下來,血肉模糊,一命嗚呼。我父親沒有告訴任何人他離家出走那段日子究竟遭遇了些什麼樣的磨難,他回家后,其實並沒做好接受自己將會早夭的準備,他反而對死亡充滿了超乎尋常的恐懼。其實這樣的心理,存在我們這個短命者家族每一個人。我父親的表現也一點不例外,在那超乎尋常的恐懼中,他尋找到了避讓的辦法,不讓黑夜到來的唯一辦法,就是在房間中製造燈火通明。他就是如此,看起來愚笨卻很管用。他不停地告訴自己,死亡還早著呢,早著呢,然後一面加緊做事,讓忙碌的事務將死亡的腳步聲淹沒。其實我們家族很多人都是這樣乾的,我父親,我祖父,我祖父的祖父。但是很快他們就會厭惡,覺得那沒有絲毫的意義。我父親很清楚這一點,為了讓自己乾的事情無論是看起來還是感覺起來都有意義,他必須要追求成功。他成功了。每當巨大的榮耀到來,他都飛快地轉換角色,之所以這樣,是他不想讓自己產生厭倦。同樣,他也很清楚自己無法抵達頂峰。現實就是這樣無情,他什麼都具備,但就是不具有充裕的時間。
沒走幾步遠,我父親就感到渾身疲軟,最後轟然倒地。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萎靡不振。當然,從此後他就開始了等待死亡的日子,他已經沒有心思去簽署那筆飛機和輪船的貿易合同,也沒心思鑽進裝滿典籍的屋子進行自己的國學大師的衝刺。我父親雖然還是那副剛強的樣子,那只是表面,他的內心已經亂糟糟地如同一攤爛泥,他的所有生活只剩下了那個最後的目標——等待死去。我父親開始有計劃地安排起自己的後事來。他從容不迫,每天幹什麼不幹什麼,都井然有序。在他的床頭前擺放著一本萬年曆。前頭的都已經撕扯乾淨了,後面的也撕扯乾淨了。剩餘的那一點兒就是他存活的日子,很薄。過完一天,他就撕掉一頁。這一天,他又撕掉一頁。他似乎有些不安,眉頭緊鎖。我母親問他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我父親說不是,他想起一個人。我母親問是誰。我父親說棺材匠。我父親很憂慮,他以為他把棺材匠打跑了,他知道那次自己使用了多大的力道,他心想棺材匠一定生氣了。
我說隨便,你認為值就值吧!
我的話語讓棺材匠那一直都很晴朗的臉上立即密布愁雲。棺材匠說,其實他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事情。老早他就感覺到不踏實,儘管我們相距遙遠,但是他時刻都在想著我。他說他至今還記得他在給我父親打造棺材時我的表情。他說他深知我們這個家族的人都曾經努力做過改變,不過不管怎麼掙扎,怎麼用心良苦,結果最後都沒有什麼突破,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安排。他認為我也一定像我的祖先們那樣,改變,掙扎,唯一不同的是我可能會取得突破,可能會擺脫命運早已既定的路數,出現什麼新的局面。
棺材匠的話叫我父親怒不可遏,他衝過去抓住棺材匠的衣領,惡狠狠地似乎要把他撕成碎片。我父親怒罵道,你這個混賬的東西,你知道你幹了多麼愚蠢的事情么?你打亂了我全部計劃!你讓我再也無法回到我以前的生活了,你毀了我!棺材匠哪裡知道,這些年來我父親一直努力不去想死亡的事,竭力讓自己感覺到死亡還很遙遠。沒人知道他採取了什麼樣子的法子,但是他做到了。他成功地做官,成功地經商,他的表現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他有條不紊地使用著時間,等下一步做完了飛機和輪船的生意后,他還計劃做一個學者,研究儒家文化和道家的陰陽學說,而且這樣的準備工作他已經在進行,在桂園五號,他專門弄了一間闊大的房子,裡頭裝滿了他從各地搜羅回來的學術典九-九-藏-書籍,他說以他觀看事物的獨特角度和思考問題的獨特方法,輕易地就可以把那些已經成型的觀點打破,然後重建一個屬於他的學術體系,出一系列驚世駭俗的學術成果,那麼到他死的時候,他一定還會被冠以國學大師的稱號。
棺材匠的突然出現,等於是死神的突然登門。我父親一直懼怕迴避的死亡終於到來了,他必須得正視面對。我父親終因無法遏制住憤怒和激動,將棺材匠狠狠地揍了一頓,然後掏出一把錢撒在棺材匠身上,揚長而去。
