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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六福的婚姻

第二十四章 六福的婚姻

事後王打炮總是感到歉疚,說按照規矩,總是一個人點炮,一個人查炮。他之所以不去看,主要是因為自己的娃娃太多,萬一死了的話那麼多娃娃就全完了。六福說自己並不在乎這些,這讓王打炮很感動。
批鬥一天也沒停歇過,六福深感厭惡。一天他決定永遠停留在黑暗之中。他砸了礦燈,在黑暗中伸出雙手,向前摸索,他無數次地碰壁,又無數次地重新找到了可以邁步的空間。他無數次地絆倒,又無數次地站起來。他頑強地移動腳步,儘管緩慢,但是卻不停留。六福很喜歡這種感覺,有些凄涼,也有些悲壯。他不知道自己行進在一個怎樣的道路上,這條道路有多寬,有多窄。這是怎樣的一種黑暗呢?黑暗得連自己的內心都看不見。六福想象自己就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子,而這黑暗就如同傳說中的尚未開鑿的混沌,願意刺多深,它就似乎可以開裂多大的空間。如果自己願意,是可以前行很久的,可能是三天,也可能是半個月。當然,如果自己願意堅持,也是完全可以走到盡頭的。黑暗的盡頭不會是更加深沉的黑暗,而一定會有一盞燭火,橘紅色的光亮,溫暖,充滿了幸福的希望。
在土鎮有個老先生,學問好得很。六福弄了兩個漂亮的筲箕敲開了這個老先生的家門,跟老先生攀上了關係。老先生一肚子的學問正無處安放呢,聽六福說要給他送個學生來,還有學費,真是又驚又喜。驚的是,要這事被人知道了,可是要挨批鬥的。喜的是,現今這個世道,居然還有人這麼重視學識。猶豫再三,老先生答應冒險收下秦大樹,既然是冒險,他的報酬也要比六福原來說的標準再高三成。六福滿口答應。
可就在瓦房上樑那天,六福累倒了,他先是暈眩,坐在地上。王打炮的二娃子上前踹了六福一腳,說我娘喊你趕緊去山上把那兩根樹扛下來。六福搖搖頭,吐了口唾沫,唾沫是紅色的。王打炮的二娃子說動啊你。六福指著地上那紅色的唾沫,說,我動不了。王打炮的二娃子說,不就是牙出血么?你開始裝病啦?六福心頭一陣憋疼,哇地一口東西吐了出來。王打炮的二娃子定睛一看,嚇壞了,說,怎麼,你在吐血?
怎麼的,你有病?六福可是吃驚不小。
水杏躺在六福懷裡咽的氣。六福跟人借錢買了口柏木大棺,殮屍的時候,他摸出那兩塊玻璃,把最大的那塊放在水杏的手裡。
大家一直認為,六福被累出了吐血癆。六福提出要去愛城治療,王打炮的婆娘沒說什麼,卻遭到了她的兒女們的阻撓。他們問六福,去治病錢由哪個出?六福說你們說該誰出呢?王打炮的那些兒子說你自己得病自己出唄。六福說我哪裡有錢?這些年我就差把一條命沒交給你們了,你們怎麼還說這話呢?就是在過去,長工短工得了病,主家也是要拿錢幫忙治的。王打炮的兒女們說,我們日子剛好過一點,我們才不想又回到以前呢,依我們看,你這病是癆病,沒得治的,去醫院也沒什麼意思。六福說你們的意思是叫我等死?王打炮的兒女們咬咬牙,說就是這麼個事。六福說好,真讓我等死,我還是回我的秦村去等吧,你們給我寫個字據,就說我們斷絕了一切關係,我不想沾惹你們,你們也不要再沾惹我。等到字據寫好,六福拿過來和自己的那兩塊玻璃揣在一起,搖搖晃晃站起來,出了門。等到出了五道河村,六福佝僂的腰板慢慢直了,腳步也越來越利索,最後竟然健步如飛。六福很快就回到了秦村,站在了秦府遺留下的那片廢墟之前。
六福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張正才婆娘的建議。只是六福錯誤估計了自己的能力,他以為自己憑著一身氣力和編製器物的技藝,可以輕鬆地帶著這個家一起走,結果他累得半死,才勉強供養住那四個念書的娃娃。好在張正才的這個婆娘勤勞,餵豬養蠶,兩手不空,才使得一大家子人的日子過得稍微像個樣子。張正才的婆娘對六福很好,遇到事情總是搶著干,而且不止一次地表示歉意,說害了六福了。六福說事到如今,什麼也別說了。張正才的婆娘扯了六福進屋,從枕頭底下薅出幾隻鼓鼓囊囊的襪子來,要六福拆開。六福拆開一看,裡頭竟然裝的全是鈔票。張正才的婆娘說,我知道你有個什麼心愿,你想在你家的這個祖屋地基上修個玻璃屋子。六福說你怎麼知道呢?張正才的婆娘說,你天天晚上說夢話,還問我怎麼知道呢,實話跟你說,從知道那天起,我就開始攢錢,這些錢都是給你攢下的,等到差不多的時候,你就去把玻璃買回來吧。六福當時那個感動啊,眼淚奔流得像條小溪。也就那天,他下了個決心,一定好好待這個女人,幫她把四個娃娃培養成才,然後和她一起白頭偕老,要真修建起了玻璃屋子,一定拉她進去一起居住。張正才的那四個娃娃總算畢業了,分配工作了。