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我說那些是毒蛇呢,他吃他的蛇,憑啥打人家啊?
瞎子嘆息一聲,說,算了,就等它在裏面吧,它已經把我的腦髓給攪和得稀里嘩啦的了,你一鑽洞,那腦髓還不從洞里淌出來?
醫生說這好辦。大聲跟一看熱鬧的護士說了句啥,那護士噔噔跑回去,又噔噔跑回來,手裡多了支針管,她對著瞎子的胳膊就是一針。過了一陣子,瞎子綳得跟個鐵疙瘩的身子開始軟乎了,他哼哼唧唧躺在地上,不停地翻動著倆白眼珠子。
那個時候蛇女和她母親蛇姑已經不在道觀里住了,她們住在道觀外面的一個茅草屋裡,幫助秦村看守山背後的那片林子,勉強度日。當東魚被我祖父帶到她們的屋子外面的時候,蛇女和她母親正在晾曬草藥,她們很忙碌,看都沒看東魚和我祖父他們一眼。
留下道士那女兒,懷著個大肚子,日子過得有了上頓沒下頓。這秦村的人,有些看著那女人可憐,就送些糧食過去。那道士女兒見大家對她好,也沒忘記報答,她給人治蛇傷。道士老婆是蛇醫的女兒,道士本身也是耍蛇起家的,這道士女兒,必定是得了真傳,被蛇咬得無論多厲害,送到三清觀她那裡,一袋煙的工夫,就痊癒了。
金嘴兒聽了我祖父的講述,只在心裏感到可笑。他認為是我祖父他們編造出來的。
我還要問,父親輕輕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我跟著他到了外面。
醫生說瞎子怎麼了啊?父親問我。
其實你祖父很陰險的,曉得不,他是要借東魚的手,除掉蛇女。我父親說。他曉得東魚是愛城市長的女婿,如果東魚一死,那蛇女肯定活不成!我祖父和祖母只表面上答應了金嘴兒的要求,等安葬了金嘴兒,他們就糾集我們家族的幾十口子,抬了兩筐子豬板油,跑到三清觀。
瞎子疼得實在難以忍受了,就在車子里跺腳,因此整個車子都顫抖起來。司機著急了,說,爺爺,你疼,就大聲叫喚嘛,別這麼跺我的車啊,你要把車樓子給我跺塌了,你修理啊!
這蟲子在裏面這麼些年,它吃啥呀,是不是吃腦髓啊?我說,你還是等等,看看醫生有啥穩妥的辦法沒有。
這是一條啥樣子的蟲呢?我告訴父親,我在那個檢查身體的電子屏上看見了,形狀就跟一條蚯蚓樣,不過比蚯蚓長,有一拃多長,我看見它的時候,它還在裏面遊動呢。
那建議的人跟過山風說,三清觀沒有道士,只有女人,天下難得一見的美人。
我和父親一夜沒睡,我已經疲倦得不行了,但是父親卻依然精力旺盛,他開始像追憶故人一樣追憶起瞎子的事情來。
我祖父養著這麼個寶貝疙瘩,是拿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裏又怕化了。思來想去,決定還是要讓他干點啥。可是幹啥呢?他生來就對莊稼不感興趣,可是他感興趣的就只有那嗩吶,總不能讓他今後依靠吹嗩吶為生吧。我祖父想了很久,想出了個道道—這天下再亂,也有平和的一天,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嘛,何不如趁著天下亂的時候,送他去讀書呢,多長點學問,等到天下太平的時候,不正好用上么?我祖父認為,這天下紛亂,都是那些梟雄搞亂的,等到哪個梟雄本領高一籌,得了江山,平了亂世,這治理天下的事情,就會落到有學問的人手裡。古戲里不是講了么,打江山靠的是槍杆子,治江山卻要靠筆杆子么。
我說總有色膽包天的吧。
我祖父暗地裡勸告東魚,要他千萬別去沾惹蛇女,說那女人生長得好看,花朵樣兒的,但是大家說她是有毒的。東魚不解,問啥毒。我祖父一說,東魚呵呵大笑。我祖父暗喜,心裏說這傢伙不相信蛇女她們有毒是件多好的事情啊,就怕把他嚇住了呢!於是假做真誠地說,東魚老師啊,你遠離老婆,做個啥風流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男人嘛。但是這秦村的女人啊,你搞誰都可以,事情出了我還願意幫你捂著,但是你千萬別去搞那個蛇女啊!咱們這村子里的人都傳言說她是真的是有毒啊!東魚揮揮手,說,我不相信你這話,不是誠心遭踐人家么?我祖父裝出很生氣的樣子,說,你不相信你去搞搞吧。
