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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一年多時間過後,女人生了個娃娃。女人再次找到小木匠,問他,這娃娃叫誰爹?小木匠說,叫我。女人說,是你的種么?小木匠嘆息一聲,咬咬牙,回答說,不是。女人說,既然不是你的種,為啥要叫你爹?小木匠咬咬嘴唇,說,我要殺了他。女人想了想,說,我做你的幫手吧。
他是不敢。東魚說。
那是他的秘密,是他和你祖父的秘密。東魚吁了口氣,說,但是我們曉得,我和蛇女。我們還是說說蛇女吧。
老木匠有過老婆,也有過娃娃。只是有一年他老婆突然瘋了,抱著娃娃跳了秦河,從此老木匠就成了一個人。老木匠到處找人給他做媒,想再娶個老婆,他是急著想要有個后,擔心那打棺材的手藝,到了他這一輩就斷了。但是曉得老木匠底細的,卻沒有誰願意嫁給他,他老婆之所以跳水,是他脾性太壞,打的。
我父親細聽了一下,發現四周沒有人的動靜,就對那鵝叫喚起來,他這一叫喚,那些鵝不叫喚了,先是昂揚脖子奇怪地看著他,看了一陣過後,就傻眼似的不動了。我父親哧溜一聲躥進那個圍欄里,將那些鵝抓起來往口袋裡塞。剛把那隻公鵝塞進口袋裡,我父親就聽到一陣喧鬧聲,他慌忙溜進那片橘樹林里,想要從那家房屋後面繞出去。他剛鑽出那片橘樹林,就發現壞了,那家房屋後面有一個狗窩,是只母狗,可能剛產了崽,正齜牙咧嘴地惡狠狠地瞪著他呢。母狗護崽,尤其是才產了崽的母狗,兇狠得連花豹都敢撲過去咬。我父親嚇呆了,一動不敢動,他只要身子一晃,那母狗肯定會衝出來,撲向他,然後狂吠起來。這時候我父親聽見那些人匆忙趕過來的腳步聲,有人說,剛才還聽見鵝叫,現在咋突然不叫了呢?明明看見有個年輕人,賊頭賊腦地進去了,咋不見了呢?又有人憤恨地說,一定是賊,要抓住了,非弄死他不可!膽子也太大了。聽那人這麼一說,那些人的腳步開始加快,成了飛奔。我父親將腳慢慢地往回挪著,他想要退回橘樹林里。那隻母狗慢慢地探起身子,耳朵慢慢地豎立起來,脖子上的毛也慢慢豎了起來,我父親看見幾隻剛剛睜眼的小狗崽子也探出了毛絨絨的腦袋,這些小傢伙連眼睛都還沒睜開呢……
五道河河流很多,當地的村民養殖了很多鴨子和鵝。父親去了好幾個地方,發現那些鴨子和鵝都很瘦,而且在換毛,這樣的東西不僅吃起來沒油水,而且拿到市場也不好脫手。父親於是大胆地溜達進了村子。村子里很寂靜,人都下地去了。父親突然聽到一陣鵝叫聲,這聲音讓他精神一振,立即興奮起來。我父親聽出來了,這叫聲裏面有四隻即將產蛋的年輕的肥美的母鵝,還有一隻是正在追逐母鵝的年輕大公鵝,公鵝很壯實,叫聲高亢嘹亮,只有非常肥壯的鵝才可能叫得出那樣的聲音來。
他?那些人驚奇地看著小木匠。
這時候,有人發現了蹴在橘樹林里的我的父親。