六福數了數襪子里的錢,再去看了看玻璃,差不多已經夠了。只是現在需要考慮的是,用什麼材料來搭建框架。他去農機站詢問了技術員,說最好用鋼筋,因為堅固結實,還不佔面積,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透明。可沒想到女人突然患病了。女人得了病,告誡六福千萬不要把她送醫院去,因為那會花很多錢,到最後會讓他連一個玻璃碎片也買不回來。六福沒聽女人的話,把她送到了醫院。前腳一送進去,女人的四個娃娃就後腳跟進來了,他們圍住六福又吵又鬧,說他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苛刻生活,致使他們的老娘因為伙食太差,以至於營養不良,患下重病,而且還故意耽擱,怕花錢。六福真是有口難辯。那個女人很想跟她的娃娃們說兩句,可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女人積攢的錢很快花光了。女人的娃娃們開始變賣家產。最後把屋子都拆賣了,瓦是瓦的價,椽子是椽子的價。他們已經不再需要這個家了。女人兩眼望著六福,悲傷,歉意,叫六福心酸酸的。他覺得不應該讓女人這樣,就過去跟她說,你別為我擔心,我會蓋起我的玻璃屋子的。女人不相信。六福悄聲說,真的,沒有問題,我有很read•99csw.com多錢,這些錢都藏在我的骨頭裡,我的血肉里,我的氣力里,我想拿出來多少我就可以拿出來多少。女人知道了這話的意思,露出了寬慰的笑容。因為張正才女人的死亡和張正才娃娃們的遷移,他們在秦村的包產田地將收歸集體,重新承包出去。六福連夜編了兩個精美的筐子,送到幹部那裡,很快他就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那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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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了水杏,六福在墳頭坐了一個晚上。大樹好幾次前來喊他回家睡覺,六福都沒起身。最後大樹只得陪著一起坐,直到天亮。金色的陽光灑滿秦村,照耀著墳頭的新土。六福突然問大樹,我們以後怎麼過?大樹說我都想好了,我氣力還不足,重體力活還幹不了,不過我可以揀糞,還可以放羊、放牛,這些都能掙工分的。等到我幹得重體力活了,我就會掙滿分工。我聽我娘說,爹的願望是蓋一間大玻璃房子,等到我攢夠了錢,我會幫爹蓋的。六福聽了很感動,他把大樹拉到跟前,說,這一晚上我也想好了,我想以後這個國家會慢慢太平的,喜歡鬧事的那些人正在變老,正在死掉。他們一死掉,這個國家就太平了。天下一太平,什麼人最吃香呢?我覺得是讀書人。我想讓你去讀書,讀書出來去做官,去管理這個國家。大樹說不,我不去讀書,讀書沒用,你看現在哪裡還有人讀書呢?我要幫爹掙工分,蓋大玻璃房子。六福說不,你必須去讀書,越是沒人讀書,你就越是要讀書,這就跟做生意一樣,別人買的時候你別去跟風,別人都賣的時候你千萬別撒手。至於蓋玻璃房子,那只是我的願望,不是你的,你的願望應該是去管理國家……
一個憨厚的老頭接待了我們,他頭髮花白,溫和的微笑讓我聯想到炭火和土豆。我說我叫什麼,然後指指我身後的薛玉,說她是我的女人,我們來是為了見見六福老人。老頭伸出手跟我握,他的手很厚實,麵餅一樣柔軟,他說哦,找我爹啊,我叫秦大樹。這時候一個少年端著一個尿罐子從一旁的破屋裡出來,秦大樹叫住他,說,阿樹,你爺爺睡著了還是醒著的?那個叫阿樹的少年點點頭。秦大樹看看我們,笑笑說,他睡著了,你們是在這裏等呢,還是這就回去?我說我們還是等吧。秦大樹找了根板凳過來,板凳上面全是灰漿,他又找來塊破布,把板凳抹了抹,說真不好意思,到處都是髒兮兮的。我說沒事,給你添麻煩了。秦大樹見我們坐下,就在一旁找了幾塊磚頭摞在一起,在上面坐下,雙膝併攏,腰板筆直,正眼看著我們,像是要聽誰做報告。為了打破這局促的氣氛,我說我是那個叫木耳的作家的朋友。秦大樹咧嘴笑笑,撓撓花白的頭髮,說,哦,我爹一直念叨他呢,就等著他。我說等他幹什麼?秦大樹咳了聲,說,我爹說他答應了那個作家,要把自己的故事講給那個作家,讓他寫出來寫成書,他等得很急。那個作家離開得太久了,他只說回去看看,沒想到一走這麼久。我爹都等不起了,他覺得自己就快死去了。這兩天他總是催我去土鎮,要我去找那個作家,說如果找不到就算了,他也就不用等了。我還準備明天去土鎮找他呢。哎,這個作家怎麼沒來呢?我說他有點事,喊我來幫他接著往下寫。秦大樹撓撓頭皮,說,這行么?
