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八章

第八章

希望你今後遵守紀律。潘雪蓮校長臉上的紅暈依舊,她正色說,你應該晚睡早起,咱們到這裡是來工作的,不是來享福的。萬事開頭難,一切都要在我們手裡重新開創,從今天起,我們——也包括今後的新老師們,都必須吃住在這個……這所學校里。
我斜了他一眼,把手指遞到蛇的嘴巴面前,我說,我今天就要讓它咬我一口,看會不會死!
我也緊張起來,局促不安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那個女人咳嗽兩聲,指了指我,說,這是我們新來的老師,大家認識一下。於是我折轉身,跟大家鞠了躬,說了自己的名字,然後說請大家多多關照,多多幫助。
我們今天很坦白地告訴你,要不是潘雪蓮同志三番兩次地向組織提出申請,希望能夠更進一步地從生活上,從感情上對你進行幫助,我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他們從包里抽出一張表格遞給我,說,潘雪蓮同志已經簽了字,就等你簽字了。
糟了,校長被困住了。咸廚子說著,迅速後退兩步,然後猛衝過去,用肩膀對著那門使勁一撞,一聲轟響過後,那門屹然不動。
謝謝你救了我。潘雪蓮校長的眼圈紅紅的。
進入六月,可怕的事情接連發生了。
它怎麼會沒毒,它是葯繩子,被它咬了,你就活不成!咸廚子在一邊急得直叫喚。
這是萬萬不行的啊。他們神色嚴肅地說。
看著潘雪蓮校長恨不得鑽進牆壁裏面的樣子,我忍不住想笑,走過去要抓住那條蛇,但是被咸廚子一把揪住,厲聲呵斥道,你不要命了啊!我被他揪了個趔趄,老大不高興地說,我要去抓那條蛇,你怎麼了?那是葯繩子,要被它咬上一口,就是頭牛,也別想活過三個時辰。咸廚子神色緊張地說。
我們是順著一條河流到茶坪的,河流的水很湍急,兩岸是高聳的大山,升騰的霧靄瀰漫著整個河道。我們就沿著河邊上的一條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前行,道路不僅窄,而且非常坎坷,一些地方我還得小心地下馬。等馬過了危險地段,才又上馬,顛顛簸簸地前進著。我根本就不敢往腳下看,腳下是懸崖,我只有望著天空,天空有隻鷹無聲地飛翔著。看見我膽戰心驚的樣子,給我牽馬的老鄉笑起來,他們說我還沒有那個女老師膽子大。
我說曉得疼是好事情,要是不曉得疼,就完了。
我說這蛇又沒毒,幹嗎要打死它?
我說,我對蛇類是有研究的,我曉得它們,我不怕它們,就算它們想咬我,也咬不到!
潘雪蓮校長笑了。我趁機提出要回房間歇息了。潘雪蓮校長說好吧,但是你得幫我把這屋子檢查一遍。
是的,你和潘雪蓮同志。他們說。
咸廚子拔掉嘴裏的旱煙袋,蹴在那死蛇旁邊,接過旁邊遞過來的油燈,湊近看了看。等站起來的時候,咸廚子額頭上涔著密密汗珠,兩眼直愣愣地看著潘雪蓮校長,嘴巴里直嘀咕,這下咋弄呢,這下咋弄呢……潘雪蓮校長終於慌了。
你救得了我,救得了其他的人么?——那些也被蛇咬了的?潘雪蓮校長問。我說不行,你被救,是因為你剛剛被咬過,而且我採取的措施是很及時的。你應該救救他們,他們現在把你當英雄呢。潘雪蓮校長說。
聽說前進小學的一個學生被蛇咬死的消息時,我還沒有在茶坪看見過一次蛇的模樣。但是這事引起了潘雪蓮校長的高度重視,她吩咐下去,讓學生在上學和放學的時候,每個人手裡都必須拿一根棍子,棍子要伸在前面,一路走,一路敲打前面的草叢,至於為啥這麼做,她給大家講了「打草驚蛇」這個成語。在這些學生的生活中,除了上學,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比如打豬草,弄柴禾,甚至采草藥……在這些活動中,都有可能遭遇到蛇。從第一次聽說有學生被蛇咬死到我第一次在茶坪見到蛇,短短的不到一個月時間,就有三個人死於蛇口,還有兩個被咬成了重傷。我感到驚訝,而潘雪蓮校長感到的是恐懼。但是當地人卻不以為然,他們說曾經有一年的夏秋兩個季節,就有二十多個人被蛇咬死,有五個人雖然活下來了,但是卻留下了終身殘疾。
