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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我說我放東魚那裡。
牛警官氣憤了,他抓著我的肩頭,把我扯到他跟前,像是努力克制自己就要冒騰起來的怒火,擺了擺手,然後大大地舒了口氣,說,你別以為我們是在跟你過家家啊,我們曉得,你心裏有怨氣,但是—我一把薅開他抓我的手,冷笑說,我有啥怨氣,人你們不是抓了么?你們把證據拿出來,確鑿了,該槍斃你們拉去槍斃了就是!跟我嚷嚷啥啊!奇怪了!小顏趕緊過來,一手抓住我的手,一手跟牛警官做出個「打住」的手勢,牛警官果然住了聲,嘟囔著,走到一邊去了。小顏軟著聲音安慰我說,我曉得你心情不好,我陪你一塊兒去……
這個地方是艾榕最先發現的。我去偵察過,從理論上講,這確實應該算的上一片福地。從木屋到大樹之間,生長著茂盛的青草,踩在上面柔軟得像是厚實的地毯。大樹和大樹以外的小河是道隔絕的有效屏障,而且木屋可以將我們完全隱蔽起來。
我說,那你們先在這裏等等吧,我去把東西放下。
牛警官讓我跟他進去,讓小顏先在外面坐一會兒,等他把裏面的事情安排好了,就出來送她回家。小顏卻叫住我,說她就在外面等我。我見到了艾榕。牛警官把我們安排在一間很小的屋子裡,但是我們中間卻阻隔著一道鋼條做的柵欄。我是先進的屋子,艾榕隨後出現。她並不是我想象的很糟糕的樣子。——我想象的是,像艾榕這樣習慣自由自在的人,一旦被羈押起來,被桎梏起來,她可能會像一隻被鎖進籠子的困獸,悲鳴嘶嚎,捨命折騰……直到自己傷痕纍纍,甚至命懸一線。艾榕微笑著出現在了我面前,她穿戴得非常整齊,甚至還塗抹了淡淡的口紅,像是要去參加一個深夜聚會一樣神情恬淡。她攏了攏頭髮,在我對面坐下,說,你跑啥地方去了?他們剛才還說沒找著你呢。
小河裡咋做?河床是乾涸的嗎?小顏問。
這是一張木床。我迄今也記得那木床的顏色,黑色的,很厚的土漆。木床非常結實,如同大地。
我沒有把小顏帶進東魚的那個就快要垮塌的小院。東魚囑咐過我,說他不想別人進到他的院子里,當然,我除外。
校園裡人實在太多了,實在太多了,簡直是無處不在。我們總是滿懷憧憬,卻無計可施,成天就像兩頭精力旺盛的野牛,在校園裡東張西望,到處亂躥,但卻沒有一個地方可以隱蔽我們。
德爺跟隨老鬼子去了日本。老鬼子向德爺許了一個願望,他想進行最後一場手術,為德爺移栽一棵花生苗。手術的隊伍非常龐大,聚集了美洲和歐洲的好幾十位專家教授。但是手術沒有絲毫成功。德爺在那片讓他無比憎惡的誕生魔鬼的土地上待了一年,捧著那棵浸泡在瓶中的花生苗回到祖國。那棵花生苗據說被德爺埋了。埋葬在啥地方,從來無人知曉。
艾榕提上褲子,我也緊上皮帶。我們站在那裡,實在不願意輕易離開這好不容易發現的好地方。
我是被他們在水巷子口截住的,如果不是小顏,牛警官也不可能找到我。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的手裡正拎著一隻滷雞。在和東魚的聊天中,聽他說起一家滷雞,說是味道特別美妙,好像是一個叫陳老四賣的。我幾乎跑遍了整個愛城,沒找到陳老四,卻找到了陳老四的兒子。陳老四的兒子說他父親早死了,給他留下這麼個爛攤子,死了都有二十多年了。我跟陳老四的兒子說,有一個老人,都有好幾十年沒有吃著陳老四的滷雞了,今天我是專門給他買點去,他就說那味道好,讓他刻骨銘心。陳老四的兒子立即眉飛色舞起來,誇耀說他的老子啥都不行,唯一的能耐,就是有門滷雞的好手藝,現在這手藝傳到他手裡,可惜沒有資金,要是有資金,他可以把滷雞做得比外國的肯德基大。我說我相信你是有這能耐的。陳老四的兒子一高興,不僅少收了我五塊錢,臨走的時候還叫住我,又塞給我幾隻翅膀,說這東西下酒最妙,並要我向那位老人問好。我高高興興地離開了。誰曉得剛一走到水巷子,就看見了小顏,和牛警官,還有兩個聯防隊的。
