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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酒鬼回家三天後,就高燒不止,直叫喚雞龜兒疼。疼到第二天早晨,就不疼了。酒鬼舒了口氣,迷迷糊糊剛要睡著,猛然發覺胯間那東西有些不對勁,拿手一摸,硬得跟鐵棒一樣,再一摸,他給嚇壞了,大叫起來,我的雞龜兒壞了,我的雞龜兒壞了。家人趕緊跑來一看,天啦,那東西就像一截粗大的樹樁,黑黑的,上面全結了一層厚厚的痂,跟樹皮一樣。到中午的時候,那黑痂開始蔓延到了肚皮上,到了黃昏,就已經生到臉上去了。酒鬼痛苦得直叫家人拿刀來在他喉管上抹一刀,但是誰也沒那膽量啊,於是酒鬼又叫喚拿酒來。酒鬼硬著脖子狠狠灌了一大肚子的酒,心想醉死算了。醉沒醉死,但是只余了一口氣。
你沒睡好。我祖父說,你看,你眼珠子都紅了,跟兔子眼兒似的。主要是你的兒子,他昨天晚上吃了一夜的瓜子,啪嗒啪嗒,咯嘣咯嘣,是有點影響我睡覺的。你看看——東魚抓過我父親,指著他的嘴唇,說,你看看,他的牙齒和嘴唇,吃瓜子都給嗑破了呢。不是說你們村很窮么?這麼會有這麼多瓜子吃啊。
秦村不只蛇這一樣東西啊,還有……麻風病。校長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說,因為毒蛇和麻風病,我們在秦村根本就沒有設立學校,連教學點也沒有。我曉得,我去,就是想在秦村開辦一個教學點。東魚的態度很堅決。校長和土鎮的幹部沒有挽留住東魚,東魚如願以償地到了秦村。
於是東魚回到了愛城。東魚回到愛城,看似離開了潘雪蓮,卻根本沒有,而且遠比過去更為痛苦了。這是因為他每周的星期六下午就要動身,先坐一段路程的車,趕到一個辦事點,然後乘坐那裡的馬匹,再往茶坪趕。到茶坪的時候,已經差不多是深夜了。從傍晚開始,潘雪蓮就一直站在場口的那棵大山核桃樹下,等待東魚的到來。大家都曉得東魚到茶坪的時間不會很早,都勸她回去歇息,說過一陣子再出來迎接他也是可以的嘛。但是潘雪蓮不。大家很是疑惑不解,心裏說這個潘校長,人家東魚老師又不是不認識到家的路,他回來就回來了嘛,回來他曉得自己進屋的,這麼等著盼著,何苦呢?未必他東魚老師到了茶坪還會溜進別人家門?也有好心腸的人願意幫潘雪蓮守候,他們說,潘校長,你白天教書已經很累了,就回去歇息,我們幫你守在這裏,看見東魚老師到場口了,我們就喊你。潘雪蓮依然不。這山裡的人,哪裡曉得潘雪蓮那份心情啊!哪裡曉得潘雪蓮對東魚的那份感情有多濃多烈啊……
母雞龜兒蛇和公雞龜兒蛇不一樣的是,公雞龜兒蛇只吃妾螞癩犢子長魚或者小鳥之類的東西,而母雞龜兒蛇不單對自己的伴侶下手,而且還會對其他毒蛇下手,見了蛇,咬一口,然後麵條一樣吞掉人家。
咳!我父親嘆息一聲,說,都是被那個從愛城來的傢伙給害了的。他把自己害了,把那女人也害了。
我說她啥樣子?我咋就沒一點印象呢?
我一拍大腿,說你不提醒,我還把這事忘記了呢,我正要問你呢。爹,咱們秦村是不是曾經有一個叫東魚的人來過?
來的人越來越多,看著這些人的穿著打扮,東魚大致曉得了他們貧窮的程度。他們中間,除了幾個年紀很大的老婦人穿著雙破爛的布鞋外,其餘都打著赤腳。有許多男人還赤|裸上身,袒露著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前胸和後背,那些半大的娃娃們,無一例外地全赤|裸身體,有個穿著短褲的女娃,赤|裸的胸前,很明顯地已經長了硬核——都開始凸起來了。幾個年輕婦女懷裡摟著娃娃,一點都不顧忌地在東魚面前敞開衣衫,先揪住胸前那碩大的乳|房,撲哧撲哧,往旁邊擠出兩股陳乳,然後塞進娃娃的嘴巴里,繼續瞄著東魚吃吃地笑,間或幾個人把腦袋湊在一起,嘀咕兩聲,乜斜著東魚開懷大笑起來。
她已經投河自盡了……
道士老婆說,道士之死,是因為他作孽太多,天收拾了,我們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你們。我們作為道士的家人,平生沒做多少善事,積怨深重,落到孤兒寡母的地步,被那幾個爛痞子欺辱,也算是報應夠了。可是你們呢?你們這些平日里看起來堂堂正正、仁仁義義、道貌岸然的,為人父,為人母,為人兄,為人嫂……其實全是一群欺凌孤寡、男盜女娼的傢伙!
