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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是啊,他當時就說蛇女。我們還都以為聽錯了,問了他兩遍,他都說是蛇女。賣糖梨水的肯定地說,蛇女,錯不了,他親口說的。
看著牛警官的背影,我嘆息說,真是位好同志啊!
我說我曉得的,我剛才喝了,味道很好,不錯,一喝了,嗓子就很舒服了。那天我出門出得很晚,都快十點了。賣糖梨水的說,我剛過橋,就聽見市場里鬧騰騰的,我還以為是誰賣東西沒把秤拿準,跟買東西的吵出事情了呢,正嘀咕說鬧這麼凶咋沒人出來管管呢,是不是市場管理也怕冷,窩床上不起來了呢。我三步兩步來到市場上,原來是有人被毒蛇咬了。
那是大前年吧。賣糖梨水的正說到這裏,來了一個買水的小女孩,她趕緊把生意做了,這才又接著說道,那天很冷,寒冬臘月的,連尿坑裡都結了冰,我都不打算出門的了,可是這冬天咳嗽的人很多,糖梨水對咳嗽有好處,去火,潤肺,還滋陰補腎……再咋咳,喝點糖梨水也就好了。我的這糖梨水可是用山梨和冰糖加枇杷葉熬煮出來的,文火,起碼要熬兩天才拿出來賣……
當時我要記者隨同新聞部記者兵分幾路,盡量採取一手資料,為後期節目製作做準備。多年的記者經驗告訴我,這是一起謀殺案,殺手是一個變態的傢伙,法網恢恢,他一定脫逃不了的,肯定會被抓捕歸案,到時候我們好好做幾期節目,收視率一定直線上升。
這個橋西市場,誰不曉得那事情啊,誰都會說的。賣糖梨水的說。我說,他們再會說,也肯定沒你說得好。
就前不久你們電視台報道的那個碎屍案,我們負責,上頭要求我們限期偵破。牛警官說。
我說他咋啦?
我不再理會艾榕,去了衛生間,澆起冰涼的水洗了把臉,然後站在鏡子前獃獃地看鏡子里的那個獃獃的我。我的氣色很不好,頭髮亂糟糟的,無精打采。我沾起水,在鏡子上寫了「東魚」,又寫了「德爺」,然後一巴掌把它們全抹了。等我從衛生間出來,艾榕也從裡屋走出,她穿戴整齊出來,拎著小包,就要往門外走。我叫住她,問她哪裡去。
你以為我是你的誰?小顏嗤了聲。
樓道很黑,聲控燈有問題,必須大聲咳嗽,或者跺腳,它們才會亮起來。開了門,摁亮燈,突然看見一個黑影站在窗前,把我嚇了一個激靈,顫聲喝問,誰!艾榕轉過身來,問我,你說的是真的?
艾榕停住就要邁出門的腳步,回頭看著我,問,咋的?
我點點頭。
東魚?哦,東魚?他們不是一個人嗎?艾榕打了個哈欠,我看見她的舌頭在裡頭僵直得像截粉紅的骨頭。我說你去睡覺吧,他們不是一個人。艾榕哦了聲,剛轉身,又回過頭來問,你不是說他們長得簡直一樣嗎?我說是長得一樣,可不是同一個人。艾榕又哦了聲,回房去了,邊走邊喃喃自語,說,咋會呢,咋可能呢……
我說我真的是被嚇住了,我讀大學的時候,曾經有那麼一個老頭,我們都叫他德爺,後來他死了,他的模樣和我們今天見到的東魚簡直是一模一樣,他真的把我嚇住了,我以為見了鬼。
誰曉得咋啦。賣糖梨水的說,他們把那個年輕人抬出來一看,被蛇咬了的胳膊腫得又紅又亮,跟一大截蘿蔔似的,臉紅通通的,渾身滾燙,身上跟蒸饅頭似的冒著騰騰熱氣呢。當時他們全被嚇壞了,都沒主張了,有人提出把他送到醫院里去,但是大家都對醫生不相信了,明明是有病的嘛,醫生卻老是說沒病,明明是被毒蛇咬了的嘛,醫生卻說那蛇是無毒蛇。眼看這年輕人就沒多大指望了,有人突然提起了他—賣糖梨水的指了指不遠處的縮著腦袋一動不動的東魚—他們買菜的時候經常來橋西市場,對這個怪人是聽說過些的。
我說不用,有要求我會跟你說的。
後來呢?