老木匠嗷嗷地大叫起來,他在地上翻滾著,跟一條被開水燙了的黃鱔一樣,扭來扭去。
小木匠額頭浸著密密的汗珠,他掄了掄斧頭,正要敲下去,被女人擋住了。女人拿出來個裝滿癟谷的枕頭,墊在老木匠裸|露的膝蓋上,說,這樣敲,才不會破皮。
那誰啊?幹啥的?蹴在橘樹林里幹啥?他們問。
我沒想到在秦村還有那樣的女人。東魚說,我不曉得在她面前,秦村的那些男人是咋保持平靜的。她就像是用玉石雕琢出來的一般,晶瑩剔透,不著凡塵。當時你的祖父跟我說,說蛇女有毒,男人動不得。我不相信,我只是想,這天下的男人怕是沒有誰抗拒得了蛇女的,但是要真的讓男人去,恐怕又沒誰願意了,誰忍心啊,她看起來太完美了。
他是你的小兒子,你還怕他看見么?你既然怕你的小兒子看見,為啥不怕你的大兒子呢?女人說。
我很奇怪秦村的人為啥會把那麼美麗的女人叫蛇女,把她的母親叫蛇姑。但是我很快就曉得了。那是我到的第二天的傍晚,我先是聽見一陣嘈雜聲,緊接著我看見一群人抬著擔架從蜿蜒的田埂上走過來。我問他們出了啥事情么。他們告訴我,木匠被蛇咬了,是五步蛇。
一天,女人找到小read.99csw.com木匠,問究竟是誰娶的他。小木匠囁嚅了半天,說,是我。女人說,我既然是你娶的,為啥要被他睡?小木匠說,我師傅說我的品種不好,已經壞了,要生出個後代來,肯定還是學不會那木匠活,成不了大師傅。女人說,聽說你是他的兒子?小木匠說,人家說是。女人說,既然你是他的種,為啥學不會木匠活?小木匠不曉得如何回答。女人說,因為你是個孬種,所以你才學不會!
但是小木匠卻對老木匠的手藝沒有一點興趣,他顯得有些愚笨,老木匠說的話,他總是記不住。
爹,他是技術員,我請他幫我們看看橘樹,看看果子咋的總是結不結實,老掉。秀說。
半年過後,主人家送錢來了,敬佩不已地跟老木匠說,那肉還跟剛放進去時一樣……
那些人找到我祖父,有的說他的身子突然疼了,肯定是瞎子吃了他家的祖宗了,所以現在開始報應了。也有的說他家誰個死的人給他託夢了,說他被瞎子吃了。還有的說被瞎子吃了的那條火赤練是他死去的爹……
蛇女在小木匠身邊蹲下,抬起他的頭顱,將碗里的水灌進他嘴巴里。小木匠動了動。蛇女從香爐里抓起一把爐灰,在傷口上撒了些,剩餘的攤在手板心裏,對著小木匠的鼻孔,撲哧一聲吹了進去。小木匠打了個激靈,呻|吟了一聲。好了。蛇女說,你們把他背回去吧。
老木匠心想,照這樣下去,小木匠是學不會他的手藝的,他必得另外想辦法才是。
父親就像那腦溢血的病人一樣,腦袋嗵的一下就漲紅了起來,從脖子一直紅到腦門上,眼睛都要瞪出來了,他噎住了似的捶了兩下胸口,緩過來氣,說,沒有我,他哪裡娶得上老婆?你曉得不,他老婆是我的第一個相好——初戀情人吶!
他是個犯了錯誤的人,你還是少和他往來,對你沒好處。父親幽幽地說,他給你講的那些,你最好少聽,他是個連陰毒都拿他沒辦法的人——你就曉得他是個毒性有多大的傢伙了!
