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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柳絮之死

第十五章 柳絮之死

你犯了大錯。馬隊長告訴我,他不准我插話,讓我好好聽著。但是他卻並沒繼續往下說,他帶我穿過長長的走廊,又走過停滿警車的院子,最後進入了一扇圓形門洞,來到一個大廳。大廳里坐著幾個警察,正埋頭吃飯。馬隊長在靠近角落的一張小方桌前坐下,向我招招手,要我過去坐下。
當然無從考證這個故事究竟有多少真實成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古往今來,一大半的愛城人都被掩埋在這裏。後來政府發文,要求愛城所有死去的人都必須安葬在這裏,並且將之改名為愛城公墓。再後來政府把公墓賣給了一個台灣過來的開發商。這傢伙才會做生意呢,將墳場周邊的幾個山頭全部推平,然後遍植蒼松翠柏,再在裡頭修些小徑,搞得就像個公園似的。很多人都說,這裏的風景差點都攆上桂園了。誰不想死了葬在這裏呢?儘管墓穴炒得比房價貴好多倍,但是每天都有很多老人在子女的陪伴下前來挑選死後的葬身之地。一些膽大的男女還把這裏當成了偷情的場所。曾經就有那麼一對男女裸死在了竹林里,他們的死因,愛城公安局至今都沒查清楚。
我想了想,說,上個禮拜一柳絮還跟我在一起,她是禮拜二不見的。我禮拜三一直在小樓里等她回來,哪裡也沒去過。
馬隊長撓撓胳膊,說,你裝傻?
說大概在三十年代的光景,愛城有個盜墓賊,這傢伙之前一直從事占卦,精通星相之術。但是這個行當不來錢,他的日子一直過得很緊巴,於是他決定改行,就當起了盜墓賊。盜墓是個一本萬利的行當,但是得要腦子,沒腦子的去扒墳堆,總是得不償失。你看那些表面宏偉闊氣的墳,除了骨骸你扒拉不出個什麼玩意兒,那些青條石,那些花碑,不過是裝腔作勢。真正有貨的墳頭一點也不起眼,要把它們從墳場里找出來,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個盜墓賊就具有這樣的本事。他的本事來自於他對星術的精通。但凡有錢有勢的人葬墳,是非常講究風水的。因為葬到了風水寶地,不僅死人可以升天,後世的活人也會享受到蔭澤。而要想得到真正的風水寶地,那可得花大錢。而花得起大錢的,也必定是有錢有勢的人家。而有錢有勢的人家,在墓葬方面那也肯定是會厚葬盛殮的。這個盜墓賊就運用他的星術,參照出了一塊風水寶地。

4

我倒了半杯酒,就在舉杯之際想起了柳絮,想起了那夜她和薛玉豪飲的樣子。我的眼睛濕潤了,趁著淚花還沒起來,我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鎮靜。我把那半杯酒倒在地上。馬隊長看著我的舉動,扒拉飯菜的筷子慢了,他咽了嘴巴里的食物,問,柳絮喜歡喝酒?我點點頭,說,高興了喜歡來點兒。
我一聽就感到怒不可遏。馬隊長拍拍我的肩頭,說,很可惜,這個混蛋他不是兇手,他跟你一樣有不在現場的證據。
