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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對,他就說他是你爹,可能不會有假冒吧。小顏說,他在你家門口坐著呢。小顏告訴我,我爹先去了我的家,看家裡沒人,等了一陣子就去了電視台找我,恰好遇著了她。
我搖搖頭。
你開槍了嗎?我問。
我父親剛剛離開,那些圍觀的人群還沒散去,我就聽見了又一陣吵吵嚷嚷,聲音是從我家的方向過來的。人群就像聽到喚食聲的鴨子,噗嚕嚕地就往我家方向跑去。
因為掌握絕技,我父親和他老庚最喜歡偷竊的就是雞和鴨,因為這東西好處理,賣不掉可以自己煮著吃。我父親和他老庚的褲帶上,總是掖著一根布口袋。他們兩人經常在上午的時候睡覺,到下午才出門,先去踩好點,然後等到黃昏雞鴨歸圈的時候才下手。如果收穫不錯,他們就會連夜趕往集鎮,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坐進餐館,喝得醉醺醺的了。
我父親就這麼在瞎子的眼皮底下鑽進了他的家門。
我問父親,這次帶瞎子到愛城來,是不是也是母親的意思?
牛警官一笑,說,你別急,你會曉得的。牛警官伸出雙手,張開指頭,做了一個「合攏」的手勢,說,我已經包圍他了,啥叫瓮中捉鱉,我馬上就會讓你看見!你幫了我大忙了!
瞎子,他是畜生,你就不要做畜生了。那個老人從身邊拎過一個穀草把子,扔到我父親面前。我父親抓起那個穀草把子,擋在自己的胯|下,狼狽不堪地離開了。
你是不是招惹她,把艾榕氣跑了?父親問。
母親後來跟我說,她和我父親才結婚那陣,我父親經常是身體不好,而且很瘦弱,一直懷不上娃娃,原來是他賣血賣得底子虛了。
父親點頭說是。
我說你說啥嘛。
不曉得的好,你現在馬上結束了那不清不白的關係,把艾榕瞞著,規規矩矩過日子吧。父親吁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娃娃啊,你要沒結婚,亂亂也倒沒啥,但是現在你是有家的人了啊,別去玩那男女關係了,那等於是在玩火啊,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點著了,整個就都毀了!
我說你早點去睡吧。
這些天我一直找你,你為啥躲我啊?小顏怒氣沖沖地問。
你也吃啊。牛警官吃完,抹抹嘴巴。
我說你老師很了不起。
牛警官給了錢,揚長而去。
如果不是他幫你,你怕連綠帽子都沒得戴。那個老人說。
半道上小顏跟我說了,她當時根本就不想找我——她說,我不找你,看你會不會自個兒滾出來。我說你別老埋怨我,你曉得剛才我跟哪個在一起嗎?你的那個牛警官,他把我拽到館子里,自顧自地說話,自顧自地吃飯,還說了一大堆叫我摸不著頭腦的話,——老天,他居然在跟我探討文學。小顏並不吃驚,她要我別理會牛警官,說他最近這些天在犯病,說啥從書中看出了血案冤情,他就要擒住兇犯了。我說我並不想理會他,但是我發覺他已經盯上我了,他曉得我們之間的事。小顏看著我,他曉得我們之間啥事?我說啥事沒有。小顏狠狠地呸了口,告訴我說,她見到我爹的時候,看著他們又累又餓的樣子,她就把他們領到一家賓館,點了一桌子飯菜給他們吃。