誰?東魚問。
父親說那個酒鬼沒有死,不過他爛掉了鼻子,瞎了一隻眼,手和腳掉了幾根指頭。但是保全了條性命。後來有人說道士老婆和她的女兒是害人精,要把她們捆綁起來燒死,被酒鬼擋住了。酒鬼說,要不是人家道士老婆當初不念舊恨,發了慈悲,怕是整個秦村的人都死光了。酒鬼還說,現在大家得了這病,就是讓我們記得學好,不要男盜女娼,不要欺凌弱寡……後來的秦村風調雨順,日子過得也很富足,與那道士的老婆和女兒過得也相安無事。
蛇女。我祖父說。
老書記說,別說在秦村辦個教學點,就算是辦所學校,也辦得起來,因為秦村啥都缺,就不缺娃娃,誰家都有四五個。說到這裏,老書記指了指站在一邊的一個黑塔一樣的女人,介紹說那是他隔房兄弟的兒媳,結婚六年,給他隔房兄弟生了四個孫子三個孫女,現在這些娃娃都已到了讀書的年齡。
更有那不義的人,曉得道士有這本事,重金請他幫自己除掉異己。這一年的夏秋,道士連著往秦村送了兩車金銀。到了立冬那天,道士回秦村了,他不是騎馬回來的,也不是走回來的,更不是坐轎回來的,他是躺著回來的,躺在棺材里。跟隨道士一起出門的徒弟說,道士是被高人暗算了,渾身先是癢,隨後生滿了大大小小的疙瘩,緊接著就潰爛了,幾天過後,就一命嗚呼了。道士還沒來得及下葬,他的那些門徒弟子都一鬨而散了。
東魚?哪個東魚?父親反問。
對於雞龜兒蛇,東魚已經探聽清楚了,淘糞同學的那個師傅沒有說謊,在秦村的確是有那麼一種蛇。但是就跟他說的一樣,誰也沒見過那蛇啥樣子,因為見過的人,都死了。
後來大家議論說那不是天火,而是人為的,不是張家誰乾的,就是李家誰乾的,或者是安家誰乾的,也可能是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共同下的手。這麼干,主要是為了圖個心安理得。因為不管道士的德行如何壞,但是這些田土畢竟是人家的,把道士一家弄個死絕戶,這些田地九_九_藏_書才算真正的沒有主,沒有主的東西,才可能是自己的東西。現在看著道士的妻女在秦村哭哭啼啼地走來走去,大家都感覺到眼睛里難受,跟扎了根刺似的,心裏也都不坦然,好像有啥擱在上面了,鬧心。
父親說,就是那個不|穿衣服的瘋女人啊,成天在村子裏面晃蕩來晃蕩去……
你曉得那蛇?我祖父說,你放心,如果你真被那蛇咬了,是你命中活該。你見過那蛇么?東魚問。
大家找了見證人。這時候酒鬼的酒要半醒了,想著那幾個爛痞子的死,多少有點心虛了。但是話已出口,自己要是不去,那兩畝田地就要跟人家姓李了,於是硬了心腸,又灌了一壺酒,趁著酒興,去了三清觀。
秦村張姓人家有個酒鬼,原來租了道士十幾畝好地,辛苦耕耘著,一家人的日子勉強混得過去,那個時候,他不耍錢,也不好酒。道士死了過後,那十幾畝好地都歸了他所有,不再繳租,欠道士的錢糧也一併忘記了,那日子陡然間就好了起來,成了秦村數得著的富裕戶。錢糧一多,那張姓人家的嗜好也出來了,開始耍錢,開始酗酒,一醉,就跟條瘋狗似的在秦村裡遊盪。
蛇女?蛇女是誰?東魚問。
我祖父笑了,說,他哪裡是吃瓜子,他是在嗑那些虱子和蛤蚤呢。你說的他是在吃虱子和蛤蚤?東魚驚奇地看著我父親,就像看一個剛從山上下來的怪物。
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師婆跳假神。這啥樣的師傅,就必定會帶出啥樣子的徒弟來。道士品行差,他的那些弟子也沒一個好貨,他們在離開三清觀的時候,將道士積攢在道觀里的錢糧全部搜刮一空。有幾個在離開秦村的前夜,還鑽進道士家中,把道士的老婆和女兒都趕了出去,將金銀細軟搶劫一空,最後索性放了一把火,將房屋燒了個乾淨。
還行。東魚的眼皮紅腫著,眼珠子布滿了血絲,他一邊說,一邊在身上使勁撓著,齜牙咧嘴的樣子,我父親真想馬上去把他心儀的那個小女人叫來,把秦村那些小媳婦大姑娘叫來,讓她們看看東魚那狼狽的可憐樣。
等到酒鬼悠悠地清醒過來的時候,聽說了一個消息,就是李姓人家已經死了。過了一陣子,說李姓人家的小老婆也死了。又過了一陣子,說李姓人家的大兒子也死了。酒鬼笑起來,說,李姓人家的小老婆必然是和他的大兒子有奸|情。酒鬼暗自慶幸,自己老婆幸好醜陋,品行也不錯,不是在外面來事的貨。酒鬼心想,要是自己老婆漂亮一點兒,自己必然要跟她做那事,等於就把那陰毒傳給她了。因為自己老婆漂亮,必然會有人暗中勾引,她要吃不住跟人家來了那事,就等於……
我父親沒有理會東魚,依舊嗑那些虱子和蛤蚤。我父親漫不經心地邊數邊嗑,這一夜,他嗑的遠比那個冬日的中午和那個深夜嗑的加在一起多多了,具體的數目我父親說他以前還記得,但是後來忘記了。父親說他第二天起來的時候,都問他是不是牙壞了,因為他的嘴唇上全是血漬。
從愛城來的,是個教師,個頭高高的,他到咱們秦村,是為了抓那雞龜兒蛇……我說我這些天就在東魚那裡啊。
我祖父點點頭。
這天晚上大家在一起議了議,決定把學校辦到三清觀。
你應該見過她的啊。你沒見過蛇姑,你也見過蛇女啊!我父親說,她才死了多少年呢。
酒鬼說,我咋沒睡,只不過我沒睡上道士女兒罷了。但是有言在先,說睡上道士家的女人就行,你把田地輸給我吧!