就算沒毒,你也不用這麼做啊,要是你看走眼了呢?潘雪蓮校長嗔怪道。我說我專門學過的,不會走眼。
我一笑,說,現在咱們的身體都產生免疫能力了,要是下次被它們咬了,就輕鬆多了。
我頻頻點頭,表示贊同,表示已經把她的教誨牢記在心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睡夢中,突然聽得有人尖叫,我一筋斗翻起來,發現尖叫聲來自隔壁,而隔壁恰好是潘雪蓮校長。我慌忙爬起來,看見那個咸廚子和另外兩個老師也都慌張起來了,咸廚子還拎著褲頭。
第二天我起來得很晚。這是因為行路太累,加之安排母親後事的時候欠了幾個夜晚的瞌睡,所以睡得非常沉,起來已經是快到中午了。
到了茶坪,已經是深夜。
等划拉夠了,我就推擠,讓血液從那些傷口裡往外流淌。等到推擠不出來了,我九_九_藏_書用溫水清洗乾淨嘴巴,然後湊上去使勁吮吸……折騰到天明的時候,我和潘雪蓮校長都累了。看著潘雪蓮校長紅潤的臉色,再看看我蒼白的面容,咸廚子對我翹了翹大拇指,然後跟潘雪蓮校長說,校長,人家可是拿了性命來救你的呢!
要真走眼了,該怎麼……怎麼辦呢?潘雪蓮校長的聲音顫顫的,眼睛里有晶亮的東西閃爍著。
下午的時候,學校來了十幾個木匠,還有二十幾個幫工的。他們是來做課桌椅的,但是考慮到我們晚上就要在這裏住下,於是先把那些和尚留給我們的床做了些改造,然後給我們加固了房門。最後用石灰和黃泥給我們堵塞屋子裡的那些縫隙和孔洞。見他們做得那麼認真,我認為大可不必,說留些孔洞和縫隙,也好透氣。
蛇讓咸廚子抓住了,他叼著旱煙袋,洋洋得意地說,又是這東西,花蔓蛇,這一次可不能輕饒了它。我大驚,說壞了,馬上衝過去抓住潘雪蓮校長的胳膊,看了那傷口,馬上扯了根繩子綁住她肩頭的活絡處——看你緊張的,這不是那花蔓蛇么?咸廚子對著蛇腦袋噴了口濃煙,我見那蛇在他手裡使勁扭動著身子,眼冒寒光,上前一步將那蛇一把奪了過來,抓住尾巴,掄起來往地上一抽,又一抽,然後丟在地上,指著咸廚子,說,你仔細看看,看看是不是上次那花蔓蛇,這才是你們說的真正的葯繩子—斑紋矛頭蝮蛇……
茶坪這個地名,讓我望文生義地以為那地方是一個很闊大的平地。路上我問牽馬的老鄉,他們跟我說,茶坪就是路要難走點,其他的啥都好。不過當老師的,也就是從教師走到寢室,從寢室走到教室,中途大不了再上個廁所,也走不了多少路的,這個行路的問題,可以不考慮。
我們去,主要是確定一下,然後由潘雪蓮校長給這所新學校取一個有新時代氣息、新時代意義的名字,比如「紅星小學」、「解放小學」、「前進小學」……後來這些村改換名字,也大都是沿用潘雪蓮校長取的學校名字,比如有「紅星小學」地方,就叫「紅星大隊」,比如「解放小學」的所在地,就叫「解放大隊」。此外,我們去的目的還有一個,這是最為艱巨的,就是拆除廟裡的那些菩薩和祠堂里供奉的牌位。當地人修建廟和祠堂的本意,其實就是為了產生一種號召力,一種凝聚力,這些東西對於他們來說,更是一種精神的象徵、體現,或者說是圖騰。當初修建的時候,他們滿懷激動,崇敬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現在要他們主動拆除,你說有多難?然而再難的事情,到了潘雪蓮校長手裡,都會馬上變得容易起來。潘雪蓮校長先是要幹部把群眾都集中起來,由她發表一番演講。