他對我好過么?他哪裡對我好過?瞎子說著說著,抽噎起來。
我在讀大學的時候,父親和瞎子已經和解了,瞎子原諒了他,之所以原諒他,我想,瞎子多半是看在我母親的份上。瞎子因為眼睛瞎,兒女三個拖累著,莊稼總是做得很慢,而且也總是做得很差。母親就經常帶著父親,幫助他們家幹活,而且也總是拿些錢糧,悄悄交給瞎子的老婆。我問母親為啥要這麼做,母親跟我說,她是想消些父親積下的冤孽,為我積些德,免得父親做下的那些冤孽事情,在我身上得到報應。
牛警官哼哼冷笑兩聲,自言自語似的開始說一件事情。說,十年前,一群人在小酒館看電視,喝酒,那天下雨,雨不大,陰冷。酒館里燒著火,潮濕,但是暖和。電視裡頭在放新加坡的一部電視劇,正講到一個男人耍了幾個女人的那節骨眼上。於是一群無聊的男人開始羡慕裡頭那個男人,轉而又羡慕一起喝酒的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很喜歡被大家羡慕,炫耀自己一點不比電視裡頭那個男人差,也曾經是耍了好多個女人的。另外有一個男人不服氣,誇耀自己比他厲害多了,除了自己老婆,現在還和幾個女人保持床上關係。於是一群人亂鬨哄地吹噓,炫耀。這時候一直不說話的某甲說話了,他對大家說的很不屑一顧,說,你們那算啥?老子想要女人,隨時都有。人家以為他說的是婊子,說,你那算啥東西。某甲說,我耍的,都是良家婦女,好些還是處|女呢!緊巴巴的,處|女血像櫻桃汁一樣鮮艷誘人。大家都鬨笑。只九九藏書有一個人沒有,這人是個老警察,就要退休享福了,卻被檢查出來是肝癌。肝癌就肝癌吧,與其在病床上受疼,還不如下館子鮑魚海參好好吃一頓,茅台五糧液喝個醉死。節儉了一輩子的老警察兜了好幾個館子,都不忍心進去,最後蹩進這家小館子,要了花生米和燒刀子。正喝著,鬱悶得眼淚混著酒水往肚裏咽,就聽見某甲那席話。老警察走過去,掄起酒瓶就給某甲一下,那傢伙被這一瓶子敲得鮮血直流,暈頭轉向。然後老警察像拖一條死狗似的將他拖進派出所,說,積案破了,我逮住那個禽獸了。一審,某甲竟然是個強|奸殺人犯,手裡的血案多達六宗。槍斃某甲的那日,老警察也死了。死的時候,老警察告訴他徒弟,世間萬物都有聯繫,有因必有果,有果就肯定有因,聰明的警察總是很容易就看清楚了因果之間的鏈子。曉得那個老警察是誰嗎?
那天我父親出門去了,我母親悄悄尾隨在後面。跟蹤到瞎子門口,我母親看見我父親四下里張望了一下,提著褲腳,躡手躡腳地走進瞎子家的院子里。瞎子坐在院子里的李子樹下,曬著暖烘烘的太陽,他身旁的大黃狗發現了我父親,抬頭一看,又耷拉下腦袋,不理不睬,它對我父親這奇怪的行走方式早已習以為常了。
母親哭泣說,既然你賣了血幫瞎子討上老婆,你就應該讓瞎子的老婆是瞎子的啊,你咋要去沾染呢?我父親冷笑說,原來我也是這麼想的,想的這麼簡單,這麼善良,我想瞎子救了我的命,為我瞎了眼,是好兄弟,好老庚,幫他找個老婆,好好成一家人,也算我報答了他。可是瞎子不這麼認為,他老認為是我害了他,聽他老婆說,他在夢裡都在詛咒我呢!如果不是我幫他,他一個瞎子,就算到死也不一定嘗得女人是啥味道呢,他不念我一句好,反倒咒罵我……母親嚎啕大哭,讓父親不要再去瞎子家了,說那是作孽。因為鬧得很晚,父親早疲乏了,早困得不行了,就草草答應了我母親的要求。