你不曉得,那些經常鑽山採藥的、割漆的、挖蘭草的,在進山之前都要到橋西來,他們來找他,跟他買些蛇葯,有了那些蛇葯,他們才敢放心地進山。那些館子里的人抬著那個年輕人趕到橋西的時候,他卻不在。真是件奇怪的事,平常這個怪人每天都是早早就蹴在那裡了,但是這天卻不見了蹤影。一個市場的人都在到處打聽他住在哪,問我,我說我哪裡曉得啊。眼看著這年輕人就要沒希望了,這時候他出現了。
正跟幾個賣魚爭論,電話來了。第一個是台辦公室打的,問我咋沒有參加會議,我說有採訪。第二個是台長打的,他的語氣很粗硬,聽起來像是吞了一大截生黃瓜,噎得人難受,他說,你要記得你是部門負責人,這會議很重要,是關於創收任務完成情況和宣傳情況的會議,你為啥不來參加。我說我有一個很重要的調查,關於愛城河偷漁的事,我現在就在現場開展工作。台長說,我看這個部門沒有你,還是會存在的,你不調查,愛城河裡的魚同樣也會活得自在。我說你咋能這麼說話呢?台長哼了聲,掛了電話。
見他那個樣子,都火了,一條命等著他救,他咋的能那樣子呢?賣肉的張屠夫走過去,大聲喝問說,你咋個現在才來呢?他好像被嚇住了,哆嗦著看著人家。賣read.99csw•com糖梨水的說,也不曉得他那天咋的了,反正是情況很不好,臉色煞白,尤其是當館子里的人把那個年輕人抬到他面前的時候,他顯得更不對勁了,站都站不穩當,好像隨時都要暈厥過去。館子里的人給他掏了幾張一百元的大票,求他救救那個年輕人,讓他先把錢收下,如果年輕人好了,再許他兩千塊。他看了看那個年輕人,直搖頭,跟打蔫了的草雞似的,。
小顏點點頭,直視我的雙眼,問,到時候你會告訴我嗎?我沉吟了一下,說,會的。小顏的眼睛潤潤的,有光亮的東西在睫毛間閃爍。
回到家中,還早。原本我想邀小顏去河堤邊走走,喝喝茶也行。小顏順從地跟我走了一段,突然接到電話,好像是牛警官打來的,接完電話,小顏停住腳步,說她有點事情要趕緊去辦,不好意思不陪我了。我獨自走了一段,摸出電話想邀約幾個朋友,但是想想很沒意思,就順手招了個車。
其實東魚並不難找,我老遠就看見他了。我仔細觀察著東魚,看他和德爺比,究竟哪裡像,哪裡不像。叫我驚愕地是,他的確和德爺生得像,太像了。我不會記錯,這麼多年去了,德爺一直生活在我和艾榕的噩夢裡,就像惡作劇的孩子一樣,時不時地會從某個陰暗的角落裡蹦出來嚇你一跳。好像這兩年的情況要好一點,少有時間夢到他,我以為我們已經將他埋藏在記憶深處了,——忘記了。但是昨天,昨天當東魚的腦袋從門縫裡擠出來,我似乎就有點預感,預感德爺回到我們的生活里來了,因為東魚出現的場景和德爺很像,德爺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方式,也總是如此。
我說我得感謝她呢。
就在這時候,我聞到了一股難聞的焦糊味,一眼瞥見廚房裡煙霧瀰漫。我的雞蛋被煮焦糊了。
我說,她讓我對東魚無比痴迷。
過後呢?我問。
你可千萬別客氣,想吃啥點啥!牛警官握著我的手,安慰說,沒啥的,工作壓力再大,都只是工作,干好乾壞又要不了命!身體是第一位的,吃好,喝好!小顏,幫我照顧好啊!