潘雪蓮校長的演講極具煽動性,她先從我們國家為啥這麼落後,為啥要飽受帝國主義的欺辱講起,一直講到我們的生活為啥會有這麼貧困,為啥張大簍子生了十八胎卻只養活兩個娃娃,而且其中還有一個是傻子……講到這裏,她會用一種很激憤的腔調問大家,既然這樣了,我們是不是還要這樣下去?下面於是群情激昂地回答,我們不要這樣下去!她又問,我們是不是還要這麼落後下去?下面回答,我們不要。她又問,我們是不是還要等著帝國主義來欺辱?下面回答,我們不要。她嗖地跳上一條板凳,高高地站在上面,短髮一甩,手一揮,說,我們不要帝國主義欺辱,不要落後,不要貧困,不要像張大簍子那樣生一個死一個,生一雙死一雙,我們要啥?我們要強大!我們要富裕!我們要過上好日子!那麼這些誰能夠給我們呢?你們誰曉得么?下面都搖頭。潘雪蓮校長短髮再一甩,手再一揮,說,我告訴你們,這世上從來沒有神仙上帝,只有靠我們自己,靠我們自己的勤勞,靠我們自己的智慧!為了創造我們的新生活,為了建設我們強大的新中國,我們需要啥?需要文化,需要知識……
我笑起來,說,不會吧。
我對潘雪蓮校長簡直敬佩有加。對於她曾經提到的張大簍子,我問隨行的幹部那是誰。幹部說,張大簍子是茶坪的一個婦女,一共生了十八胎,二十個娃娃,但是卻只養活兩個,一個還是傻子,她現在還在生。我說潘雪蓮校長咋曉得這個人。幹部說他也不曉得,不曉得她是聽誰說的。他說,不過潘雪蓮校長的講話是抓住了大家的命脈的,在山裡,勞動力是生活保障的關鍵,但是山裡養娃娃的存活率非常低,生五個能養活兩個,就算是祖宗保佑了,這主要是山裡生活太差,而且缺醫少葯……
我把手指從蛇口裡取出來,然後走出去,把它扔進草叢裡。
好吧。我說,在我的印象中,我好像是帶你去過茶坪的。
兩個幹部並沒有走,而是為我們操辦了婚事。
我要那兩個老師幫我找一塊玻璃碎片來,再打一盆溫水來,然後再拿一疙瘩鹽來。我用玻璃片在潘雪蓮校長被蛇咬了的那傷口周read.99csw.com圍使勁划拉,潘雪蓮校長疼得喊爹叫娘,但就是不敢亂動身子。
我以為艾榕會跟著後面的話題接上來說,因為那次千佛山之行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那天晚上我們住在千佛山頂,山頂上只有一個破廟。廟的名字叫佛祖廟,據說始建於唐朝,全是巨大的石條修建而成的,每根石條的重量,都得以噸位來計算,這麼沉重的石條,是如何搬運上山的,讓人不得不對古人心懷崇敬啊。因為海拔太高,那天晚上居然下起了雪。而我們的衣服又都帶得少,到半夜的時候,我們已經凍得實在受不了。最後我想了一個辦法——我們彼此解開衣扣,捋起裏面的內衣,赤|裸相擁,再用外面的衣服將我們像一枚大粽子似的緊緊包裹起來。到天快亮的時候,我們還在那個破廟裡做了一回愛,儘管寒冷,但是於我們沸騰的激|情絲毫無損,艾榕坐在我的懷裡,像一段依附於琴弦上的音符,快樂地跳躍著,快樂地吟唱,聲音像一隻自由飛翔的鳥兒,高高地翱翔著。就在這時候,太陽徐徐升起,只一剎那,金光萬道……那隻高飛的鳥兒,被映照得熠熠生輝。艾榕和我保持著血肉相連的姿勢,在金色的陽光里,似乎已經通體透明了……
我說好吧,我就開始說他們的事情吧,可能有點長,因為他都給我說了差不多一個下午,都還沒說完。看著天已經黑了,我就去買了些滷菜,我是想請他接著講,邊吃邊喝邊講,他的故事實在太精彩了……我少有到農村去,父親在的時候,我是家裡的寶貝,放在嘴巴里怕化了,擱在手上又怕跌了,寵得厲害。後來去讀書,條件也好得很,沒受過啥貧窮,也沒見過啥貧窮,但是到了茶坪,我才曉得啥是貧窮。
