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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結尾

第二十五章 結尾

當阿樹滿地跑,也學會了揀柴洗衣做飯,六福卻突然感覺到現在攢錢已經非常困難了。他的手腳僵硬得像是鋼條,又像是脆弱的枯枝,他擔不動糞水了,莊稼種得稀稀拉拉,秋天的收穫勉強能維持到第二年的大暑,根本別想拿出一粒糧食來換錢。他編筐編簍的速度也慢得該死,有時候忙碌三個晚上也編不利落一個筐子,而且編出來的東西又丑又鬆散,像個邋遢的女人,根本不討人喜歡,這樣的玩意兒跟哪個去換錢?
然而,六福沒想到的是,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秦大樹就又給他送來了另一個大麻煩。這個大麻煩,就是秦大樹的兒子阿樹。
因為我們的歷史在遙遠的愛城已化成不為人知的灰燼,所以這個娃娃沒有歷史,只有未來。他的未來是未知的,處處都充滿著命運的玄妙莫測,時刻都洋溢著生命的神秘和神奇……他會開創一段新的只屬於他的傳奇的,儘管是以隱秘的苦難作為開場。
當太陽普照愛河,金色的陽光灑滿河道,愛城碼頭就在前方,一輛救護車閃爍著藍色警燈靜候在河岸之上。我們停止了喊叫和呻|吟。我們彼此的淚水早把對方濡潤濕透,就像一對通宵縱情的男女,大汗淋漓,疲憊不堪。
女人起初說了很多話,大都是感謝和奉承,說著說著,她突然就住了嘴。她像是猛然醒悟,意識到自己才是打動面前這個男人最合適的禮物。
一十、二十、三十……當黎明的光輝透過牆縫時,阿樹已經數清楚了那些錢幣,他大聲地給他面前這位老得像只蝦米似的爺爺念叨,一百九十七元三毛五。多少?六福問。
秦大樹說,就叫阿樹吧。
我們倉促地離開了秦村,很快就來到了土鎮。土鎮遊人如織,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無法遮掩的興奮,就像是來參加最後的盛宴。我問薛玉要不要去看看十三樓。薛玉正為腹部的陣陣痙攣所苦惱,整個人變得有些神經兮兮的,慌亂,恐懼,叫嚷著要趕緊回去,說她馬上就要生了。我們去土鎮找了婦科醫生。婦科醫生給了她鎮靜,說還早,用不著過分緊張。