我問出了啥事情。
我簡要地將近段時間的事情,也就是尋找東魚的事情跟艾榕說了,然後告訴她下午見到東魚時候的情景。艾榕喃喃自語,不停地說咋會呢?咋會呢?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我曉得她也被嚇住了。我不再說話,去燒了開水,沖了兩杯奶茶,端了一杯給她。艾榕捧著奶茶的手有些哆嗦。我們相對而坐,坐了一陣,我說我要去睡覺了,明天我還得去找東魚……躺在床上,卻咋也睡不著。翻來覆去許久。這時候艾榕過來了,我以為她只是跟我說說話,問問她想曉得的事情,卻沒想到她在我身邊躺下了,挨著我的身子。我怕擠著她,往邊上挪了挪,她說不用,夠寬的了。我問她回來多久了,她說很久了。我問你不是說很晚才回來嗎?她說突然想跟我在一起,她說她曉得我也一定很害怕。我輕輕抓住她的手,她伸出另只手,握住我的手,我們就像兩個久別重逢的人一樣,雙手緊握。
當時見他咋也不肯救那個年輕人,大家都發怒了,說還真沒見過見死不救的人,說如果他不救,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送到法院里去,治他的罪。賣糖梨水的說,當時的那些話可能把他嚇住了,他不敢再搖頭了,打開那些藥瓶,取了些葯,上在傷口上,又給那個年輕人餵了些。過了半個小時的樣子,那個年輕人醒了過來。見年輕人清醒過來了,大家都歡呼起來,館子里的人把錢塞給他,說話既然出了口,就一定要算數,讓他先把錢拿著,剩餘的,這就去取,馬上給他送來。但是他死活不要,人家咋的說,包括我們這些圍觀的也都勸他拿著,說那是他應該得的,他就是不要。不要總得有道理啊,要他說個道理來,他努了好大的力,才說明白——你不曉得,他說話的聲音很含糊,像在嘴巴里含了個大肉丸子,有些音還說不準。我們估計,他可能風癱過,風癱過的人說話就跑調兒。他說,那個年輕人他是救不活的,現在看起來情況是不錯,但是很快就要出問題。大家問他出啥問題。他說,死。大家問他咋的才救得活。他說沒救,因為那蛇不是一般的蛇,那蛇是人家從年輕人的家鄉里抓的,偏偏賣到年輕人幫忙的館子里,偏偏又被他去剮殺……都是有原因的。大家都笑起來,認為他在說糊塗話。他急了,說那蛇名字叫火炭蛇,被咬的人會一身發熱,尤其是心熱,像是被放在火炭上燒烤一般。他說他救不了,是因為那蛇是那年輕人祖先變的。大家急了,說難道就這麼看著他死么。他說,沒辦法,除非她還在世,只可惜她早不在了。大家問那人是誰。他說了個名字,說蛇女。蛇女?
小顏苦思冥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給我打電話,說她想出了幾個主意。我認真聽了,那些主意卻沒一個是有用的。小顏說,可以故意給東魚製造一個麻煩,然後我們充當解救者,這樣東魚就會對我們心存感激,就會把我們視為他的知己了。我說這不行,東魚跟咱們想的不一樣。小https://read.99csw•com顏說那他是咋樣的人?我說這我還不清楚,但是你說的那一套,是絕對行不通的。小顏說,我還有一個辦法,咱們讓牛警官出馬,嚇唬一下他,然後……小顏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我打斷了,我說這不行,絕對不行。小顏沉吟了一會兒,說,我還有最後一個辦法了。小顏說,咱們買些東西去吧,多買些,咱們把他當做失散多年的老祖父。我大笑起來,笑夠了,說,東魚是絕對不會吃這一套的。小顏泄氣了,說,那咋辦?反正我是沒轍了。我說沒關係,慢慢再想辦法。小顏嘟噥說,我看這個節目咱們就不要做了吧,花的工夫太大了,得不償失啊。我說現在的情況是,做節目已經是次要的了,我一定得了解東魚。小顏看著我,偏著腦袋問,是因為你說的那個叫德爺的老頭嗎?我想了想,告訴小顏,當時看見東魚的時候,我的確以為他就是德爺,以為他們是一個人,這個錯覺很嚴重。但是現在——,我曉得他們不是一個人。不過我很難明白,他們咋的就生得那麼相像呢?事情很複雜,我想曉得一切,東魚是揭開謎底的鑰匙,關於他的秘密,關於德爺的秘密,我想都在東魚手裡掌握著,到時候他把口袋提起來,拎著袋底往我面前一抖……
接近東魚,也讓小顏煞費苦心。
他不說話,一個人來一個人去,誰都不答理。賣糖梨水的說。
等我再次來到橋西市場,市場已經開市了。一群賣魚的圍上來,問我是不是要買魚,說這些魚都是愛城河裡的,純野生的,綠色,無污染。我看著那些魚,有水蜂子,有花柳魚,還有桃花斑,的確是野生的,也的確出自愛城河。我說你們小心,抓住偷漁懲治得很厲害呢。他們很不屑,說這些魚都是他們釣的。我冷笑問,真是釣的嗎?怕是電的、毒的吧!