法醫給出了驗屍報告,柳絮死於上個星期三,精確的時間應該是下午四點左右。在搜查我房間的時候,馬隊長看到了郵戳為星期二的信函。星期二抵達愛城的信函,那麼我是什麼時候取到的呢?馬隊長調取了郵局的錄像,並且再次看到了我:時間是星期三下午,三點半鍾我從濱河路出來,三點四十分我站在路口等紅燈,然後穿越馬路,我給了一個乞討者幾枚硬幣,然後出鏡。接著我又出現在春陽路口,時間是四點零八分。過了十五分鐘,我出現在郵局。我取到了雜誌和信函,出來的時候還在郵亭買了份報紙。我是按照原路返回的,不停地出現在監控錄像里。我走得很慢,看著報紙,還差點被一輛小車碰著。那個司機下車沖我吼叫,我似乎還豎起了中指。六點鐘的時候,我出現在一家超市的監控錄像里,我買了衛生紙、牙膏、餅乾和方便麵,然後出來,消失在了濱河路。
在動了殺念之後,我做了精心準備,我買了毒藥,買了匕首,還在褲兜里藏了榔頭和繩索,我心想,總有一樣會要掉她的性命。不僅如此,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還去墳場踩了點,挑選了三個下手地點,還預備了三個候選地點。然後,我用花言巧語將她騙到墳場。什麼花言巧語呢?哦,墳場不是在炒墓地嗎?我帶她去看墓地,我說準備選上十處墓地送給她,當做訂婚禮物。我們到達墳場的時間我已經忘記,都怪我這記性,越來越不好,別指望我想得起來準確時間。地點我也記不得了,我真不記得了。在哪裡下的手呢?更要命的是,我不記得是先動匕首還是先動的榔頭,好像是雙管齊下,而事先我還誘騙她喝下了飲料。似乎我們還做過一場愛,她有些不同意,認為在墳場干那事是對滿地死者的大不敬。我先是給她做思想工作九*九*藏*書,我在一個樹叢邊用樹棍挑起一隻用過的避孕套,晃來晃去地告訴她,在這裏幹這種事的人多的是呢。但是無論我怎麼說,她就是不解放思想。於是我就動粗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撕碎了她的衣裳,但是我得逞了。而我也沒想到,殺掉一個人會費那麼大力氣,我都不知道是怎麼弄死她的,都怪我當初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具體實施起來的時候我才猛然想起居然有好多細節沒有考慮進去。不管怎麼說,我是手忙腳亂把她弄死了。我可能還不止動用了我隨身攜帶的那些兇器,我可能還隨手抓起過石頭、樹棒。至於我的那些兇器,我作案之後就丟掉了。丟哪裡去呢?我不知道在墳場的哪個角落,反正那些兇器我是找不到了。——儘管煩亂紛雜,但是我說的這些話裡頭總有一些和警察所掌握的情況契合。接下來發生的情況真是如此。門被打開,光線進來,我好半天才睜開眼睛。馬隊長沒來,是另外幾個,他們那滿不在乎的樣子是要給我造成錯覺,好像我說與不說,交代不交代都無所謂,因為他們已經掌握了我的犯罪事實。其實我知道,他們的內心一定焦急萬分,因為他們在這個案子面前已經束手無策,我等於是他們搜遍了整座山收穫的唯一獵物。他們說,你說吧,老實交代。於是我就開始了交代,將我剛才所想的全部說了。記錄的警察不停地要我慢點,但是我慢不下來。那個訊問的警察要想在一些細節上做進一步盤詰,我沒給他機會。於是他們就認真聽,那轉動飛快的眼神,表明他們是在從我的話語中進行他們感興趣的挑揀。而他們感興趣的,就是我們的契合點。