有一天晚上,幾個爛痞子跑到三清觀,將那兩個可憐的女人強|奸了。兩個女人凄厲的慘叫和呼救聲,貓頭鷹一樣飛遍了整個秦村。但是秦村的人誰也沒有出門去幫忙,都側耳聽著,無動於衷。過了幾天,人們遠遠地看見那兩個女人,她們就跟沒事的人一般,在道觀外面的田地里耕作著。但是那幾個爛痞子卻遭了殃,先是從他們的下身開始生長硬痂,很快就長滿了全身,動一動,就皸裂,鮮血直流,疼得一個個鬼哭狼嚎,不些日子就都死了。
酒鬼嘆息不止,叫家人將他抬著,送到三清觀。見了道士老婆,酒鬼掙紮下了地,磕頭猶如搗蒜,哀求說只要她肯放過自己家那獨苗苗,自己就算被千刀萬剮,也是肯的。隨著酒鬼的磕頭,他身上那些結痂的地方都皸裂開了,尤其是那些關節,破裂開來,鮮血流淌著,把酒鬼濡染得跟個血人一樣。酒鬼前腳一到,那些張姓人家的,那些李姓家族的,安姓家族的,王姓家族的,趙姓家族的,錢姓家族的……都蜂擁而至了,他們在三清觀前跪了一片,就像一片成熟了的倒頭的莊稼。
我祖父是我們家族的驕傲,也是秦村的驕傲。小時候聽著關於我祖父的故事,再看看我的父親,我一直納悶著,我祖父咋會養出我父親這樣的兒子來呢?我祖父的一生充滿傳奇。解放前夕,一股國民黨兵被解放軍追到秦村,又渴又餓,我祖父熱情地將他們招呼進屋,讓我祖母給他們煮稀飯吃。我祖母在屋裡煮稀飯,我祖父就在門外的小溪邊摘巴豆。那些國民黨兵問我祖父摘那東西做啥。我祖父說那是菜,怕飯不夠,給他們熬在稀飯里。那些兵一聽還都高興。我祖父真的將那些巴豆熬進了稀飯里。稀飯煮好過後,我祖父跟他們說,你們快吃,吃了就趕緊走,我們先出去躲躲。那些國民黨兵感激不盡。我祖父將家裡人藏起來過後,就趕往土鎮,半道上恰好遇著了追剿的解放軍。我祖父跟解放軍說,那些國民黨兵已經被他生擒了。一鍋巴豆稀飯,生擒四十多個國民黨兵,由此也成就了我祖父的英名。我祖父因為抽羊角風掉進水裡淹死後,我父親就開始不務正業了。龍生龍,鳳生鳳,耗子養兒會打洞,想著我父親禍害鄉鄰的種種惡行,人們無比懷念起我祖父來,並且為我父親是不是我祖父的血脈進行種種猜疑。
就這樣,酒鬼睡上了。那李姓人家只有自認倒霉。轉念一想,竟然怨恨起道士家那女人來,就這樣輕易地順從了酒鬼,白白讓他佔了便宜,也害自己丟了一畝好田地。李姓人家鬱悶不已,回家喝了兩口酒,竟也學著酒鬼的樣子,在褲帶上藏掖把刀子,直奔三清觀去了。
那個廟裡……也有這麼多虱子和蛤蚤么?東魚打了個冷戰—不寒而慄——他只感到昨天晚上癢得無法入睡,但是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虱子和蛤蚤,竟然把一個少年read.99csw.com的嘴巴都吃得泛血光了。
為了驗證所言並非杜撰,老先生找了一本叫《聊齋志異》的古書,誦讀了一篇名叫《青城婦》的文章:
東魚到的時候正是傍晚。秦村人那時候依然保持著一天只吃兩頓飯的習慣,早上和傍晚。這樣在秦村人看起來是非常合理的,因為早晨吃飽了,有利於耕田種地,而傍晚吃飽了,則有力氣睡覺。睡覺在秦村人看來和耕田種地一樣是很重大的事情,睡覺不單純是為了睡覺,而是為了繁衍生息,只有力氣足,精力旺盛,才可能種下富有生命力的種子,才可能生長出蓬勃招展的苗,家族香火才可能得以頑強地繼續下去。因此這傍晚的一頓飯,秦村人是從來都不會馬虎的,他們做得很認真,那煙火自然也非常旺盛。東魚看著面前翠綠得如同碧波蕩漾的樹木、竹林和莊稼,看著那些裊裊炊煙慢慢散漫成霧靄籠罩在秦村上空,感到一種神秘的氛圍正慢慢瀰漫著……
那雞龜兒蛇咬了也能治療么?東魚問。
秦村的女人們每天多了一件事,就是告誡自己家中的男人們,萬萬不可招惹道士的妻女,她們遠比傳說中的狐狸精白骨精兇殘百倍,一旦碰碰,定會慘死。