艾榕冷笑一聲,說,我就該想到,我咋能聽憑你的嚇唬呢?
第三個電話是小顏打的,小顏說,我現在廁所里,我是偷偷跑到廁所里給你打這個電話的,你沒來開會,台長很生氣,看樣子後果很嚴重,你是不是馬上趕回來?我說我現在沒時間,我得去找東魚了。
一連三天,我都在橋西市場徘徊,在東魚周圍徘徊。這三天來,我沒看見東魚賣出去一次葯,也沒看見有一個人光顧東魚的葯攤子。東魚依舊保持我當初看見的那個姿勢,蜷縮在他的那幾個瓶子前,聳著肩膀,縮著腦袋,如同一個瞌睡中的放牛的蔫巴老漢。
我說這麼晚了,你就不要出去了。
連喝了幾杯酒,感覺胃口開了,於是吃了些東西,又接著喝。小顏喝得很少,很謹慎似的。我說你也喝啊小顏,你男朋友可吩咐了,要你好生照顧我呢!小顏白了我一眼,說,咋啦?又活過來啦?我訕笑著喝了口酒,說又活過來啦!哎。小顏撲閃撲閃著大眼看著我,說,跟我說說下午你說的那個老頭——和東魚生得像的那個——你說已經死了的那個人吧……究竟咋回事?你好像真的是被嚇住了。
我獃獃在屋子中央站了一會兒,聽見肚子嘰里咕嚕地叫了幾聲,那胃扭巴了兩下,開始痙攣起來,我才猛然記起,這天晚上我還沒有吃飯。看看時間,已經是快十一點了。我去了廚房,以為艾榕給我留的有飯菜。到了廚房,卻只看見一個空空的碗面盒子里剩著半碗麵湯,再掀開鍋蓋看看,鍋子里眼淚般汪著一汪水,水都成黃色的了,四周起滿了鐵鏽。我回到客廳,打開冰箱,裏面除了點果汁水,就是一大筐子花花綠綠的畫滿了畫兒的雞蛋——那是我兩個月前下鄉採訪一個養雞的,人家送的。那位養雞的是個殘疾人,每天坐在輪椅上餵雞,所產雞蛋並不多,但是她卻賺了不少錢,這是因為她在每個雞蛋上面用油彩作畫,畫的都是山村的風景。那天她送了我五十個那樣的雞蛋,我死活不敢要,我說這得花多少工夫畫啊。那養雞的笑著說,花不了多少工夫,也不全是她畫的。我奇怪了。她揭了底,說如果憑她,一天頂多就畫十個,那咋行啊。於是她就請了村上幾個讀過書的,自己刻了紙模,印的印,畫的畫,一個一塊錢。我說雞蛋三毛錢一個,畫的費用一塊錢,賣出去三塊五一個,你賺大了啊。那養雞的笑著說,我送你雞蛋,不就是求著你幫我把節目做出去,打廣告嗎?我拎著那筐子雞蛋,都走遠了,那養雞的追上來,要我無論如何也別把最後談話的那些內容播放出去。那些花花綠綠的雞蛋被我拎回家后,艾榕覺得有意思,送了十幾個給她的麻友,餘下的看著怪好看的,就沒弄來吃,存放在了冰箱里。我把雞蛋拿了幾個出來,晃了晃,沒聽見散黃的動靜,就拿進廚房,要洗乾淨了煮來吃。無奈雞蛋上面的那些畫兒咋也洗不掉,只得就那麼擱進鍋子里煮了。
蛇葯。賣糖梨水的說。
這個橋西市場,誰會不認識他?賣糖梨水的說,他是個怪人。
精彩的就要開始了,我趕緊挪挪凳子,偏著腦袋,貼近那聲音,生怕市場里的喧囂將它蓋了去。
艾榕點點頭,說,你今後別詐唬了。
賣糖梨水的笑起來,眼神里流露出感激。九-九-藏-書她拿過我喝糖梨水的杯子,給我添了半杯。
你看錯了,錯覺?幻覺?艾榕看著我,等待我的準確的回答。
我說好,你馬上來,你站在橋頭上先往賣雜貨的那個地方看,看到一個掛著「糖梨水」的杏黃旗的地方就過來,我就在那裡,你過來,我請你喝糖梨水,味道很好,你應該多喝點,對保護嗓子有好處。就掛了電話,回頭跟賣糖梨水的說,你請開始說吧,我接完電話了。