學問家說,那個濱河小樓是他早些年買的,他和柳絮在那裡度過了一段非常值得回憶的時光。在修建了郊外這棟別墅之後,他答應將濱河小樓送給柳絮。柳絮死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二,她來找過他,在別墅里。他們度過了美妙的正午時光。柳絮找他的目的,就是請他儘快辦理房屋產權的過戶手續,她拿了些表格請他填寫。但是他沒有,因為柳絮的一句話惹得他很不高興,柳絮說自己可能愛上了一個人,還說那個人是個寫詩的,終身伴隨憂傷,她要讓他剩餘的時光充滿歡樂。毫無疑問,柳絮說的那個終身伴隨憂傷的人就是我。柳絮並不理會學問家的慍怒,她說你不給房子給錢也行,我要出門遠行,正需要錢。學問家終於爆發了,他大吼道,我憑什麼給你錢,你有什麼理由跟我要錢?你是婊子嗎?柳絮狠狠地扇了學問家一耳光,還撓了他一下。就撓那一下,給學問家惹出了他差點無法脫身的麻煩。柳絮的指甲縫裡殘存的一點皮肉組織,被化驗出就來自學問家的身體。馬隊長再次失望,他還是無法揭開那個謎底。而學問家的身體則真正地不好起來,高血壓、糖尿病、抑鬱症、心肌炎……據說十多種不大不小的疾病,像狂風驟雨一樣撲向他,他被徹底打倒,並且崩潰了。
我讓馬隊長帶我去看看柳絮遇害的地方。我告訴馬隊長,柳絮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馬隊長問真的嗎?我說是的,真的。馬隊長說,那為什麼在你的臉上我沒看到多少悲傷呢?我說悲傷應該分為兩種,一種是外在,一種是內在,能被你看見的,是外在的,浮於表面,指望被同情和關心。你看不見的是內在的,那是深得到骨子裡的,沉在心底的,無色無味,無形無態,對於悲傷者來說,那是永遠不見希望的深淵,被解脫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我是屬於後者,我的悲傷是內在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悲傷有多麼巨大和多麼深不見底,因為我從剛剛懂得生死是怎麼回事起就開始了悲傷,沒有一天中斷過……柳絮就躺在這裏的,穿戴整齊。馬隊長指著一片草叢,說,她被擱在一塊藍色的碎花布上,頭上遭受重擊,顱骨碎裂。此外,她還被勒了脖子。而事先,她還被灌了藥水,一種是強安定類藥物,一種是茚二酮類藥物,根據屍檢分析,她是先被灌下強安定,隨後被灌下茚二酮……真不知道是誰對她這麼恨之入骨。但很多事情就是那麼令人費解,兇手殺死她后,還為她擦拭了血跡,整理了衣裳,梳理了頭髮。為了防止她被蟲鼠禍害,還在她的屍體上和周圍灑下了藥劑。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的屍體完好。要知道,在這樣的野外,如果沒有那些處置,她的屍體早被蟲子和老鼠糟蹋得不堪入目了。
馬隊長很憔悴,兩眼布滿血絲。他摸出瓶眼藥水,仰起腦袋點眼藥水。一邊點他一邊說,你啊,你這樣搞是對柳絮的不尊重。找出真相,就是對死者的最大尊重!你如果有那麼一點點愛她,你就應該協助我們,找出殺害她的兇手——我說你這話如果讓我正九-九-藏-書確理解的話,我好像已經不是兇手了?
你仔細想想。馬隊長盯著我的眼睛。
真的嗎?馬隊長說,你確定沒記錯?
我說怎麼交代?
出愛城往西,不遠就是一個墳場。這個墳場很古老,有很多神靈鬼怪的故事。其中有個故事,深得我的喜歡。
小警察嘿嘿笑起來,說,怎麼乾的就怎麼交代!