也就是從潘雪蓮校長見了那蛇過後,她晚上再不敢睡覺了一般,無論多晚,她也要我到她的屋子裡去陪她。話語的主動權仍然在她嘴裏,但是她不再和我談論關於革命關於自我改造的話題,而是扯到了市井,扯到了她童年做的啥噩夢……我也不再只是一個被動接受的傾聽者,因為她也要問關於我的事。我跟她說了我祖父的事情,說了我父親的事情,她聽得很認真,還說我父親已經開始革命的覺醒了。
說東魚他們吧,說他和潘雪蓮的事情。艾榕的神色有些黯淡。
葯繩子是茶坪人對斑紋矛頭蝮蛇的一種俗稱。斑紋矛頭蝮蛇,我只在一本學刊上見過,說這種蛇只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山上出沒,那麼高的海拔,動物已經稀少,可供蛇獵食的動物更加稀少,因此,它在捕食獵物的時候只允許一次成功,一次不成功,這一年裡就難得再有二次機會,那麼它將要餓著肚子等待冬季的到來。而這漫長冬季,對於飢餓的動物,——尤其是飢餓的蛇類來說,可能是一道死亡的門檻。在蛇類當中,這種蛇看似小,而且模樣平凡,但是它卻是真正的幽靈殺手,它下口狠,准,而且注入毒液量大,毒性也非常強。就因為它模樣跟截草繩子樣絲毫不起眼,但是毒性強大,所以茶坪人才叫它葯繩子,這樣的名字用在這樣的蛇身上,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我說咋了。
隨著道路的漸漸寬闊,兩邊的居民也多了起來。他們住的幾乎全是草房——幾根木頭支撐起來的,然後上面蓋著草,沒有門,我想也不需要,那樣的房屋,盜賊也不會光顧的。聽見駝鈴聲,有人陸續從那些草房子裏面鑽了出來,他們個個衣衫襤褸,但是都露著笑容。一群娃娃跟在我的馬後,興奮地吆喝道,又來了一個老師咯,又來了一個老師咯……天漸漸黑了,沿途有人送來火把,照耀著我們前行。
就在我準備要離開愛城到茶坪去的時候,老母親病了。她病得很厲害,只一夜工夫就去世了。去世前,母親把我叫到她的床前,說她之所以走得這麼急,是不想拖我的後腿,她死了,我就斷了念想,就會好好地在山區里工作,不用老想著愛城,想著老母親。母親還跟我說,要我好好表現,說現在是新社會,讀書不再為當官,而是為了建設新國家,要我好好地多教育出些建設新國家的學生來……
蛇。肯定是蛇。他們說。
聽說愛城要派老師到茶坪教書,茶坪的老鄉早在幾天前就趕著馬到愛城來接老師了。我因為出身——或者說是成分不好,工作的問題一直懸在那裡,根本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快就被用起來,而且是重用——到山區鍛煉,這是好多人都羡慕的。
艾榕說是啊,好遙遠的,不過那裡有座大山,是叫千佛山吧,很漂亮,我們那次上去的時間是五月吧,山上的杜鵑花都開了。
到了晚上,我們還要繼續工作。茶坪政府把通過他們政治審查的人帶到學校來,接受我們的文化考核。這些人當中,有些是以前教過私塾的,有的是在外面的大店鋪里做過管賬先生的,也有一部分是正兒八經讀過一些書的。在經過潘雪蓮校長又一次篩選后,我就對他們的文化進行考read.99csw•com核。考核的內容很簡單,是算術和語文,先出些算術題讓他們做,然後讓他們聽寫,最後寫一篇文章。儘管看起來非常簡單,但是他們很少有人能通過。潘雪蓮校長要求我的考核不必過分嚴格,她說這些人今後還要陸續送到愛城去接受進修教育的,只要是政治思想過得了關,就成。
潘雪蓮校長握住被咬的胳膊,並不驚慌。
但是這個女子只煮了幾天飯,就在潘雪蓮校長的要求下換了人。換成了一個老漢,人家都叫他咸廚子。咸廚子手腳緩慢得像是老樹榦上的蝸牛,而且愛抽旱煙,一柄烏黑的旱煙袋隨時都見叼在嘴上,有一次我看見他在炒菜的時候,那旱煙袋上甚至懸挂著一溜哈喇子,隨著他的忙碌,那哈喇子晃晃悠悠,晶亮。我曾經鄙夷過這個名字叫咸廚子的老漢,但老鄉們一聽咸廚子的名字,立即肅然了,他們說,呵,那是咸廚子呢,你可別小看他了,他厲害得很呢。我問他們咋厲害了。他們說,咸廚子是茶坪有名氣的廚師,三五年,他給國民黨一個司令做過飯呢!我嗤笑一聲。