六福回到了秦村,他來到秦府,秦府不復存在,廢墟已經成了可以耕種的土地,上面長滿了樹木和莊稼。六福覺得無限悲涼,他在一塊磚頭上坐下。環視四周,這塊磚頭大概是秦府留下的唯一完整的東西了。六福從懷裡摸出了那片玻璃,那個念頭更加堅定了,他不想也不能再四處奔走去尋找那個光亮潔凈的地方了。找了這麼多年,它還只存在自己的夢裡,現實世界里真的沒有,就像廖雷公他們說的那樣,不存在。這些年的經歷也告訴了他,這個夢想永遠只可能是個夢想。既然不存在,為什麼自己不能創造一個呢?為什麼不用手中這個明亮透徹的叫玻璃的東西來建設一個呢?為什麼不建設在這裏呢?他是在這裏夢想到那個世界的,如果也在這裏建設起來呢?六福頓時被幸福的感覺籠罩了全身,這種幸福的感覺是橘紅色的,像黑暗深處的燭火。
批鬥過來批鬥過去,也就那麼回事,除了上頭來的工作組的幹部熱情高漲,村裡的人們都覺得批鬥既耽擱瞌睡又浪費精力,口號聲喊得越大就餓得越快,而那個時候大家的肚皮大都是癟的——除了上頭來的那幾個幹部,沒有誰認為這一切跟六福有什麼關係。未必不是么?六福又不是瘟神,他有多大能耐可以害得莊稼減產、牛羊病死?大家的肚皮越餓,好多事情就越是想得清楚。一旦把事情想清楚了,大家就不想再揪住六福批鬥了,也就沒人來開會了。原本喧騰騰的會場,一下子變得就跟現在莊稼地里的禾苗一樣,稀稀拉拉,蔫蔫巴巴。看戲的沒了,唱戲的也無趣。一等那些幹部離開,六福就像被鬆了套的牛,他長嘆一口氣,啟程去找蘇膏藥的那個婆娘了。
於是秦村的幹部做出了個奇怪的決定,把六福賠給王打炮的婆娘。秦村的幹部說,如果六福不答應,他們就要收拾他。除了答應幹部的要求,六福沒得選。他來到王打炮的家,發現這個家遠比他想象的還要窮,而且娃娃也遠比他想象的要多,七個,頭一個和后一個都不中用,一個是傻子,一個是啞巴。對於六福的到來,王打炮的女人表示感激,她說她老早就知道六福這個人,她的那個死鬼男人時常在家提說起他,說他善良心地好,獨身沒負擔,勞力好經折騰。所以當得知男人死了后,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六福。六福客氣地說你別感激我,我還得感激你呢,要不是把我賠給你,我現在還跟一群畜牲住在一起,聞它們的屎尿臭呢。六福從來就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個家庭中長期待下去。從進門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只等他們的要求。在這個家庭中,六福沒有享受到一點快read•99csw•com樂。王打炮的女人其實對六福很好,有什麼好吃的都留給他。不過六福不認為這是出於愛,而是出於利用,因為只有吃得好,他的身體才好,才有氣力支撐起這個家。王打炮的七個子女,除去那個傻子,所有的人都當六福是仇敵,他們雖然在他們娘的威逼下喊六福「爹」,可是眼神里充滿了怨恨。六福心想,如果不早一天離開,恐怕遲早會被這些傢伙撕成碎片。
六福不僅不感到痛苦,反而感到慶幸,覺得這場批鬥來得真好。因為蘇膏藥的婆娘不僅帶走了她的那幫娃娃,還把蘇膏藥和他表妹生的那個娃娃也一併帶走了,並拿走了六福的所有東西。六福唯一覺得不可忍受的是他們還拿走了那兩塊玻璃。六福真正地成了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他被安排在村上的牲口棚子里,和一群牛羊住在一起。
但是六福很快就失望了,他覺得在這裏根本就不可能建設得起來那個夢想中的世界。秦村很混亂,這種混亂是被一種規整的秩序造成的。幾乎每天都要開會,開批鬥會。這樣的會議總是在夜裡開,從傍晚一直持續到深夜。六福是主要的批鬥對象。他們批鬥他的罪名十分簡單,因為他是秦府唯一還活著的人。家人和族人們積累了太多的冤孽罪過,他們都已經死去,六福是這些冤孽罪過的繼承者,因此無論對他如何,都不為過似的。他們把六福吊起來揍,還給他戴紙糊的高帽子,勒令他下跪,悔過。每個人都是變得凶神惡煞,好像要把他撕扯著吃了。六福很清醒地認識到,如果秦村就是這樣,他根本不可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在一個深夜,當批鬥會散去,他做出了個決定,離開秦村,再次出走。
真是萬幸,六福還活著。