6

船夫惱怒了,在船上蹦跳,做無聲抗議。薛玉嚎哭一樣大笑著,叫道,你叫啊,你也可以叫的啊!
修建玻璃屋的工程細緻而又緩慢。因為在這裏從來沒人用玻璃修建過屋子,所以每個細節都得摸索著進行。儘管施工人員小心翼翼,卻還是弄碎了不少玻璃。等明天安裝完最後一塊玻璃,玻璃房子就竣工了。秦大樹看著我,說,我不知道該給你講什麼,你還有什麼不清楚還是問吧。
那天我出了門,來到一個遙遠的小鎮。小鎮的地理環境跟土鎮相差無二,依山傍水,風景秀麗。水是一條清澈的河流,遠沒有愛河闊大,卻顯得深邃安靜。山是大山,偉岸嵯峨,高高低低的樹木一直從山腳蔓延到山頂。
當薛玉完成生產,從醫院回到桂園五號之後,我會讓她開始一場長時間的酣睡。隨後我會緊緊摟抱著她,平靜地躺在床上。在我們的床前,會有裊繞的火苗像技藝高超的舞者,開始橘紅色的舞蹈……就在我們置身這橘紅色的火苗中,並逐漸完成自我審判和救贖時,我們的娃娃,他已經開始一個新的身世。
我的目標是一對中年夫婦。這對夫婦平凡、普通,除了我,沒有人會去留意。丈夫很胖,因為胖,就顯得矮,肉墩墩的,咧嘴一笑,就跟龍隱寺里的那個彌勒佛一樣。而妻子卻廋,因為瘦就顯得很高,就顯得面容清華。他們有個女兒,十歲光景,老是他們前面奔跑,咯咯地輕快地笑,像個歡樂的read.99csw.com追風少女。如果這本書此刻正在您的手上,親愛的讀者,您一定猜出了我來此地的目的。如您所見,我對那對胖夫瘦妻極其著迷。我像影子一樣潛伏他們的身後,密切關注他們的生活點滴,他們是否善待他人,是否彼此恩愛,是否有足夠的耐心面對不屬於自己的麻煩,是否對突然降臨的奇迹報以驚喜和愛敬……以及他們的房屋是否寬大到可以再容納一張床,糧食是否足夠再塞滿一張嘴,他們的眼睛是否有餘光掃視到此身之外的世界,他們的愛憫安善之心是否激發得出來改變多舛命運的扭力……
秦大樹回去后不久,六福收到了他的一筆匯款,數額很大,留言很簡短:買玻璃。六福沒有動用秦大樹的這筆款子。六福想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實現自己的願望。他開始更加辛勞地種田種地,編筐編簍,雖然腿腳大不如以前靈便,手指也開始像鏽蝕了似的僵硬,他還是可以將滿桶的糞水擔到田地里,把藤物篾器編得精緻美觀。錢雖然零碎,總還是源源不斷地進入了六福的口袋。
爹,我們抬你進去吧。秦大樹蹲下身子,湊在六福耳朵邊小聲地問道。六福擺擺腦袋。所有的人都看著他。這時候阿樹走過來,拿起六福耷拉在椅靠上的手,輕輕搖晃。六福慢慢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阿樹。
瘦妻抱娃娃的手分明在哆嗦。她望望天空,感激的淚水滴落,露珠似的掛在娃娃的小臉上。娃娃純凈完美,瘦妻緊緊地摟他在懷,騰出一支手來,伸長纖纖細指,小心地碰碰他的臉蛋,感覺存在的真實。
那個可憐的男人把女人抱出了醫院,很快他們就回了愛城,回到了自己的家裡。等一切平靜下來,那個男人看著婆娘腆起的肚皮,越想越覺得晦氣、窩囊。後面的事情就誰都無法控制了,呈混亂狀態發展。先是秦大樹拿出家中所有積蓄,並且四處舉債都沒能填滿那個可憐男人貪慾的溝壑。後來秦大樹終究沒能保住自己的官職,因為受賄罪被拘押。那個可憐的男人因為敲詐勒索入獄,隨即那個女人生下阿樹。再接著那個女人死亡。
六福說那麼你給他起個名兒吧。
我說我感覺這個樓馬上就要倒塌了,我都感覺到了它死亡前的痛苦,它臨終前的呻|吟是多麼無助啊。薛玉慍怒地看著我說,我再也忍受不了啦,我們可不可以馬上回去,回愛城?
理智告訴我,我什麼也不能告訴她。
我本來是要參加完六福的葬禮的,但是薛玉的身體出現了情況,她的肚子開始了隱約的疼痛,直覺告訴她,她可能要生產了。
結果出了問題。女人差點死去也不見娃娃掉下來。在死亡的門檻上來回踱步的女人,當時以為自己活不了了,馬上就會死去,淚流滿面地要求見自己的丈夫,她要向這個可憐的男人懺悔。丈夫來了,夫妻二人抱頭痛哭。
為了養活阿樹,六福吃盡了苦頭。六福一廂情願地認為,苦頭只會越吃越小,因為阿樹在一天天長大,等到他可以滿地跑了,就可以幫自己揀柴,幫自己做飯,幫自己洗衣,那麼自己就可以完完全全騰出手來掙錢,攢錢了。
我注意到,胖夫瘦妻一家是小鎮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人家。每夜臨睡之前那乖巧的女兒都會享受她美妙的枕邊故事。而胖夫瘦妻在女兒酣睡之後會還長時間地守在床邊,彼此溫情相視,面含微笑……不難想象那對胖夫瘦妻,他們面對我們娃娃時的表情。
六福想要什麼,秦大樹怎麼會不知道呢。他想把六福接到城裡去住一段時間,說城裡到處都是玻璃洋房。但是六福不幹。秦大樹說你怎麼不去呢?你不就是九_九_藏_書想體驗一下住在玻璃房子的感覺嗎?我去給你找一處,你天天吃住在裡頭,等膩了你再搬出來。六福覺得跟秦大樹談這些很沒意思,都懶得搭理他。
六福想要玻璃房子,他已經積攢夠了買玻璃和鋼筋的錢。積攢這些錢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白天種莊稼,夜晚編藤物篾器,看起來換錢不少,可是這些年頭物價飛漲得厲害,一個月前談好了價錢,等到攢夠了錢去提貨,被告知又漲價了,準備好的錢又不夠了,還得接著攢。

