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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我的棺材

第二十三章 我的棺材

六福在煙房裡和水杏待了整整三天。要不是廖雷公回來,他們可以還會再繼續待下去。廖雷公還在山峁上,六福的長官就來報告了,說廖司令回來了。六福嚇得提了褲子就要往外跑,被水杏一把薅住。水杏抱住六福,親吻他的每一寸肌膚,然後要六福跟她再做一次。六福哪裡還敢。水杏說來吧,六福,跟你我才感覺到自己是人,是個真正的女人,你就讓我做最後一次人,最後一次女人吧。六福目睹了水杏的絕佳演技。當廖雷公回來的時候,六福和水杏正相對而坐,喝茶猜枚。見了廖雷公,六福嚇得趕緊起來,但是被水杏攔住了,水杏說,你坐著,你就該坐著。廖雷公問,怎麼回事?水杏說,怎麼回事,我找著我失散多年的兄長了,就在你手底下受罪。廖雷公說有這麼巧?水杏說,就有這麼巧,這是天意,怎麼的,我認了,你不認?見水杏一臉不高興,廖雷公一張苦瓜臉立即綻放開了笑容,說,我認,我怎麼不認呢?水杏說,你認了,你就叫哥吧。廖雷公呵呵笑起來,說,這怎麼行呢,我都這麼老了,他還是我的兵,我怎麼叫他哥呢?水杏說,我都沒嫌你老,你自己倒嫌自己老了?我跟你說,我這個兄長,他從現在起就不是你的兵了,是你的貴客。廖雷公一陣哈哈,說,好,貴客,吩咐伙房,叫整好酒好菜,我要招待貴客!
棺材匠還在欣賞他的傑作,他的眼神是那麼迷戀、深情。我說你既然這麼喜歡,為什麼不給自己也做一口這樣的棺材呢?棺材匠嘆息一聲,說,我哪裡配啊。我說有什麼不配的呢?我說謝謝你,你完工了,來,我們來祝賀一下。棺材匠接過那隻花邊酒碗,跟我碰了一下,一臉功成名就的榮耀,愉快地喝了,完了還跟我照照碗。
我說我聽,我想知道,他晚點出來是因為什麼。棺材匠說,這還不好理解么,他晚一個月出生就可以多活一個月,晚兩個月出來就可以多活兩個月。我說他怎麼知道呢?棺材匠說這世間好多事情,還真是沒辦法說清楚的。比方我,你看看,我上回給你爸爸做棺材的時候你才多大,過了這麼多年,愛城這麼多人,我還不是一眼就認出你了么?找到你那天我就有預感,我會找到你的,我好像還聞到了你的氣味,對,真是聞到了。我說什麼味?棺材匠說忘記了,不過下回你兒子要是也跟你一樣,我也會聞出來,也一樣可以找到他,認出他。我說真的?棺材匠肯定地說,真的,你應該相信我。我說他不見你,你為什麼還要非得去找到他呢?棺材匠一笑,說,那是他不知道他有多需要我,就像你,你原來不是也不願意見我么?看看你現在多需要我啊,沒有我,你就沒有那麼精緻的棺材,那麼偉大的棺材,要知道那可是你最後的歸宿呢。我點點頭,心頭卻一陣砰砰亂跳,我決不讓棺材匠有機會找到我的兒子!