這次偷竊河鴨,是我父親先來踩的點,他對那一帶的地勢情況很清楚。那所謂的山,其實根本就沒有啥樹,他老庚一往上面跑,整個人就顯露出來了,大家一眼就看明白了,於是都吆喝著圍過去。我父親往下面跑,下面有茂密的莊稼,光線暗,他鑽進去,爬進一條小河溝里,然後順著河溝,鱔魚一樣游進大河,扎了個猛子,就到了對岸……
我眼睛瞎了,可是耳朵沒聾啊!你們當我是死人么?你們也太囂張了嘛!還是人么?瞎子悲憤不已,將我父親拖到他家的院子里,一頓狠揍。我父親自從挨了打過後,整個人都變了,他變得寡言少語,除了下地幹活,少有時間在外面溜達。
我說我們是同事啊,一個單位,一個部門。
他咋不對你好了?那個老人問。
一直過了這麼些年,父親這算是第三次到愛城了。
我一直以為瞎子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窩囊的男人。他和我父親是老庚,老庚就是同年的意思,他們出生在同一年,同一月,相差不過幾天。聽我父親說,他的這位老庚救過他的命。他們少年的時候去洗澡,我父親被水下面的過江藤纏住了腿,是他的老庚把他拖上來的,拖上來的時候他已經灌了一肚子泥水。因為是老庚,而且又是救命恩人,兩個人的關係自然是極要好的。其實瞎子的眼睛原來是很好的,我看過他們在一起的一張黑白照片,瞎子遠比我父親英俊多了,濃眉大眼,很威武。他的眼睛是因為我父親瞎了的。那時候我父親和瞎子遊手好閒,是秦村有名的二球貨。對於這些,我父親在他經常的夸夸其談中,是忌諱莫深的,從不願意談及。但是我是曉得的,我認為說他們二球貨已經客氣多了,其實他們就是小偷。
他就是我老師。牛警官說,我就那個徒弟。
見父親喝高了一點,我給他弄了壺茶。父親很興奮,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瞎子說話,但是瞎子卻只是啊、哦、嗬地敷衍,並沒認真聽他說,顯得心事重重。父親好像一點也沒意識到這點,他依舊那麼興緻勃勃,說他第一次來愛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在路上遇到了啥,又在城裡遇到了啥,第二次又是啥時候……瞎子最後突然說,我困了,我想睡覺了。
牛警官抽抽鼻子,似乎要從那幾個字中嗅出啥味道來。他的樣子讓我心頭髮毛。他突然抬眼看著我,說,根據你的了解,男人是不是一種特別愛炫耀的動物。我不置可否,因為我不曉得他為啥會這麼問。
瞎子一聲斷喝,哪個敢拿衣裳過來,我就當場打死他!
父親帶瞎子是來治病的。瞎子患的頭疼病,每個月都有幾天要疼,就跟女人的月經期一https://read.99csw.com樣有規律,疼得非常厲害,抱著腦袋滿地打滾。父親這麼一說,我就擔心起來,害怕他會在這個晚上患病。父親說不用擔心,那病才剛剛犯過,要犯,也得等些日子。