小樓的主人不是柳絮。柳絮的家人一直沒有找到,她家住何方,甚至是多大年紀,究竟姓什麼,叫什麼,都成了永久的秘密。我沒想到小樓的主人竟然是愛城一位功成名就的學問家。一直以來,這個學問家在愛城都是正直的化身。我曾在一次會議上見過他,他不苟言笑,但是坦率和真誠。那天他是受邀的嘉賓,他的講話不時贏得陣陣掌聲。他毫不留情地批判愛城政府的無能,批評官員的貪污腐敗,批評愛城學術界的弄虛作假和不學無術,但是對青年人寄予令人感動的希望,他說我身體非常不好,我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在剩餘的日子里我可以做很多事,不過這些事情中我只想請年輕人記住一件,就是我可以給予你們幫助,只要你們需要,不管是錢,還是你們需要的自由,我都可以幫你。據說他還真行,他以自己的影響力幫助了很多年輕人,為他們在單位謀取了輕鬆的差事,以騰出時間來做學問研究。他還募集了很多資金,在愛城的一些山區學校修建了圖書室。因為他的影響力,愛城政府還準備成立一個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會。
小警察說不是。
警察們破案的辛苦程度等於受虐。馬隊長說,他和他的一幫子兄弟為了搞清楚人是不是我殺的,蹲在電腦跟前看了整整兩天兩夜的錄像,每個人都滴光了兩瓶眼藥水。
當我一口氣說完,他們開始了細緻地盤詰。他們問,你還記得清楚大致的時間么?是哪一天,什麼時間,也就是幾點鐘,大概。我說我剛才已經說了,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誘騙她去了墳場,然後殺了她。那個警察問,你說你用的毒藥,是一種什麼毒藥呢?我想我蒙對了,柳絮死於毒藥。但是什麼毒藥呢?我可對毒藥一無所知。就在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準備說自己忘記了的時候,馬隊長進來了。馬隊長做了個手勢,中止了他們的訊問。馬隊長在我腦袋上拍了一下,說,你耍猴啊!
馬隊長嘆息一聲,說,你小子嘴巴還挺硬呢。咳,你說你家怎麼出了你這麼個玩意兒呢?我家老爺子臨終的時候都還惦念你,說你要有什麼事情要我擔待點。你說,你現在搞出這麼大的名堂,我怎麼擔待?人命關天呢,你怕是死路一條啰!我笑起來,說,你道我怕死么?老子乾脆成全你,小馬兒,看在你老子的份上,我成全你,你說吧,為什麼抓我進來?
現在,警察說柳絮也死在公墓里。
那天我喝多了,那瓶酒我一點也沒剩下。我只記得後來我號啕大哭,讓馬隊長不知所措。他讓人把我送進公安局旁邊的招待所,並且留下兩個見習警察陪著。沒等我的酒完全清醒,我就又被帶到公安局,儘管我已經擺脫兇犯嫌疑,但是他們需要從我這裏得到有用的線索。
馬隊長把希望寄托在羊章身上。但是羊章讓他失望了。羊章交代了許多關於他和柳絮的故事。馬隊長沒跟我具體講多少,他只說這個傢伙很齷齪,很卑鄙。我說你來點實際的吧。馬隊長猶豫片刻,說,根據他的交代,那時候他認識柳絮沒多久,但是很垂涎柳絮的美色,就耍了個把戲。那天晚上他請柳絮吃飯,說有個貴重禮物給她。我說他說的貴重禮物是鑽戒吧。馬隊長說不是,鑽戒的事他也交代了,那天晚上說的貴重禮物是一張紙,別小看這張紙,在愛城就有三個人為這張紙送了命。我說什麼東西,存單?馬隊長說體育彩票。羊章遞給柳絮一張體育彩票,柳絮說這就是你說的貴重禮物啊?羊章說貴重不貴重,你打聽打聽啊。柳絮就叫住老闆問,曉不曉得體育彩票號碼多少。那個老闆當然知道。柳絮一聽老闆說出的數字,頓時激動萬分。那天晚上,她陪羊章喝酒,還陪他睡覺。第二天,柳絮拎了個大皮箱去取錢,結果工作人員一看那彩票就笑起來,說,這期還沒開獎呢,不過你這重號購買啊,中獎的幾率幾乎為零。