材料庫房裡堆滿了金貴的木材,檀木、楠木、古柏木。棺材匠一進門就變了個人,他神情肅穆,動作緩慢而莊重,就像在進行一種神聖的儀式。
什麼時候圓寂的?我問。
三個小時前,我還在開會,上頭來人了,過問柳絮案和龍隱寺的這起命案,我正彙報呢,就接到這頭的電話,說老方丈要見我,我忙著就過來了。馬隊長摸出煙盒,遞向我,我擺擺手,他抽出一支在煙盒上敲敲煙屁股,點燃,深深地吸了口,噴出濃濃煙霧,說,我盤算錯了,我以為老方丈經不住我們的軟纏硬磨,要說出兇手呢,結果不是,他說他想跟我擺擺龍門陣,說他剛入佛門不久的一次雲遊經歷。那時候他還挂念紅塵事,好多俗事想不開。一天他走累了,在山岡上歇腳打盹。等到睜開眼睛準備起行,驚愕地發現身邊的野花都開了。要知道他剛剛落座的時候,四面都還是一片沉默寡言的野草啊。
我嘆息一聲。
過了一會兒,一個便衣拿著張紙慌慌張張跑來,說有人服毒了。
早晨的時候,他完成了最後一道工序。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棺材上,整個棺材就像是塗抹上了金粉一樣熠熠生輝。棺材匠輕輕撫摸著絲綢般光滑的棺材,激動得渾身戰慄,布滿血絲的雙眼裡全是淚水,淚水滴在棺材上,如同荷葉上的露珠,輕輕滑落,不留痕迹。
我把棺材匠請進了桂園五號。我們兩個親自動手,搞了整整三天才讓桂園五號恢復到我父親死前的整潔。棺材匠對桂園五號遠比我熟悉多了,哪一樣東西怎樣擺設他都清楚得很,很快就讓這個院子所有的東西都復歸了原位。他在這裏的記憶是完整的,我的卻是殘碎的、零散的。他很想跟我談及往事,但是我不想聽。記憶既然殘碎,就讓它殘碎吧,完整了反倒更加讓人痛苦。我說如果你當我是主人的話,你就應該聽我的話,我覺得你最好保持沉默,因為我實在需要安靜。棺材匠點點頭表示理解,但他還是說話了,他說你如果覺得心頭難受的話,根據我在你們家的經驗,他們都是說話,說出來就舒暢多了。我瞪了他一眼,棺材匠識趣地離開了,去了後院的材料庫房。
棺材匠移開棺材蓋兒,爬進棺材躺下。他晃了晃腦殼,說這酒不是不上頭嗎?我的腦殼怎麼這麼暈呢?說完這句話,棺材匠就住嘴了,閉上了眼睛。我把他的那些工具一樣一樣地擺放在他的身邊,把那個提箱也放了進去。空九*九*藏*書間果然夠大,都還沒塞滿。
至於後來,六福成功脫逃,水杏的命運就不得而知了。
沉默許久之後,我站起來身來準備再次出門。
胖臉和尚死於嫉妒。胖臉和尚犯戒作惡的時候沒人想要剷除他,然而就在他從善向佛的時候卻遭遇了謀殺。自我纏繞的藤蔓的命運肯定是亂麻一團地腐爛,而昂揚向上的柏樹必然木秀于林。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胖和尚死於何人之手,胸有懸鏡的老方丈必然知道,但是他卻始終默口無言。
薛玉點點頭,大方地承認說是的,那個人是趙四輪。我被愛城糧液的那個畜生禍害的差點死去的事,叫趙四輪一直愧疚不安,他老想著有所表示。我就找到他,讓他當一回演員,我說你對我很重要,只有這樣你才可能因為感到歉意愧疚而在乎我。他答應了。但是木耳不知道內情,他終於忍無可忍了,決定要把趙四輪除掉。我也想趙四輪死,我不想他在哪天酒喝多了的時候把棺山上的事情說出去,而被你知道。所以當木耳說要殺死趙四輪的時候,我也參与了他的計劃。我把趙四輪引誘進十三樓,木耳下的手。
我說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你的!走吧,去秦村找六福。
我拿過碗,摸了摸棺材,說,你既然喜歡,就真應該給自己做一口,死的時候就躺在裡頭,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事啊。棺材匠說,我死後要能躺在這樣的棺材里,只怕都會笑醒。我說這棺材有什麼好啊?棺材匠驚愕地看著我,沒想到我會這麼問,他拍拍棺材壁,說,這麼跟你說吧,我們棺材匠家族做的棺材,不管是柏木的還是松木的,你放一塊新鮮肉進去,把蓋子封好,三五個月取出來,那肉跟新鮮的沒什麼兩樣。如果是這樣材質的棺材,你放塊新鮮肉進去,就算三兩年取出來,肯定還是跟新鮮肉一個樣。我說這就好,不過我看著棺材裡頭,好像有點小啊,我躺得進去么?棺材匠笑起來,說,能,兩個人都可以,你看多闊多大。我說不是有個規矩么,你怎麼忘記了呢?棺材匠搖搖腦殼,他的腦殼一定開始昏沉沉的了,他說什麼規矩?我說我記得你給我爸爸打好棺材后就進去躺了一下,說這是規矩。棺材匠一拍腦殼,說,對,是有這規矩。