最後,老木匠還是給小木匠娶了個女人回來,與其說是娶,還不如說是買。這個女人花去了老木匠半生的積蓄。洞房那天晚上,老木匠卻讓小木匠給棺材上漆,他鑽進了洞房。小木匠一邊聽著那女人的嚶嚶哭泣,一邊給棺材上著漆,一邊淚流滿面。
小木匠的女人的淚水慢慢浸出了眼眶,她顯得非常悲傷。抹了把淚水,她說,你不曉得,那個老畜生不是人!他不那樣對我,我們咋會那樣去對他吶……蛇女不吱聲,只靜靜地看著她。
我們、我們想曉得,是誰咬了他。小木匠的女人說。
小木匠的娘在他十六歲的時候就死了。小木匠的娘一死,小木匠就進了老木匠的家門,說跟老木匠學手藝。
第二天小木匠看見了女人。她神色黯然,原本好看的面容,現在卻如同一朵在風雨中凋零的花兒,支離破碎。小木匠這一天時間都是埋著腦袋,不敢抬頭。
我父親小心翼翼地剛往回挪了兩步,那挨千刀的母狗就縱身一躍,跳出了它的狗窩,然後一聲狂吠,亮出那尖利如刀的牙齒,直奔我父親而來。我父親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就在那母狗剛要撲到我父親身上的時候,一個聲音喝住了它。母狗悻悻地後退了兩步,依舊惡狠狠地瞪著我父親。我父親聽出來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他彎著腦袋一看,是一個姑娘站在橘樹林邊。
小木匠猛然掄起斧頭,這一掄,老木匠看見了小木匠成為一個大師傅的潛質。他掄得很圓——只有這樣掄斧頭,才會力道充足飽滿,著力點準確,不偏不倚——打棺材就需要這樣的掄斧頭,只有這樣掄斧頭,才能把楔子穿進棺材板里……
儘管在瞎子腦袋上鑽了三個窟窿眼,捉出了那條蟲子,但是瞎子的頭疼病還是沒有好,只是比以前消減了些。這已經讓瞎子很滿足了。思考許久,又研究了許久,我和父親把意見歸納了一下,又去徵求了醫生的建議,最後還是決定把瞎子患癌症的事情跟他說說。
這讓我很驚訝。
我依舊沒敢給父親說起艾榕的事情,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曉得如何開口。我不想父親的心思老鬱結在我和艾榕的事情上,就轉換話題,問他回去過後咋辦。
https://read.99csw.com來我父親認識了我娘,他們結婚不久,就聽說秀的爹死了。我父親後悔不已,要是自己再堅持堅持就好了。當聽說秀因為他一直沒有嫁的消息后,我父親更是感慨萬千……他悄悄去了趟五道河,見到了久別的初戀情人。為了長相廝守,我父親竟然出了下策,讓他的初戀情人嫁到秦村,嫁給瞎子,以方便他們暗渡陳倉。
老木匠親自上山挑選的樹木,親自砍伐的,親自鋸成大板……到最後上漆,這口棺材統共花去了老木匠三個月的時間。棺材剛一做好,癱子就死了。秦村的人都說癱子死得真是時候。
我剛放了的。秀說。
老木匠再也站不起來了。
小木匠成了一位遠近有名的木匠師傅,他最擅長的還是打造棺材。小木匠的手腳遠比老木匠麻利,而且他的話語不多,不像老木匠,搞一陣子,就要喝喝茶,抽抽煙,說說話,然後再搞一陣。只要材料一擺在小木匠手裡,小木匠就像一位沖入敵陣的威猛無比的將軍,斧頭揮舞得銀光飛濺,那些刨木花就像雪花一樣飄散著……就在大家看得瞠目結舌的時候,斧頭驟然停住了,那些雪花也消失了,四周安靜下來,一具亮堂堂的棺材透露出死亡的氣息,擺在那裡,靜靜等候著,等候著一個亡魂……
他是傻子你給他娶老婆幹啥啊?娶回來你又不准他跟我睡,你要睡。你既然要睡,當初何不直接娶我就是了?女人高聳著顫巍巍的胸口,把自己往老木匠懷裡送著。
老木匠醒來過後,看見小木匠拿著斧頭,在女人的指點下,正在準備敲自己的膝蓋骨。
小木匠早到了結婚的年齡,可是就沒人上門提親。老木匠到處託人,但是人家都說小木匠木訥愚笨。
我是曉得五步蛇的毒性的,說這不很危險么?他們說沒問題,送到蛇女這裏只要人還是活的,就沒問題。
小木匠女人嚎啕大哭起來,外面的人以為是小木匠咋的了才導致他的女人這麼悲慟,要進來看,被蛇女擋住了。小木匠的女人哭了一陣子,抽抽搭搭說了在誰聽來都會認為是無比屈辱和無比憤恨的事情。
我說他沒有跟我提起過。
這一天,老木匠正蹲在地上逗哄娃娃,他手裡拿著顆把把糖,娃娃伸手要的時候,他把手往回一縮。娃娃不要了,他又伸出那顆把把糖,在娃娃面前繞著。
我本來是不想再提過去的事情的,提出來,就等於揭了一塊傷疤,但是看見父親那悲悲切切的表情,心裏老是不舒服。就說,你當他是自家兄弟,他老婆和娃娃……那怎麼回事呢?