說說你和柳絮的事。她叫柳絮吧?馬隊長問。
原來一個負責抓嫖的派出所小警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調進了刑警隊,他走到我跟前,上眼下眼地打量我,嘴角撇著一副忍不住想要笑的樣子。這小子知道些我的根底,我可沒少跟他打交道。有一回他把我和小姐堵在屋子裡,慌得我趕緊給馬隊長的父親打電話。馬隊長很快來了,站在門口說,是我,馬某某的娃。我開了門,拎著衣服牽著小姐出來了。馬隊長跟著我read.99csw.com的屁股,遞給我一張紙片,用幾乎哀求的口氣說,你以後要是有什麼事,直接給我打電話就是了,莫打給老頭子了。長出息了啊,原來當嫖客,現在做殺手哇。小警察終於笑起來,問,喝水不?我說喝。
當知道柳絮死於此地時,我的心就一陣狂跳。從這個地方過去不到兩百米,就埋葬著我的父親和我的祖父。我突然感到難受,蹲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馬隊長很快吃飽了,他放下碗筷,看著桌子上的菜被他風捲殘雲搞得不像個樣子,就叫來那個小夥子,讓他收拾收拾,再搞幾個菜來。他還特別叮囑,要小夥子告訴伙房,把菜弄精緻點兒,還指著我說這是個詩人,人家可是追求品味的。馬隊長起身去拿了牙籤,在我對面坐下,開始肆無忌憚地剔牙,把剔出來的食物殘渣呸呸地往一邊吐,弄得動靜很大。

2

等了一陣兒,一個便衣果然過來叫我了。我跟在他後面,進了大雄寶殿後面的一間佛堂。老方丈盤坐在佛像前的椅子上,領著一幫佛門弟子正在誦念經文。這麼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老方丈。他遠不是我當初和夢境里相見的那個老方丈,面相浮腫,嘴唇微顫,手指關節粗大,腦袋勾得很厲害,像一個巨大的問號。我真擔心他從椅子上摔下來。
但是現在學問家卻身陷殺人謎案。他以為公安局是他家的客廳,他的脾氣一點沒改。他非但不交代那個要命的星期三究竟幹了什麼,而且還四處找人,要他們為自己開脫,還說這是愛城政府的政治迫害,是誣陷。他以為動用影響力就可以使自己脫了干係,他錯誤地估計了形勢。沒鬧騰幾天,整個愛城就都知道學問家牽扯上了命案,而且種種跡象表明,他可能就是殺人兇手。
想完了六福,我開始想柳絮。柳絮的音容浮現在我跟前。我得承認,柳絮很美,我與她一點不配。我還得承認,她的理想很偉大,她的理想跟六福有異曲同工之妙,是值得我敬仰的。我有什麼呢?反觀自己,我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賤貨。我決定放棄繼續度過剩餘的這點時日,與其苟延殘喘,還不如陪柳絮去。我已經做好準備,如果警察再來,我就應承了,是我殺死的柳絮。但是我怎麼殺死她的呢?這的確需要警察的幫忙。我估計他們不會幫我的忙,他們要我自己自圓其說,交代我殺掉柳絮的動機,再交代殺人的時間、地點、採取了何種方法……我當然會編,我之所以殺掉她是因為她不肯答應跟我結婚,我需要個娃娃,但是她每次跟我性|交前後都要服用大量的避孕藥,而且她似乎還覬覦我的財產。於是我就動了殺念,要殺掉她。
馬隊長說,是不是你乾的?