你去哪裡?你要帶上我!薛玉扯著哭腔說。
我笑起來。我的笑聲引來了棺材匠,他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就忙著跑過來。我舀了一小碗酒,我說你嘗嘗。棺材匠先是舔了一口,隨即仰脖一下幹了,直叫好吃,問晚上是不是就喝這樣的酒。我說是。棺材匠高興地把碗一擱,說,好,我這就去幹活了,晚上喝好酒。

4

我又去了趟土鎮,將薛玉接到了桂園五號。
我必須完成木耳的小說。我乾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正裡頭那個不斷出現的「■」,那是薛玉故意塗的,她怕那個字泄露了六福的住址,如果讓我找到六福,那麼我就知道木耳是不是還活著,也就知道了這部小說的所有情節。木耳死後,薛玉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拿筆把那個關鍵字塗成黑框,然後將六福的故事分章郵寄給我。她從土鎮郵局,從愛城郵局,從遙遠的安州郵局和花荄郵局,目的是為了迷惑我,讓我雖然知道這是六福的故事,是出自木耳之手,卻不知道來自何方。她辦到了。那個「■」,其實是個「秦」字。「■村」就是「秦村」。秦村在哪裡?就在土鎮。在修改完「■」之後,我翻到六福與水杏相逢的那半頁稿紙,那幾塊黑色的灰燼還完好地保存著。關於這幾片灰燼里,究竟燒掉了六福與水杏的多少驚喜和悲傷,薛玉已經告訴我了。這一部分她讀得很仔細,為的是牢牢記住,好以後補充起來。至於她為什麼要燒掉這一部分,理由很簡單,是為了給我警告,她說那些天她一直忐忑不安,她說如果發現我向警察交代出了她,她就會把書稿的剩餘部分焚燒掉,讓我永遠也不知道六福後來怎麼了,而木耳完成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的心愿也就此夭折。薛玉說她很高興我讀懂了那些灰燼所傳遞出的信息,並且聽從了她的警告。

3

我蒙了。掛了電話。
我痛苦地緊閉雙眼,轉身要走開。薛玉一把抓住我,把腦袋靠在我的肚子上,柔聲說,你放心吧,他們在下頭生活得好好的,吃不盡,穿不完……我一把推開她,她輕鬆的語氣和平靜的神情讓我感到毛髮悚然。
我在馬隊長身邊坐下。他側臉看看我,說,我一直在龍隱寺,從昨天晚上到今天。他吹了口煙霧,彈掉煙蒂,問,你怎麼啦?
他給不了你啦。馬隊長冷冰冰地說,他圓寂了。
沒救了,咽氣了。便衣抹抹額頭上密密的汗珠,把手上的那張紙遞給馬隊長,說,這是在他衣袋裡發現的絕筆信……都是他乾的。

1

被焚燒的這一部分的第一句是「世人都知道玉玲瓏的美貌與風光,卻不知道藏在她影子後面的水杏的悲傷和羞恥」——玉玲瓏沒有被廖雷公打死,廖雷公怎麼捨得她呢?那不過是廖雷公的詭計。後來他專門為她在僻靜的地方買了公館,修繕一新。六福雖然一眼就認出了水九-九-藏-書杏,卻是等到半個月之後才有機會跟她搭上話。那天是在煙房裡。水杏躺在煙床上吞雲吐霧。六福輕輕喊了她一聲,說我是六福啊。水杏一見是六福,驚喜萬分,撲過去抓住六福,又是哭又是笑。恰巧這天廖雷公出了遠門,六福就被水杏強留在她屋裡。六福起先不敢,水杏問他是不是怕死。六福想了想,說就是,我怕死,我怕我死了以後,我的那個願望就沒法子完成了。水杏問他什麼願望,六福說了。水杏聽了感慨得很,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我還會幫你離開這裏。水杏把六福的長官叫來,從柜子里摸出一把金條丟在他的腳跟前,說你拿去給弟兄們買酒喝吧。那個長官揀起金條,打了個立正,說,請太太放心歇息,我們會加強警戒,司令回來,我們會提前稟告。水杏說這樣就好,去吧。六福的長官行了個禮,回頭對六福說,伺候好太太,六福!