在送瞎子去醫院的路上,瞎子的頭痛病突然就犯了。
醫生無法給出個理由。他們說,在腦袋裡面發現蟲子的,已經有很多例了,但是還沒有發現過read•99csw.com像這樣長的,遊動得這樣快—這樣有活力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條蟲是條公的,如果是母的,肯定已經繁衍出無數條小蟲了。對於醫生的這說法,我父親表示不同意,他說為啥那就不可能是條母的呢?因為沒有公的交配,這條母蟲自然就生不了小蟲。
我祖父一聽,倒吸了口涼氣。原來那金嘴兒回來這段時間,屁事沒幹,瞄上人家蛇女了。這也難怪,那蛇女生得細眉大眼,見誰都一張笑臉,一笑就露出面頰上那迷人的倆小酒窩,跟朵艷麗的桃花似的。誰個男人見了,都先是被勾住了魂魄,走路的時候栽倒進水田裡都不曉得。等回過魂來,弄清楚了那女子是誰了,見了瘟神似的,一溜煙兒趕緊躲開了。誰有那命那膽,敢去碰蛇女啊!金嘴兒見我祖父臉色由黑變青,搖搖晃晃就要栽倒,趕緊上前扶著他。我祖父一把搡開金嘴兒,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息了一陣,才說得出話來。祖父指著金嘴兒說,你要要……想尋死……是不是?你要想尋死……我就請那些抓……抓丁的把……把你抓去,當……當炮灰算了!
過山風死了,二大爺死了,三大爺死了……死的都是土匪中的頭兒——不是頭兒,咋的能搞上蛇姑啊!頭兒們一死,這些嘍羅們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呼啦一下子就全散了。咳,看看吧,看看過山風吧,看看過山風的隊伍吧,橫行幾個省啊,過州搶州,過縣搶縣,那些州府縣衙的官兒們,兵兒們,誰不聞風喪膽啊!就是上頭派了多大支剿匪隊伍,也沒奈何他多少啊。可是現在呢?全軍覆沒啊!
後來道士女兒有了女兒,女兒又有了女兒……那治療蛇毒的技藝也就一代一代地傳了下來。漸漸的,秦村的人忘記了那個臭名昭著的道士,就算有人提及,也當作是一個傳說故事,秦村的人開始把道士的後人——就是那些專門醫治蛇傷蛇毒的女人,叫做蛇女了。
沒有……金嘴兒羞紅了臉,曉得瞞不過自己的母親,就說了,他親了蛇女,看了也摸了蛇女的身體,他只發覺蛇女很美,沒見啥有毒的東西。那就好,你明天就離開秦村去愛城,至於和那蛇女的事情,就此擱了,今後想也別想了。我祖母站起來,冰涼了面孔,斬釘截鐵地說。
蛇。父親說,生吃。
金嘴兒告訴我祖母,他早在還沒去愛城之前就喜歡上了蛇女,但是那時候聽人說蛇女有啥毒,被嚇住了,就沒敢去交往。後來他到愛城接受了新教育,有了新思想,曉得那些人的話是沒有科學根據的,是蔑視人家的。這次回到秦村后,他專門去看了蛇女——當然是偷著去的,去了也是偷著看的。金嘴兒看見蛇女比以前更漂亮了,更動人了,按捺不住地就愛上了人家。金嘴兒在一個傍晚,悄悄找到蛇女,說了自己的愛慕之情,蛇女聽了,高興萬分,說自己也喜歡金嘴兒,打小就喜歡,現在喜歡得更是不得了。金嘴兒欣喜若狂。但是蛇女臉上的笑容瞬間即逝,她悲切地說,雖然自己喜歡金嘴兒,金嘴兒也喜歡自己,但是卻不能在一起。金嘴兒急了,問為啥。蛇女說,因為她身上有毒,有不得男人,要是男人沾了自己的身體,就會死亡。金嘴兒說,你看你長得多漂亮啊,就算天上有天仙,容貌也不過如此,哪裡會有啥毒?都不過是人家蔑視你們的假話!蛇女跟金嘴兒說,她的母親說了,不允許她這輩子和男人交往,如果發現了,就要把她捆綁起來燒死。金嘴兒說,那是因為你娘捨不得讓你離開她,或者是她嫉妒你的美麗。金嘴兒當即決定,要回家稟明父母,帶蛇女離開秦村去愛城。你們在一起,真的沒有……做個啥?我祖母很含蓄地問。
誰敢要啊?父親橫了我一眼。
我倒吸口涼氣。
瞎子齜牙咧嘴一陣子,就開始一身哆嗦,被電擊了似的戰慄不停,整個車子都搖晃了起來。那司機被嚇住了,說,這啥病啊,看樣子可不輕啊。我父親說,要是輕,能去醫院么?你快點,要不,就把車子抖晃散架了。
父親說,就因為他吃蛇。
我說道士女兒沒出嫁么?