這天六福拉稀,而王打炮也說他在頭天晚上做了個不好的夢,六福就說那麼今天咱們就不放炮了吧。但是王打炮覺得不行,因為每放一炮,他就要領一份補助。在王打炮的堅持下,他們開始裝葯。六福說自己拉肚子,跑不動,最好把引線弄長一點。王打炮嘴巴上說好,下手卻還是習慣性地把引線割得很短。六福說你這麼短的引線喊我來點,等於就是直接叫我送死。王打炮說那麼還是我來吧。六福拿起銅鑼,一邊咚咚地敲,一邊大聲吆喝,放炮啰,放炮啰。警報完畢,王打炮就開始了點炮,然後撤離。誰知道就在撤離的時候,剛放腿奔跑的王打炮被石頭一跘,一個馬趴摔在地上,剛爬起來炮就響了,轟隆,轟隆……王打炮死了,秦村的幹部表示願意根據王打炮婆娘的要求,做出適當的賠償。王打炮婆娘的要求很奇怪,她要個男人,說憑她一個人是沒辦法撫養那些娃娃的。王打炮的婆娘說了這個男人的標準,健壯老實,全勞力,會全套農活兒,懂得些副業更好,前後上下沒負擔。秦村哪裡去找這樣的男人?王打炮的婆娘說不是有個現成的么?秦村的幹部問誰。那個女人說,六福啊。
王打炮的婆娘是個身體豐|滿精力旺盛的女人,她清楚自己的生理周期就像清楚她的那些娃娃的生日一樣,知道什麼時候來會懷孕,什麼時候來則沒一點風險。她說這是她在遭了七次罪之後總結出來的經驗,因為她實在不想再要娃娃了。起初六福還是很積極地響應,但是自從知道了這個事情后就興味索然了。而王打炮的婆娘還正在興頭上,不斷慫恿和催促,來吧,快來。六福說你要想給我生個娃娃呢,我就來,你要想白乾呢,我不幹。
六福指著在床上酣睡的那個娃娃,問水杏,他爹呢?你都還沒說過他爹呢。水杏說,以後你就是他爹了。六福說你總該告訴他是怎麼個由來吧?水杏一笑,說,他是我揀的,在垃圾堆里揀的,揀到的時候才幾個月呢,總算把他養到這麼大了。水杏問六福,曉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揀個娃娃養著?六福說不知道。水杏笑著說,我養著是為了給你當兒子的,我知道你肯定還孤身。六福說他叫什麼名呢?水杏說他是你兒子了,你想給他起個什麼名就起個什麼名吧。六福說我給他起個秦大樹吧,大樹,你覺得這名字怎麼樣?水杏說這名字好,他肯定喜歡。那個娃娃果真很喜歡秦大樹這個名字,也很喜歡六福。他對自己的身世十分清楚,知道沒有他娘水杏,他被野狗拖了也說不定。他還知道自己的命運從今往後就跟這個叫六福的人連在一起了……水杏在秦村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三個月。六福每天儘可能地早點歸家,陪伴在水杏身邊。水杏隨身攜帶著的那份工廠證明,為六福和她都減去了不少麻煩。水杏在臨終的時候,六福表示自己將會以對待妻子的規矩把她安葬,水杏十分高興,她叫過秦大樹,要秦大樹好生聽六福的話,長大后好好孝敬六福。秦大樹哭得很傷心,只知道跪在地上磕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操勞和擔憂,六福的婆娘早產了。六福聽說早產的娃娃很不好養活,他真擔心會出什麼事,結果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娃娃活得很好。在娃娃剛剛能站立的時候,六福的病情越發加重了。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要死掉了。蘇膏藥也直言不諱地告訴他,的確是這回事,他的病實在太棘手了,他真的是就快要死掉了。蘇膏藥問他還有沒有什麼需要交代的,要是有的話就儘快,別到時候想說了又說不出來了。六福特別傷心,這種傷心主要是來自不甘心,不甘心這個娃娃這麼小就沒有了爸爸,不甘心自己死在這麼破爛昏暗的屋子裡。病中的六福不止一次地想到過死亡,他覺得自己應該死在那間光明的屋子裡的,看著天空的鳥飛雲翔和日月星辰。六福拿出那兩片玻璃遞給蘇膏藥,說一片留給兒子,一片隨同自己一起埋葬。蘇膏藥問,就這些?六福想了想,說,還有一句話,乾脆等我快死了的時候我再說吧。
六福沒有懷疑可行不可行,只是他覺得木耳一定出了事,他問我們,是不是木耳的婆娘真跟人跑了?我說是的,他的婆娘就是跟人跑了。六福哦了一聲,說,他跟我說過,說他要回去看看他婆娘,說再不回去看,他婆娘就會跟人跑了。我拿出筆準備記九_九_藏_書錄。六福的確很蒼老,他躺卧在床上,動一下都非常艱難,給我的感覺是,他就像一隻被突然從某個角落裡翻出來的古董,身上布滿了塵土,拂開塵土,下面還有一層厚厚的鏽蝕。六福的脖子突然轉動,腦袋偏向我,兩隻渾濁的眼珠盯住我,問,他是不是死了,木耳?我猶豫了一下,說,是,他死了。六福聽到這個消息后卻不做任何表態,渾濁的眼珠還看著我。我扯過擱在一邊的包,從里摸出那厚厚的一大摞書稿,捧到六福跟前,說,這就是他寫的,但是他沒寫完,他的婆娘跑了,他去找他婆娘,然後他就死了。臨死之前他把書稿給了我,讓我前來找你,接著往下寫。