在秦村,除了道士的老婆和女兒,所有的人都按捺不住臉上的喜悅。刻薄的道士能有今天,也算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了,最讓人高興的事是那些門徒在燒掉道士房屋的時候,也將那些地契押條借據一併燒了個乾淨。秦村的張姓人家,李姓人家,安姓人家……所有的人,在今後的日子里,都將為自己耕作田地了,那些原本屬於道士的田地,都將姓張了,姓李了,姓安了……
東魚要求離開茶坪的原因,他跟潘雪蓮說,是因為在茶坪查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資料,茶坪太過於閉塞了,不通廣播,報紙上的消息,要三天過後才曉得,啥事情都要比外面慢半拍,這很不利於他的研究。東魚要求潘雪蓮跟他一起離開茶坪,到愛城。東魚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完全掌握了潘雪蓮,他曉得潘雪蓮現在對茶坪的感情已經很深了,茶坪的教育事業在潘雪蓮的規劃和努力下,已經成為了遠近有名的典型,對於茶坪教育的未來,潘雪蓮還有著更為宏偉的藍圖,當然,即便是潘雪蓮樂意離開茶坪,茶坪的那些感情淳厚的老百姓也不會輕易放她,他們可能會不約而同地趕到茶坪完全學校,讓自己的兒女齊刷刷地跪在她的面前,哀求她留下。潘雪蓮是個心腸很軟的人,這個最受不了別人眼淚的女人,這個虛榮心非常強烈的女人,在這個時候,她肯定會顯得猶豫難決的。在這個時候,東魚說他只需要安慰幾句,說些「你暫且留下吧,等等我在下面安定了,就上來接你」或者「看來人民比我更需要你啊,你就教完最後一學期吧」……之類的話,潘雪蓮肯定會含淚留下的,她會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偉大了,東魚也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這天下果真有那麼毒的蛇!東魚大喜過望。
費邑高夢說為成都守,有一奇獄。先是有西商客成都,娶青城山寡婦。既而以故西歸,年余復返。夫妻一聚,而商暴卒。同商疑而告官,官亦疑婦有私,苦訊之。橫加酷掠,卒無詞。牒解上司,並少實情,淹系獄底,積有時日。后高署有患病者,延一老醫,適相言及。醫聞之,遽曰:「婦尖嘴否?」問:「何說?」初不言,詰再三,始曰:「此處繞青城山有數村落,其中婦女多為蛇交,則生女尖喙,陰中有物類蛇舌。至淫縱時則舌或出,一入陰管,男子陽脫立死。」高聞之駭,尚未深信。醫曰:「此處有巫媼,能內葯使婦意盪,舌自出,是否可以驗見。」高即如言,使媼治之,舌果出,疑始解。牒報郡。上官皆如法驗之,乃釋婦罪。
卻有人不信。
對於人來說,貪婪演化到最後,往往會成為葬送自己的墳墓。道士因為貪婪,他搞錢的手段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道士本身就是個有本事的人,他會喚蛇,會支使蛇兒,如果有誰被蛇咬了,他在治療人家的同時,還會將那咬人的蛇喚出來,訓斥一頓,叫它今後萬不可再傷人。你瞧瞧,這本事多好啊。可是後來道士把這法子用到歪處去了,專門支使那些毒蛇去咬有錢人,等人家找到他求治的時候,他就昧心地訛人家的錢財。有人見他不順眼,要想收拾他,這消息要是被他曉得了,他就會放出那雞龜兒蛇來,指使它去把人家咬了,那雞龜兒蛇可是天下最毒的毒蛇,凡被雞龜兒蛇咬過的仇家,沒有一個能僥倖活下來。
賭就賭,老蛇醫年歲大了,但是火氣不小。其實這主要是因為他在秦村的權威地位受到威脅。這天下耍蛇的抓蛇的,冒著性命耍蛇抓蛇的目的其實只有一條,就是為了賣自己的蛇葯。那道士聲稱自己敢抓那雞龜兒蛇,明擺著的是挑釁嘛,是要搶奪自己在秦村的飯碗嘛!老蛇醫叫人請來道士,說如果你真抓住雞龜兒蛇了,我就關了我的藥鋪子,要是輸了么,你就離開三清觀早點上路,滾出秦村。道士呵呵一笑,說,如果我真抓住雞龜兒蛇了,我要你做我的丈人,要輸了么,我滾進草堆里,叫那些毒蛇兒把我吃了!