我停住腳步,回頭看著眼前黑沉沉的一片廢墟。我說,你是不是真的想曉得德爺的故事,如果你想曉得,我就跟你說。
我想你們需要這麼一個地方。德爺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叫我們猜疑。但他隨之的笑容告訴了我們這句話的含義,笑容屬於微笑類別,但是卻意味深長,不過你不可能看出有啥不對,和他的邀請一樣真誠,而且還多了一分理解。真是最恰當不過的解釋。我們樂意接受。
葬禮並不完全。巨響過後,天空中飛行著閃亮的胳膊,腿,頭顱,它們在陽光下呈現出金色的質地,然後嘩啦啦地降落在校園裡。
德爺原本是個流浪兒,是一位老教授在街頭將他帶回校園的,那時候他大概只有十歲。從八歲起,德爺就在校園裡做校工,幫忙揀揀地上的廢紙,有時候也分發一下報紙。從德爺的表現來看,老教授斷定這是一個有出息的孩子,是一個腦瓜子非常好用的孩子,倘若稍加栽培,必將成為棟樑之材。老教授開始有了一個美好的願望,九_九_藏_書就是將德爺送到附近的小學堂里去讀書識字。然而這個美好願望非但沒實現,還給他帶來了災難。老教授的那個一直表現為賢淑良德的女人見到德爺后大為光火,一口咬定德爺不是流浪兒,而是老教授的姘頭所生。不僅女人對老教授怒氣衝天,他的子女也對他的做法橫加指責。老教授無言以對,因為他在外面有個姘頭,且被妻兒抓姦在床。不過這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現在卻因為德爺再被提及,就像老瘡複發一樣,老教授愧恨交加,同時也感覺到家庭的不解和冷漠是多麼叫人傷心,一咬牙一狠心,老教授離開了他的子孫滿堂的家庭,住進了校園,和德爺住在一起。
德爺起身,關上房門出去了。他的腳步聲並無異常,穩健,落地有聲,聲音由近漸遠。
我們的激|情很快就被隨之而來的意外打消得蕩然無存。當艾榕褪下褲子準備躺下時,她發現了蟲子,厚實的草叢裡全是蟲子,艾榕的白花花的屁股像是一道閃電,將它們全部驚醒了。它們蠕動身體,爬上草尖。更叫人恐懼的是,我還發現了螞蟥,憑藉曾經的農村生活,我知道這是一種專門生活在草叢裡的螞蟥,細黑,醜陋無比,不停地探長身體,晃來晃去活像惡魔的舌頭。這東西一旦吸住你,它會沒命地往裡鑽,而且身體快速膨脹,最後粗大如繭,渾身透亮,裏面吸的全是鮮血。除非旱煙油,你沒辦法將它從你的身體剝離開來,倘若不得法,慌亂中的措施,往往會聽得啪一聲,整個螞蟥氣球一般爆裂,飛濺你一身的鮮血。而還有半截螞蟥,還心有不甘地殘留在你的身體里。
我們進去了。艾榕走在前面,我在後面。木屋很整潔,房屋中的一切就像鍾錶里的刻度和指針一樣陳設得規規矩矩,似乎你只要動亂一樣,整個房間里的東西立馬就會全部亂套。
我說咋啦。
但是現在,德爺邀請我們進去坐坐,在他的木屋。
老教授回到學校,悔恨的眼淚淹沒了他,他溺死在仇恨和悲慟之中。德爺找了輛板車,他想把老教授拉出去埋了。埋在哪裡呢?偌大一個校園,德爺確實不知道應該把老教授埋葬在何處。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鬼子進來了。這是一群禽獸不如的傢伙。他們問德爺要幹什麼,德爺說正在為埋葬老教授而感到困惑。鬼子們說他們有一種新近發明的葬禮,先進而科學。這些傢伙從頭到腳給老教授拴了十幾顆手榴彈,老教授就像一棵碩果累累的樹。這些果實瞬間爆炸,一股濃煙,一聲巨響,老教授連同他身上的板車頓時無影無蹤。鬼子們拍著手,不無遺憾地說,這種埋葬方式,就是成本高了點。