因為這事情上你祖父給瞎子出了頭,瞎子就拿我們家當他的家,我也沒拿他當外人,當自家兄弟。我父親說,原來瞎子一直喊你祖父叫庚爹,你祖父死的時候,他還磕了七十二個響頭,拜了大墳的。
秦……秦村的,我是秦村的。我父親說。
老木匠是個脾性很壞的人,一句話不對,就要打人,因此小木匠也總是被老木匠打。老木匠打起小木匠來,簡直是下了死手的,小木匠經常被打得走不了路,或者拿不動斧頭。在老木匠的棍棒下,小木匠到了三十歲的時候,終於勉強能給老木匠打個下手了。
喊爺爺,喊聲爺爺我就給。老木匠說。
父親在臨別前的一夜跟我說了很多話,其中許多是關於東魚的。我建議父親去看看東魚,開初父親答應了,還問我是不是應該買些啥東西去,我說一切都由我安排就是了。可是過了一會兒,父親卻不願意去了,說東魚已經是個老糊塗的人了,就算去了,說的也都是胡話,沒意思。我見父親的態度很堅決,不好硬勸他。
他……他是傻子。老木匠說。
我這才曉得,蛇女原來是蛇醫。我想,她之所以被叫蛇女,應該是因為她能醫治蛇毒吧。我跟著去了,我想曉得蛇女是咋醫治五步蛇毒的。我發現蛇女的治療手段十分詭異。
我沒想到父親在我母親之外,還有一段愛情故事。
父親說,他不在外面去混了,並不是因為瞎子眼睛瞎了,也不是被嚇住了,而是因為遇著了瞎子的老婆—那個時候她還是一大姑娘,家住五道河,叫秀。
瘋子,你瘋了……老木匠慌張地往後退著。退了幾步,他退不動了,他靠在了啥東西上面。回頭https://read.99csw.com一看,原來是小木匠。
小木匠的父親老木匠,是小木匠和小木匠女人合謀起來殺了的。聽小木匠女人的講述,這是一個因為亂|倫引起的暗殺的故事。故事一點都不曲折。秦村背後的大山裡生長著很多柏樹,這裏的柏樹生長緩慢,別的地方一棵樹十年就碗口粗了,而秦村的柏樹二十年卻還只有胳膊大。因為生長緩慢,所以木質就特別密實、堅韌。這樣的木頭,打傢具費時,雕菩薩費工,卻是做棺材的好料。
蛇女關上房門,然後拿出三支香點燃,撮在手上,雙目緊閉著,念念有詞。正念著,蛇女的母親——那被叫做蛇姑的老女人顫巍巍地端過來一碗清水放在蛇女面前,剛一擱下,蛇女的眼睛就睜開了。蛇女把香插在香爐上,垂著眼帘對著那碗清水默念了一陣,然後端起來,豎起一根指頭在水碗上面划著,她一邊划,一邊念叨,並且開始圍著小木匠和小木匠的妻兒兜圈子。一二三,蛇女兜了三圈。
小木匠在外面打棺材,家裡的一切就由女人打理。女人又新生了個兒子,這個兒子自然是小木匠的了。老木匠如果就這麼像一條狗一樣的活在這個家裡,他可能還會苟延殘喘幾年或者十幾年。但是老木匠卻不,他想從地上爬起來,重新站起來。
秦村有個拖拉機手,在從秦村運肥料的時候翻了車,成了癱子。癱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在死的時候,能夠得到一口由老木匠打的老柏木棺材。於是老木匠被請了過去。
他願意來見我么?東魚反問道。
我吃了一驚。看見父親搖搖晃晃的,生怕他腦袋氣炸了,胸口氣悶膛了,萬一栽倒在地上病了怎麼的,我不罪過么?於是慌忙上前扶住他。誰曉得我父親眼睛一橫,把我往邊上一搡,說,你曉得不?你曉得這麼些年我心裏是啥滋味么?我誰也沒說,全悶在心裡……父親說著說著,眼淚汪汪的,再也無法忍受心中的憋悶和委屈似的,他沖我爆發出來了。
我說我問他了,他不來,他已經走了。
你瞄準點。女人跟小木匠說。