3

六福賣掉了那口豪華的千斤大棺,賣掉了玻璃,拿出了購買鋼筋的錢,拿出了秦大樹郵寄給他的錢,終於湊夠了那個數目。
到了後半夜,薛玉噝噝地吸著涼氣,告訴我說她的疼痛正在加劇,她無法忍受。說著她的呻|吟聲就大了起來,聲音凄厲、崩駭,使得整個船都在顫慄。船夫把我叫到一邊,用顫抖的聲音說他曾經在少年的時候目睹過一位產婦發出類似的叫喚,隨著叫喚聲的驟停,那產婦奔涌的鮮血染紅了河流,如今置身這樣凄厲的叫喚聲中他感到無比恐懼,手腳冰涼癱軟,根本無法行船。他要我到薛玉身邊去,讓她依偎在我身上,讓我給她講些可以轉移她注意力的事情,否則的話,她在疼痛中叫喚疼痛,就如同在火中放火,炮仗里塞藥,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船夫的話嚇住了我。我來到薛玉身邊,把她摟在懷裡。
他們不知道他來自哪裡。尊崇小鎮的禁忌,他們會認為他是蒼天之恩賜,並將此身系彼身,命運相從,血濃於水,至死不棄。

4

這年剛開春,六福就去了土鎮買了一車玻璃回來。當他再次來到土鎮準備購買鋼筋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秦大樹犯事了。
那次出門我去了哪裡呢?
其實第一遍六福就聽清楚了,他只是不太相信。就這麼多,也應該只有這麼多。一百九十七元三毛五。六福感到一陣心酸。他拿出那塊玻璃,看著晨曦在上面泛起的亮光。
秦大樹胸有成竹,他說自己有一種藥丸,這玩意兒是外國進口的,相當厲害。究竟有多厲害呢?秦大樹說,外國的那些頭頭腦腦同樣是很喜歡這些男女之事的,他們同樣怕惹上麻煩,於是就動用高科技,研發出了這種東西,叫化胎丸。只要吃進去,一泡尿就拉了。