這天傍晚,我下樓去買點吃的,沒走多遠,大概是在第一條街的拐角處,我就被人盯上了,這人尾隨在我身後,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身上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我實在忍無可忍,猛然回過身去看著他,喝道,你跟著我幹什麼?他拎著個皮箱子,拖著只口袋,那哐啷哐啷的聲響就是從那隻口袋裡發出的。是我。他說,棺材匠。棺材匠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神情疲憊,像個長途跋涉的放牧者。我看到了隱約在他影子里的死神,那傢伙目光爍爍,似乎隨時都要躥身出來——而韁繩就牽在棺材匠的手裡頭。
棺材匠指指胸口,說,這裏,我們的輝煌不是給人家看的,而是自己榮耀自己,你不知道那是一件多麼精妙的事情,所以我很難跟你說明白,叫你理解。我對他一笑,意思是我明白,也理解。然後告訴他,很多事情並不是他想得那麼糟糕,一切我都有安排。
那個服務員驚詫地看著我。我摸出一疊錢來,取出一張錢遞給服務員,用兩根指頭把棺材匠拈到他跟前,說,你帶他去洗洗。然後遞給身旁另外一個服務員五張錢,說,你趕緊去幫忙給他買套衣裳,裡外都得有穿的。說著又抽出兩張遞給他,告訴他這是他的勞務費。
愛城周邊都是丘陵,產很多種草藥。有一天,我父親在茶館里聽人說現在的草藥生意很不賺錢,多半還虧,他不相信,他說我就要賺錢。他叫來老闆,讓拿點紙來,再拿支筆。我父親就在茶几子上草擬起了合同。他問那人,你可以向我提供多少貨源?那人說了。我父親說能不能再多點?那人說求之不得呢。我父親寫好合同遞給那人,說,你簽字吧,簽了字,下樓就先給你一筆定金。三天過後,愛城的車站上堆滿了草藥,而且還不斷有車拉肩扛地送來。好多人為我父親擔憂,說這一下賠大了,血本無歸了。可就在此時,一路貨車嗚嗚啦啦飛馳過來,停在了那些草藥垛子跟前。從車上下來幾個人,拎著幾口大皮箱。我父親說,好,他們裝貨,你跟我一塊去銀行交款。那一回我父親賺了多少錢?這當然是個費猜測的數目。
我看著他,不知道是該惶恐不安還是該鎮靜面對。我後退了一步。
可能最初我就選錯了對象。柳絮不合適,她不實際,很多想法太不著調了。但是她卻是那麼善良,從來沒忍心傷害我,而且表現得那麼優秀,讓我著迷。如果我有充足的時間,我會從從容容地跟在她身後,直到她主動挎著我的手臂,心甘情願步入婚姻殿堂。這些話語我跟她說過不止一次,但都被她莞爾一笑化解開了。她不相信我說的一切。每當我說正事的時候,她就覺得我是開玩笑,而我開玩笑的時候,她卻老是當真。我們就像兩個反其道而行之的人,匯合在一起不是誤會,就是笑話。
這對你來說是突然了點,你可能很難接受。但是我們沒多少時間了,如果不趕緊點兒,我是趕不出活兒來的。棺材匠說。
她去了哪裡呢?她怎麼能把我丟在這裏不聞不問了?是該好好跟她談談了,我甚至都做好了準備,如果她回到我的身邊,答應和我結婚,我可以在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上向她妥協——我可以陪她去那個不使用貨幣的海中小島。如果真是有那樣的一個小島存在,倒的確是個等待死亡的好地方……一連好多天都沒有收到木耳的書稿,不知道六福眼下發生了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打電話去土鎮,薛玉不在。我孤零零的,就像被誰丟棄在這裏的病貓。一想到當初立下的那三個臨終願望,心情就會壞到極點。
我點點頭,說,等我去買點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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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是什麼呢read.99csw.com?棺材匠的日子不再過得踏實。於是他再次提早前來。棺材匠並不想犯上回的錯誤,他悄悄來到桂園五號,指望偷窺一下我的生活境況,起碼也讓他一直忐忑的心裏有個底。讓他慌神的是桂園五號空無一人。那麼我去哪裡了?他覺得必須找到我,哪怕遠遠地看上一眼,因為只有這樣他才可能安心。他幾乎走遍了整個愛城的大街小巷也沒看見過我。他不敢跟人打聽,因為那會泄露我們的家族秘密,他唯有默默尋找,別無他法。