父親走的時候,交代了一件事情讓我去給他辦理。父親說,以前秦村毒蛇橫行,現在連只蛇皮也看不見了,全被人捉了去換錢——秦村十幢小洋樓,起碼有九幢是抓蛇賣了修起的。當初還有人阻攔,說那些蛇是他們的祖先,可是到後來看見人家抓蛇發了財,自己也急著跟著幹了。
我走眼了,他是把好手。老木匠做了一個揮舞斧頭的動作。
小木匠是老木匠的徒弟。其實他們還有一層關係,小木匠是老木匠的兒子。因為這事並不光彩,大家雖然心知肚明,卻也都在私底下說說,從來不拿到桌面上來,一是怕招惹了老木匠不高興,二來是怕損了老木匠的名聲,老木匠畢竟是秦村的驕傲啊。
娃娃……娃娃正看我們呢。老木匠瞥了一眼地上的娃娃。娃娃拿著那隻把把糖,使勁往嘴裏塞。
東魚說,你父親就是那個吃虱子和蛤蚤的……呵呵,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那麼厲害的人。你父親吃得兩片嘴唇都是紅的,像喝了血的樣子。我說你要見見我父親么?
那蛇是老木匠。蛇女說。
就在黎明的時候,父親再次問了我和艾榕的事情,他說這些天他做夢夢見了很多不好的徵兆,可能是要出事情了。我問父親都夢見了啥,父親卻不答,只是很憂鬱的樣子。
我父親原來一直很嫉恨你的,因為他喜歡一個女娃娃,但是那個女娃娃卻喜歡你,這很讓他傷心。我說,後來他弄明白你只對蛇女感冒時,就不嫉恨你了。女娃娃?哦,你不曉得的……你父親跟你說過沒說過那個女娃娃最後死了……被蛇咬死的事?東魚問。
這個老畜生,活著的時候不安生,死了也要作惡。小木匠的女人憤怒了,說,看我們回去不把他的墳頭給扒拉了,把那幾根爛骨頭丟出來給狗啃!他認為他死得冤屈。蛇女說。
老木匠打棺材的手藝是祖傳的,到他這一輩,已不知傳了多少代。老木匠承襲祖法,打棺材只用秦村的老柏木,像楠木檀香木核桃木香樟木……均入不了他的眼,要讓他用這些木料打棺材,無論你給好多報酬,他都是不屑一顧的。他看重的只有秦村的老柏木。打好棺材后,老木匠只收一半的錢,另一半,等到九_九_藏_書半年後再給。主人家豪爽,要一次給凈,但是老木匠不依。老木匠將一塊新鮮豬肉放進棺材里,說,半年過後,如果裏面的豬肉沒有腐爛,沒有臭,你再給那另外一半錢。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
我祖父不曉得應該怎麼辦,因為幾年災害,那時候的生活已經很困難了,如果喊他收留下瞎子,不是自己給自己找負擔么?但是也不敢再做主說把瞎子送回到他那個老光棍叔叔手裡,那肯定是活不成,不欠下一條命債么?我祖父想來想去,想到了老對頭蛇姑和蛇女她們。
瞎子聽了后非常平靜,想都沒想,就說,回秦村。
我點點頭。
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為了那個叫秀的初戀情人,我父親不僅不再做賊了,而且完全改變了遊手好閒的毛病。但是他們的婚事卻在秀的爹那裡通不過了。那天的事情,讓秀的爹本來就半信半疑,後來他去調查了,曉得了我父親的底細,因此再咋的著也不肯答應秀和我父親的婚事。秀為此鬧過絕食,鬧過上弔和跳河,但是都無法讓他那鐵了心腸的爹回心轉意。
老木匠待小木匠很費心,他曾在酒後跟人吹噓,說要把小木匠培養成為一個像他一樣的大師傅,讓他的手藝能夠在小木匠手裡繼續發揚光大。並且世代傳承下去。