我說我沒裝傻,我是想幫你。我知道,你們抓我進來,不就是因為柳絮的死嗎?柳絮是我的女人,當然,有可能這是我一廂情願,但這是我最美好的願望。我想跟她結婚,讓她幫我生養個娃娃,讓我死在她的懷抱里。但是現在你們告訴我說她死了。她死了,我的願望也沒了,剩餘的時日也沒什麼值得期待的了,我很願意現在就死去,因為早晚都一樣,沒什麼區別。

5

我說下午大概四五點的時候,我去了趟郵局,去看有沒有我的信件。那就對了。馬隊長收回目光,拿起筷子開始吃飯。見我還愣著,他做了個快吃的動作,又埋頭吃起來。這傢伙可能實在餓慘了,也不知道幾天沒吃過東西了,他大口大口地扒拉著飯菜,那狼吞虎咽的樣子,我還真沒見過。
馬隊長就像個釣魚高手,而學問家就是吞鉤的大魚,不管你多麼野,力氣有多大,他就是不脫竿,輕盈瀟洒地舞動著魚竿,左擺弄一下,右擺弄一下,沒多少個來回,學問家就筋疲力盡無計可施了。而這個時候,馬隊長才使出撒手鐧。他拿出一份化驗報告,說這個報告昨天就得出了,我一直在勸告你老實交代,你是懂得我們的政策的,越是老實越是有好果子吃。誰知道你不聽。學問家當然知道那個報告是怎麼回事,他們采他的血樣他就知道會有一份報告等著自己。但是他不知道這份報告對於自己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嗤笑一聲,別過頭去,懶得理會他。
馬隊長看著我,靜靜的,臉上神情漠然。其實我知道他心裏美滋滋的,他當我跟他所見過的那些該死的渾蛋一樣,沒兩個交鋒,心理防線不攻自潰。我調整了一下氣息,為的是讓自己說出的話語更加清晰明白,我說,現在我已經是必死的信念了,但是你們要幫我,你們要告訴我柳絮是怎麼死的,死於何時何地,你們統統告訴我,我會一攬子兜了,是我乾的,沒錯!你們說什麼https://read•99csw•com我都認,我不會中途變卦,不會臨刑的時候翻供。
我搬出了濱河小樓。除了那部書稿,其餘的東西我都在樓下的垃圾桶邊燒毀了。燒毀的時候很多人圍來看,棺材匠也在其中。棺材匠說他這些日子真是擔心死了,他以為我是兇手,要那樣的話他說自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個小夥子飛快過來,謙恭地問馬隊長要吃點什麼。馬隊長飛快地念了幾個菜名,然後看著我,問,嗨,你還要點什麼?我說給我來點酒,白酒。那個小夥子猶豫了。馬隊長說,來一瓶燒鍋吧。
學問家摸摸脖子,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抓痕,他嘆口氣,放棄了對抗。他的身子頓時矮了半截,像只末路窮途的獵物一般束手就擒。
我突然想起了六福,我想我可能重複了他的命運。但是他呢?他是否被那個貪婪的警察局長賣了?如果賣了的話,那麼他跟著那個暴虐成性的軍閥又開始了怎樣凄慘的命運呢?

3

星期三那天,學問家一整天都在愛城郊外的別墅里,跟他的一個女學生在一起,為了證實所供屬實,學問家提交了一盤錄影帶。錄影帶里,他跟他的那個女學生纏綿悱惻,場面據說十分不堪入目。至於和柳絮的關係,學問家提供了另一盤錄影帶。在學問家這棟別墅里,一個巨大的保險柜被整體砌進牆體,很隱秘,如果不是他自己主動提供,是不會有誰發現的。這個巨大的保險柜里,藏著金條、美鈔、人民幣、春|葯、情|趣|用|品,其餘的就是錄影帶。
意味著你必須從即刻起老實交代。馬隊長說。
馬隊長唬著面孔,說,為什麼抓你,你還不清楚?