每天早上,我一起床就去橋西市場,如果看見東魚還沒來,就去不遠處的小飯店吃點米粉,然後再回到橋西,在賣糖梨水的跟前端著杯糖梨水,看一個市場怎樣由清靜變得喧囂。中午,我會去那個小飯店要點燒牛肉,再要點他們泡製的枸杞酒。小飯店那個女老闆模樣生得肥碩,一頭捲髮,老是拿那水汪汪的眼睛打量我,然後故意找茬般地跟我說話,還問我是做啥生意的。我不置可否。她說我肯定是做大生意的,因為一身鮮亮的衣裳,幾天來就沒看見臟過。我一笑了之,我根本沒心思跟這個女人胡扯,我的心思全在東魚身上。在我的觀察中,東魚是不吃中午飯的。在他身邊的那些人,不是掏吃自己隨身帶的餅子,就是花一塊五毛錢跟那些賣碗飯的要一碗豆腐飯來吃,吃過了,就用筷子把碗沿敲得噹噹響,大聲地吆喝人家來拿空碗,說再不來拿,他就扔了。還有人會就著餅子或者豆腐飯,掏出個骯髒的礦泉水瓶子,去散酒鋪子上打點散酒,小口小口的,有滋有味地喝。不管周圍的人在幹啥,東魚始終是充耳不聞,熟視無睹,置身塵囂,卻如坐雲端。
但是他始終沒有抬頭看我,他一動不動,入定老僧一般。我故意咳嗽兩聲,他卻好像是根本就沒聽見,或者是聽見了懶得理會。反正,他就不抬頭。我獃獃地站了許久,看著眼皮底下這枚花白的腦袋,直到雙腿酸疼了,才折身走開了。我並沒走遠,而是在一個賣碗茶的攤子邊要了一杯糖梨水,坐在那裡靜靜地守望著他。兩個小時過去了,東魚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和原來一樣的姿勢。你在等誰么?賣糖梨水的是一個面善的中年女人,她微笑著問我。我笑笑,問她我坐在這裡是不是有點耽擱她的生意。她笑說不會,說生意要得中午的時候才好,太陽出來了,大家口渴,就喜歡喝這糖梨水了。我指了指東魚,問賣糖梨水的認識不認識。
我點點頭,說,撐,老早就想要上廁所了。
你做了虧欠他的事?或者是他的死跟你有關係?小顏的眼睛很明亮,像面鏡子,映照著我。我嘆息聲,說喝酒吧,別說這些事情了,夠亂糟糟的了。小顏說好,給我倒了酒,我們幹了杯,然後都不約而同地看著窗外的紅綠閃爍的燈光。我們還是第一次這麼缺少言語,以前我們總是不停地開玩笑,藉著酒興,我還會動手動腳,但是我今天卻一點心性都沒有,不想說話,心頭亂糟糟的,過去的那些事情似乎都搗騰出來了,狼藉遍地。小顏給我夾了些菜,見我神不守舍的樣子,用筷子輕輕敲擊兩下我的碗邊,見我無動於衷,也不再有啥舉動,安靜地坐著。
這時候我的電話響了,賣糖梨水的還要接著說,我說你等一會兒好嗎?我先接個電話,等我接了,你再接著給我說。我感激地沖賣糖梨水的笑笑。賣糖梨水的說,說幾句話,還有啥謝謝的,你先接電話吧,我也給爐子加塊煤。電話是小顏打的。小顏說,情況很不好……我說可不可以不說關於會議的事情,如果除了會議就沒其他啥說的了,我就掛電話了。小顏咯咯一笑,說,好,我不說會議的事情,你在啥地方?我說橋西。
我說很感謝,目前的情況看來,還不會。
咋怪了?我問。
我已經在家裡悶了好些天了,天天晚上躺在你身邊,難道今天晚上你還要繼續……等待奇迹的發生?艾榕嘴角抽搐了一下,一絲不易覺察的笑輕飄飄地掉在地上,她瞅都不瞅我一眼,將門砰地摔住,一陣高跟鞋的哚哚聲,由近漸遠,慢慢消失在了樓下。
牛警官說的那個碎屍案,曾經驚動了整個愛城。那是一個傍晚,土鎮派出所向愛城公安局緊急報告,從愛城開往土鎮的長途汽車到達目的地后,車上有一件行李箱無人領取,車主打開行李箱,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因為裡頭裝著被肢解的胳膊,雙腿。不一會兒,愛城公安局又接到茶坪派出所緊急報告,從愛城開往土鎮的長途汽車到達目的后,一個愛佔便宜的旅客見車上一件行李箱無人認領,就硬說是自己的。等拿回家中一打開,被駭得半死,因為裡頭是半截人的軀幹。沒過多久,愛城公安局再次接到緊急報告,說在愛城開出的長途汽車到達目的地后,發現一件無人認領的行李箱里裝有被肢解的屍體……等到晚上,被長途汽車分散到好幾個地方的行李箱一起匯總到愛城,我去看了。那些行李箱有大有小,都非常結實。法醫將被肢解的屍體組合在一起,除去一個腦袋,湊成了一具完整的女屍。