那個時候的農村,可以偷的東西遠沒現在多,不過就是點糧食和雞鴨,至於像豬和牛或者羊那麼大的牲畜,他們是不敢下手的,因為不好銷贓,而且那時候他們的膽量還不夠。我父親有一手絕活,就是抓雞鴨的時候,嘴裏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那些雞鴨不叫也不會跑,呆在那裡等他伸手過去。他顯露這個絕活是在那次我帶艾榕回去的時候,他和母親一人手裡拿著一根竹竿,將那些雞鴨攆得到處亂飛,他們是要挑選一隻最肥的宰給我們吃。攆著攆著,母親將手裡的竹竿一扔,沖父親吼道,我不攆了,就是肥的也攆瘦了,你抓吧。當時父親一愣,訕訕笑說,還是攆吧,馬上就攆到了。母親氣咻咻地說,你又不是不會。父親搓搓手,蹴在地上,嘴巴里咕嚕咕嚕叫著,那些雞鴨安靜了下來。艾榕感到驚奇,說你爸還有這本事啊。我說你等等看吧,神奇的應該還在後頭呢。父親又叫了一會兒,就躡手躡腳走過去,將其中一隻大紅冠子的肥公雞抓在了手裡。艾榕驚奇不已。她哪裡曉得,這是我父親做小偷鍛鍊出來的絕技。和他一樣有著絕技的,還有他老庚瞎子。
我想象得出來那兩隻鳥中彈的情形,它們張開翅膀,可能會像兩片樹葉一樣飄落。也可能會像兩個果子,啪,墜地上。
安置好瞎子,我在父親對面坐下。我說,爹,你不是說有啥要緊的事情么?其實父親的要緊事並不是他的,也不是我們家的,而是瞎子的。瞎子跟我們一個村。瞎子有三個兒女,據說其中有兩個都跟我有血緣關係,他們是我父親的種。因為這,我母親還曾經喝過農藥,我也在一段時間里對父親非常仇視,甚至詛咒過他早點死亡。
瞎子,得饒人處且饒人!記得他的壞,你也要念叨他的好。人群中有個老人說。
父親冷笑一聲,說,你以為我眼睛跟瞎子一樣看不見啊,我眼睛靈得很呢,我是過來人,你別騙我了。
我也了不起。牛警官冷笑一聲,說,我馬上也要干出一件大事!為民除害,懲惡揚善!
我父親的老庚半個月後才拄著根樹棍回到秦村。我父親一見他老庚,嚇了一跳,說你咋啦?他老庚說,我看不清楚了,眼睛前面就像糊了層窗紙,白花花的。
我爹?我很驚訝。
瞎子愣住了。
走?你走啊!就這麼回去!瞎子說。
開了。牛警官說,一槍,兩隻鳥。那時候我的槍法真是太神了。
父親說,我看見她看你的眼神,你要沒動她,她就不會用那眼神看你。我無語了。
但是後來突然發生的事情卻讓我母親無法承受,不得不選擇輕生。出事那天是個陰雨天氣,我和母親在家裡選豆子,突然聽到外面鬧鬧嚷嚷的,母親側耳聽了一下,臉色就大變了。她讓我在家繼續選豆子,她自己卻慌忙跑出去了。我哪裡肯在家選豆子呢?那鬧鬧嚷嚷的聲音在我聽來,簡直就是妙不可言的鑼鼓聲,充滿了強烈的誘惑力。我尾隨在母親身後,跟著去了。
幾年過後,我父親和我母親結了婚。後來在我父親的張羅下,他老庚也結了婚,這個時候他老庚已經有了另外一個新名字,瞎子。瞎子是睜眼瞎,兩隻眼睛鼓楞得跟銅鈴樣,可就是擺設,不中用。瞎子的老婆不是很好看,但是白,所謂一白遮百丑嘛。那時候我母親看我父親對他的瞎子老庚一家那麼好,有點好吃的送去,有點好用的拿去,成天圍著人家上上下下的,認為他是心腸好,還感動。可是有一天瞎子的老婆抱著她的娃娃來我們家串門,我母親一看那娃娃的面容,再看看我父親,疑惑了。晚上躺在床上了還在嘀咕,咋的瞎子的娃娃,長得不像瞎子,卻像另外一個人呢?