父親說,瞎子眼睛看不見過後,他歇息了一段時間,但是手痒痒的又按捺不住了。父親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出了門,他掖著口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出了村口,彎兒都沒打一個,就直接去了五道河。
如果小木匠在家,老木匠會悄悄地把自己藏匿在某個角落。在小木匠面前,老木匠處處都表現得小心翼翼,這很明智,他曉得自己不是小木匠的對手了,他必須得像是一條老得牙齒脫落,連聲音都殘缺不全了的癩皮狗,只有這樣,他才可能活下來。小木匠的話語很少,目光深沉而堅毅,他的每一斧頭每一鑿子,都是那麼準確有力,他甚至不會像老木匠當年那樣,在喉嚨里故作聲勢地低嚎一聲。他很平靜,這平靜讓老木匠既欣喜,又感到懼怕。
我父親要讓我給他辦理一個特種養殖證書,他想要開辦一個養蛇場。說秦村有人原來辦了一個,被土鎮去人給封了,還罰了款,說蛇是國家保護動物,只有辦理特種養殖證書才可以養。
沒,沒幹啥啊。那個叫秀的姑娘說。
都是自作自受啊。蛇女嘆息一聲,說,他是不是在西山被咬了的?是。小木匠的女人說,他看上了西山上的幾根老柏樹,想要砍下來擱在那裡,等等給我們兩個人打棺材。我們去了正砍著,不曉得從啥地方鑽出條蛇來,直奔過去一下就咬住他,我們把它打死了,它都還不鬆口。
誰曉得過了兩天,當蛇姑和蛇女把瞎子領到他面前的時候,那瞎子竟然曉得喊人了,有規有矩的,很標緻的模樣。我祖父不好再推說啥了,他將瞎子的老光棍叔叔叫來,將他霸佔了的家產啥的,都退回給瞎子,由他做主,單給瞎子立了個戶頭,由秦村人均攤派點糧食給瞎子,直到他長大成人為止。
鵝咋跑了呢?問的人可能是那叫秀的爹。
你站在這裏幹啥呢?不趕快過去把板子刨平。老木匠衝著小木匠吼道。我站在這裏幹啥?收拾你!收拾你個老畜生!小木匠的話音未落,老木匠只感覺到眼前一黑,就啥都不曉得了。
秀啊,你在幹啥呢?那些人走近了,站在路上,隔著橘樹林問。
我父親只好站起來,手足無措,不曉得如何是好。
他怕是不應該叫你爺爺吧。女人突然出現在老木匠面前,冷漠地看著他。老木匠心裏一涼,把把把糖塞到娃娃的小手裡,訕訕笑著要離開。你在床上不是把我耍猴樣的折騰來折騰去么?為啥現在見了我要躲呢?你不摸摸我么?女人把自己往老木匠面前送了送。
技術員,哪個地方的技術員?秀的爹問道。
我上次在土鎮聽人說起他的,就拖人給他帶了信,他今天就來了。秀說。就這樣,我父親認識了那個叫秀的姑娘。那天中午,我父親以技術員的身份,在她家受到了她父親的高規格待遇,抽了他父親的葉子煙,吃了他父親珍藏在那裡的老酒。後來他們開始約會了。那個秀要我父親做堂堂正正的人,千萬不要再做賊,說那樣沒有出息。
被五步蛇https://read.99csw.com咬了的是秦村有名的木匠,人稱小木匠。小木匠躺在擔架上已經昏迷,他的兒子和女人端端正正地跪在門板前,其餘不相干的人,都被喊到了外面,我說讓我留下看看吧。蛇女看了我一眼,指指角落裡的一個蒲團,我忙過去規規矩矩坐下。