小警察愣了一下,衝過來對著我肚皮就來了一拳,我被打得一下子蜷縮在地上。他娘的,他那一拳頭好像打進了我肚皮一塊生鐵疙瘩,梗塞在那裡,好半天才敢出氣呻|吟。等緩了口氣,那疼痛稍微下去,我大聲呼救起來,這可把那個小警察嚇壞了,他沒想到我會這樣,也沒想到我的聲音會這麼大。
接下來的事情就真像是部電影了,他們調集警力,通過戶籍,很快就把我找了出來,然後排查,走訪,尋找我的蹤跡。但是要找到我卻不是那麼容易。自從我住進那個小樓,就很少跟人聯繫,而且平常我也深居簡出。不過這一切難不倒馬隊長。馬隊長說你們去郵局查找一下他的線索,他是個寫詩的,總跟外界有聯繫。於是他們就去了郵局,從郵局裡提取到的監控錄像里看見了我。然後再根據沿途的監控,發現了我的行動路線,找到了我可能居住的範圍,再拿著我的相片,挨家挨戶地辨認,有人認出了我,指出了我所居住的那個小樓。而且那人根據他們提供的死者照片,說這個女人跟那個男人住一起的。警察們頓時興奮起來,以為抓住我整個案子也就破了。
從開始我就不太相信你會殺人。馬隊長剔完牙,開始了抽煙。我說既然這樣,你們為什麼還要把我逮起來?馬隊長笑笑說,偵破案件就是個去偽存真的過程,慢慢地從一堆假象中剝離真相,為什麼逮你,並不是由我來決定的,我只是真相的追尋者。
你告訴我,上個禮拜三你在哪裡。馬隊長突然發問。
小警察說你要喝就老實交代啊,交代了,別說水,酒我都給你喝。
我說你實話告訴我,什麼目的?
我說她叫不叫柳絮,你未必都沒搞清楚?
我說你明說,幹什麼,什麼玩意兒是不是我乾的?
小警察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啊你啊,你搞搞人家也就是了,你怎麼還把人家殺了嘛!
那地方,冷眼一瞧還真跟其他的亂墳堆子沒什麼差別。盜墓賊知道下頭一定有好東西,就下了鎬頭。這一下去還真是不簡單,沒多久就碰到棺材了,很快就起了一罐子銀子。捧著這罐子銀子,這盜墓賊心想,不對啊,這麼好的風水寶地怎麼才出這點東西啊?下頭一定還有東西。於是就繼續往下挖。還真又碰到了棺材,這一回起的東西可不少。這盜墓賊其實也該滿足了,但是他還是有些不甘心,萬一下頭還有呢,就試探性地又往下挖。老天,下頭還真又是棺材……這個瘋狂的盜墓賊,挖了一個坑,掘出五座墳。
馬隊長沒有責怪那個警察,只是看了看他,那個警察神情很緊張。我說馬隊長你來得正好,你們是不是準備採取刑訊逼供?馬隊長冷冷地看著,似乎並不認得我。他說你別激動,有話慢慢說。我說好,我剛剛被那傢伙打了,我想知道,你們是不是準備採取刑訊逼供?馬隊長看著我,不搭茬。我說如果你們要採取刑訊逼供的話,就把那些東西使喚出來,我倒想嘗嘗。馬隊長還是不搭茬,看著我,目不轉睛,但是目光冰冷。我知道,這是他們慣常的把戲,先等你鬧,鬧騰夠了突然九九藏書出手,快如閃電地擊中你的軟肋,讓你猝不及防,暴露出破綻,然後乘勝追擊,你就死路一條了。想到這裏,我突然住嘴,不吱聲,也看著他,學他的眼神。馬隊長笑起來,他摸出煙盒,遞給我一支香煙,我搖頭拒絕了。馬隊長在我對面坐下來,點燃香煙,呼地噴出一口煙霧,煙霧籠罩在他跟前,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說說。馬隊長從那團煙霧中伸出腦袋來,看著我。
但是我卻表現出來一頭霧水。他們起初以為我不過是在表演,當我是經驗老到、反偵察能力強的老手。他們計劃在我身上好好下功夫,不怕我有多狡猾,多麼詭計多端,他們已經瞧准這兇手是我了,他們認為會撬開我的嘴巴的。但是馬隊長卻不這麼認為,他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我翻了他一眼,說這案子是不是你負責?