但是讓我費解的是,這種只生活在海拔三千多米以上的蛇,咋會出現在潘雪蓮校長的床上呢?這是一個完全值得花費時間進行調查研究的課題。棲息地的改變,動物習性自然也會改變,隨之改變的當然還有很多,比如整個生物鏈條,龐大的生物系統。倘若研究下來,得出的結論肯定會是轟動性的,通常說,他不僅會引起學界注意,整個社會都會為之震驚。後來我才想到,當時我的那種想法是有前瞻性的,真後悔沒有抽時間去做研究,否則的話,我此刻可能正盤踞在高高的生物學殿堂之巔……哈哈……哈哈。
我回頭一看,是潘雪蓮校長,她的臉變得煞白。
我說不,不……
通過幾次談心交心,我和潘雪蓮校長非常熟悉了,她見我,也不再似過去那樣臉紅了。
潘雪蓮校長的演講一結束,大家還沒完全回過神來,她就從板凳上跳下來,旋風一樣衝到菩薩跟前或者牌位跟前,跳上案子,手舞木棍鐵鎚,一陣敲打。然後是幹部加入,是我加入,老百姓們先是愕然,只猶豫一下,馬上明白自己應該做啥了,於是都加入進來。
潘雪蓮校長對我是極關心的。在休息的時候,她經常把我通知到她的卧室兼辦公室里,和我交心。她說她曉得我的家庭成分不好,說那並不是我的錯,因為家庭是沒有辦法選擇的,就像胎兒無法選擇父母一樣,但是我們可以選擇是進步還是墮落,選擇是接受教育還是頑固到底……潘雪蓮校長講了自己的革命之路。我這才曉得,潘雪蓮校長原來是我的校友,比我高三級,早在兩年前就入了共產黨,而且她的父親是一個資格更老的共產黨,現在擔任愛城教育局局長。我說憑藉你的條件,是完全不用到茶坪這個地方來的啊。潘雪蓮校長正色說,你錯了,我來不是為了享福,而是為了革命的教育事業,同樣的,你來這裏,不是因為你的家庭成分問題而被下放啥的,而是因為你自己的革命需要,你需要接受教育,需要改造……
半個月過後,茶坪完全學校開學了。這半個月是我有生以來最為忙碌的,也是感覺到最有意義的半個月。我們不僅要在茶坪成立這麼一所學校,而且還要在茶坪各個村成立相應的小學堂。每天白天,我要和潘雪蓮校長一起,由政府安排人帶路,到各個村去選校址,我們來去都是騎馬,當地幹部和老鄉待我們非常厚道和熱情。其實校址都是當地幹部按照潘雪蓮校長的要求早選擇好了的,不是廟,就是祠堂,因為場地寬敞,而且大都在住戶密集的地方。
我將正準備進行第二次衝撞的咸廚子拉住,抬起腳來,對準門閂的位置,狠命一腳,門被踹開了。潘雪蓮校長穿著件短衫和短褲頭,貼著牆角站在床上,一臉的驚恐。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一條指頭大小的蛇,正盤踞在床的另一頭,它高高地昂著腦袋,詫異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不曉得她為啥這麼驚惶。
我問那兩個老師,潘雪蓮校長被啥困住了。
我們敲門,門緊閉著,但是裏面潘雪蓮校長的尖叫聲更加凄厲,讓人聽了毛骨悚然。
這很好!他們點點頭,說,經過潘雪蓮同志的申請,經過組織的研究,現在決定,同意你們結婚。
我說我了解它們,了解了就不害怕。
我說沒問題。
為了照顧我們的生活,茶坪政府給我們安排了一個煮飯的。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子。見到這個煮飯的女子,我馬上就意識到那給我牽馬的老鄉在讚揚潘雪蓮校長漂亮方面是言過其實了。在我看來,潘雪蓮校長是一棵偉岸的樹,而這女子才是真正的一朵艷麗的花,她們在一起,根本就沒有可比性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剛走出房門,潘雪蓮校長就等在外面了,她擔心地問,你沒怎麼吧。