我不曉得咋回應父親的這話,就看著他,期待他的下文。
就像做夢一樣,我家院子里的人瞬間就散得乾乾淨淨的了。我看看院子里那些散亂的腳印,看看天空中飄散的細雨,感覺心裏潮濕得難受,好像就要長出霉毛了。
那天我父親又去了,他大搖大擺地從瞎子面前走過,把那女人摟在懷裡。原來他們做那事都是躲躲藏藏,但是這次我父親卻突發奇想,他要在瞎子面前做,他可能感覺到這樣更刺|激—在一個丈夫面前肆意地干他的妻子,這可能是任何一個齷齪、無恥、卑鄙、下流、噁心男人都渴望的事情。我父親把那女人剝光了,把自己也剝光了,就在瞎子面前做起來。瞎子嘆息一聲,說,這天下雨了么?那女人唔了一聲。瞎子站起來,抓起屁股下面的板https://read.99csw•com凳,我父親和那女人以為他只是要挪挪坐,卻不想他猛然衝到他們跟前,我父親還沒醒悟過來,腦袋上就挨了一板凳,當即被打得迷糊了過去。
我說我不餓,酒都喝飽了。
疑惑歸疑惑,我母親卻沒認真地往那些方面去想。
你放我回去,我再也不敢了。我父親呻|吟著,又開始哀求。這時候我父親突然看見了我,說,娃,給我拿件衣裳來。
我咋騙你了,你都看見啥了?我有點生氣。
都怪你的那個女同事啊,我說打二兩喝喝解解乏就可以了,她叫了半斤,瓶裝的。我想喝不了可以帶走,可是那酒,不曉得啥酒,比高粱酒玉米酒好喝多了,杯子剛一端到嘴邊,自己哧溜一下就鑽進肚子里了。父親說著呵呵笑起來。
我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我擔心的事情是小顏把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情告訴了我父親。小顏啥也沒說。我告訴父親,艾榕之所以不在家,是因為她去北京學習去了,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才回來。父親聽了跟那個瞎子嘟囔說,這學個啥,還非得跑北京去?
我母親哪裡按捺得住心裏的怒火,她原本是要衝出去大罵大叫,把我父親堵在瞎子家裡,最好是捉姦在床。但是就在這一刻,她念頭一閃,決計再給我父親一個機會。我母親後來跟我說,她當時想得很簡單,也很善良。我母親想,如果真把我父親抓住了,瞎子的老婆和瞎子的臉面就丟完了,丟完了臉面的還有我父親和她自己,自己丈夫鑽進別的女人的被窩,總是一件不很體面的事情吧。但是我母親沒有想到,我父親竟然會是那麼不要臉面,簡直是厚顏無恥了。當我母親在夜裡問他是不是跟瞎子老婆有一腿的時候,我父親居然連辯解的話都沒有一句,連含糊都沒一下,非常直接地就說「是」。而且還坦然地承認,瞎子的第一個娃娃是他的,第二個也是,現在懷上的這一個還是。我母親大悲,哭著說,人家瞎子可是你的老庚啊,是救過你命的人啊,還為你瞎了眼的啊。我父親一聽,說,是啊,正真因為這樣,我才偷偷背著你去賣血,賣了血幫他討老婆啊。我母親聽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奔跑的時間慢慢將過去的那些恥辱那些恩怨拋棄在了身後,歲月的塵土漫不經心地將一切都淹沒了,隨著大家對我父親那些醜事的忘記或者不願再興緻勃然地提及,我父親原來一直佝僂著的身子開始慢慢直了起來,他不再低垂著腦袋走路,開始仰著面孔,笑容也開始和陽光一樣燦爛。
放我走吧。我聽見我父親低低地哀求著瞎子。