我祖父說,過山風是個不怕死的悍匪,過州搶州,過縣搶縣,後來被上頭派下來的剿匪隊圍剿,逃到了我們秦村。這過山風是個殺人不眨https://read.99csw.com眼的惡魔,他那一群手下,也都如狼似虎,他們一到秦村,就到處燒殺搶掠,看見有好看的女人,就要糟蹋。那些傢伙胡作非為了一天,到了傍晚,也累了,到處找安營紮寨的地方。有人向他們建議了,說有個好地方,就是三清觀。
未必你還不曉得?我們秦村的人從古到今,都認為蛇是死去的人變的,你吃蛇,就是吃那死去的人。不過除了蛇女她們,誰也弄不清楚哪條蛇是哪家死去的人,但是都曉得那蛇是有主的,不是你家的,就是我家的,秦村這點地方不大嘛。所以說就這樣含含糊糊的,誰也不敢傷害蛇,就更別說吃蛇了。父親說,吃蛇不是吃死人么?不是吃祖宗么?
我祖父主意一定,賣了十畝好田地,要把金嘴兒送到愛城去,等金嘴兒在愛城學上幾年,再花大力氣送他去留洋。
點蛇女的天燈啊。我父親說,他們要把蛇女抓起來,用豬板油將她包裹起來,然後腦袋向下倒掛起來,在腳上面栽顆棉花芯子,用火點燃。那豬板油遇火就化了,就跟蠟燭樣的,慢慢往下燃,帶著人的皮肉骨頭一起燃,燃到胸口的時候,人才會死。這燃燒的過程啊,很緩慢,得半個月才燃得完,最後連點灰燼都不會剩下。
疼,疼,讓它疼,疼習慣了,不疼不自在了!瞎子發氣似的說道,走,回秦村去。
給瞎子做完手術,已經是第二日的凌晨了。醫生一共在瞎子的腦袋上鑽了三個小窟窿眼兒,才把那蟲子取出來。
那過山風吐了口唾沫,說,那是啥好地方?臭道士住的地方,難道要我們這些大英雄們去跟那些臭道士做伴?
第二天,金嘴兒被送到了愛城。我祖父和祖母都鬆了口氣。可是就在第三天的傍晚,卻聽見有人喊叫,說在路邊看見了金嘴兒,還說金嘴兒已經病了,快要不行了。我祖父和祖母嚇得魂飛魄散,明明送到愛城去讀書去了,為何現在又出現在了秦村的路邊,而且快要死了?怕是他到愛城去虛晃了一槍,又回了秦村——
我問我父親,我說他們去尋仇,抬兩筐子豬板油去幹啥啊?