小顏摁響了大鐵門上的鐵鈴。
說到這裏,東魚探長身子,指了指外面,頓了頓,接著說道,北門那片老城區,包括已經被摧毀了的愛城老城牆,就是我祖父主持修建的,不過現在還可以看見些斷垣廢壁。此外,愛城的四大門,包括原來愛城的渡口,也都是在我祖父手裡修建的。他是個清官,為官耿直,兩袖清風,深受百姓愛戴。他是愛城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久的官,在愛城一共待了三十年。
我說不是,小河的水起我們的小腿肚。我們來到小河中間的一座小橋下,那時候我們剛剛通過一本黃色|小|說知道了體后位的姿勢,但是因為是在水裡,而且小橋上不停有人經過,我們幾乎就根本沒有成功。在離開小河的時候,艾榕跌倒了,我去拉她,結果我也跌倒了,我們簡直狼狽極了。
德爺在日本期間,據說幹了很多轟動的事情,可謂是震驚了日本國民。面對德爺,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無論男女老少,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他的面前低下了頭顱,為他們曾經犯下的滔天罪行從靈魂深處進行懺悔。很遺憾,德爺據說是被遣送回來的,——想想也是,倘若繼續留他,他極有可能像一把烈火,從北海道島燃燒到鹿兒島,直到將整個日本燒成一條僵直的蟲子。
但是德爺的孤獨卻讓我們與他產生了巨大的隔膜,我們誰也不敢,——當然也不曾想過與他接觸,就算路遇,我們都會岔道而逃。我們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啥。估計我們的完整對他來說是一種傷害吧,或者是他的殘缺更加襯托出我們的支離破碎,我們的不敢接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能更像是為了表達一種崇高的敬意。
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人,我們親眼目睹他被殯儀館的車子拉走的。但是,現在出現了一個相貌幾乎和他完全相同的人,——我剛剛就從他那裡出來。我說,想想真如他所言啊,真不知道自己是誰,誰又是自己啊……你別說了,咋這麼瘮人呢。小顏緊緊把住我的胳膊,靠近我,說,我背皮都涼颼颼的了。
我想說,喉頭上老是毛燥燥的,出不得聲,乾咳嗽兩聲,似乎要好點。但是卻不知道究竟該從何說起。
安排我們見面,就是讓我們說話的,我們不能就這麼沉默下去。過了一會兒,我問,你還住得慣吧。話一出口,我就曉得這是傻話了。愛城看守所我曾經來過一次。那次是為了一個死囚,他即將在第二天被槍決,警察問他最後的願望,他九九藏書說他想見見電視台,他想讓電視台的人把他的故事講出去,以警世。儘管大家很好奇,但是誰也不願意進監捨去面對一個死囚。我被安排去了,和我一起的是一個勇敢的女記者。我們是在傍晚進入愛城看守所的。走過一條很深的巷道,然後是一道鐵門,門前站著一個警察,他看了我們身上掛的牌子,然後問了隨同警察,將那厚重的大鐵門打開,鐵門發出一陣巨大的哐啷聲。過了那道大鐵門,領頭的警察仰著腦袋沖頭頂的崗樓里吆喝說,記者,進去採訪。等上面應答了,我們才開始繼續挪動步子,走進高牆裡。裏面栽種了很多矮小的灌木,一排排,一行行,鬱鬱蔥蔥的。在灌木中間,高聳著一排排監舍。隨行的警察徑直走到一道鐵門前,敲了敲,鐵門上打開一道小小的窗口,露出半張臉來,他瞪著眼睛滴溜溜看了看那警察,然後又看了看我們,打開鐵門。在明亮的燈光下,我們見到那個死囚,他仰躺在一張大而且看起來非常結實的木床上,手上和腳上戴著鐐銬,鐐銬套在木床上的幾個鐵環里。我想,這木床,大約就是傳說中的囚床吧。我們架好機器,還沒等我們問話,那個死囚就哭起來,他哭得很悲傷,但是聲音很難聽,像一頭豬在做垂死的哀號。哭夠了,他抬起頭來,哀求我們說,把我帶出去看看吧,看看外面現在究竟是啥樣子了,看看車子,看看天上的鳥……我想出去看看,就看看……一個警察走過去遞給他一團紙巾,笑笑說,你明天就可以出去看了,站在車上,要看多遠就看多遠……住不慣也得住啊。艾榕苦笑著說。