棺材匠卻不肯去洗。我說你去吧,你不去洗洗,人家是不准你進裡頭吃飯的。他說我不進去,你買點饃,我在街邊吃了就是。我說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你去吧,我會在裡頭好好等著你,放心,你既然都已經找到我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棺材匠洗了澡出來,我已經點好了菜。只是他的衣裳還沒買回來,他穿的是服務員的衣裳。服務員的衣裳很短小,他穿在身上很緊促,很滑稽。還好,這樣清寒的夜晚,店裡沒幾個食客,所以也沒引起大家的注意。那個服務員抱屈地說,為了給他洗頭,用掉了整整一瓶洗髮水。我拿了一張錢遞給他,他頓時眉開眼笑。菜剛上齊,給棺材匠買的衣裳也回來了。棺材匠很快就衣著鮮亮地出現在我眼前。只是他拎在手裡的那個皮箱子跟他一身鮮亮的衣裳很不協調。這頓晚餐無論是對於棺材匠還是對於我,都算得上豐盛。我們默默吃著菜,喝著酒。棺材匠不停地看我,看我的表情,看我的眼色。我很平靜。的確,是很平靜,絕對不是表現出來的,而是內心的平靜。我知道這一天會來,棺材匠會站在我跟前,拎著祖傳的皮箱子和鍋碗瓢盆,風塵僕僕地站在我跟前。
棺材匠告訴我說,他的娃娃現在還不大,不過已經熟悉了製作棺材的整個流程,而且不消他的指導就會打制出像樣的木器,比方柜子和板凳之類。他說再過些年頭,就會教他的娃娃打制棺材,而且一定會教育娃娃,讓他像自己一樣,像家族中的歷代先祖一樣,把給我們打造棺材當成人生的最大目標和意義,當成榮耀。他說,等到下一次再來愛城,他會帶上娃娃,讓他獨立完成一口棺材的所有工序,而自己至多給他打打下手。
是我。你認得我么?他前進了一步,問道。
大領導前來愛城的時候,根據我父親的安排,住在了桂園,就在五號的隔壁。那幾天,我父親天天晚上都要被召喚過去陪他說話,談哲學,談生死。他很驚詫我父親的博識,認為我父親對生死的見地十分獨到。臨走的時候,他問我父親是否願意到他身邊工作,被我父親婉拒。時至今日,仍然有人提說此事。就在大領導離開愛城后不久,我父親就辭了官,開始他散漫的經商經歷。我父親的生意做得很廣泛,什麼都做。他並不像一般的商人那樣對賺錢懷抱絕對的痴迷,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茶館和酒館,跟這個喝喝茶,跟那個吃吃酒,生意就成了,而每一回的生意錢總是不會少賺的。
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棺材匠抬起衣袖揩著鼻子,那樣子真是可憐。其實棺材匠可憐的樣子並沒向我展現完全,因為路燈昏暗的緣故。在我帶他進入一家飯館的時候,他被服務員攔住了,那個服務員衝著他大吼,滾蛋,叫化兒。我回過頭去,這才發現他的樣子是多麼可憐。棺材匠很骯髒,頭髮黏結成團,臉上不知道是泥污還是其他什麼更噁心的東西,使得我簡直看不清楚他的膚色。穿得也很破爛,膝蓋都露出來了,而且兩隻腳穿的鞋子都不一樣,其中一隻前頭開裂了大口子,可以看見腳趾頭在裏面動來動去。更要命的是,他還臭,在明亮的燈光下,這種臭味很鮮明,似乎可以看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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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匠吃得可真多。他的確是餓壞了。他沒有表現出狼吞虎咽的樣子,而是吃得很緩慢,慢慢進行,一樣一樣地吃,一個盤子一個盤子地清理。只是他的吃相不是很雅,他竟然把整塊排骨塞進嘴巴里嚼。估計菜不夠,我叫過服務員拿來菜單,又點了幾樣。棺材匠還在咀嚼骨頭,暗地裡使勁,腮幫子鼓得老高,結果很難嚼碎,我以為他會吐出來,結果看他脖子一抻,硬把那塊骨頭給https://read•99csw.com吞了下去。棺材匠放下筷子看著我,我說你吃啊,這麼快就飽啦?棺材匠笑笑,說,還早呢,我得緩緩,太急了傷胃。我說好,你自便。棺材匠看看我,問,有煙嗎?我叫服務員幫忙拿來一盒煙。
他如果不來,自己又去哪裡找他呢?我父親告訴我母親,他現在很後悔,真不該那樣對待棺材匠,他都沒問過人家為什麼會提早來,一定是有原因的。然而事已至此,我父親不得不重新考慮他的棺材問題,是不是另請高明?但是這個愛城,誰有棺材匠家族那樣的本事呢?