金嘴兒說,有啥呢,這麼些天,我一直和她在一起的。
醫生一拍腦袋,說,是啊,有道理啊。
回家后我祖父把和東魚在一起說的啥話,東魚啥表情,都跟我祖母和父親說了。我父親聽了也高興得不得了,因為東魚中意的是蛇女,才見一面就中意了,他不會對自己的那個小女人感興趣,自己的那個小女人再怎麼發|浪,也是白搭了。想一想東魚,他將會死於蛇女的陰毒……想一想我父親就覺得東魚有些可憐。
陰毒。蛇姑說,凡是男人碰了我,誰都不會有好下場。你們也不想想,如果我沒有毒的話,住在這破道觀了還不被秦村那些臭男人們吃了,怕連骨頭也早化了。
道士老婆又氣又急又恨,一命嗚呼了。
父親悵然不已。在給瞎子做完手術后,醫生又複查了一次,生怕裏面還藏匿著那種叫曼氏疊絛蟲裂頭蚴的蟲子。蟲子沒找著,卻在瞎子腦殼裡發現了另外一個更可怕的東西,腫瘤。瞎子的眼睛已經癌變了,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腦袋裡,他腦袋的疼痛,可能並不是因為那叫曼氏疊絛蟲裂頭蚴蟲子害的,而是那癌細胞引起的。父親原本以為把那蟲子捉出來,就可以醫治好瞎子的頭疼病,但是現在看來,他的頭疼病不僅沒醫治好,還要把命也搭上來了。
那過山風哪裡聽得這話,立馬派人去打探,咳,果真說有女人,長得確實貌如天仙。
我問的是誰下的種子,誰是她爹!我祖父急了。
我父親說,他儘管沒有見到過他的大哥,但是聽人說起過,說那是一個英俊瀟洒的小夥子,識字,還會記賬,更是吹得一口的好嗩吶。我祖父就那麼一個娃娃,看得跟個寶貝似的,只叫他玩耍,不叫他幹活。我父親的那個大哥活到十八歲的時候,連地里的麥子和稻苗都分不出來,他成天在褲腰上掖個嗩吶,東遊西盪,沒事的時候,就把那嗩吶吹得震天響,因此秦村的人都叫他金嘴兒。金嘴兒因為不用幹活也不會幹活,他時常爬上高高的山樑,給下面田地里幹活的人們吹嗩吶,逗大家開心。他會的曲子很多,都是跟那些做紅白喜事的嗩吶師傅學的。所謂學,不過是聽,聽一遍他就會了,吹得比師傅還好九*九*藏*書。因此人家都說,只怪世道亂了,如果是放在皇帝當朝那會兒,憑著金嘴兒的這份聰明機靈,把四書五經讀好,把那八股文章做好,就算做不上當朝宰相,再咋個也是那五品的愛城知府啊。
父親說,瞎子是個孤兒。瞎子的爹娘都是被雞龜兒蛇咬死的,他們上山採藥,三天都不見回家,後來大家在山上找著他們了,兩人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被山耗子啃沒了,肚子也不曉得被啥野物掏空了,死相很慘。
—沒想到我父親的想象力竟然這麼豐富。
那過山風一聽,長嘆一聲,叫人把蛇姑拉到個僻靜的地方,一槍斃了。這執行槍斃命令的人看著蛇姑那般美貌,心想殺了也怪可惜的,心頭一軟,槍偏了一點,給蛇姑留下了條活命。你現在去看,蛇姑走路的時候,腳還有點瘸,就是那一槍留下的。
我父親說,因為我小時候跟瞎子認的老庚,也算得上半個親戚。因此村裡的人都跑來找你祖父,要你祖父將瞎子看管起來,如果不看管起來,他們就要打死他。
好不容易到了醫院,剛一打開車門,瞎子一骨碌滾了下來,活像一條撒歡的豬崽,在地上打著滾兒,還用嘴巴去啃那地皮。醫院的醫生病人都圍了上去,以為這人咋的了。當瞎子用腦袋砰砰地磕地的時候,大家被嚇得嘩啦一聲退遠了。我父親上前摁住瞎子的手,沖我叫道,你快去叫醫生來啊,這裏的地是水泥地,比咱們秦村的那地硬實多了,他要磕死在這裏咋辦啊!