我從來沒想到要跟人說我的這些事情,起碼在見到你之前我是這樣想的。東魚說,我也不曉得越州在啥地方,我曾經查找過,但是在地圖上好像沒有這個地方。我聽我父親說,我們是跟隨我的祖父到的愛城。我祖父是一個做官的,如果你現在去查閱《愛城志》,還有關於他的一些文字。
是個愛情故事。好像還應該是個悲劇故事。艾榕笑笑說。
東魚突然決定要給我說說他的事情,這讓我感到非常突兀。我曉得他總有一天是會要給我講的,但是我沒想到是現在,現在這個時候多麼不合適啊,我甚至連一點接受的準備都沒有。
今天早晨起來,我就去他那裡了,中午在他那裡吃的飯,喝的酒。他做的耗子肉很好吃,比我父親做的還好吃,哎,我跟你說過我父親做耗子肉的事情么?你說過的。艾榕笑笑說,我本來是很討厭耗子的,但是聽你那麼一說,我都想啥時候壯壯膽量,去吃一吃呢。
站在一邊一直沒有說話的牛警官走過來,跟小顏說,你不是說你有啥事情要做么?
我說,我到一位老朋友那裡去了,東魚。
小顏走過來,扒拉了牛警官一下,說,你咋啦,人不找著了嗎?還埋怨啥啊。好好,不埋怨不埋怨,咱們走吧。牛警官無可奈何地苦笑著搖搖頭。我說去哪?可不可以不去啊?
我對音樂絲毫不感興趣,搞體育呢,我自己的身子又虛弱,於是我學習了生物。我對生物最有興趣,新發下來的教科書,我一個禮拜的時間就可以倒背如流。我得到了一個美國老師的讚揚,他給我父親寫了封信,說要將我送到美國去深造,如果我父親同意,就儘快告訴他。然後他又給美國一個大學寫了信,說那個大學的校長是他的密友,要他看在上帝的份上,破格收下我這個百年難得的奇才,說我必將成為最有名的生物學家。但是當我父親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他已經看不見了,他的眼睛瞎了。我們家裡除了他和我之外,沒有誰識得了字。收到那封信后我的家人因為照顧我父親,無暇在意。那時候我父親正全心全力地和死神進行搏鬥,他想要戰勝死神,就這麼死亡,他很不甘心。最後我父親察覺到自己是戰勝不了死神的,悲愴地長嘆一聲,開始安排起自己的身後事情來。這身後的事情,都是關於我的。父親說,他眼睛好的時候,看過一本我帶回家的書,寫的是關於外國的東西——這本書的名字我想了這麼多年,都沒有想起來,我一直想要記起這本書的名字,可是沒有辦法——我父親驚訝地發現,這本書里所寫的那些東西,原來是在他腦子裡有點印象的,這印象很模糊,但是看了這書過後,就立即清晰了,他非常興奮,那正是他努力了這麼多年,一直在思索,一直在尋找的啊。我父親告訴我的家人,他身後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我送到國外去,送到那本書里所描寫的那個地方去……咋把我送到國外去,資金從何而來,父親有幾個具體的想法,一是把房產賣一部分,籌集到資金,二是去求他的幾個還健在的學生,請他們通融幫忙。說到這裏,我父親記起了前些時日人家送來的一封信,叫人快快拿過來,看看是誰寫的。家人說,你已經看不見了啊。我父親愣了愣,說,你們趕緊去找人來幫忙讀讀。家裡人出去了半晌,最後回來說,識字的人都找不到,找得到的都不識字。這時候我父親已經奄奄一息,聽這麼一說,差點就過去了。家人安慰我父親,說,不就一封信么?也不read.99csw.com定是誰寫,沒準還是當年的那個無聊的老和尚寫的啥狗屁詩文請你看呢,你不是最討厭他寫的東西么?就這樣,我父親到死也不曉得那封信是誰寫的,裏面是啥內容。