我說說什麼。
這就回桂園五號嗎?棺材匠問。我說我還沒做好準備。那麼你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吧。棺材匠說。我拎著東西去了棺材匠住的那個旅館,沒想到他把這個房間布置得跟家一樣,床下塞著電爐子、鍋碗瓢盆、米口袋,還有油鹽罐子。棺材匠以為我要在這裏跟他住,很興奮,收拾著東西。我擺擺手,說不用了,我有地方。我去了龍隱寺,我提出求見老方丈,接待我的和尚說不行。我掏出一卷錢來,說這是我供養菩薩的香燭錢。和尚很為難,搖頭說不行,警察吩咐了,不準人隨便接近老方丈。我說既是警察吩咐的,就好辦多了,隨即摸出電話給馬隊長打了電話,說我想見老方丈,跟他親近幾天。馬隊長語氣肯定地說,你最好別攪合,老老實實待一邊去。我捏著電話走到一邊,哀求馬隊長,讓他通融一下,說我見老方丈的目的主要是談談佛學,談談往生來世,談談生死……馬隊長一點也不鬆口,堅決拒絕。我放下電話剛一會兒,就見兩個便衣過來,一左一右把我挾持到邊上,問我是誰誰嗎。我說是。兩個便衣摸出證件亮了一下,說,馬隊長讓我們特別告訴你,不要企圖接近老方丈,你可以遠遠見他。我說怎麼見?便衣說,你等一下,我們會給你安排的。
柳絮是怎麼死的,警察又是怎麼找到我的,他們統統不告訴我。他們懷疑是我殺死了柳絮。他們將這個小樓翻騰了個底朝天,然後在小樓里將我逼問一遍,又帶到公安局繼續逼問。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除了你們告訴我的柳絮死了,其他的我什麼都不知道,真不知道。
我一下火氣大了,吼起來,說不是你負責你就給老子滾遠點!
我說我不知道。
馬隊長沒答我的話。他摸出紙巾揩掉流淌在眼角的眼藥水,眨巴眨巴眼睛,樣子像是剛剛哭過。
我將我怎麼認識柳絮的,以及後來的交往,一一講給了他們。他們不停地在一些細節上進行盤問,問我有沒有仇人,有沒有情敵,是否還知道有誰也在追求柳絮,或者說,除我之外,柳絮還跟哪些人交往密切。我說我沒有仇人也沒情敵,我更不知道除我之外還有誰在追求柳絮,更不知道她跟哪些人交往密切……我告訴馬隊長,我是真心想要幫他們,我也認為應該要給柳絮的死亡一個說法。馬隊長遞給我一張紙,紙上有一組數字。我看了看,說,這不是我的信用卡密碼嗎?馬隊長說對。我說你是怎麼知道的?馬隊長說,這組數字出現在柳絮的屍體上,準確的位置是手臂上。就是通過這組數字,我們在超市的監控錄像里找到了柳絮,她正使用你的銀行卡購買物品。
其實大可不必為他擔心。他的最終命運我已經獲知,起碼他高壽,現在可能仍然健在。就像我們看那些主旋律的戲劇一樣,知道英雄不會死,即便重傷他還會重振旗鼓殺回來,將囂張的敵人踩在豪邁的腳下。但是,我們卻總是一廂情願地為英雄們周折的命運提心弔膽,擔憂落淚。
馬隊長眼睛直了。他噌地站起來,湊到我跟前,僵硬得跟鐵塊似的臉突然綻放出了笑容,說,放心,我不會冤枉好人,也不會放過壞人的!說著他猛地挺直身子,一揮手,所有的人都出去了。隨著門砰地關上,光亮瞬間消失,我置身於黑暗和靜寂中,聽見自己的心臟咚咚響。
我被排除了嫌疑。但是我有義務和責任配合警方的調查。是誰殺害了柳絮?羊章?是他介紹柳絮跟我認識的,而且他們之前還好過。我提供了羊章的名字。警察很快就把他逮了進來。在警察局,我見到了他。羊章嗤嗤地冷笑,說,我一聽說柳絮死了,就知道是你乾的,但是沒想到你還會嫁禍於人,你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詭計多端了?我沒吱聲,看著他。羊章要掙脫警察的束縛,使勁掙扎。還是那個小警察,他狠狠揍了羊章一拳,羊章立馬老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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