陰謀敗露后,蘇膏藥的表妹覺得沒了顏面,跳泉塘死了。留下的那個娃娃,雖然經過驗血證明不是他六福的,他也只有養著。至於那個娃娃的生父,罪魁禍首的蘇膏藥,後來死在了煤礦里。蘇膏藥死亡消息傳回秦村的第二天,他的婆娘就來找六福,說夫債妻還,她要嫁給六福。六福不敢,那個女人不依,說你不要我,我帶著一大堆娃娃以後怎麼養活?六福說我已經替蘇膏藥養著一個了,你還要我怎麼辦?那個女人說你一個也是養,一群也是養,反正他們的爹因為你死毬了,反正你有錢,反正有大官擔待你。六福氣得發暈,但是又能怎麼的呢?蘇膏藥的婆娘帶著一群娃娃,把罈罈罐罐都搬到了六福家裡,蘇膏藥的婆娘恬不知恥地喊他「男人」,那群娃娃也毫無羞恥地叫他「爹」。
在秦村,我見到了六福新修的屋子,框架結構,上下裡外,全是玻璃板。幾個工人正在往介面和縫隙里擠膠水和灰膏,他們動作緩慢,看起來如同冬眠出來的狗熊一樣懶散,溫吞吞地生怕弄碎了玻璃一般。玻璃屋子在黃昏的餘暉中呈現出金子般的光亮,一隻雀鳥飛過,玻璃劃過一道黑色的銳痕。
從愛城到秦村,必得經過土鎮。薛玉本來是想到土鎮看看的,我說時間不夠,我們得趕緊去秦村,誰知道六福現在是死是活呢?薛玉見我心急如焚,就說好吧,去秦村,回來再在土鎮好好看看。
六福受到了理所應當的懲罰,被判處了八年徒刑。他被押送到一座大山深處的勞改營,在一個煤礦里接受勞動改造。這種勞動改造就跟在秦村的那段生活一樣,一種規整有序的混亂。白天大家在一起勞動,到了晚上就分成兩批人,彼此批鬥,相互找毛病,最後自己還得給自己找,大家你批我斗十分厲害,水火不容似的。六福是裡頭最頑固的一個人,他始終不肯承認自己犯了什麼罪過,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冤枉的。他說他跟著土匪混是因為沒辦法,不跟著去就會被打死。底下批鬥的人說,為什麼你不讓他們打死算了?六福說我為什麼要找死呢?底下批鬥的人說你沒志氣。六福說是啊,頂多算我沒志氣,為什麼要判我刑啊?底下批鬥的人說,接著交代。六福說,我當國民黨我還殺死了日本鬼子,我是英雄,連解放軍首長都誇獎了的。底下批鬥的人說,你不老實,你吹牛。六福說我家是大地主,也坑害過人,但都是他們乾的,我才十幾歲就離開這個家了,為什麼他們犯的事要堆在我頭上來清算?底下批鬥的人說,你連這個道理都想不清楚么?父債子還,祖傳反動……六福覺得跟他們說不清楚,乾脆閉了嘴,怎麼整也不開腔了。煤礦里的批鬥有個好處,就是不大動粗,因為這裏極度缺勞動力,所以就定下了條規矩,不管多大問題,反正不準破壞勞力。
後來複課了,秦大樹在第一堂公開考試中就獲得了愛河流域第一名的高分。隨後他到了大城市,開始了讀書,工作,除非需用錢,他很少回秦村。再後來他可以掙錢了,就幾乎不回秦村了。
幾年後,那個首長被突如其來的一場批鬥給批死了。六福不僅失去了靠山,還成為了那個首長的同謀犯,重新頭戴高帽胸掛木牌站回到了檯子上,接受暴風驟雨般的批鬥。
六福絲毫不在意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自己來操心。先是包產到戶分土地。六福沒有分到他夢寐以求的由秦府老宅基地改造的那片土地。那片土地被張正才分去了。六福企圖跟張正才調換,哪怕是再花點錢財,但是遭到了張正才的嚴詞拒絕。張正才的父親和祖父都是佃戶出生,這下終於有了土地,簡直是欣喜若狂。這傢伙使喚的鋤頭有九斤重,他就使用他的九斤大鋤,挖掉了廢墟上面的樹木竹林,再深挖三尺,除去雜草灌木的根莖,然後平整成為一塊闊大的田地,在上面種上了各種各樣的莊稼,玉米、黃豆、小麥、花生……就在六福感到絕望的時候,張正才因為勞累過度,患病死了。六福表現出了過分的熱心,不僅送去了厚重的喪禮,還張羅著找人幫忙,甚至自己貼錢買菜買酒。這一切,都是為了換取張家人的好感,好方便地從他們手裡調換到這塊土地。張正才的婆娘對六福的幫忙很是感激,也瞧出了他這份熱心背後的打算,她說我知道你想調換回來你家的祖屋地基,但是你那才多大一屁股土地啊,就算張正才死了,把他那份土地退了,我們這還有五個人的面積呢。六福說我心沒那麼貪,我只調一個人面積的就好了。張正才的婆娘說,你怎麼不貪心點呢?你要貪心點,別說土地,這一大家子人都是你的了。