瞎子是個苦命人啊。我父親的心底就像是堆積了一堆什麼東西,現在已經漚爛了,一縷酸楚的味道從他的喉嚨里幽幽地向外冒著,我的四周很快就被那氣息濡染得濕漉漉的了。
後來我祖父和祖母有了我父親,對蛇女的仇恨,才漸漸消除了一些。東魚搬去道觀里住,我祖父表現得十分高興,此前他一直擔心東魚會因為害怕毒蛇不敢去道觀。就在東魚決定以後,我祖父叫上我父親,立即起身幫他搬東西,收拾房屋。
我父親說,他並沒有看見過他大哥長得啥樣子,因為他大哥先他出生前就死了。
瞎子在一邊聽得煩了,悶聲悶氣地問,快說吧,怎麼把這蟲取出來吧。醫生說,得在你腦袋上鑽個洞,用鑷子把那蟲子捉出來。
這天晚上,可苦了蛇姑了。那過山風原本是想要將蛇姑收為壓寨夫人,只供自己一個人快活的。但是手下的不願意,說願意拿這一百多斤爹娘給的血肉跟著大爺出生入死,看重的就是大爺的義氣,大爺從來都不獨吃獨佔,有好東西都是跟兄弟們分享了,今天得了個好女人,大爺也應該如此。那過山風聽了,長嘆一口氣,只得忍痛割愛。
你要不把它弄出來,你的腦殼就會永遠疼下去的。我父親說。
父親愣愣地看著我,說,沒救么?
那過山風問,你有啥毒?
過山風他們的種子!我祖父說,你曉得過山風是誰么?大名赫赫的土匪頭子,手裡有兩百多條槍,你道他最後咋著了?死了,死在了蛇姑兩腿中間的那個小窟窿眼裡!
不曉得。金嘴兒說。
那時候大家都納悶,這瞎子成天在外面,他喝啥吃啥啊。有一天,大家看著瞎子悶著腦袋在樹疙瘩下面幹啥,跑過去一看,都給嚇了一跳,天啦,他手裡抓著一條青竹蛇,滿嘴血污,正嘎巴嘎巴嚼得起勁呢。
金嘴兒被救回家的時候還醒著。他果真是應了我祖父和祖母的那話——蛇女是睡不得的,睡了必死無疑。在臨死的時候,金嘴兒始終微笑著,儘管臉上顏色不好看,但是那笑容卻很燦爛,他跟我祖父和祖母說,他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就是和蛇女在一起的這兩天,這兩天讓他體會到了做人的真正意義,他說他要感謝蛇女,是她讓他曉得人活著原來可以這麼開心,這麼愉快……金嘴兒要我祖父和祖母千萬不能去找蛇女的麻煩,說蛇女現在也很難過,很傷心,因為她畢竟是愛自己的。我祖父和祖母那時候恨不得將蛇女抓出來點天燈,哪裡肯答應金嘴兒的要求。但是金嘴兒抓住我祖父和祖母,就是不肯咽氣。我祖父和祖母只好答應。祖父和祖母剛一點頭,金嘴兒就咯一下落了氣。
我祖父叫了她們,把東魚介紹給她們,說這是從愛城來的,在三清觀教娃娃們識字念書,你們相距得不遠,算是鄰居了,就多幫忙照應一點。九-九-藏-書蛇女和她母親斜了我祖父一眼,聲都沒吱一下。我祖父斜了東魚一眼,心頭止不住的樂呵。他看見東魚看蛇女的眼神都直了,就差沒流哈喇子了。還愛城來的呢,原來也是這貨。
瞎子翻動著白眼珠子,不理我。
金嘴兒原來是想在我祖母那裡得到點支持,沒想到我祖母的態度比我祖父還要堅決。
到下午的時候,已經有好幾十個倒地,奄奄一息了。
金嘴兒依了我祖父的決定,去了愛城,只學了一年,愛城鬧起了兵亂,我祖父就趕緊將他接回秦村。金嘴兒回到秦村后,依舊拿著他的那嗩吶,這裏吹吹,那裡吹吹,逗取大家的樂子。等到愛城兵亂平息過後,金嘴兒再不願意回愛城了。我祖父說你不回愛城咋行呢,你再學習兩年,不就準備要去留洋了么?金嘴兒紅了臉,說你要讓我去愛城也行,不過得讓我帶一個人一起去。我祖父奇怪地問,誰啊?誰讓你這麼牽挂著連前途都不要了啊?