吃了飯,小顏又要給他們安排房間,讓他們先住下,等明天再接著找我。但是我父親不依,他說他非要找到我不可,因為有要緊的事情。聽這麼一說,小顏只好到水巷子來找我了。
父親點點頭,說,這我曉得。我們到你們電視台,我問你的名字,她不曉得在啥地方聽見了,就出來把我們帶進飯館里去吃飯,還要我們在那裡住下來,她對我就像對自己的親爹一樣好,這無緣無故,咋的會這樣?你們是不是有啥?我心裏一慌,生怕父親從我眼睛里看出底細,借故倒水,起身離開他的面前。我跟父親解釋說,她原來是我部下,是我把她招進電視台,培養起來的,對你好,是為了報答我嘛。
瞎子的眼睛瞎了,可是耳朵卻出奇地好。他早就聽出了不對勁的聲音,但是一直忍著,他曉得,姦夫淫|婦是啥惡毒的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他要是先聲張了,把事情鬧騰出來,只會給自己惹麻煩,自己一個瞎子,憑啥跟人家去斗嘛,要是那姦夫淫|婦厭倦了他,當他是絆腳石了,要除掉他,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到時候自己死得連點響聲都會沒有一點。於是瞎子就故意裝聾,裝著啥事情也不曉得,以此麻痹我父親,其實卻在一直尋找著收拾他的時機。我父親開始的時候還有點小心翼翼,慢慢地就變得肆無忌憚了。
我父親和他的老庚因為技藝高超,只有過一次失手,但是這次失手卻讓他的老庚失去了光明。那次他們瞄準了一個生產隊的養殖場,這個養殖場放養了一大群河鴨。趁著黃昏,我的父親和他的老庚悄悄摸下河去,兩人各自裝滿了一口袋鴨子。正上河堤的時候,被守鴨人發現了,於是一陣大喊大叫,整個生產隊的人都攆過來了。開初的時候我父親和他的老庚還拎著鴨子,看見攆得急了,就扔掉口袋。但是四面八方的人都攆過來了,我父親和他老庚眼看就成了瓮中之鱉,要被活捉了。我父親鬼,他跟他老庚說,咱們不能合在一起跑,咱們得分散開來。他老庚問,咋跑。我父親說,你往山上跑,我往下面跑。他老庚跑了兩步,突然回頭說道,https://read•99csw•com我曉得,你害我。
我母親喝了農藥,是治水稻螟蟲的那種。我父親已經套上了條褲子,他癱倒在泥地里,抱著我母親,嚎啕大哭。我母親牙關緊閉,嘴巴里咕嚕咕嚕直冒白沫。這時候有人從我們家拎了個籮筐出來,我父親將我母親抱進那個籮筐,然後過來兩個年輕人,拿杠子抬起籮筐就走。我父親走進屋裡,舀了兩盆子水將自己上上下下沖洗了幾下,然後穿上衣服,慌忙就往外面跑。他的腦袋和鼻子還在流血,腿也瘸了。跑了兩步,父親回頭跟我說,娃,你在家守著啊,啥地方也別去。
牛警官說完就開始喝酒,我以為他會接著下面的話繼續說,沒想到他要了一大碗飯,大口大口地吃,吃得很認真。
我說啥事?
瞎子的那幾個兒子在小的時候,跟我的關係就一直很不好,我們經常在一起打架,我一個,他們三個,自然不是他們的對手。落敗的我卻總是要佔上風。我遠遠地跑開,然後放開喉嚨大叫,你們凶啥凶,你們再凶,也是野種,是我爹的雞龜兒搞出來的。聽我這麼一罵,他們三個就跟在我後面追我。我腿快,他們追不上,等他們歇下來,我就又罵,罵他們的爹瞎子是烏龜,罵他們的媽是爛貨,被我爹日得不想日了……看著他們氣得臉青面黑嘴歪鼻斜的樣子,我簡直高興極了。後來我們都大了,不再打架,也不往一起聚,我們行同路人,誰也不跟誰打招呼。
咋啦?你還要臉?你連我這個瞎子都要欺負,你還要臉?你連自己老庚的老婆都不放過,你還要臉?瞎子衝著我父親啪地就是一泡痰。
父親跟我說,這次為了醫治瞎子的頭疼病,母親賣了三口大肥豬,還到信用社去取了一萬塊錢。