首長派人來看望六福,發現六福就快要死了,就把他帶走了。到底是統管班房的人,那個人不僅帶走了六福,還帶走了六福正在吃的一罐子葯。結果六福得救了,蘇膏藥和他表妹被關了起來。原因其實很簡單,蘇膏藥早就跟他表妹勾搭上了。那時候女人未婚生子是一件根本無法容忍的事,搞不好男女雙方都要遭殃。所以在表妹懷孕之後,蘇膏藥急得嘴巴都起了燎泡,四處給她找婆家。好多人都知道這裏頭怎麼回事,因此都不肯應承,搞得蘇膏藥拿著她表妹就像粘了個臭雞蛋似的怎麼也甩不脫手,好在終於碰上了六福這個冤大頭,口袋裡不僅有錢而且還傻乎乎地滿腦子想著些不切合實際的事。這個蘇膏藥的確是頭頂生瘡、九-九-藏-書腳底流膿的傢伙,壞透頂了,一見六福幫他接下了這個麻煩的包袱,他就想除掉六福,他想讓他的表妹成為寡婦,這樣更方便他二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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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福懷揣著已經破碎成兩塊的玻璃回到了秦村。因為那個首長的庇護,六福不再受批鬥,他的日子終於好轉起來,他分到了房屋,分到了農具,順利地加入到了廣大勞動人民中間,成為了光榮的勞動者。六福以為他很快就可以實現夢想,用玻璃建築一幢透明的潔凈的房屋。他怎麼也沒想到,他才剛剛正常生活,卻因為一個女人的到來而變得糟糕透頂,自己不僅距離那個夢想越來越遠,還差點丟掉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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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福走出秦村,來到土鎮就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了。他沒有目的,而且也似乎沒有了勇氣。六福拿出那片玻璃,玻璃有個尖角,他隨手一丟,趕緊雙手接住,捂在手心,仰著腦袋說,尖角指著哪個方向,我就向哪個方向去。說完低頭一看,尖角指向的竟然是秦村。怎麼可能呢,我怎麼可能還回秦村呢?六福再把那塊玻璃丟了一次,這一回的尖角指向了愛河下游。六福想都沒想就來到土鎮碼頭,跳上了一艘貨船。
六福失蹤的消息作為一個必須呈報的事務報送到了勞改營的主管那裡。主管一看失蹤者名字就來了興趣,叫了煤礦的管事來,問那個六福是個什麼樣。煤礦管事的說了。主管說他的腰上是不是有個大傷疤?煤礦管事的說是。主管說那是英雄,你們得趕緊把他從地底下找出來,不管費多大的力氣,我要他活著。那個勞改營的主管,就是曾經竭力挽留六福留下的解放軍首長。
天下女人都有個毛病,沒結婚之前什麼事都為自己著想,可是一等自己有娃娃了,什麼事就不再為自己考慮了,滿腦子的都是娃娃的事,生怕為他們做少了。張正才的女人也是這樣。她之所以看上六福,是因為六福那時候編的藤物篾器賣得火旺,什麼簍子筐子,曬席囤包,幾乎家家戶戶都需要很多。而此刻她正有四個娃娃在念書,那可是四個血盆大口、四個無底洞啊。
照理說,供養一個娃娃這樣讀書是很困難的,但是對於六福來說卻十分簡單,這是因為他體力好,精神足,白天掙工分,晚上編筐。那時候差不多整個秦村的人都使用的是六福編的筐筐和簍簍,因此六福有足夠的錢和糧食來為秦大樹支付學費。
六福的喉嚨里咕咕兩聲,像吃多了紅苕在噯氣。他慢慢扭動脖子,轉回腦袋,兩隻渾濁的眼珠子盯向門外的天空,像負擔了很重責任似的語氣沉悶地說,沒時間了,來吧。
在路上我一直很擔心,要是六福死了怎麼辦。如果他死了,我怕只有虛構他以後的生活了,那麼結尾一定是草率的。我想,六福要真死了,我就多走訪一點吧,儘力還原。不過我想那多半都不大可靠,那些訪談肯定是片面的,甚至帶著主觀的臆斷,中傷和造謠也不一定。