蛇姑伺候完了二大爺,三大爺又跟著進來了,三大爺還沒完,四大爺又在外面迫不及待地敲門了……到了天亮的時候,過山風發話了,說好東西也要珍惜著使喚啊,這樣下去,鋼鐵做的美女,也被搗成一堆爛泥了。
瞎子爹娘死了過後,他就跟他的一個隔房的叔叔住一起,那叔叔年過五十了,都還沒找著老婆,一老光棍,脾氣暴烈,動不動就要抽人。瞎子經常被那老光棍揍得滿地找牙。有一次老光棍打狠了,瞎子被打成了個瘋子,光著身子成天野狗樣的在秦村到處跑,夜裡也不著家。所謂人賤命大,瞎子犯瘋病那陣,正是六七月的天氣,六七月的天氣啊,在秦村可是遍地毒蛇啊。人家走路的時候都要打著厚厚的裹腳,手裡拿根竹竿邊走邊敲打,可是瞎子呢,人家赤身裸體,太陽曬了,鑽進樹林了,困了,躺在草叢裡……那都是毒蛇橫行的地方啊!每當大家看見瞎子的時候,都哀嘆,都以為瞎子活不過明天,這見的是最後一眼,但是過兩天你看,人家還好好的,又是跳啊又是唱啊。他吃啥呢?我問。
那過山風雖然身子遭殃了,可是心裏還是清楚,他叫人把蛇姑抓過來問究竟是咋回事,為啥那些沒跟她睡覺的都是好好,睡了的,現在都睡地上,快沒命了。
娃啊,莫要給那女人一張好看的皮蒙蔽了眼睛,她那毒,比一千斤砒霜一萬條毒蛇還要毒呢。我祖父其實一直站在外面的門框邊聽,見金嘴兒還不死心,就走過來,把他牽到跟前,覺得有必要給他說說蛇女家族的事。遠的我不說,我就說近的。我祖父說,你曉得蛇女是誰的女兒么?金嘴兒說,是蛇姑的女兒啊。
他為何回來?我祖父和祖母已經有了預感,隨著懸吊吊的兩顆心一下子跌落了下來,我祖父和祖母都癱軟在地上,有出氣沒進氣地哀號著,完了,金嘴兒完了。
這秦村本來就多毒蛇,尤其是那雞龜兒蛇,要是大水牛被咬上一口,半個時辰不到,也會一命嗚呼的,就更別說人了。在以前,經常有人死在毒牙下,自從道士女兒肯給人治蛇傷過後,秦村就少有人被蛇咬死了。
腦殼裡怎麼會長出條蟲來呢?我父親大惑不解,瞎子悶著個腦袋,看樣子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金嘴兒說,蛇女。
這秦村的老少爺們哪裡見過那陣勢,嚇得不行,但是不吃不喝不行啊,別看那些土匪臉上都堆著笑,身上那血腥味兒嗆人呢。
父親說,道士老婆是不準女兒找男人的。聽說那道士在臨死的時候,曉得自己一旦死去,家中妻子必然會再嫁,女兒必然會遭人欺凌,就配製了包藥粉,讓弟子拿回去讓她們吃了。這藥粉,據說是用陰邪無比的母雞龜兒蛇的蛇毒提煉的,誰敢睡他的妻女,誰就會被染上陰毒。你說那狗道士邪惡不邪惡?道士老婆雖然本事不小,也研製出了那解陰毒的藥物,但是卻沒辦法完全化解。為了不讓自己女兒害人,因此道士老婆就不讓女兒找男人。不過就跟你剛才說的那樣,總會有那色膽包天的吧。他們被道士女兒那美貌吸引了,冒死前去勾引,那道士的女兒正值青春,哪裡受得了沒有男人的煎熬,凡心一動,麻煩事情來了——懷上孕了。
瞎子先是齜牙咧嘴,像在跟誰做鬼臉。最先看見他那表情的是計程車司機,司機笑起來,說,這師傅真逗,跟誰開玩笑呢?我九_九_藏_書父親一看瞎子那表情,著急起來,說,你先別管他,把車開快點,他病犯了。
醫生想了想,說,沒有辦法,只有鑽洞。
瞎子哆嗦了一陣,就雙手抱著自己的腦袋,跟箍桶一樣,使勁把腦袋往攏擠壓,生怕一下子散成五塊八瓣了。瞎子嘴巴里嗚嗚地叫喚著,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牙齒咬得嘎巴嘎巴直響,跟吃老胡豆似的。我擔心地問父親,他能撐得住吧。父親雖然著急,卻一點不擔心,他兩手摁住瞎子,說,不會,他都習慣了呢。
我說醫生說瞎子活不了多久了,他可能很快就會死去的。
那蟲子乳白色,跟一棵發育超級好的豆芽兒一樣,沒有眼睛也沒有嘴巴,看起來很噁心。
到中午的時候,那些沾染過蛇姑的,都開始患病了。當然先是過山風,然後是二大爺,再是三大爺……
醫生說了,晚期。我說,救不了。
我說他那癌症並不是今天才有的,已經形成了好長時間了,不幹咱們的關係。話也不能像你這麼說。父親想了想,說,為啥蟲子沒捉出來就沒看見啥癌症,蟲子一捉出來就發現癌細胞了呢?會不會是蟲子一直在吃那癌細胞,所以就沒看見癌細胞。等蟲子一捉出來,沒蟲子吃了,那癌細胞就又生出來了呢?就跟山上的鼻涕蟲和蘑菇一樣,鼻涕蟲泛濫成災的時候,山上沒一個蘑菇。等到雷公電母劈死了鼻涕蟲,蘑菇就長滿了山林……
我說這是為啥啊。
到了下夜,大家都溜了,帶著娃娃老婆,全跑山上藏起來了。
關於蛇女家族的傳說,金嘴兒不是不曉得。在大家的傳言里,蛇女和她母親,以及上輩的女人,都是那雨後的毒蘑菇,模樣花哨好看,可是只能看,吃不得,也碰不得!