起先我一直沒有對和薛玉在一起的生活抱什麼期待。這一切都不是我選擇的,也不是我能逃避得了,我沒時間了,除了接受我還能怎麼辦呢?我每天的生活除了喝酒、吃茶、睡覺、發獃,剩餘的一點時間就都留在了木耳的小說上。我沒有多少心思跟薛玉說話,除非我想知道什麼了。薛玉很享受她現在擁有的這種生活,每時每刻她都過得非常滋潤。她很認真地給我烹調,然後看我吃下去。她還做小衣裳,毛衣。看她做得那麼認真,做了那麼多,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要告訴她,叫她歇手別幹了,因為那是用不上的。但是我不想暴露自己的意圖。我正努力把我和她肚皮里那個娃娃的生活往我計劃的道路上拽,必須這樣,儘管我無法知曉那究竟是不是正確的。
說完這件事,老方丈雙手合十向我施了個禮,還讓我把那幾個便衣一起請進來,請到他跟前,他給每個人都施了個禮。我覺得情形有些不對,但是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咳……馬隊長嘆息一聲,說,老方丈還用言語向我們表示了感謝,要我們再等等,說花朵都已經開了,該是到看見種子的時候了。我們還都疑惑不解呢,就看見老方丈腦袋勾著,沒了聲息。
如果不是你說要幫他完成一部有頭有尾的長篇小說,木耳也早把你殺掉了。薛玉說,他都把刀磨好了,還灌醉了你酒,殺掉你只是一眨眼的事,只是他最後放棄了。因為他相信你確實可以幫助到他。
你認為老方丈可以給你嗎?馬隊長鬆口了。
在一天傍晚,我翻開了我的「死亡清單」。我覺得這些其實我都可以做到,並不難。第一條,幫助木耳完成一部有頭有尾的小說。這已經很容易了。第二條,和一個人相親相愛並且跟她生養一個也會在三十八歲前死亡的孩子。這其實也可以做到。我為什麼不去愛人家呢?嘗試一下,看看究竟有多難。我們剩餘的時間就那麼一點了,為什麼不去珍惜呢?我應該也有權力和義務讓我最後的這一點時間充滿歡樂。至於第三條,讓死神驚愕地看見一張幸福的面孔。他會看見的。我從第二條開始入手。只是我的突然的愛意讓薛玉不太適應,她覺得奇怪。我說我曾經是非常恨你的,也懼怕你,但是我現在很愛你,因為我沒得選。我還是第一次單獨跟一個女人像一對夫妻一樣生活這麼長時間,我會學著去愛你,像個真正的丈夫那樣。薛玉兩眼淚光,捂著嘴巴,似乎她一鬆手,哭聲就會滾落滿地。我把她擁抱在懷裡,親吻她的嘴唇、臉頰。薛玉一身滾燙。那天晚上,我們都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美妙。半夜醒來,薛玉打開燈,她坐在我的身旁,深情凝望我。我問她怎麼不睡,薛玉說她不太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她說被一個人愛原來可以幸福得心頭碎疼,這種碎疼的感覺她在第一次和我相遇的那個夜晚曾經有過一回。我看看時間,再有兩個鐘頭天就亮了。薛玉猶豫片刻,說她決定跟我說一些事,關於木耳的失蹤。我怔了怔,說好吧,這其實也是一直以來我最想知道的一件事情。薛玉說她到了土鎮木耳家裡等我,而我卻始終沒有出現。幾年下來,她心灰意冷,本來已經打算好跟木耳一起生活下去算了,沒想到我又突然出現了。我的出現讓她既激動,又害怕。她已經猜想出了以後將會發生什麼事,這些事情裡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木耳必須死。
在調查中馬隊長得知,胖臉和尚死前的一個月,老方丈還精神矍鑠,講經說法聲如洪鐘,打坐參禪挺拔如松。但是突然老方丈就病了。儘管病勢如山倒,老方丈卻還是繼續參禪打坐,每日功課照舊。對於接下來還將發生什麼事,老方丈似乎全都知道。他要胖臉和尚離開寺院,另投山門,還寫好了介紹信,但是胖臉和尚卻不願意。老方丈見他執意留下,也沒再說什麼。
我讓薛玉到市場去買點菜回來,我說棺材匠完工了,中午我們得好好慶賀一下。薛玉很高興,腆著肚皮步態驕傲而滿足地出了門。我關上大門,然後倒了兩碗薛玉秘制的桂花燒鍋。我端著兩碗酒,來到棺材匠身邊。