我一直在想,我父親那麼強壯的身體,他咋的就會被一個瞎子收拾了呢?事隔多年,我才從別人的嘴巴里曉得,父親栽在瞎子手裡,是他太過於小瞧瞎子的本事了。
我覺得是這樣。牛警官的死死地盯著我,我裝著喝酒,埋下腦袋,繞開他的眼神。
我在愛城這些年,我的父親一共來過兩次。第一次是他和我母親一起來的,那次是我和艾榕結婚。第二次是他一個人來的,是在我和艾榕結婚兩年後。母親說我們總沒懷上娃娃,就去求了菩薩,化了神水,叫我父親送神水來。父親那次滿心歡喜的來,原計劃是要住上一段時日的,才住了幾天,就發覺愛城的生活一點也沒有秦村的有趣,要回去。我和艾榕也沒留他,因為他住的那幾天,老讓我們的生活不自在。
那個女娃娃——就是今天來找你的那個,跟你啥關係?父親看著我的眼睛,神色很嚴肅。
我母親輕易地相信了我父親的諾言。我父親沒想到我母親居然這麼好騙,好哄。當我母親曉得我父親又去了瞎子家裡,要跟他吵架的時候,我父親說,事情開始要有一個過程,結束也肯定要有一個過程,不過這個過程他會處理得很短。我父親又說,他已經和瞎子的老婆沒有那方面的關係了,之所以來往,是看著瞎子地份上,看著那無辜的娃娃份上,要現在突然就不來往了,不僅瞎子會生疑,而且大家也肯定不理解的。我母親到底是個太過善良的女人,她相信了我父親的話。
東魚的情形讓我擔心,我決定回去看看他此刻又咋的樣了。就在我剛進入那片廢墟的時候,小顏從邊上像一隻冒失的貓似的躥出來,她說我正要去東魚那裡找你呢。我說你找我幹啥呢。小顏說你爹來了。
我還想跟你說個事。父親的酒勁慢慢過了,他說話的速度很明顯地緩慢了下來,也不再顯得那麼興奮了。
我點點頭,表示在認真聽,我想儘快結束這個話題。
父親說話的時候不停地打著酒嗝,呼呼地噴著酒氣。
瞎子的第一個娃娃兩歲的時候夭折了。讓我母親感到奇怪的是,我父親竟然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就算瞎子是老庚,是兄弟,人家死了娃娃是應該感到悲傷,但是我父親那悲傷,卻已經超越了同情的範疇,完全是從骨子裡出來的悲傷,如果沒有傷到自己的心肝,沒有傷到自己的骨肉,哪裡會哭得那麼厲害呢?我母親當時就很不愉快,隱約覺得那哭泣後面,肯定還隱藏著啥。
鬧鬧嚷嚷的聲音是從瞎子家出來的。原來我最愛去瞎子家玩耍,聽瞎子說鬼故事,吃瞎子老婆炒的玉米或者谷花,但是自從母親發現父親和瞎子老婆有不清楚的關係后,就不再讓我去瞎子家玩耍了。瞎子家門口圍了很多人,但是那些人見了我,都閃開了一條道。我進去一看,我父親赤|裸身體,渾身泥污和鮮血,他好像被傷得很重,蜷縮在泥水坑裡,雙手使勁捂著胯|下,哼哼唧唧地叫喚著。瞎子手裡提著一根棍子,昂著腦袋站在我父親身邊。
等到九九藏書瞎子的第二個娃娃出來,我母親找了個借口,特地抱回家裡來,那個時候我已經出生了,母親就拿那個娃娃和我做比較。比較來比較去,母親沒把握,就又悄悄和我父親比較。這一比較,母親心裡有數了。母親後來告訴我,她說在我父親的屁股墩子上,有一顆黃豆大小的痣,她扒拉開那娃娃的襁褓,竟然在那娃娃的屁股墩子上也發現了一顆,已經芝麻粒兒大小了,和我父親屁股墩子上的,在同一個位置。晚上我母親問我父親,父親自然是不承認,還把我母親臭罵了一頓,說她在污辱他和他瞎子老庚的感情,是對他的不信任。我母親只是冷笑。她曉得我父親是絕對不會輕易承認的,雖然她已經掌握了一個證據,但是還不確切,她必須要有殺手鐧,要有照妖鏡,要讓我父親立刻現出原形來!