我祖母跑過來,一把抱著金嘴兒,還未開口,眼淚先下來了。她說,娃娃,你咋能說這些話呢?那蛇女,哪裡是你碰得的?
來了幾個醫生,可是我父親一鬆手擦汗,他們就摁不住,瞎子還要在地上打滾,啃地皮,用腦袋使勁磕,磕得鮮血直流還要磕。醫生們都給嚇住了,問這人怎麼了。我父親說他頭疼,受不了這疼,想覓死呢。
我祖父和祖母的精心準備最後還是落空了。李姓家族的,張姓家族的,還有王姓家族的……大家都站了出來反對,不准我祖父和祖母傷害人家蛇女和蛇姑,說金嘴兒那麼做,完全是自找的,他死得也是心甘情願的,再說了,他死的時候留有遺言,不準傷害蛇女她們。
看起來秦村的人是在為蛇女說話,其實都是為了自己。因為如果蛇女死了,那治療蛇傷、蛇毒的技藝就會失傳,秦村今後再有誰被蛇咬了,就肯定活不成了。見不得人心,我祖父和祖母只好作罷。
蛇姑說,你們每一個人逼迫我的時候,我都喊叫過,叫你們別動我,我是有毒的,動不得,可是你們誰都不聽啊。
這過山風也該他命絕,啥地方去不得啊,偏偏跑秦村來。來就來了,偏偏又好那美色。也不管他是魔是鬼,這過山風能夠混出那麼大支隊伍那麼大名聲出來,也算是一代梟雄了吧,走南闖北十多年,也應該是見過世面的。可是他就沒見過像蛇姑那麼漂亮好看的。這過山風一下子就迷住了。當天夜裡,叫人殺豬宰羊,將秦村的老少爺們全部趕到三清觀,他說他高興,遇著了這天下難得一見的美人,也要叫大家和他一起高興。
瞎子說,它在我腦殼裡鑽來鑽去,你在這裏鑽洞,它跑到那邊去了咋辦?醫生說,這的確是個問題,要研究。
這傢伙只在蛇身上寄生,是怎麼跑到他腦子裡去的呢?醫生用鑷子鉗住那蟲子,不停地擺弄著,最後把它裝進一隻瓶子里,說要好好研究研究。等醫生離開過後,我把醫生說的話跟瞎子重複了一遍,說那蟲只在蛇身上有,咋的會跑到你腦殼裡去呢?你是不是吃蛇了?
曼氏疊絛蟲裂頭蚴。醫生說,對,就是這傢伙,現在可以準確的說,就是這東西,曼氏疊絛蟲裂頭蚴。
瞎子的病很快就檢查出來了。這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啊,瞎子的腦袋裡,居然養著一條蟲。瞎子的頭疼,就是這條蟲造成的。
你一直和她在一起?我祖父一聽,急得直跺腳,你沒和她做成啥事吧。做啥事?做啥事?要做成啥事了,娃還能活著站到你面前?我祖母瞪了我祖父一眼,將金嘴兒拉進屋裡,要詳細問問他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