水杏的煙癮很大,頭半夜她一直在抽煙,一邊抽煙一邊落淚,說著她這些年遭受的折磨。後半夜她才把六福拽進她的被窩。六福沒有多少興緻,他主要是感到害怕,而且他覺得這樣沒多少意思,還隱約一種不願提上心頭的羞恥感。https://read.99csw.com其實六福更願意和水杏是兄妹,規規矩矩的,所有的愛憐和惜疼都是從心底和骨子裡出來的,而不是這樣赤|裸裸,讓他感到慌張和難堪。水杏很瘋狂,她像只野貓,抱住六福又哭又啃。六福被弄了一身的口水和奇奇怪怪的粘液,很不舒服。水杏問六福,為什麼當初不跟她們一起走,還問六福這麼多年想她沒有。她並沒給六福回答的機會,她說她都把六福忘記了,但是這一下子見到他,才發覺自己原來一直愛著他,才發覺自己活了這麼多年竟然只有現在才活得像個人樣。六福要說話,水杏捂住他的嘴巴,說,你什麼也不要說,你有那麼美好的一個願望,我猜想你一定可以活得很久。但是我就不一樣了,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我的日子不多,你就耐下性子將就一下我吧,我不會讓你多討厭。六福心頭酸酸的,說,我不討厭你,我喜歡你,惜疼你,要是你願意,我們就一起偷偷逃跑吧。水杏苦笑說,你在說傻話了不是,我們哪裡逃得了,你沒看見這裏被看管得跟班房一樣么?他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我這樣那樣,但是絕對不准許我離開這裏,我不見了,他們誰也別想活著。再說廖雷公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我刨出來的,還是你走吧,我會讓他放你走的。
薛玉聽得似懂非懂。我不能詳解,我只隱晦地說,我們都得向種子學習。第二天早上我就出了門,半個月後才風塵僕僕地回來。對於此次出門,薛玉老是打聽,問我去了哪裡,究竟幹了什麼。薛玉的眼神里有明顯的慌亂和無措,還追在我身後問向種子學習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告訴她,我只是準備一部小說的開頭——也可以說是一部小說的結尾。對於她的莫可究詰,我唯一可以抵擋和消解的辦法就是發怒與沉默。
馬隊長曾經想要把老方丈送醫院,但是老方丈不肯,請來醫生,老方丈也拒絕治療。為了保證老方丈的安全,就只好安排進便衣守護。
就是我們懷疑的那個二當家的。便衣說。
薛玉說,後來他根據你的提示,找到了完成一部長篇小說的方法,接著又找到了六福。他試了一下,還真管用。於是他就覺得完全可以除掉你了。因為六福總是不死,所以他的小說就沒辦法結尾。他回到了土鎮,他問我這麼久你來土鎮沒有,我說沒有。他說你就快來了。他開始準備藥物,準備殺你的工具。我說他是你的好朋友,對你那麼好,你為什麼還要對他下手呢?他說我不把他除掉,他就要把你從我身邊奪走,我不能等到那一天到來了的時候後悔和痛苦。薛玉說,沒辦法我只有先下手,就跟他處理趙四輪那樣,把他丟在那個地窖里。我說事情就這麼簡單么?薛玉說當然不是,我雖然從來沒有懷疑你不會要我,不過我還是做了個後手的準備,我把你的鋼筆放在他的手裡,我還從你頭上拔了幾根頭髮繞在他手上,就像你們打鬥的時候他從你頭上薅掉的那樣……如果你真的不要我,或者你報了警,我們就好一起赴殺場,一起死掉。我說你實在太有算計了。薛玉嘆息聲,說,沒法子,誰叫我那麼愛你呢……