那個首長想要把六福留在自己身邊,但是六福不願意,六福說如果我回秦村的話,還會不會受到批鬥呢?那個首長說你只要不再犯錯,就不會。六福說那我還是回秦村吧。因為六福是被冤屈的,所以那個首長做主,這些年就算他在煤礦工作,他領到了一筆不少的錢。這筆錢可以干很多事情,修建一幢房屋是完全夠了的,可是卻買不到玻璃。六福想請首長幫忙,他給他寫了封信,那個首長派了個人來看他,告訴他玻璃現在是緊俏物資,是絕對不准許私人拿來修房屋的,而且他現在修新房很不合適,要他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個人最後給六福說了一句話,說首長說了,要六福好生記住這句話,「槍打出頭鳥」。六福想到了羊倌。他在一間破屋裡找到了羊倌,羊倌氣息奄奄,對六福來看他表示非常的感激。六福說了當初自己為何出走。對於秦村的人們來說,這是一個秘密,六福從來不曾向人吐露過,儘管很多人追問,甚至挨批鬥的時候當成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要他老實交代,他也只是敷衍,從沒說真話。羊倌聽得眼睛都直了,說你怎麼這樣啊?就為了個夢?六福說是,就為了那個夢。只是我的那個夢不大容易實現得了,因為現實里找不到那個世界,我只有自己造了。聽六福說了自己的想法,羊倌直搖頭,說,這裏不准許你有那樣的想法的,你比別人吃好點穿好點都不準,你怎麼去建你說的那個房子呢?除非你在地下,在天上,在人家看不見的地方。六福想了想,覺得羊倌說的是真話,他嘆息一聲,搓著手,一臉的沮喪。倒是羊倌顯得樂觀,他笑笑,要六福不要喪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世道總要變,他有的是時間,只要把身子骨養好,就一定可以等到那一天。六福對羊倌這樣說很感激,他握過羊倌枯瘦的雙手。六福的這個舉動讓羊倌很激動,他的眼眶潮|紅,說,六福少爺啊,你老大不小了,去找個女人,把你的秦姓人家養起來,別絕種了。
六福在出走後的第七天被押送回了土鎮。他是登陸一個大碼頭時候被扣留住的。人家並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只是覺得他有些形跡可疑,抓起來一盤問,結果才知道他是條大魚,他曾經在土匪隊伍效力,還為軍閥效勞,又在國民黨部隊效命,而且還是大地主大惡霸家族唯一活著的人,哪個敢馬虎,趕緊派了一支隊伍將六福五花大綁押回土鎮。那塊玻璃也成了他的罪證,因為那可能是一個接頭暗號,也可能是一個聯絡密碼。
那個夜晚兩人徹夜未眠。水杏說了她的經歷,說就在六福逃走後不久,廖雷公就因為部下反水給打死了,她是藏在茅坑裡才躲過一劫的。為了防止被人謀害,她喬裝打扮成個討口婆子,到處打聽土鎮和秦村,並且找到了土鎮,然後找到了秦村。她在秦村待了半個月,但是沒見到六福。六福說那個時候我還沒回來呢,我正躺在戰場上等死呢。離開秦村后,為了生計,水杏加入了一家戲班,跟著戲班走南闖https://read.99csw.com北。後來新政權不準戲班走南闖北了,她就在一家生產肥皂的廠子里當了工人,直到她被檢查出患了絕症。
未必你就沒看出來?水杏笑眯眯地問。六福說他看水杏氣色不好,還只道是這一路上餓的累的。水杏說在得知自己活不長了的時候,她就請了病假,然後離開那個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來秦村找他,因為她的最後心愿就是見六福一眼。六福心頭堵堵的,握過水杏的手,察覺到水杏滾燙得厲害,當即就要送水杏去愛城,說愛城是個大地方,有很多醫生的醫術都是非常高明的,一定可以救她。水杏笑起來,說我住的那個地方比愛城不知道大多少倍,那裡的醫生都沒法子,這裏的醫生還行嗎?再說了,我很清楚自己得的什麼病,有多嚴重,可以活多久,你就別再把我東挪西挪的,我只想跟你在一起,過完我最後一點時間。
不管他們怎麼對待自己,六福始終保持著勤勞和善良。每天早出晚歸,能多幹活就一定多干,一有空閑,就編筐子編簍子,拿去換糧食換工分。因此這個家庭的日子慢慢地過得比王打炮在世的時候還要好,不僅大家可以吃飽肚皮了,這年冬天在王打炮婆娘的主持下,草房還換成了瓦房。