我說是啊,那杜鵑花在其他的地方是少見的,叫闊葉杜鵑,花團最大的,有read.99csw.com洗臉盆那麼大,我們那天去看的時候,山上都跟起火了似的,到處都是紅艷艷的,簡直是花的海洋了啊。
呵呵,正因為是大事情,所以才經過組織的研究,才由組織決定!他們笑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說,人家潘雪蓮同志可是個老黨員,有著豐富的革命經驗,你和她結婚,將是莫大的光榮,對你的進步,將會在今後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就在落筆的那一剎那,我的眼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出現了那個給我們做飯的女子的面容——她回眸一笑,意味深長。我哆嗦了一下,還是簽了,儘管字寫得草,但是下筆很重,墨水很濃,那字顯得蒼勁有力。
我點了點頭,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就聽見他們問,你覺得潘雪蓮同志咋樣?
那兩個老師一聽,慌忙後退。潘雪蓮校長聽了此話,更是驚恐。
我直點頭,說好啊,很好啊,她工作負責,認真,對同志熱心幫助……對你呢?他們問。
但是那蛇只是吐著舌頭,在我的手上繞來繞去,並不下口。我在它身上掐了一下,這下它終於開口了,在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疼得流淚了呢。咸廚子說。
咋啦?潘雪蓮同志還配不上你么?他們正色說。
我問他們,那個先我而到茶坪的女老師叫啥名字,他們說不曉得名字叫啥,但是曉得姓,姓潘,大家都叫潘老師。說了,他們就問我叫啥,我說我叫東魚,他們就開始叫我東魚老師。
我問哪個女老師?他們說是愛城的,很漂亮,像她那麼漂亮的在茶坪根本就找不出來。他們越說我越糊塗,莫不是愛城還安排了一個女教師去茶坪接受鍛煉?他們說是,他們已經早兩天就把那個女老師接到茶坪了。等把那個女老師送到茶坪了,他們再回頭接的我,可沒想到我一個大男人,騎馬會是這麼緊張。他們問我是不是第一次騎馬,我說是的。他們說那個女老師也是第一次騎馬,可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說到這裏,他們嘖嘖地讚歎那個女老師在馬背上的表現,說她一點都不緊張,也不要人牽馬,邊走還邊伸長手采路邊的野花……
茶坪完全學校並沒有收入有初中和高中生,我們收入的全是茶坪集鎮和集鎮周圍的那些娃娃,除了幾個以前在私塾讀過書的,其餘大都是第一次進入學堂。我原來還準備開設一節生物課的,但是現在看起來是用不著了。根據潘雪蓮校長的分工,我負責全校五個班的語文教學,她負責政治和體育以及音樂,兩個茶坪本地老師,他們負責算術。我們除了茶坪完全學校的教學外,還要在星期天對那些村小學校的老師進行培訓。除了語文外,我還給這些老師們開設了一堂課程,生物課。開設的時候,潘雪蓮校長認為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我說現在開設了,讓他們學到了,並不意味著今後就完全沒用。潘雪蓮校長同意了。
可是它們要是咬了你,就會……死的啊。潘雪蓮校長說,反正你今後別去冒那樣的險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別拿寶貴的生命去開玩笑。