薛玉很喜歡她的新家。她都來不及歇息一下,就拿起掃帚拖把把我們沒打掃的地方仔細清理了一遍。每天一大早我去市場買菜,薛玉就在家為我沏茶,她沏茶的水準很高。一樣的茶葉,一樣的水,我沏出來是個味道,而她沏出來的更加香氣撲鼻,更加可口。薛玉還是做飯做菜的一把好手,每當吃飯的時候,棺材匠總是讚不絕口。最令我感到驚奇的是,薛玉還會做桂花燒鍋。那個製作過程絕對賞心悅目,像故事一樣意味深長。她去桂園採集了米粒一樣細小的桂花,然後找來罐子,把桂花放在裡頭再摻滿酒,放到鍋里用微火蒸,要蒸整九個小時。這蒸的過程中,必須保證不得把酒氣散發出去。隨後她開始蒸煮米飯,米得是糯米三成,大米三成,苞穀米三成,剩下一成是高粱米。米飯一出鍋,趁著熱氣騰騰地就把罐子里的酒倒進去,擱在一邊,等到晾涼后,用紗布把裡頭的酒濾出來。剛濾出來我就喝了一點,老天,所謂的天下幾大名酒我看沒一樣比得上,那醇香,那甘美,真是叫人迷醉啊。薛玉很興奮,她說這是她第一回做桂花燒鍋,沒想到就做成了。我說你從哪裡學到的。她說是好多年前一個客人告訴她的,那個客人沒錢給她,就給她說了這個秘方,說這樣制出的酒不上頭,延年益壽。
我們不再說話。
你打電話的前幾分鐘。馬隊長說。
我沒想到棺材匠在形容他做的棺材時竟然會用到「偉大」一詞。不過我得承認,他的確是個優秀的工匠,他選材時的嚴謹,製作時的細緻入微,和他對他手藝的那種痴迷。因為材質的稀罕和珍貴,他往往會先把材料拿到手裡,仔細看好了、想好了,然後才動手,不多動一斧頭,也不少用一斧頭,該鋸子的時候絕不用刨子。當工程到了一半的時候,棺材匠就不願意再睡在我給他安排的房間里了,他要在他的工作間里睡,而且不要床鋪,他就睡在他刨下來的刨花上。他貪戀檀木的香氣,每次從外頭回來,一進門,他都要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條離水太久的魚。很多夜晚我去看他,就見他坐在刨花和鋸末上頭,沉思,遐想,陶醉。他的樣子告九*九*藏*書訴我,他原來說的沒錯,他們棺材匠家族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給我們打棺材,因為我們擁有最好的木材,這樣的木材,天下的棺材匠里唯獨他們有幸遇上。這就相當於美食家吃上絕世的美味,珠寶收藏家獲得稀世的珍寶,這不是費盡心機就可以得到的,而只有蒙恩上天的賜給。
誰?馬隊長噌地跳起來。
那些衣裳其實我一件也沒賣,我都燒給他們了,都給他們打點好了,他們會無憂無慮,過得肯定比上頭好……薛玉一臉成善地說。
當車子快抵達愛城的時候,我撥打了馬隊長的電話,我告訴他,我必須見到老方丈,我有很多話跟他說,有很多問題跟他請教。馬隊長問什麼話什麼問題。我說關於生死的,關於往生來世的,關於生命謎團的……馬隊長不吱聲。
你要辦的是什麼事?薛玉問我,可以告訴我么?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么?會耽擱很長時間么?六福還等得及么?
就這樣圓寂了?我問。
半年之後,棺材匠終於打好了棺材。就像我之前寫詩一樣,在完成結尾的時候總是莫名其妙地興奮,身體就像個容器一樣被幸福灌注得滿滿的,不知疲倦。棺材匠也一樣。其實他完全可以在第二天接著最後的收尾工作,但是他不願意,他要連夜做完。他處在極度的亢奮中。
根據薛玉的講述,我把六福偶遇水杏的這一段寫了出來。寫完之後讓薛玉看,她看了之後很驚訝,說跟原來一模一樣,你真了不起。我說不是我了不起,是木耳了不起,其次是你了不起。木耳寫出來了,你記住了,我不過是重複了一遍。薛玉說我不太喜歡他們做了三天三夜那一段,你可不可以改改?我說不行,我們得尊重原著,尊重六福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這樣。
我看見馬隊長的眼睛紅紅的。
我得先辦一些事情,然後咱們再去秦村找六福。我說。

6

他的原話。馬隊長仰起脖子望望天空,又低垂下來看著腳下的台階,說,起身的老方丈又重新坐下,他說他沒看到花開,想看到花敗。他就等,直到天黑,那些花都還是盛開著,等到第二天,那些花不僅沒有敗,反而出落得更加鮮活了。又累又困,老方丈撐不住了,就又打了個盹。等到再次睜開眼睛,花朵已經不見了,他看見的是無數的種子……