我現在都不曉得是咋回事呢。我長嘆了口氣,鼻子一酸,感覺有淚水要衝出來,慌忙掉過頭,裝作擤鼻子的樣子,又咳嗽了兩聲,好不容易才鎮靜下來。你總會曉得的。艾榕像是突然想起了似的,她輕輕拍了拍面前的柵欄,說,你講講那個東魚吧,講講他的事。
—這是一群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魔鬼。
那個軍醫終於成功地將德爺那根生機勃然的花生苗連根拔除了。好多年以後,那個軍醫一步一跪地來到校園,見到德爺,他幾乎是匍匐而行,親吻德爺的腳尖,乞求德爺的寬恕。當時的場景現在時常被人提及,說太震撼人心了,太催人淚下了。老鬼子滿臉懺悔和眼淚的跪乞場面,當時作為新聞照片出現在各家報刊的頭條。在這張新聞照片上,沒有誰見到德爺。德爺無法寬恕他們的獸行,他狠狠地踹了老鬼子一腳,唾棄他,還扇了他耳光。德爺的表現很像現在我們一些對日憤怒的所謂的憤青,他怒氣衝天,眼中沒有媒體所期待的「以德報怨」、「以和為貴」、「悲憫」、「仁懷」……而是仇恨,是烈焰。被德爺毆打的老鬼子感到很滿意,他要的就是這個,他甚至希望德爺揍他個半死,這樣他心中艱難復甦的一點懺悔也就可以安寢了,他就可以完全地認為他予以德爺的傷害和德爺予以他的拳腳唾沫輕鬆地畫上等號,——誰也不欠誰的了。
此刻我們再次發現,這是一間明亮的木屋,靜謐的木屋。我們清楚無比地聽到我們彼此的呼吸。我們懷疑這一切都不真實。—直到艾榕坐到床上,一縷陽光灑在她潔凈的額頭。
在我們的印象里,德爺從來都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他孤獨地享受著校方和社會給予他的一切豐厚待遇,孤獨地在校園裡行走,緩慢而且堅定,讓你感覺到那一步一步的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拔栽進泥土裡的釘子。他的孤獨讓我們恰如其分地感受到了他的偉大,感受到他曾經的痛苦經歷,感受到他曾經在信仰和痛苦中經歷的可怕煎熬——
聽。艾榕跟站在一邊的牛警官說,你們幫忙倒兩杯水來,好么?
牛警官沒有接杯子,和剛才一樣,沖外面喊道,再倒一杯水過來。你接著講吧。艾榕看著我說。
你們要一直這麼講下去么?牛警官問。
老教授要親自為德爺上課。德爺表現出的聰慧和勤奮,讓老教授看到了一顆璀璨之星冉冉升起的希望。但是這個希望沒保存多久就破滅了。日本鬼子入侵了。幾乎一夜之間,整個校園裡只剩下老教授和德爺。
咳!牛警官急得直跺腳,說,你說你這是在搞啥嘛……小顏搡了牛警官一下,說,你忙,你先去,等會兒我陪他一塊兒過來。牛警官叮囑了幾句,無可奈何地帶著人走了。
我點點頭。
牛警官探出頭去,沖外面喊道,倒兩杯水過來。
由於一直沒收到我父親的來信,美國老師催促我趕快回家一趟,問了我父親的意思,就立即跟他走。我回到家裡,給父親上了墳,聽了家人轉告的我父親的最後心愿。等趕回到學校后,發現那位美國人已經倉皇離開了。就在第二天,我們學校被掛上了紅旗,我讀書的那個城市被解放了。此後不久,愛城也解放了。
—就說到這裏,我們到了看守所門口。小顏意猶未盡,她聽得很入迷。我說我會讓她知道一切的。小顏對於我這話很滿意。她叮囑我一定要注意形象,萬萬不可像上回的樣子,要穩定情緒,不可激動,一切都有關照,事情總會往好的方面發展,因為所有的人都在為我努力,為我祝福……她嘟嘟囔囔說了很多。