5

1

該給他起個啥名字呢?該給他起個啥名字呢?胖夫一定搓著兩隻肥短的手,看著瘦妻懷中的娃娃激動得語無倫次。
考慮到道路坎坷,坐車顛簸,我去找了條船。船夫說你們的選擇真是對極了,好多土鎮人去愛城生娃娃都是坐船去,坐船平穩,像在搖籃里一樣舒服。就在船隻駛出碼頭,我們都聽見了一聲沉悶的轟響。扭頭一看,一團黃色的塵埃沖向天空。我忙叫船夫停下,然後隨波搖晃,靜候塵埃消散。塵埃落定,十三樓已經沒了蹤影。隨著黑夜的到來,薛玉終於因為無法抑制疼痛開始了輕輕的呻|吟。薛玉的呻|吟聲悠長而富有韻律,像傳說中長途跋涉的詠唱者,正在吟誦一曲纏綿悱惻的生命悲歌。我仰望星空,看見了燦爛星河中有流星滑落,瞬息即逝。
爺爺,你怎麼不進去住呢?阿樹問。六福微微笑著,問,孫兒啊,好看嘛?阿樹說,好看,爺爺,漂亮得很,外頭有多亮,裡頭就有多亮,風吹不進來,雨也下read.99csw.com不進來,人在裡頭就像透亮的一樣,像……像魚兒在水裡,鳥兒在天上。哦,你喜歡么?六福問。阿樹回答說,喜歡。六福故作不相信的樣子,問,真喜歡?阿樹說,真喜歡,爺爺。六福笑起來,說,好吧,今後你就住在裡頭,像魚兒一樣游,像鳥兒一樣飛。阿樹扭頭看看透亮的玻璃屋子,又看看六福,問,爺爺,你呢?你住哪裡?
小鎮很古老,保存著很多低矮的房屋,也保存著很多早被愛城和土鎮人遺忘了的風俗與禁忌。置身於此,我感到無論是作為人的個體和群體,都並非是最主要的,缺乏了我們慣常強調的重要性。在這裏,人們只是懂規矩的旅行者,以敬愛的心情和虔誠的態度對待他們的小鎮,並且在起身辭行的時候將小鎮完好如初地留給自己的後繼者。
六福慢慢扭過頭,伸出手,伸出食指,指著。圍在他跟前的蘇姓人家、王姓人家、張姓人家的子孫都閃開一條道,以便讓六福的手順利地指向他的目標。六福的手指向牆邊。牆邊躺著一口棺材,水晶棺材。這口棺材是蘇膏藥和他表妹所生的那個娃娃送的。那個娃娃現在是愛河流域鼎鼎有名的富翁,據說愛河上的那個水庫大壩就是他在承建,手裡頭有上萬工人。六福的手指哆嗦得很厲害,就像失去了定準的鐘擺,哆嗦了一陣兒突然不哆嗦了,子彈一樣準確地擊中了那口棺材……——我似乎都聽見了一記琅琅的脆響。當我回過頭來,正好看見六福的手猛地垂落。
秦大樹抱著阿樹回到了秦村,把那個嗷嗷哭叫的肉團團送到六福手裡。起初六福是怎麼也不肯要的。秦大樹抹著眼淚,說,爹啊,你就當養只貓吧。秦大樹已經很多年沒叫六福爹了。六福聽得心頭一顫,聲音柔軟了許多,問,你造的孽,你為什麼不養著?
秦大樹因為貪污受賄和生活腐敗被拘押。前來秦村調查的官員表示,如果秦大樹退贓及時,他可能會獲得減刑。六福問他還有多少沒退。調查的官員說了個數目。六福聽後點點頭,去找了土鎮有名的算命瞎子,讓他幫忙看看自己還可以活多少年。那個瞎子說你都這麼大年歲了,還來問我壽命,看來你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事啊。六福說了,說了自己跟水杏的事,說了秦大樹的事,說了自己想要有棟透亮的玻璃屋的事。他說了很久,瞎子一直默默地聽,聽得淚流滿面。等到六福說完,瞎子長嘆一聲,我看老哥是個孤獨人啊,找不到地方說話才來跟我這個瞎子算命,老哥這麼大年歲了,該不會不知道這瞎子算命十蒙九騙吧,老哥經歷這麼多,瞎子哪敢給老哥拿主意,老哥經歷的瞎子聽都沒聽說過,老哥想做的事,瞎子做夢都不敢想。不過瞎子還是要斗膽勸老哥一句,這人要想活得有滋味啊,就別干後悔的事,要不然沒事的時候,連往事都不敢回憶一下。
秦大樹悲愴地嘆息一聲,說,爹啊,我得去坐牢啊!
薛玉說,我認為小說到這裏就可以結束了。
完事之後,秦大樹很快就把那個女人忘記了。那時候秦大樹時常搞這樣的事,當時似乎很時興,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女人,送禮送女人,請客送女人,這些女人無一例外地都在向自己獻媚。因此,當那個女人再次站在秦大樹跟前的時候,秦大樹都不認得人家了。所以當那個女人把自己坐胎了的事情告訴秦大樹的時候,他還覺得人家是在訛詐他,要損壞他的聲譽。這讓那個女人氣急敗壞,說了時間地點和秦大樹下面那玩意兒的特徵,秦大樹不得不認賬。