我將棺材蓋兒移過來,合攏。棺材匠的手藝果然地道,榫頭嚴絲合縫。兩個小時后,當薛玉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看書了。她四處不見棺材匠,我說他不肯吃飯,說離家太久,走了。薛玉拎起那些菜給我看,說這些怎麼辦。我說該怎麼辦怎麼辦,中午我們還是要慶賀一下的。
我說我得進去看看,說著就要起身。但是卻被馬隊長一把拽住,說,別去,和尚們正在做法事呢,讓他們好好做吧。
沉默寡言的野草?這個形容讓我驚訝。
我們這個短命者家族就是上天恩賜給棺材匠家族的稀世之珍。當然,棺材匠也是上天恩賜給我們短命者家族的稀世之珍,沒有他們,就算我們擁有寶貴的木材,也別想躺進完美的棺材。因為完美的棺材只有棺材匠家族的人才可能做得出來,他們在棺材製作方面有著歷史悠久的經驗,更為關鍵的是,他們對這個行當一直保持著難以理喻的熱愛。

5

我擱下身子,伸手向馬隊長要了根煙。馬隊長給我遞煙的手在抖,我接煙的手也在抖,他伸向我的火苗在抖,我接過去的煙嘴也在抖……過了一會兒,馬隊長像是自顧自地講起了老方丈的事。
當我趕到龍隱寺的時候,馬隊長正坐在台階上吸煙。
我一陣竊喜,說,是的,我認為他可以給我。
馬隊長點點頭。
薛玉覺得我的第二個選擇不錯,她表示願意跟我一同前往。我摸摸薛玉的肚皮,可以明顯地感覺到那個生命在翻騰,迫不及待地要想離開混沌和束縛。令我感到詫異和驚喜的是,我的手撫摸到那裡,他就在那裡蠕動和衝撞,每一下蠕動和衝撞對於我的靈魂都是一次巨大的震撼。他在追隨著我,契合著我。他是我的兒子,我生命的延續,所有關於我的意義的餘音……我淚水潸然。薛玉問我怎麼了,我說我感到了生命的艱難和偉大。薛玉欣慰地笑了,彷彿一個母親的意義就在於此。我輕輕喚了她一聲,薛玉。
那天薛玉正在院子里掃那些落葉,棺材匠突然讓薛玉轉過身去,薛玉聽話地轉過身去,棺材匠仔細地端詳著她的面孔,過了一會兒又把目光落在她的肚皮上。看了一陣,棺材匠叫過我,說你准不准我看看你婆娘的肚皮。我說為什麼。棺材匠說你不讓我看我也知道了,她懷的是個男娃,這個娃娃要晚產,起碼要待到快十二個月的時候才得出來,所以到時候你們千萬別急,他要晚點出來是有原因的。薛玉說我才懶得信你的鬼話呢。棺材匠說我的話你可別不聽。薛玉白了棺材匠一眼,丟下掃帚進屋去了。

2

我抹掉笑出來的眼淚,薛玉問我怎麼了,笑什麼。我說我肯定不是因為這酒好喝而感到好笑,我說你就沒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嘲諷嗎?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薛玉說了柳絮的死。柳絮之死的確是出於她安排。九*九*藏*書她說柳絮死得一點都不痛苦,她說她跟柳絮談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柳絮不相信我會在三十八歲死去,她覺得我一直在跟她開玩笑。薛玉說那不是玩笑,是真的。為了證明是真的,薛玉帶柳絮去了我祖父和父親的墓地,她讓柳絮看那些墓碑上的銘文,讓她根據墓碑上的生卒年月算他們的壽命。得出的結果讓柳絮大吃一驚。她說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柳絮很痛苦,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因為她覺得她已經愛上我。她說如果就這樣離開我,會覺得自己很殘忍。但是如果跟著我生活呢?那肯定每一天都相當於噩夢。誰能想象跟一個已經註定了死期的丈夫在一起生活的心頭是個什麼味呢?每過去一天,就接近死亡一天。而且更讓她感覺恐怖的是,如果有了娃娃,從娃娃出生的那一天,就知道了他的準確死期……柳絮撲在薛玉懷裡,痛哭失聲。她問薛玉怎麼辦。薛玉說好辦,既然你無法承擔這一切,就讓我來承擔吧。這時候柳絮的身子已經軟了,但是她的聽覺和思維還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她看著薛玉,問,你究竟跟他什麼關係,為什麼要這樣?薛玉說他是我命中注定的丈夫,只有我能夠為他承受住那些苦難和折磨。聽了我的話她就沒再說什麼了,閉上了眼睛。薛玉看看我,說,就這樣,她死了,你別再問什麼了,我什麼也不會說了。一切都結束了,就這樣吧。