我說是的。
到了傍晚,橋西由喧囂重歸清靜。等那些人都陸續走完了,東魚這才慢悠悠地起身,慢九*九*藏*書悠悠地收拾他的那些瓶子,然後慢悠悠地離開橋西,像個影子似的漂浮在暮色里。這個時候,我往往會尾隨他一段路,直到目睹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條名字叫水巷子的幽暗的巷子深處……艾榕對我去橋西市場的事情很關心,那些天不太像以前早出晚歸,她表現得很安靜,每當我回家,她總會出現在我眼前。
我說我明白了,蛇沒出來,就沒有人買他的蛇葯。
東魚蜷縮在一個小角落裡,他的旁邊是一長溜賣葉子煙的,賣花肥的,賣古錢古幣的,賣「祖傳秘制」草藥和藥酒的,還有賣狗皮膏藥的……大家的生意的都擺在地上,都矮矮地蹴在自己的生意邊,仰著腦袋,張望著來往的人群,如果遇著人瞄上一眼,就趕緊打招呼,問人家要不要這樣,要不要那樣,如何低價,如果保證質量和效果。東魚不像他們。東魚面前是幾個茶色的敞口藥瓶,被塑料蓋嚴嚴實實封著,不曉得是些啥東西。東魚屁股下面是一個厚厚的草團,他蜷縮在上面,聳著肩,縮著頭,像個打瞌睡的放牛老漢。
這是一家穆斯林餐廳,很安靜,菜也很精緻。我沒有心思吃東西,只喝酒。小顏要的葡萄酒,說有安神的功效。牛警官看著我,笑著說你咋啦?還要安神?小顏吃吃地笑,說我被那個傳說養蛇的叫東魚的老頭嚇住了。我說啥話啊,只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身心俱疲。誰不是這樣啊。牛警官嘆了口氣,要小顏少給他倒一點,他不能喝多,他得保持清醒,說他被一個案子搞得腦袋瓜子都要裂口子了。你又咋啦?我問。牛警官看看我,欲言又止。小顏翻了牛警官一眼,說,你還怕他泄密不成?又都不是外人。牛警官說不是,是怕說出來影響大家的食慾。我說反正沒食慾,說吧。
守著煮了一陣,熱氣一起來,開始還可以看見雞蛋在水裡面晃動,等等就看不見了。湊近了,發覺一鍋的黑水,原來是那些油彩掉水裡了。心想這樣煮出來咋能吃,忙端了鍋,在水龍頭下洗蛋、換水……在廚房裡守著那蛋,站了一陣,覺得腿腳酸麻,回到客廳里,歪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來看。剛打開電視,就見一條大蛇正在慢慢向一隻耗子靠近。耗子不時抬一下前爪,豎起耳朵,張望張望四周,並未發覺危險后,又開始咀嚼起草根來。蛇一點也不急,它爬爬停停,停停爬爬,它的耐心非常充足。當它好不容易爬到那隻耗子身後的時候,它猛然出擊了。只見它腦袋一晃,似乎還沒接近耗子,耗子便中彈了似的倒在地上,爪子彈了一下,又彈了——半下,就不動了。解說詞說,這是一條角蝰,它的毒液瞬間到達耗子的心臟……云云。然後又出現了一條褐色的蛇,解說詞說,當地居民把這種蛇叫做「地獄之火」……
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著了的時候,我聽見艾榕夢囈似的噓唏說,咋會呢?咋可能呢?