尋著叫聲,我父親找到了它們,那些鵝。它們被圈在一個竹圍欄里,靠進一片橘樹林,橘樹林旁邊,是一家住戶,但是院門緊逼。我父親用閃電般的目光將四周審視了一遍,他沒有看見有人,也沒看見有狗,只有一隻懶貓耷拉著腦袋,趴在一個矮牆上打著呼嚕睡大覺。我父親蹲下身子,裝著系鞋帶,其實他在側耳細聽四周的動靜—我父親這本事很厲害,他的耳朵可以從非常嘈雜混亂聲響里辨別出細微得你根本聽不見但是確實存在的某一種聲音,這我見識過。有一回我和父親去參加一家老人的壽筵,那人特別多,聲音的嘈雜程度就別說了。席間,父親問人家這做菜的是位新手吧,人家說是,我父親說,這廚子的手藝不錯,但是就手沒定準,連盤子帶碗,一個中午都摔碎四個了。人家說你又沒進廚房,咋曉得。我父親說我聽出來的。人家說你吹牛吧,這多遠啊。正說著,跑堂的上菜來了,一問,果然是,大家對我父親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說你老都老了,還招啥蛇啊。父親笑笑說,哪裡是招蛇啊,是招財。送走父親和瞎子,我去了水巷子。父親來的那些天,我一有時間,就要到東魚那裡去一趟,東魚的身體狀況還是非常差,我想等送走了父親和瞎子,就把他送進醫院里,看他還能不能再捱些日子。我跟東魚說了我的意思,東魚卻笑了,他說他捱不住了,曉得所剩時日不多,已經做好了走的準備。我跟東魚說了我父親的事,他說他早就曉得我父親是誰。我說你咋曉得呢?他從我身上的氣味聞出來的。
癱子死後半年,癱子的老婆竟然生出了個娃娃。這個娃娃,就是後來的小木匠。
嗵!老木匠沒有聽見斧頭敲擊木楔子的悶沉的響聲,聽到了一聲來自身體深處的碎響,緊接著又是一聲。
你還不把鵝放出來,你想死啊!那姑娘低聲說。我父親愣了下,慌忙將鵝從口袋裡抓出來,放在地上。那些鵝就像大夢初醒一樣,懵懵懂懂地打量了我父親一眼,然後搖搖晃晃地踱著步,又開始叫喚起來。
能咋辦呢?瞎子死了,好好把他埋了。至於我和你娘,還有秀,我們都老了,老了啥事情也就好辦了。父親輕嘆一聲,又淡然一笑,說,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有些事情,都想得開了,就算想不開,也看得淡了。
聽說老木匠癱了,秦村的人都來探望他,問他究竟是咋回事,好好的,咋個就突然就癱了?老木匠一陣悲嘆過後,告訴人家,自己是摔了,膝蓋骨摔碎了。你動不了,這天下就從此沒誰享受得了那柏木老棺了!那些人都惋惜。有。老木匠指了指站在一邊陰沉著臉看著自己的小木匠。
秦村的蛇是誰家死人變的,哪個主對哪條蛇,只有蛇姑和蛇女清楚,只要她說瞎子吃的蛇都是沒主的蛇,那麼瞎子就可以繼續吃下去,一直吃到冬天沒得吃的,餓死結了。如果說瞎子吃的蛇是有主的蛇,那麼應該怎麼辦,就請蛇姑和蛇女拿個主意算了,該打死就打死,該送回老光棍那裡,也得她們開個口。我祖父叫人把瞎子送到三清觀,蛇姑和蛇女把瞎子留下了,卻叫人給我祖父傳話,說瞎子的瘋病她們可以幫忙醫治好,但是瞎子今後的事情,得我祖父幫忙應承下來。我祖父當時根本不相信她們能把瞎子的瘋病醫好,就答應了。
秦村的老柏木做棺材,究竟好在哪裡?有一年土鎮修水庫,挖出了一座老墳,老墳迄今起碼也有五百年,叫人稱奇的是裏面的棺材竟然完好無損,油光鑒亮。這還不算,掀開棺材蓋,屍體容顏依舊,栩栩如生。據說那棺木,就是出自秦村的老柏木。人們讚歎那老柏木好,更讚歎打棺材的工匠手藝好。方圓百里,唯一能用老柏木打出那樣棺材的工匠,現在只有一人,這人就在秦村,人稱老木匠。老木匠原本是有姓有名的,由於手藝太好,大家都只記得了他的手藝,反倒把名字給忘記了。不過也沒關係,一說老木匠,誰都曉得說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