我們的學校其實是一個破廟。那廟叫藥王廟,供奉的是藥王菩薩,一個可以免災去難,拯救眾生的面目和善的且長有雪白長須的神仙——我是在門口看見他的尊容的,他已經被人搬出廟門,而且被砸得支離破碎,唯有腦袋是完好的。廟裡已經被打掃得很整潔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菩薩,幾乎都是和廟的主人——藥王菩薩一樣的命運,全被搬出去砸碎了。幾個老鄉爬在房頂上正在翻蓋那些瓦,做最後的修繕。我進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正在對一群人說話,她的聲音很清脆,像在嚼生黃瓜。她說我們必須馬上行動起來,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趕緊把這所學校布置起來,以便讓我們的學生儘快到學校里來,學習新知識,新文化,為建設新中國出力。
起了床,走出門去,我才一見茶坪的真容。這是一個小集鎮,說它小,是因為它只有一條街道,而且相當短,一泡尿可以從這頭撒到那頭去。街道很窄,石板鋪就的街面上散落著斑斑點點的騾馬糞,兩條瘦狗旁若無人地卧在街邊,半眯縫著眼睛乜斜著來往的人的腳步。幾步走出去,我才發現,這個小集鎮是建在一個懸崖上面的,因為兩條河流在這裏交匯,下面沖刷出一條格外寬闊的河道,水流看似平靜,卻洶湧有聲。我揀了一塊石頭扔下去,連水花也沒濺起來一點。
我為難了,說,這可是大事情啊。
結婚?我們?我以為聽錯了。
我可以研究研究,不過得等我好了再說。
你好好休息吧。潘雪蓮校長走到我跟前,給我掖了掖被子。
咸廚子和那兩個老師都傻了眼,只有潘雪蓮校長尖叫了一聲,從床上跳下來,要過來,但是一看見我手上的蛇,又慌忙後退了。
我正準備揀起一塊更大的石頭扔下去,聽見有人叫我,回頭看,是昨天晚上陪我吃飯與我同宿的那個幹部。他叫我小心,別跌下去了。還說曾經有兩匹兒馬子打架,一隻掉下去,當場就沒命了。聽得九-九-藏-書他這麼一說,我正要問這麼高掉下去,下面又是很深的河水,那馬是咋打撈起來的呢?卻聽見那幹部說話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他說,校長叫我來通知你,說馬上要開一個會議。我跟著他的屁股後面,問校長是誰。他說是潘校長。
你害怕蛇嗎?潘雪蓮校長問。
潘雪蓮校長在床上躺了兩天,我休息了整整一個禮拜的時間。蛇毒對潘雪蓮校長並沒有造成多大的傷害,但是對我還是有嚴重的影響的。在那幾天時間里,我老是感覺眼睛發花,看不清楚東西,而且腦袋發麻。就在她來看我的時候,我還發生過間歇性的抽搐。
儘管我每天晚上都要對潘雪蓮校長的房間進行一次非常細緻的檢查,但是潘雪蓮校長還是被蛇咬了。這一次咬她的,不是花蔓蛇,而是葯繩子,是咸廚子說的那種一旦被咬,就無藥可救的葯繩子。
我讓她躺在床上,千萬別亂動,更不要過分激動,說如果激動的話,只會讓帶毒的血液儘快流到心臟。
等我再折回身面對那個女人的時候,那個女人的一張臉已經紫紅了,跟茄子似的。她故作鎮靜地大方地伸出手,說了自己的名字,潘雪蓮。我握了握潘雪蓮的手,感覺她竟然在打顫。
我說很好的啊,在潘雪蓮校長的幫助下,我自我認為,現在我比以前思想進步多了……
只一上午時間,我們就把廟堂或者祠堂里打掃清除乾淨,然後是徵集桌子板凳,到傍晚的時候,等我拎著石灰桶在大門口刷上「解放小學」或者「前進小學」時,這個學校就算完全成立了。此後,它將被潘雪蓮校長寫在一張紙上,然後附上學生名冊,從茶坪快馬送到愛城,再馱回課本。
我把手指遞給她看,說,一沒腫,二沒紅,有啥事啊,那蛇本來就是無毒蛇嘛!