一路上,我毫不隱瞞地給小顏講了德爺的故事。我說我和艾榕是同學,讀大學的時候完全確定了戀愛關係,我所說的完全確定,不單是感情上,也指肉體上。那時候我們天天想的不是咋學習,而是做|愛,為了做一次愛,我們幾乎是殫精竭慮。我們在圖書室,在校園裡的花草叢裡,有一回我們甚至跑到校園中間的小河裡——
後來我父親的病情有所好轉,但是他關閉了學堂,任人勸說,也不再開辦了。他每日在家侍弄花草,玩狗逗貓,偶爾也去愛城河邊垂釣。因為嫌鬧市喧囂嘈雜,他就在這裏買了房屋—就是這一片,前後共有四十間,後來因為貧窮賣了些,土改又被分去了些,就留下了這麼幾間。如今又垮塌了,就這一間了。那時候我已經大了,父親也著急了,他不能讓我就這麼無所事事下去,讓我自己給自己找個活計。我說,你叫我一不當兵,二不做官,三不經商,我能做啥呢?父親想了許久,也想不出個眉目。最後我說了,我還是去讀書吧,讀出來當個教師。父親一聽就要犯急。我說,我教他們其他的吧。父親悶著頭想了想,最後點點頭,說,你去讀書吧,學習音樂,學習體育,將來出來后,就教他們音樂,體育……
準備好了嗎?小顏問我。
再後來世局平定,當時的政府要我父親出來出任愛城的一個官吏,我九九藏書父親不幹,因為我祖父早就告誡過了他,讓他無論如何也不得入仕。後來我父親把我祖父說的話告訴了我,我祖父說,憑著他的能力,肯定是不會屈居在愛城這麼個小地方的,他可以把官階做到尚書、做到總理,最倒霉也會官拜二品,但是他為啥要選擇在愛城呢。這是因為官越大,就越危險,而且要把官做大,就必須昧著良心踩著人頭往上爬。而且這世間官分兩類,一是清官,二是污官,相生相剋,最後都是死路一條,全沒好下場。還有,你要夜讀史記總會發現,這做官的下場,好像就是為了被人打倒,被人冤枉,被人流放和屠殺……能有好結果的,一本史記怕是沒有幾個人。因此,這天下無論是幹啥,都要強過那做官。我祖父除了給我父親告誡,最後還以自己的被殺,為自己的告誡做了形象的詮釋。
我說,那天我要見她,你們說她情緒不穩定,不是不讓見么?
他到過我們秦村。我說,東魚到過我們秦村……咳……艾榕幽幽地嘆息一聲說,你看你那興奮的樣子啊,現在的心思,還在那個叫東魚的人那裡啊……
這時候我們聽得一點響動,回過頭去,看見德爺的一顆花白的腦袋從門縫裡擠了出來,然後他的身體也擠了出來。他看著我們,我也看著他。要不要過來坐坐?德爺問,還笑了笑,顯得非常真誠。
那你要我們咋的?我們回頭各自去睡覺好么?艾榕冷笑著,端起面前的杯子,咕咚咕咚幹了,遞給牛警官說,再請幫我倒杯水好么?
按照年齡,德爺本來應該退休,住進堂皇的高樓享清福,但是他不願意,說死也要死在校園裡。他不住校方為他安排的住房,那可是教授樓啊。他住在學校的小河邊,住房很小,木結構,房屋前面是低矮的灌木和花草,後面是幾棵大樹。房屋前後都有門,打開前門可以看見開闊的校園,推開後門可以看見河水,和倒映在河水裡的木屋,以及那幾棵樹。
德爺是校工,但是他的工資據說要比校長還要高出許多。當年日本鬼子侵略過來的時候,偌大一個校園,就只剩下德爺。德爺是這所大學的精神象徵,日本鬼子向他施加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從靈魂到肉體,但是他始終沒有離開校園半步,他的事迹時常在各種各樣的大會上提及,他讓我們所有的師生都為之敬仰,尊崇。
後來,我就回到了愛城。幾經周折,我被安置到距離愛城不遠的一個叫茶坪的山區教書,由此認識了一個叫潘雪蓮的姑娘。