事情並未像秦大樹計劃的那樣發展。那葯對阿樹沒用。阿樹並沒化解成為液體九_九_藏_書隨著他媽媽的一泡尿拉出來,而是繼續待在他媽媽的肚皮里。那個女人害怕了。此刻秦大樹並沒慌張,這算什麼,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他都經見過。他帶著那女人準備去醫院拿掉,他已經聯繫好了醫生。那是一個異地的醫院,秦大樹和那個女人提早一天就到了,他們開心地遊玩,居住在豪華賓館。夜晚他們還宴請了那個醫生,醫生豪爽地跟他們碰杯,大著舌頭一再保證,那不過是小手術,絕對萬無一失,輕鬆得像放個屁似的。
秦大樹在六福七十歲和七十五歲的時候回過兩趟秦村,他回來是遵照秦村的傳統,干一件大事,給六福打制棺材。頭一次六福沒有答應,六福覺得自己身體好得很,短期內是死不了的。七十五歲這年,秦大樹再次回來,這一回他像是鐵了心似的,要給六福把棺材打了。六福還想再推延,秦大樹說你看看哪個老人到了七十歲不打棺材?人家五十六十就打了,你已經七十五了呢。給你把棺材打了,我就好安心地工作。六福說我不要你管,什麼時候打我知道。秦大樹不依,去找了棺材匠。秦大樹要給六福打造一口只在傳說中出現過的千斤大棺,他跑遍了差不多整個土鎮,買了十多棵樹齡超過三百年的老柏木。這在當時引起了轟動,很多人都來看熱鬧。為了打造這口棺材,秦大樹專門在門前平整了片空地,好讓棺材匠們有空間施展自己的拳腳。五個棺材匠,每個人都掄著大錛鋤,刨花飛濺,香氣四溢,金屬吃進柏木的脆響如同鼓樂,讓每個前來觀看的人都覺得死後躺進這樣的豪華大棺一定是件心情歡悅的事情。秦大樹站在遠處,一手夾著外國煙,一手端著外國酒,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神情。六福坐在破屋門前,眉頭緊鎖,他的不高興讓秦大樹瞥見了,秦大樹蹲下身子,說,你瞧瞧,都羡慕你呢。
阿樹不僅是六福的大麻煩,也是秦大樹的大麻煩,因為阿樹並不在他爸爸和他母親的生殖計劃中,他是一次草率而慌張的交媾中誕生的。那時候秦大樹大權在握,一個女人上門求他,帶了很多土特產。但是秦大樹兩眼卻調皮的小魚似的在女人的身上游來游去。
我說是啊,這部小說到這裏就結束,會顯得很意味深長。不過,如果我們把明天六福怎樣入住玻璃屋的情節弄來做小說結尾,可能會使得這部小說更加有味道,因為他將在明天步入他追求了一生的夢想境地,透亮的潔凈的玻璃空間,一位經歷無數苦難的耄耋老人置身其中,你想一想,那該是多麼的意境深遠啊。遺憾的是六福沒能進入到玻璃屋子去。他已經無法站立。他的那些蘇姓人家、王姓人家、張姓人家的子孫們把他從床上攙扶下來,擱置到木椅里,然後連同木椅一起把他抬到那個玻璃屋子跟前。這天晴空萬里,燦爛的陽光照耀著玻璃屋子,玻璃屋子瀰漫著耀眼的光輝,六福看著眼前這如同水晶宮般的建築,神情肅穆,他閉上眼睛慢慢後仰,躺回到椅子上。
這時候傳來敲門聲,六福看著數了一夜錢幣睏倦得倒頭熟睡的阿樹,下床去開了門。六福愣住了,院子里擺滿了玻璃,亮花花的一大片。站在玻璃中間的,是一大群似曾相識的人,那些人喊他爹,喊他爺爺,他們說他們姓蘇也姓秦,姓王也姓秦,姓張也姓秦……
——原來是蘇膏藥的子孫,是王打炮的子孫,是張正才的子孫……說到這裏,六福咧嘴笑起來,笑聲很小,吃吃的,像個找到了玩具的小娃娃。隨著他的笑聲,兩行晶亮的淚水沿著蒼老的面頰輕輕滑落。他還要繼續說,被秦大樹勸住了,秦大樹說,爹,你該歇息了,你總得積攢點氣力九*九*藏*書走進你的玻璃屋啊!好,讓他跟你們說吧。六福指指秦大樹,說,他什麼事都知道。
薛玉雖然疼痛難忍,卻還密切關注著我跟船夫的對話。當她一鑽進我的懷裡,馬上就問上回我跑去了哪裡,半個多月都幹了些什麼。見我不答,她又哆嗦著聲音問我小說怎麼回事。我說什麼小說?六福的嗎?你不是看見了么,已經結尾了。薛玉噝噝地狠狠抽了兩口涼氣,然後閉氣,就像是在蓄積力量,末后哼哧哼哧地跟我說,不是六福的小說,而是你說的……你去準備一個開頭和一個結尾的小說。我沉吟片刻,我說那個開頭的小說不是我的,是別人的,怎麼開頭我無法確定。而那個結尾的小說……小說的結尾,結尾……船夫說的轉移注意力果真見了效果。薛玉似乎忘記了疼痛,她看著我,星光下她的目光里滿含熱切。