蛇?這裡有蛇?有人尖叫起來。
埋葬母親我花了三天時間。然後騎著馬兒上了茶坪。
一個禮拜過後,我起來了。我剛起來就聽說愛城來人了。我以為是新派來的老師,因為潘雪蓮校長曾經說過,愛城教育局將在近期再安排兩個從進修學校出來的老師到茶坪來,所以也並沒在意。誰曉得來的竟然是愛城教育局的兩個領導。他們找到我,把我叫回到我的寢室。他們先是非常嚴肅地問我,有沒有對象,就是未婚妻。我說沒有。於是他們就開門見山地跟我說,我們來,是為了你的個人問題來的。我懵了,說,個人問題?我個人沒啥問題啊!到茶坪這麼久,我可是認認真真地工作,認認真真地改造思想……我們說的個人問題,就是你的婚姻問題。他們說。
有蛇。他們的表情變得惶恐起來。
後來潘雪蓮校長繼續安排著學校的工作,雖然話語有些亂,詞不達意似的,但是經過個把小時的敘述、重複和強調,她還是把工作細細緻致地安排布置完了。潘雪蓮校長說,這個廟今後就是茶坪完全學校,茶坪的娃娃,從小學到初中,乃至高中,都將在這裏完成。因為愛城派不出那麼多的老師,因此,師資力量需要茶坪自己解決一部分。潘雪蓮校長說,新來老師的政治審查由茶坪政府負責,業務考核,由你負責——她指了指我——有問題嗎?
就這時候,那個女人看見了我,臉突然紅了,說話的速度緩慢了,好像忘詞了似的,緊張起來。這時候大家也都看見了我,為了突出我似的,都紛紛散開,站在一邊。
我笑起來,說啥葯繩子啊,不過是條花蔓蛇么,沒有毒的。說著我甩開咸廚子揪住我的手,上前就像揀起一根繩索一樣,把那條蛇抓到手裡。你快打死它,打死它!咸廚子叫道。
我說很好啊,她幫助我思想進步,我經常到她房間里去聽她的教誨……感覺咋樣?他們問。
在無話可說的時候,我們的話題很自然地就扯到了蛇上面。潘雪蓮校長說,她對於蛇,從來都有一種恐懼感。說到這裏,潘雪蓮校長非常大方地給我講起了她少年時候一次上廁所的經歷。她說,那時候她還在讀書,那天上體育課,她突然感到肚子難受,想要上廁所。廁所建在一個很偏僻的角落,磚木的結構,她從來都不敢一個人去的,都是結隊前行。但是那天她喊了幾個女同學,都沒人願意和她一起去,她就硬著頭皮一個人去了。正在進行的時候,突然聽到頭頂上的瓦片稀里嘩啦直響,她一陣毛骨悚然,正要大著膽子望頭上,突然聽得啪一聲,一條胳膊粗的大蛇從屋頂上掉了下來,正好掉在她跟前。那蛇可能是摔懵了,打了個滾兒,豎起腦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她尖叫起來,提起褲子就衝到外面去了。大家聽見了尖叫聲,以為是有小流氓在啥地方偷窺,慌忙跑過來,看到的是她拎著褲子,指著廁所驚恐萬狀的樣子……那天過後,我就病倒了,每天只要眼睛一閉上,面前就是蛇,一涌一涌的,一波一波的,跟糞坑裡的蛆蟲一樣多。這還不算完,我還夢見它們纏在我身上,然後張大嘴巴,吐著信子要吞噬我……潘雪蓮校長說著,依然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