我看著父親,期待著他的下文。
但是潘雪蓮的決定讓東魚完全慌了手腳,沒想到東魚的要求剛一出口,潘雪蓮立馬就答應了,她問東魚啥時候走,還說關於那些調令啥的,不要東魚操心,她會讓自己的父親安排妥當的。東魚還沒回過神來,潘雪蓮就已經在收拾東西了。那些茶坪的幹部和老百姓曉得消息后,都來挽留潘雪蓮,儘管沒有誰做出下跪作揖的動作,但是大家的話語都非常誠懇真切,有人還掉下了眼淚。然而潘雪蓮的態度非常堅決,她說她必須跟東魚在一起,因為東魚需要她的照顧,她和東魚的感情不允許他們分開。
到了第二天的前晌午,東魚就必須要離開了,他要不趕在這個時間或者更早一些走,他趕到下面那個辦事點的時候,就會錯過最後一班開往愛城的客車。東魚趕到茶坪的時候,已經是筋疲力盡,一夜折騰過後,更加精疲力竭了,回到愛城過後,起碼要上兩三天時間,從身體到心理,才可能得到恢復。
怒罵歸怒罵,詛咒歸詛咒,道士老婆最後還是耐不住大家的哀求,給了那解陰毒的藥物。秦村人幾乎都吃了,慢慢的身上的那些黑痂消退了,也有那中毒很深的,沒有九*九*藏*書消退完全,在身上某個部位還殘留些,並且遺傳給了後人。我問父親,我記得我的那個四大爺和七大叔臉上的那黑痂,是不是就是被遺傳下來的。
除了這個女人,你在外面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女人?父親問。
父親說,那你一天班不上,跑啥地方去了?多晚也不回來。
道士的野心很大,他企圖從秦村出發,把貪婪的觸角慢慢伸向土鎮,伸向更遠的愛城,把自己的三清道觀修建成天下最大最富麗堂皇的道觀。他甚至在道觀裏面給自己修建了一座殿堂,並且在裏面為自己塑一尊金身——左手托著裝靈丹妙藥的葫蘆,右手抓著一條張著血盆大口,吐著舌頭的雞龜兒蛇。道士要像騎青牛的太上老君那樣,也享受人間煙火,名傳天下……道士曉得要實現自己的夢想,單靠在秦村壓榨是不行,必須得走出門去。每年的夏秋季節,道士就背著一個很大的匣囊,帶著他的弟子,走出秦村,雲遊四方。道士的匣囊裏面,裝的是只有秦村才產的雞龜兒蛇和蛇葯。到了立冬的時候,道士就回來了,他匣囊裏面的那些毒蛇和蛇葯,已經換成了幾車幾擔金銀珠寶。那些金銀珠寶,道士一方面用來修繕三清觀,營造自己的殿堂,一方面用來購置田產。
怕大家聽不懂,老先生又費力地將文章翻譯成白話文,一一講述,重點地方,重複再三。
這實在叫東魚高興。東魚提出要去土鎮工作,說土鎮的工作條件雖然沒有茶坪艱苦,但是那裡據說很缺教師。潘市長不答應,他說你就到愛城,你要清楚地曉得你是為啥離開茶坪的。潘市長說,儘管他對東魚是不是研究得出來蛇葯保持懷疑,但還是決定幫助一下他,努力創造條件滿足他。
不過也不能完全怪人家,她自己本身就是個害人精,父親斜了我一眼,說,你曉得么?在我上面,還有個大哥,就是死在她手裡的。
結果是老蛇醫輸了,那道士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老蛇醫家後面的林子里抓出了一條三尺多長的雞龜兒蛇。老蛇醫看了大驚失色,心想這道士是救了自己一家的性命呢,要是自己或者家人在哪一天與那雞龜兒蛇狹路相逢,被咬上一口,就算自己是蛇醫,有那麼多的藥物,也無法回天啊。
既如此,人們開始對道士的妻女懼怕得很,傳說出各種各樣的話語,大抵都是她們胯|下的東西生長得如何奇怪,裏面有鉤有刺,還會流出比砒霜厲害百倍千倍的東西,那就是陰毒,流在地上,寸草不生,流在水裡,魚滅蝦絕。據說她們坐過的板凳石頭,起身後都會留下一個窟窿,那是被毒的。
難道,難道你也有潘校長那樣的本事?校長說,聽說她在茶坪,啥毒蛇都傷不了她,她還能救被毒蛇咬了的人?但是,就算她去,我們也不放心啊,因為秦村的毒蛇,遠不是茶坪那些毒蛇可以比較的,那裡有很多毒蛇連名字大家都叫不出來,還有一種大家雖然叫出名字,但是誰也沒見過它……我曉得,叫雞龜兒蛇,我去,就是想見見它啥樣子。東魚說。
父親說,東魚來的那天晚上,他也在家裡。當時他只感覺到東魚的個頭很高,整個秦村,是沒有誰可以高過他的。東魚留給我父親的還有一個印象,就是他的牙齒很白,而且愛笑,對誰都是一張笑臉,露出一口潔白好看的牙齒。父親說,那天晚上東魚還是跟他睡在一起的。父親的床上蛤蚤和虱子太多,東魚那天晚上幾乎是一夜沒有睡,他坐起來,把他帶的一本書翻得稀里嘩啦直響,但是翻了也白翻,因為我父親的屋子裡根本沒有燈盞。他試圖湊到小小的窗戶邊,借外面那慘白的月光看看書,月光畢竟是月光,連蛤蚤都看不清楚,又哪裡看得清楚比蛤蚤大不了多少的字呢?我父親聽見東魚一聲嘆息過後,將手裡的書往邊上一扔,又是一聲嘆息。
道觀里都是泥菩薩,虱子和蛤蚤要是去那裡,怕只有餓死的。我祖父說。那我晚上就住在道觀里吧。東魚說。
你在吃啥東西?瓜子么?東魚問我父親。
東魚告訴我,他到秦村其實是分成兩步走的。第一步是到愛城,第二步是到土鎮,到了土鎮,要去秦村也就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了。
那有啥?我就是奔那些毒蛇去的啊。東魚說。
東魚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像秦村那樣美麗的村莊。秦村的地理很特別,兩條山脈一左一右將它挾裹成一個帶狀,而一條被稱之為秦河的河流又將它從中劈成兩半。河不寬,但是河水清澈徐緩,河堤上全是翠竹垂柳。越過河岸兩邊宛如明鏡一般的水田,就是茂密的樹林和竹林,農舍就掩映在那些翠綠的樹竹後面。這些農舍大都依靠那些生長著茂密樹木的山丘修建,山丘徐徐上升,最後上升成為兩條帶狀的高大的山脈。
有毒蛇就有蛇醫。秦村有一個遠近有名的老蛇醫,這人本事大得很,誰要是被蛇咬了,只要說在啥地方,在啥時候,他就曉得是啥蛇咬了你,是不是醫治得活。有一年,秦村來了個耍蛇的年輕道士,住在三清觀里。他對人揚言,說到秦村來,就是為了抓那雞龜兒蛇來製藥。老蛇醫聽了,笑起來,他認為那年輕人是在吹牛,因為那雞龜兒蛇被稱之為奪命閻羅,但凡是見過它的,幾乎沒有人活下來,誰還有膽量抓它?話傳到那道士耳朵來,道士說如果老蛇醫不相信,他願意和老蛇醫賭上一賭。
這樣痛苦的日子,東魚過了兩年時間。這兩年裡,東魚對潘雪蓮的憤恨是無以復加的,他必須採取果斷的措施,以最快的速度,除掉潘雪蓮。東魚痛苦得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在去茶坪的路上,有好幾次他都想縱身一躍,離開馬背,跳進旁邊那深不可測的河道里,再沒有比逃離潘雪蓮更讓自己愉悅的事情了——哪怕是選擇粉身碎骨的死亡。
我忍不住笑起來,我說你是不是又看出啥了?