下車的時候,我明顯地感到自己腳步有些飄。剛出車站,就接到馬隊長的電話,問我在哪裡。我回了三個字,龍隱寺。
我哀求說,馬隊長啊,看在你老爹的份上你就幫我一下吧,我的人生出現了謎團,我需要一把鑰匙。
薛玉說這就完了么,這部小說?我說應該沒有,還有個結尾。根據木耳的初衷,他是要寫到六福死的,只有六福死了,這部小說才算真正地完成。薛玉說那麼現在怎麼辦?你有想法么?我說我當然有想法。只是我們現在面臨兩個選擇,第一個,由我來虛構一個結尾,我可以說他告別了羊倌,走進村子,村裡人一見是秦天琛的兒子回來了,以為他是來複仇的,來複辟的,一槍就把他打死了。薛玉說這不可能,秦村的人並不那麼恨秦府的人,他們反倒對這個家族的命運感到同情。我說可以把開槍的人改成是外地人,工作組的同志也行啊。要不然,就說他回去看見秦府成了廢墟,一家人死光光,悲慟萬分,一口氣不來就死掉了。也可以說他突然生了病,藥石無功,死掉了。薛玉笑起來,說,你的第二個選擇呢?我說第二個選擇是最可靠也最有意思的。我們起程前往秦村,去找到六福,接著往下寫。
我說我要辦的事情不可以告訴你,當然不用你跟我一塊去。它不會耽擱很長時間,如果六福等不及先死掉了,我會虛構一個結尾。但是如果我不去辦這件事情的話,我們兒子的小說將不好開頭。
相對無語的時候,我讓薛玉給我講講柳絮之死和木耳的失蹤。我說,他們的死亡與失蹤未必不是出於她的安排吧,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般地步,我有權知道謎底,不希望被蒙在鼓裡,看起來像個傻瓜。但關於這兩個人,薛玉是很不想談及的,她說如果只是我們兩個人,她什麼都會跟我說,但是現在情形不一樣了。她輕輕撫摸著肚皮,說,這裏還有個人在偷聽呢。
薛玉看著我。我說你願意為你的兒子去死嗎?薛玉的回答很簡單,但是咂摸一下卻感覺到富含哲理。她說,只有老的死了,小的才長得大。她的話讓我想起多年以前聽過的一個外國人講的種子的故事。故事說有粒種子光潤飽滿,是泥土和雨露都公認的天底下最有魅力的種子。但是某一天那粒種子決定死去。這個決定叫泥土和雨露都感到驚愕,覺得種子的這個決定太愚蠢,它們一起規勸,要它好好享受美麗的天空和大家的讚譽,繼續做一粒驕傲的魅力無窮的種子。種子毅然決然地拒絕了泥土和雨露的挽留,告訴它們說,總有一天它們會明白它的決定是多麼偉大英明。說著,種子沉入了地下,在大家的惋惜聲中死掉了。過了不久,泥土和雨露看見在種子屍體的地方生出了一棵小苗,接著小苗漸漸長大,開花,長出了穗,結滿了籽粒,每個籽粒都那麼光潤飽滿……這個時候,泥土和雨露終於明白了種子的良苦用心,明白了它當初的決定的確是偉大英明的:如果種子不死,這個世界將沒有新的生命。
薛玉說別看木耳的表情總是冷冰冰的,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她,其實他對她迷戀得很,一刻也離不開她,當然不會准許她離開他。在瘋人院的無數次電擊給木耳的身體帶來了恥辱般的損傷,他那東西徹底報廢了。但是他身體里的慾望卻像野牛群一樣粗暴,四處衝撞,尋找可以突破的出口。這就導致了木耳的性情大變。木耳准許薛玉在外頭風流,甚至是放任,但是絕對不准許她離開自己,更不准許誰帶給她傷害。他不止一次地殺人。凡是誰傷害了薛玉,他都會暗暗記在那裡,只要你有機會走進十三樓,你就別想出來。那個趙四輪就是這樣,他死得很慘,木耳把他的腦殼敲得跟豆渣一樣碎。在十三樓的地窖里堆滿了白骨。我說我有個疑問,就是我們在土鎮棺山上……那是你導演的嗎?我一直有種感覺,那是你導演的苦肉計。
趕緊叫救護車!馬隊長摸出電話來,摁著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