棺材匠的笑容消失了,他看著我,很認真地說,值!
就在此時,外頭傳來敲門聲,開門一看,是棺材匠。棺材匠接受了我父親的道歉,並且也向我父親表達了他的歉意,因為他暫時還無法開工,他的身體很糟糕,他得在我們家修養一段時間,希望身體能儘快複原,有力氣讓他拿得起斧頭。在休養的這段時間,棺材匠講了他之所以提早前來的原因。原來棺材匠家族近幾代一直人丁不興旺,到他這一代更是一脈單傳。他娶了好幾個婆娘,都沒生育。不過他也不是很急,因為他們棺材匠家族的人歷來都是長壽者,只要命在,就一定會有後嗣。這樣的情形出現在他們的一位祖先身上。那位祖先先後娶了九個女人,可是都沒生育。就在他七十歲這年,他不甘心祖傳的制棺手藝中斷在自己手裡,就又娶了個女人。這第十個女人果然創造出了奇迹,他有了個娃娃。後來他一直沒死,還帶著他十歲不到的娃娃來到我們家中,為我們的一位祖先打制了一口精美的棺材。回去后的第五個年頭,等他的娃娃完全掌握了棺材匠家族的制棺手藝之後他才死去。不過現在這位棺材匠的年歲也不小了,雖說距離七十歲還要差不多二十年,但他還是希望可以早一點,免得真到了那樣的年歲,就讓人慌張了,再說,萬一老天爺不眷顧自己呢?恰巧這個時候,有人向他提了門親事,說那個女人一看就像個能生養的貨,而且對方父母都擔保了,要等他們的女兒生了娃娃才要禮金,不過到時候禮金要翻倍。棺材匠親自登門去看了,那女人果然好身胚,身材矮壯,豐胸肥臀,站立的時候兩腿叉得開開的,亮出寬闊的命門。棺材匠所以會提早前來,就是想提前打制好棺材,然後好拿了錢回家完婚,廝守在女人身邊,直到坐胎生產。為了讓棺材匠儘快恢復體力開始工作,我父親讓我母親去買了雞鴨和水蜂子,燉了湯給棺材匠吃。不久,棺材匠終於掄得動斧頭了,桂園五號開始響起了錛木聲和鋸子響。
不管怎麼說,棺材匠如願以償地有了個兒子。他非常高興,他認為我也應該高興,為棺材匠家族,也為我們自己。他揉掉煙蒂,端起杯子,要跟我就這個事情喝一杯,以示慶賀。我老半天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我父親從過一段時間的政。那時候他在愛城最高權力層是最年輕的一個。他精明強幹,善於揣摩上頭的意思,對待下頭的人也很好。再大的麻煩事情落在他的手裡,他總能輕鬆化解,而且最後總是一團和氣。真正讓我父親揚名的是愛城的一個重大工程——舊城改造。當時說有個大領導要來愛城,而且要住上幾天,走走看看,體恤民情。上頭的意思是要讓愛城風光鮮亮地展現在大領導眼前,絕對不能有半點破破爛爛。於是就提出了舊城改造。誰知道攤子一鋪開才發現這個工程的艱巨遠遠超乎當初的預想。但是工程已經鋪開了,總不能讓它像個戳破的窟窿擺在這裏吧?但是這樣艱巨的工作,誰才具備完成它的能力呢?事情最後落在了我父親頭上。我父親表現出了非凡的才幹。他沒有絲毫手忙腳亂,拆遷工作進展得十分順利,原來動不動就要燃火自焚的那些拆遷戶都成了他的好朋友,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後來還參加了他的葬禮。他總是這裏開個會,那裡聚個餐,就像玩兒似的開展著他的工作。而那個巨大的窟窿眼也在大家的質疑聲中逐漸愈合,舊城很快成了新區。距離大領導前來還有些時日,我父親又搞了個大樹進城的工程,但凡能夠找到的大樹,通通搬遷進城栽種在道路兩旁,而大樹的腳底下是綠油油的草坪。
柳絮不見了,她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連好幾天我都沒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