這一日,酒鬼又喝得差不離了,在路上飄飄悠悠跟只斷線的風箏似的。遇著一李姓人家,李姓人家問酒鬼哪裡去。酒鬼嘴巴一咧,呵呵一笑,說,去睡道士的老婆和姑娘。李姓人家藐視他,說酒鬼你有那膽量?酒鬼脖子一梗,說,誰說我沒膽量?我還怕道士家女人把我雞龜兒給我啃了不成?李姓人家笑說,就是人家送給你睡,你也不敢!酒鬼嗤鼻一笑,說,我還不相信她那東西裏面還長的有牙齒不成,未必會一口給我啃了!李姓人家說,牙齒倒可能沒有,不過聽說那是個毒東西呢。酒鬼說,read.99csw.com誰肯相信呢,你看看道士老婆和那姑娘,個個生得油光水滑,鮮鮮亮亮的跟仙女一樣,睡一睡,得要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才行,我就修了八輩子福氣,我就要去睡睡。李姓人家說,你要真敢去睡,我輸你一畝好田。酒鬼眼睛一亮,說,我要不敢去睡,我輸你兩畝。
兩個時辰過後,酒鬼回來了。酒鬼顯得很興奮,他掏出自己的那東西,叫人都過來看,說,你們看看,我這雞龜兒還不是原來那樣子么?
東魚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他顯得很狼狽,簡直不曉得如何面對了。就在這個時候,潘雪蓮的父親發話了。潘雪蓮的父親這個時候已經是愛城市副市長了,大家都叫他潘市長。「我必須跟東魚在一起,因為東魚需要我的照顧,我和東魚的感情不允許我們分開。」潘雪蓮說的這段話傳到潘市長耳朵里的時候,潘市長勃然大怒,他叫人先掛通到茶坪的電話,然後搶過話筒,拍著桌子大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這事情傳得很快,遠近好多人都曉得了。有人不信這個邪,說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怪事,女人嘛,長那東西不是讓搞的么?咋會搞了就死人呢?咋可能有毒呢?有個學問很深的老先生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個老先生是個舉人,據說曾經被放過知縣,做得一手好文章,寫得一手好字,家中藏書像河道里的鵝卵石一樣多,天下事物,就沒有他不曉得的。老先生翻了幾天書,最後查證出這樣的女人不單秦村有,也不單現在有,之前在別處也有過,她們那下身確實有毒,名曰「屄毒」,因為太難聽,普遍的叫法是「陰毒」。
這天晚上的那些蛤蚤和虱子,也像秦村的那些年輕女人們一樣,變得格外躁動不安起來,它們一波接著一波地向東魚,向我父親發起攻擊。我父親從我祖母身上掉下來開始,就和蛤蚤虱子遭遇了,被咬了這麼多年,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疼,要是哪個晚上不被蛤蚤和虱子咬著,我父親是很難入睡的。但是東魚不一樣,他可能見過虱子和蛤蚤,但是肯定沒見過有這麼多的虱子和蛤蚤。他被咬得煩躁不安,外面那清冷如水、明如玉盤的美麗的月亮,在他的眼裡,已經變得暗淡無光了。東魚開始撓身上的那被虱子和蛤蚤咬過或者正在咬的地方,哼哧哼哧,嘩嘩嘩……東魚撓得很厲害,下手非常重,床都搖晃起來了。
經過父親這麼一提醒,我記憶閘門被慢慢打開了。我點點頭,我說我記得了,記得那個女人了,我聽娘說,我的弟弟,就是被她帶走的。娘說,她是一個很邪惡的女人。
那裡有毒蛇,一年四季都有,聽說冬天都有被毒蛇咬死的。校長驚魂未定的樣子,好像他才剛剛從毒蛇窩子里逃生歸來。
秦村毒蛇特別多。人家都說蛇越毒,膽子越小,但是秦村的毒蛇膽子卻特別大,它們總是藏在路邊的草叢裡,藏在莊稼地里,有的甚至跑進你的家裡來咬你。尤其是雞龜兒蛇,它要是看見人了,還要追著來咬你,它跑得快,在平地上還好些,要是在草叢上,它就跟飛起來了一樣,幾乎是沒有人逃得過它的毒牙。而雞龜兒蛇中,母蛇的毒性更大,它絕對稱得上動物世界中最兇殘最惡毒的傢伙,每當有公蛇和它交配完畢,剛要抽身離開,馬上就會被它死死糾纏,一口咬住脖子,公蛇立馬就跟麵條似的軟耷耷的,然後一點一點地被吞進肚子。