六福聽從了羊倌的話。那些日子,前來給六福提親的人可不少,不僅那些女人有來頭,就連提親的也有來頭。那時候秦村的大權掌握在一個叫蘇膏藥的人手裡,這個人是個遺腹子,他娘怕生養了他之後日子難過,就招了個男人上門,而招的這個男人很有點來頭,是土鎮的討口子頭子。這個討口子頭子會耍蛇,還會做狗皮膏藥,遺腹子出生之後,就跟他的后爹學了這兩門本事。他后爹死後,他就靠這兩門本事養家糊口。眼看就混不下去,只有重操他后爹的那個叫花子的職業了,改天換地了,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就掌握了秦村大權。蘇膏藥先後三次登門給六福提親,那女人是蘇膏藥的遠方表妹。蘇膏藥說,六福,你要好好想想,你要跟我攀上親,你的好處多的是。六福說我不要你多少好處,我只有一個要求,如果我答應了這門親事,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塊地,讓我在上頭修我的房屋。蘇膏藥哈哈大笑,你不就是要一塊宅基地嘛,這事包在我身上。六福就答應了這門親事,並且在蘇膏藥的建議下,三天後就辦了酒席。

3

經過三年的努力,六福終於在秦村重新修建起了兩間茅草屋。他一直想把這兩間小茅屋修到那片廢墟之上,就好像看出了他的計謀一樣,秦村的幹部沒讓他得逞。他的茅屋修在距離那片廢墟很遠的山邊上。不過總算有了棲身之所,多少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也就是這年的臘月,六福迎來了兩位尊貴的客人,水杏和她的兒子。
蘇膏藥的婆娘帶著她的一群娃娃嫁給了土鎮石灰窯的窯工,那些大大小小的娃娃都派上了用場,大的裝窯燒火,小的到河灘上揀石頭。六福揪住那個婆娘,問她要一樣東西。那些娃娃一看他們的娘被揪住了,每個人都抓著塊石頭撲過來,高高舉著要砸向六福的腦袋。六福說你們就是砸死我,我也要我的那個東西。那個婆娘說,究竟什麼東西嘛?六福說玻璃,兩塊玻璃。幾個娃娃回憶許久,才記起玻璃被他們丟到哪裡去了,說是六福門口的一塊水田裡。他們說本來是不想丟的,主要是見六福天天拿著那兩塊玻璃看,不管他們做什麼說什麼他理都不理他們,於是他們就偷出了那兩塊玻璃丟到水田裡,讓六福一輩子也別想找著。那些娃娃低估了六福。六福回到秦村后,一有時間就跳進水田裡,尋找那兩塊玻璃。因為他不知道他們把玻璃丟在了哪個具體的位置,就從邊上一點一點地找,雙手伸進泥巴里,先捏,然後翻起來,再捏。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這年冬至,六福終於找到了其中一塊玻璃。第二年立春后的第三天,六福又找到了第二塊玻璃。這年春天發生了一件大事。秦村修建水庫,從隔壁五道河村請來個放炮員,放炮員有個響噹噹的綽號,王打炮。王打炮的技術很不錯,少量的葯可以放出威力巨大的炮。六福因為當過兵,懂得炸藥炮火,所以被安排跟王打炮一起工作。王打炮總是讓六福干最危險的工作,點火和查看啞炮。出於節省,導火線總是弄得很短,六福點火的時候必須手疾眼快,在最短的時間點完,然後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而王打炮則藏在草垛子下,埋著腦袋負責數炮聲。如果缺響了,他就要六福去看,他會說,六福,還是你去看看吧,你命大。
蘇膏藥的表妹長得其實還是有幾分姿色的,人也勤快,幹什麼很麻利,一張小嘴甜蜜蜜的,話說出來讓六福很受用。比方她說六福遭了那麼多罪,受了那麼多的苦,想起來就心疼,她一定會好好疼他。六福聽了心頭幸福得酸酸的疼痛,對蘇膏藥充滿了感激,家中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都要去把他請來,一同分享。蘇膏藥對六福也相當不錯,他豪爽地批准了六福的建房要求,說只要是秦村的土地,不管是生地還是熟地,你只管選。六福選了自家的老宅基地,說要在秦府廢墟的原址上新修一點房屋,蘇膏藥痛快地答應了。此外,蘇膏藥還給六福安排了個輕鬆的活兒,專門敲鐘記工分。但是這個輕鬆的活兒六福卻沒福分干多久,在得知婆娘懷上娃娃后的第二天,他生病了。起先六福以為只是一般的涼寒感冒,還是蘇膏藥經驗豐富,說他這病不簡單,大意不得,弄不好會要人命的。蘇膏藥給六福吃了葯,說這葯下去后可能會讓他感到難受,說這是一副「引葯」,主要是為了把潛伏的重病症引誘出來,以便後面下藥清除。果然,六福一吃下那葯,就感到非常難受。蘇膏藥的醫術並不怎麼高超,他雖然成功地把潛伏的重病症引誘出來,卻沒有辦法將它們消滅,反而致使那病越來越嚴重,好像他後面施下的藥物不是消除它們的,而是餵養它們的,使得它們越來越強壯,六福時刻都感覺到它們的噬咬,自己的生命正如同桑葉一樣被蠶食,剩餘的部分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