打麻將!艾榕說。
艾榕的冷笑慢慢變熱了,說,你的腦子再不能出啥問題了,要不,你就真的完了。
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我咋曉得呢。賣糖梨水的也笑起來。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努力要將過去那些事情從回憶中丟棄,我想是不是我太敏感了,神經質了,無意識地將德爺和東魚進行了嫁接,然後記憶錯覺。等到我睜開眼睛,我以為東魚是陌生的,但是眼前的東魚,還是讓我分明地感覺到他就是德爺,那個我們曾經努力躲避的老東西。
後來那個年輕人死了。賣糖梨水的說,不過聽說了那個年輕人死亡的消息過後,他就大病了一場,半年過後才到這裏來,繼續賣他的蛇葯。小顏來了,我招待她喝糖梨水。小顏在飲食方面是個很講原則的人,從來不吃攤點上的零食。我讓賣糖梨水的舀了兩杯,我喝一杯,遞給小顏一杯,她端在手裡,猶豫著是要喝還是不要喝。我跟她說了一大通糖梨水對嗓子的好處,對肺的好處,說糖梨水是滋陰補肺的極品,小顏這才試探著喝了兩口。離開賣糖梨水的,我感到胃裡沉甸甸的,走一步,裏面就要哐啷一聲,晃動的全是水。我捧捧肚子,說,我在她那裡喝了五大杯糖梨水。
被咬的是個年輕人,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一身的油葷味兒,一聞就曉得是個館子里燒菜的。賣糖梨水的說,頭天晚上,有客人要吃啥「猛龍過江」,這年輕人是廚師,就去抓蛇。那些蛇是館子里在秋天收購的,專門養在一個暖箱里。但是等到取出來的時候,蛇已經凍僵了。這個年輕人宰了蛇剝了皮,突然看見那蛇的腦袋還在一動一動的,就湊過去看,誰曉得那蛇腦袋一下子從地上彈了起來,年輕人嚇壞了,伸手一擋,那蛇啪就是一口。
聽說年輕人被蛇咬了,館子里的人都不放心,叫人陪他去醫院里看了醫生,醫生說沒多大的事情,咬他的不過是條無毒蛇。年輕人受了驚嚇,心裏惶惶的,就早早去睡覺了。到了深夜裡,那個年輕人睡不著了,叫著嚷著要喝水,一連喝了三大瓶,八磅的水瓶啊,三瓶。館子里的人都被嚇壞了,把他再送到醫院里去,但是醫生檢查來檢查去,還說沒啥病。既然醫生說沒啥病,就又回來了。送回來過後,天就亮了,read.99csw•com這個年輕人也安歇了。過了不久,館子里的人老是感覺到有啥事情要發生。預感嘛。一想,除了這個年輕廚師,也沒啥放心不下的,就去看他,看他睡得咋樣。一去,噫,床上沒人呢。正納悶,聽見隔壁的廁所里有動靜,進去一看,嗬,全嚇壞了。你道咋的?——那個年輕人躺在便槽邊,腦袋伸在裏面,咕咚咕咚使勁喝水呢。
啥咋樣?我反問。
我到橋西市場,偌大的市場一個人都沒有。我兜了一圈,往回走,因為肚子隱隱有些餓,想吃點啥東西。吃早餐的人很多,站著的,坐著的,蹲著的,有的邊吃邊打哈欠。我不願意跟他們擁擠,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終於找到了,坐下,要了肥腸米粉和鹽蛋,剛吃了一口,鄰座的一個女人就開始打孩子,緣由是那個孩子不想吃東西,他想繼續睡覺。女人的態度起初還是很溫和的,她的身邊攏了很多東西,幾隻口袋,一把提琴一把吉他,像是要離開愛城,從她的憂傷的臉龐進行猜想,愛城似乎是她的傷心地。她一邊輕輕撫摸孩子的後背,安撫著,另一隻手往孩子嘴巴里塞東西,要他吃快點,再吃快點。那孩子由著那女人塞,等嘴巴里塞滿了,就偏了腦袋,像擱西瓜似的把腦袋擱在桌子上,無精打采地閉著眼睛。女人撫摸後背的手終於失去了耐心,拍擊起來。那孩子撲嚕一聲將滿嘴的食物噴了出來,噴得滿桌子都是,他流著眼淚,哭泣說,我要睡覺,我還要睡覺。女人的怒火一下子爆發了,抓住孩子就像揪住一件皮襖似的,劈里啪啦打起來,邊打邊流淚,邊嚷嚷,說我容易嗎?養著你容易嗎?你咋不懂事呢?你是要氣死我嗎?那孩子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哭叫聲像刀子一樣,在清晨閃耀著明晃晃的光亮。老闆上前勸慰,女人於是停止了揪打,唔唔地哭。我聽著哭聲,瞥見那噴得滿桌子的食物,一點食慾都沒有了。我說算賬,給了錢,走人。老闆在身後直說對不起。
我問,你曉得他面前的那些瓶子里裝的是啥東西么?