我父親以為東魚經受了那一夜的痛苦,第二天就會趕緊離開。但是我父親看錯了東魚,東魚那神態,他是準備把自己當作一根木楔子,深深地敲進秦村的泥土裡。
酒鬼正想著,聽說秦村又有人死了。忽然,酒鬼的老婆哭泣著沖了進來,告訴他,說兒子也出事了,身上開始結痂了。酒鬼一聽,嚇了一跳,說他才十四五歲,跟誰惹的事?酒鬼老婆哭泣說,我剛才問了,是隔壁王家的大媳婦。王家大媳婦呢?酒鬼問。
遠遠的聽見駝鈴聲,潘雪蓮就曉得那是不是東魚上來了。如果是,她就會一邊喚東魚的名字,一邊迎上去,然後牽了馬,送到馬夫那裡喂。又趕緊回來,將站在門口的東魚領進屋子裡,打了熱水,端了早準備好的豐盛的晚餐,再允許他喝少許酒……
選擇了一個時間,東魚上了趟茶坪,先把所有的溫情激|情掏了出來,融化了潘雪蓮,然後跟她說了那雞龜兒蛇的事情。潘雪蓮幾乎是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東魚的要求,說關於調到土鎮的事情,就由她跟潘市長說,她要東魚好好地找那蛇,暫且把她擱置在一邊,全身心地去找那蛇,等找到了那蛇,研究出了蛇葯,他們就可以終身相守,永不分離了。東魚感激不盡,極盡能力,又完成了一次。東魚到了土鎮。因為是愛城潘市長的女婿,又是名牌大學的科班生,大家對他很是敬畏。當聽說東魚要求到秦村去的時候,土鎮中學校長的臉都變色了,顫聲說,你為啥要到那麼個地方去?你咋能去那個地方?
道士老婆和她的女兒哭泣不止。
李姓人家不相信,酒鬼就給他說了自己是咋的咋的睡上的。酒鬼去了三清觀,抓住道士女兒就往地上摁,被人一鋤頭敲翻在地。酒鬼爬起來,揮舞著早藏掖在褲帶上的一把短刀,要去刺那敲自己的人。那敲酒鬼的,是道士的老婆。道士的老婆問酒鬼,你來這裏幹啥?酒鬼給這麼一提醒,猛然想起自己來這裏的目的不是為了殺人的,就說,我來這裏,是要睡你們。道士老婆讓女兒走開,然後跟酒鬼說,你要睡,就睡我吧,我順從你,你放過我的娃娃吧。酒鬼一聽,心想要是自己不答應,這女人肯定會跟自己拚命的,與其那樣,還不如將就,再說這女人遠比自己家裡那又黑又肥的女人強多了……
沒有了房屋,道士的妻女就住進了三清觀,剛住進去不幾天,就發了一場天火,將三清觀燒了個大半。
後來那道士成了老蛇醫的女婿。既然是了一家人,老蛇醫將平生所學,盡數傳給了道士。道士因為敢抓那雞龜兒蛇,成了秦村的英雄,他住進三清觀,成了觀主。老蛇醫一死,道士的卑劣德行終於暴露了出來,他開始提高治療費用,沒錢醫治的,就用土地抵押。幾年瘋狂的斂財,秦村大片好田好地,都成了他道士名下的了,秦村裡的安姓人家,張姓人家,李姓人家……都不過是租賃他土地進行耕種的佃戶。
我祖父搖搖頭,說沒見過,但是有人見過。
可是那地方蛇多啊。我祖父說,九_九_藏_書不過你也別怕,前世債,今生孽,蛇咬三世冤,虎咬對頭人,你人這麼好,肯定不會遭蛇咬的。當然,如果你被蛇咬了,也不用害怕,我們這裡有人可以幫你治療。
東魚的到來,讓整個秦村都沸騰了。大家都趕到老書記家裡,要見見這從愛城來的人。見大家一邊看自己,一邊竊竊地笑,東魚有些局促不安。老書記安慰他說,這很正常,因為這秦村很少有外人來,就更別說愛城那麼個大地方的來人了。老書記還說,上次有兩個從愛城來的女人,說是給秦村的人檢查麻風病,原來計劃是檢查三天的,可是人家只呆了半天就走了。這是因為整個秦村的人,都圍著人家看,眼睛看著,嘴巴也不閑,他們指指點點地猜想人家的身體是不是跟秦村女人的身體一個樣子……最後那兩個女人吃不住被秦村人這麼看,這麼說,就跑了。
父親點頭說是。他說其實不僅我們家四大爺和七大叔有,還有八爺和五嬸,包括三婆和九娘……多了去,當然不止我們家族的人有,張姓家族和李姓家族的人也有,還有王姓家族,趙姓家族,錢姓家族……他們發病的時候並不疼痛,只感覺木木的,掉眉毛,掉頭髮,然後手腳變形,嘴歪眼斜,流哈喇子,最後才結痂,有些還在不知不覺中把手指和腳趾弄掉了。解放初的時候,有人說那是麻風病,要把得病的人燒了。要真燒,那還得了,秦村五個人中,就有一個人是那癥狀呢。解放后,有人說那又不是麻風病,是另外的一個啥病……我問父親,那個酒鬼最後死了么?