我父親告訴當時的政府,他願意做比做官更有意義的事情。人家問他做啥,他說開辦學堂。因為我祖父生前的名聲,也因為我父親的確是有學問的,他的學堂開辦得非常紅火,十幾年下來,也算是桃李滿天下了。但是就這個時候,我父親發現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因為他的那些學有所成的學生,大都做官去了。古語云,學而優則仕。前來求學的人,自然是為了奔那仕途而去……自己不願意做官,偏偏要教育出學生去做官。我父親正迷茫之際,這一日清明,心懷惆悵,出門去踏青,想要散散胸中那鬱悶之氣。那日艷陽高照,桃李爭艷,花香襲人,心情漸漸豁然了,突然聽得一陣哭泣聲。尋著聲音過去,見是一老婆婆在一墳頭燒香焚紙。這老婆婆我父親是認得的,她兒女早亡,自己獨自帶著一孫子相依為命,後來她的孫子大了,就送進我父親的學堂里讀書,我父親念她貧苦,不僅免了她孫子的學費,時常還送些衣物錢糧周濟。我父親上前扶起那老婆婆,問她,老人家,你孫兒不是做了官么?你不是跟他去省城享福了么?你在此哭啥?這又是誰的墳頭?土都是新的……老婆婆一見是我父親,哭聲頓時大了。她告訴我父親,埋在墳堆里的就是她的那孫兒,因為貪污了錢糧被法辦了。我父親一聽,打了個趔趄。回到家中,我父親正傷感中,有人敲門,原來是前來報喪的,他的一個素來交往甚密的學生被人開黑槍打死了。他的這個學生,在距離愛城不遠的綿竹城做官,為官清廉,威望很高,卻不想被人暗算。聽了這噩耗,我父親哀嚎一聲,口吐鮮血,倒在地上。
老鬼子告訴德爺,他的那棵花生苗自己一直保存著。那麼豐富的神經系統,那麼複雜的血脈管道,他居然讓德爺活下來了,——從醫學上講,那是多麼成功的手術啊。
東魚說他祖籍越州。越州在啥地方,我不清楚,也沒問,我想這並不重要。
我就曉得你在這裏。小顏指了指那牛警官,說,他們從早上找你,一直找到傍晚。
你放哪裡?牛警官問。
咋啦?牛警官哭笑不得地說,還都以為你想不開做出啥來了呢……你看看你,這揣了一大包啥呀,喲,滷雞,香噴噴的呢。我說你這人咋啦,手機不開,電話不通,叫你在家裡待著,你搞這麼大一包吃的跑這裏來幹啥啊?你還沒把人急死啊。
我說你要聽?
告別東魚出來,小顏站在外面說她都快嚇死了,她說她咋也不會想到我竟然會和那麼一個老頭子把關係搞得這麼密切,居然還在一起喝酒,還在一起吃飯,還給他買雞,想起來真是件怪事。我沒回答小顏的話。小read•99csw.com顏扶著我的胳膊,我們緩慢前行。晚風吹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子土腥味和霉爛的潮濕氣息,很難聞。小顏四下里望了望,四周一片死寂。
艾榕的這番話像一枚生硬的雞蛋,塞在我的喉嚨里,塞在我的心坎上,噎得我很難受。我說我想跟你說很多話,但是我不曉得從哪裡開始說,咋說,我的心裏很亂,比一團亂麻還亂……艾榕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教了一輩子書的老教授,從來都是眾星拱月般被學生簇擁的,一走上講台他就像馳騁原野的馬,行空萬里,縱橫無忌。但是現在眼前連一個學生都沒有,滿目狼藉,到處空空蕩蕩,死去了一般。就在此時,噩耗傳來,曾經讓教授感到無比失望的發誓永遠也不願回去的那個家庭,徹底地完全地消失了,——一顆日本鬼子的炸彈落在他家的客廳,那曾經是家人們集體討伐他的主戰場,現在他們在那裡集體等待老教授回家,一起逃難去。然而等到的卻是一顆異國他鄉而來惡毒的兇殘的炸彈。老教授踏遍了整個廢墟,也沒找到他的家人,哪怕是一個指甲蓋。
後來他被土匪弔死在了衙門口。土匪本來是將我們全部抓起來的,原本也是要將我們一起弔死的,以絕後患,但是民眾不答應,說我祖父是好官,已經殺錯了,如果再把好官的後代殺了,將來的官位全被那些貪官污吏坐了去,天下就難得太平了。那土匪聽這麼一說,也覺得有理,再說倘若殺了我們,必然會引起民眾反抗,就將我們放了。