你說的……那個老頭。艾榕想了想,說,是叫東魚的吧。
我說那個老頭只是東魚,不是其他的啥……
我笑了。
蛇葯?我奇怪起來,說,我都在這裏看了這麼久了,咋沒看見有人買啊?現在是啥時候啊?賣糖梨水的看著我,笑笑說,現在陰曆才過二月呢,二月二,龍抬頭,話是這樣說,蛇要出洞,得等到三月三呢。
小顏不解。
吃點葯吧,你的壓力太重了。艾榕說,我有個朋友在心理諮詢醫院工作,要不,我約約?
我要來。小顏說。
咋樣?她問我。
你跟一個賣糖梨水的在這裏瞎說啥呢?就為了喝人家的糖梨水么?又不是不要錢!小顏說,看樣子,你們還很黏乎的呢。
我笑起來。這蛇頭都落了地,咋還會跳起來咬人啊。
我說這麼晚了,你……
他咋樣?艾榕問,可能嗎?不會吧?
牛警官說在八年前曾經在愛城發生過類似的一起碎屍案,手法幾乎完全一樣。和八年前那個碎屍案一樣,他們到現在也沒找到屍首。找不到屍首,就見不到女屍的相貌……牛警官說他們現在和八年前一樣,正到處尋找屍首,他就是負責尋找屍首的。正說著,電話響了,牛警官拿起電話,唔了兩聲,就站起來跟我告別,然後把一個厚厚的皮夾子塞給小顏,要她幫忙買單。
他在大家的注視和歡呼聲中,跟個沒事人似的,慢慢悠悠地走到自己的那個位置上,呶——賣糖梨水的向東魚方向仰仰下頜,示意說,就是他現在呆的那個位置上。他走過去,慢慢悠悠地把口袋裡的瓶子拿出來,擺好,蹴在那裡。—我的眼前出現了當時的那個場景。東魚實在太像武俠小說里的那些身懷絕技的俠客了,孤獨,不顯山露水,不入塵世。
我在東魚面前站了許久,原以為他會抬起腦袋來看看,出現我預想的場景。——從昨天離開小巷,我就一直在預想我們今天見面時的場景。昨天我們雖然見了面,但是我曉得,他並沒看清楚,並不曉得站在旁邊的那個男的就是我。我想,我們今天見面的場景應該是我先站到他面前,然後他緩緩地抬起頭,先看見我的雙腿,然後雙眼繼續一路緩行,最後落在我的臉上。儘管預想了上百次,但是我始終無法想清楚他雙目落在我臉上時的表情,是驚詫?是驚喜?或者是譏諷?是憐憫?抑或是微笑?是恐慌?
你可別這麼說,有人買!如果沒人買,他一年四季就不會總是擺在這裏了。賣糖梨水的說,開始大家看他冬天也在賣蛇葯,都取笑他,說他腦子有問題。可是出了那麼一件事,就沒人再取笑他了。
你喝這麼多幹啥?不撐么?小顏問我。
台里通知九點開職工大會,我六點半就出門了。起床的時候艾榕正酣睡,她翻騰了一夜,咋也睡不著,然後去找了幾顆葯。我正洗漱,艾榕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靠在門框上,看樣子那葯正在勁頭上。你別去找那個人了。艾榕說。我看了她一眼,繼續漱口。他已經死了,你別去找他了。艾榕的聲音呢呢噥噥,含混不清,說話的時候直翻白眼。我吐了滿嘴的牙膏沫,說我不是找那個死人,我找的是東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