2

我說,如果你實在感到疼痛難忍——為了證明我的款款真情,接下來我套用了一句只有蠢貨才說得出來的話——你可以抓我掐我,這樣疼痛就一分為二了!薛玉聽從了我這個愚蠢的建議,她抓我掐我,襲向她身體的疼痛有多劇烈,她給予我身體的疼痛就有多劇烈。我也忍不住呻|吟叫喚起來。我們的叫喚聲呻|吟聲此起彼伏,如同配合默契的二重唱,她的聲音昂揚,我的聲音低沉,她的聲音嘹亮,我的聲音雄渾……因為我的參与,令人詫愕的是薛玉的呻|吟和喊叫聲不再凄厲,而是飽含叫人驚賞的歡愉和痛快。在這樣深夜的航道里,這樣協調有致情緒飽滿的呻|吟叫喚,誰能忍住不浮想聯翩呢?
九十二歲生日的前夜,六福拿出一個小鐵皮盒子,打開來,裡頭塞滿了錢幣。六福已經看不清楚錢幣的面值了,也捉不穩它們,這些錢幣,他原來總是可以牢牢地握在手裡,但是現在它們卻像是小滑頭,老要從他手頭溜掉。六福叫來阿樹,讓他幫忙數。
十三樓前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幾個警察手持喇叭,警告遊人不準靠近。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幾天前有人看見十三樓往下掉瓦片和牆灰,夜晚還聽見了嘎吱嘎吱的怪叫,於是判斷這座樓快要坍塌了,便趕緊報告了土鎮政府。經過專家的監測,證明判斷準確,十三樓的確快要坍塌了。因為搞不清楚十三樓的建築情況,而且大型機械無法到達,所以無法爆破和人為拆除,只有等它自然坍塌。土鎮最古老的地標性建築就要坍塌了,這引起了遠近遊客的極大興趣,他們在十三樓前後架了相機腳架,搭起了帳篷日夜守候,期待拍攝下具有歷史性的那個時刻。
羡慕我什麼?六福問。秦大樹說,羡慕你有這麼好的棺材。六福嗤了聲,說,指不定最後是哪個躺在裡頭呢。秦大樹被這句話噎住了。六福嘆息一聲,像自言自語似的輕聲說道,我想要的不是這個。秦大樹問,你想要什麼?六福看著秦大樹,反問,你說呢?
一百九十七元三毛五。阿樹爬起身子,在六福耳朵邊大聲說道。
秦大樹沒等棺材完工就回去了。那口大棺給六福製造了很大麻煩,因為得找地方擱置它,這麼好的棺材,要是被雨淋日晒,會讓人有犯罪感的。六福將自己住的屋子騰空,放進了那口棺材。為了放進那口大棺,六福還不得不拆掉大門,因為那口棺材太大了,千斤大棺,名不虛傳。房屋被棺材佔了,六福只得搬到旁邊的牲口棚子里,跟豬和羊住在一起。
昏暗的燈光下,六福坐在床的這頭,阿樹坐在床的那頭,中間是那個鐵皮盒子和一堆亂糟糟的錢幣。阿樹數得非常認真,還拿了紙和筆,每到「十」的時候就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