你沒睡,雞龜兒當然還是原來的樣子了。李姓人家說。
天火那天晚上,風很大,大家以為會一股火焰就將整個道觀化為灰燼,可是中途的時候風突然住了,幾個炸雷後下起了暴雨。火很快滅了。這是天意。道士的妻女就住在三清觀里,種著道觀旁邊的一點土地,勉強度日。她們不與秦村的人來往,秦村的人也不去三清觀繳租,更不去那裡燒香,如果這樣相安無事下去倒也不錯,可是偏偏有那些遊手好閒的人,欺負人家沒有男人,住的地方又偏僻,老想去佔便宜。那道士的老婆雖已過中年,但是面容姣好,再加上這麼些年養尊處優,更顯得風韻猶存,而道士那個女兒,也到了出閣的年齡,生長得跟朵花兒一樣,出外隨風一招展,就要香飄十里,逗惹得那些痴蜂浪蝶口歪目斜,中風了一般涎水四流。
昨天晚上還住得慣吧。我祖父問東魚。
這傢伙真笨,不曉得他曉不曉得,那被虱子和蛤蚤咬過的地方,要是撓破皮了,是很難好的,要流黃水,要潰瘍……我父親暗自高興,一幸災樂禍,他也睡不著了。因為睡不著,我父親就開始抓起虱子和蛤蚤來。我父親說他平時只是難得和那些虱子蛤蚤作對,要真收拾它們,其實非常簡單。我父親和他的那些夥伴在一起的時候,就抓虱子和蛤蚤,他創造了很多個誰也無法超越的紀錄,他曾經在一個冬日杲杲的中午,抓了三百多隻虱子——白天很少有蛤蚤,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里,他曾經抓了六百多隻虱子和蛤蚤。這天晚上,我父親再次展示了他那超乎常人的本領,他把手伸進被窩,伸進的自己的頭髮里,伸進自己的褲襠里,每一下都準確無誤抓住一隻虱子或者蛤蚤,有時候一下還能抓住兩隻,三隻,或者更多。抓住這些傢伙過後,我父親就會非常準確地把它們丟進自己的嘴裏,用嘴唇噙住它們,或者用唾沫豐富的舌頭沾粘住它們,然後輕巧地送到牙齒上,咯嘣一下,它們就玩完了。以前我父親曾經非常氣憤地想,既然你們吃我的血,我就把你們連血帶皮肉一下子全吃進肚子里。但是後來感覺有點噁心,就不把它們咽到肚子里了,就隨口吐了出去。這個晚上,我父親就像一個倚在門框上那無所事事的閑婦在嗑瓜子,啪嗒啪嗒,咯嘣咯嘣,嗑那些虱子和蛤蚤。
我咋就去不得了?東魚奇怪地問。
這兩年時間里,東魚已經曉得了秦村的準確位置。秦村屬於土鎮管轄,秦村是土鎮最為偏僻和遙遠的一個村落,不通車,也少有馬匹,人們來往土鎮,都是走路。據說秦村非常貧窮,解放這麼些年,那裡的人依然習慣一天只吃兩頓飯——因為沒有吃的。而且夫妻合穿一條褲子——如果妻子出門,那條褲子就由妻子穿,丈夫在床上獃著,如果丈夫出門,則妻子就在床上獃著……在跟別人打聽到的關於秦村的話語中,東魚聽到了太多的只屬於秦村的極度貧窮、極度落後、極度不開化的故事。但是就這麼一個地方,東魚卻非常嚮往。
潘市長做主,不由分說地將東魚和潘雪蓮分開了。潘市長說,這樣做,是為了鍛煉兩個人的革命工作意志和革命工作的能力。再不能兒女情長了!潘市長最後很嚴厲地說。
我父親說他那天晚上對東魚是一點都不感興趣的。從某種程度上講,東魚還讓他感到非常厭惡。我父親已經預感到,像東魚這樣的人,必然會使得整個秦村都不安寧。那天晚上,我父親的眼光只注意到一個人,那個人原來是和他有約在先要去秦河邊抓水蜂子的。他們經常深夜去抓水蜂子,然後找了柴草燒烤來吃,他們的感情就是通過幾年抓水蜂子的時間積累起來的。但是這天晚上東魚來了,那個人就不願意跟我父親去了,她要看東魚。我父親注意到的那個人,是個女人,是個剛剛穿上衣服的小女人,比我父親小一歲。我父親在一年前就情竇初開了,他意識到和自己抓水蜂子的這個女人,將來定會成為自己的老婆,他必須從現在起就開始保護好她,看管好她。情竇初開的我的父親,曾經有很多次向那個小女人做出「愛」的暗示,努力表露自己的情懷,但是那個小女人根本不懂。我父親曉得她還小,那男女間的事情,得需要自己慢慢地開化和引導。但是這天晚上,東魚到來的這天晚上,我父親看見那個小女人立馬就開了「情竇」,她看東魚的眼神是那麼含情脈脈,一張小臉不時紅一陣,白一陣。和這個小女人有同樣神情的,在那天晚上,我父親還發現了幾個。東魚是瘟神,東魚讓她們突然間就病了。東魚是種豬,讓這些母豬們一聞到他的氣味,突然一夜之間就都發了情。
蛇女是誰?我祖父在心裏暗暗冷笑一聲,心說,到時候你就曉得蛇女是誰了,蛇女是一個比母雞龜兒蛇還要毒的女人!
我父親說,那老書記,就是你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