就在這個時候,德爺出現了。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有變化了。牛警官說。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廢墟的味道嗎?小顏說。
校園成了鬼子們的天堂。這裏風景秀美,樹木,草坪,古老的建築,還有透過硝煙照射下來的明媚得有些無恥的陽光。鬼子們用他們的獸行努力營造他們的樂園,他們把女人成群結隊的押進來,一個個折磨至死,然後用他們先進而科學的葬禮處理這些赤|裸的屍體。為了減少成本,他們不願意給這些屍體以老教授那種待遇,只是一顆手榴彈,或者兩顆,一顆塞在雙乳間,一顆塞在下體。他們總是讓德爺來執行葬禮,把拴在弦上的繩子遞給德爺。德爺執行葬禮的時候總是赤|裸身體,他們不讓他穿褲子,因為他們在德爺的那個東西上也拴了個手榴彈,他們要看德爺胯|下的手榴彈在恐懼中呈現的那一種晃蕩形式。德爺胯|下的手榴彈的弦上也拴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在鬼子手裡,如果德爺不對那些女屍牽動繩子執行葬禮,那麼鬼子就要牽動手中的繩子為德爺執行葬禮。
這棵大樹見證了德爺慷慨赴難的過程。德爺閉著眼睛,腦袋像樹一樣高高昂揚,他的身子綳得筆直,鋼鐵一樣透射出不屈和無畏。但是鬼子並沒有打死德爺,他們雖然憤怒,震驚,恐懼,卻更願意叫德爺繼續活著。他們知道,如果讓德爺就這麼死去,無非是成全了他的大勇,讓他的生命之花朵以一種完整而美麗的方式綻放。他們要嫁接給德爺另一種生命模式,讓他永遠生活在痛苦裏,生活在恥辱中,生活在無法抵達幸福之岸的慾望的苦海里。他們找來一位擅長外科手術的軍醫,這傢伙刀法嫻熟,技藝高超。他們把德爺懸挂在那棵千年老樹上,雙腿呈人字拉開,讓他的隱秘部位充分暴露。那個技藝高超的軍醫似乎並不擅長此類手術,他顯得有些驚慌,像所有人的第一次一樣手足無措。無恥的陽光和往日一樣明媚。德爺的生殖器就像一根才出土的花生苗,顯得那麼朝氣蓬勃。德爺沒有哭喊,只是落淚了。他的眼淚和鮮血簌簌滴落,在陽光里熠熠生輝。
魔鬼們的末日狂歡瘋狂地進行了有一段時間,他們開始對目前的魔鬼遊戲厭倦,他們想在德爺身上打打主意。他們弄來一具女屍,要德爺與之交合。德爺表現出了寧死不從的氣節,他早就不想再這麼屈辱地活下去了,他想尊嚴地死去。趁著這群惡魔不備,他從一個鬼子那裡搶了一顆手榴彈,嫻熟地拔掉引信,丟向鬼子。但是德爺慌亂之中忘記了延時,被一個眼疾手快的鬼子一腳將那枚手榴彈踹了出去,手榴彈將一棵千年老樹的根部炸崩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現在那棵千年老樹依然高高地屹立校園一隅,昂揚的軀幹象徵德爺不屈的精神,那道巨大的口子當然還在,歲月也無法愈合那段傷痛的歷史。幾乎所有在這所大學讀書的學生都曾經拜訪過那棵千年老樹,仔細觀察和觸摸過那道口子,它像一張大嘴,發出無聲的吶喊或者呻|吟。
你說吧。艾榕動了動身子,擺了一個讓自己舒服點的坐姿。
小顏冷了他一眼,說,現在我啥事情也不做了,我要陪他一塊兒去。好好,一塊兒去。牛警官壓了壓手,像是告誡自己不要生氣,過了一會兒他說,是艾榕要見你,她的情緒非常不穩定。
哦。你找到他了。艾榕說。
你咋突然想起要跟我說了?小顏有些好奇。
回到祖國的德爺,回到校園的德爺,無論官方還是民間,都對他致以真摯的敬意。關於他的各種版本的故事在街頭巷尾,在我們上鋪下鋪流傳,我們從中學到了太多的東西,那遠遠比教科書上的歷史來得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