我虧欠他的。父親說,怕這輩子咋做,都償還不了啊。
我說你咋不叫啊,沒準他和人家東魚還是老相識呢。
我父親沒敢直接回家,他怕他老庚把他供出來。那些人很輕而易舉地就抓了我父親的老庚,他嘴巴硬,咋也不交代他的同夥是誰,也不說他是哪裡人,於是那些人就打。咋打他老庚也不說。那些人稱奇了,說這人的嘴巴咋這麼硬啊。打了兩天,生產隊的隊長害怕鬧出人命了,就說不要打了,打死了還要搭上棺材板兒呢。但是就這麼輕易地放了他,大家都不願意。於是有人去掃了些干鴨糞來,說他不是偷咱們鴨子么?咱們用鴨糞燒了煙子熏熏他。我父親的老庚一聽,當時覺得並沒有啥,熏熏就熏熏吧。其實他哪裡曉得,這是治賊的狠招,因為過於毒辣,因此少有人曉得。他們把我父親的老庚反吊起來,叫鴨兒鳧水,然後把鴨糞在他下面點燃。那鴨糞這麼一燒啊,簡直奇臭無比。我父親的老庚嘔吐得差點連腸胃都出來了。這還不算,他的那兩隻眼睛就像針刺似的疼痛。當他被放下來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經腫得跟棉桃似的了。
好!牛警官探起身子,拍拍我,說,我得感激你!我得走了。不過我要告訴你,從你身上,我看到了破案的希望,我清楚地曉得自己,我正越來越近地接近那個目標,他跑不掉的,我就要逮住他了。
你得給我衣服啊……我父親說。
所謂「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儘管瞎子成天在家裡跟泥菩薩樣的枯坐,卻也聽到了傳聞。別看他不動聲色的樣子,其實他一直都在醞釀著收拾我父親的辦法。
你別說,我還真想叫上他的,可是他後面牽著個瞎子,行動不方便。小顏說。瞎子?
咋啦?你可以光著屁股乾沒屁|眼的事,未必不敢讓大家看看你的光屁股啊?瞎子冷笑一聲,猛然揮起棍子,對著地上的我父親就是一下,我父親就像挨了刀的豬,發出一聲慘烈的叫聲。
父親說,瞎子的這病已經得了些年頭了,他的那幾個兒子對他的病從來都是不聞不問,瞎子的病犯了,他們嫌棄叫喚聲大了,難聽,就都把門關起來,或者跑到外面去。今年瞎子的病更加嚴重了,幾個兒子居然一起離開了家鄉,到外面打工去了。
人啊,這輩子還是要少做些不好的事,免得老了的時候,心裏不踏實。父親的眼睛里遊離著悲切和懊悔……我想安慰一下父親,卻不曉得如何安慰,過了一陣,看他依舊一臉的哀傷,就說別想這麼多了,明天咱們就去醫院,爭取把他的頭疼病治好。父親點點頭。
我苦笑說,爹,你眼睛好,把這都看出來了,我跟那女人是有點不清楚不明白的關係,但是艾榕還不曉得,她既然不曉得,我咋氣她了。
他們哪裡是去打工,分明是為了躲避嘛!這些雜種,都是白眼狼!我父親憤恨地說。
我四下里一看,到處漆黑一片,心想這個女人真不簡單,一個人都敢跑到這裏來。我說我沒躲你,只是心情太壞。
你跟那麼個老傢伙,老怪物在一起,心情就不壞了?小顏冷笑一聲,說,早曉得我就應該把你爹叫上一起來,看看你在這裏幹啥。
你爹和那個瞎子真能吃呢,我連一口都沒嘗,忙著給那個瞎子夾菜,他們不大一會兒工夫,就把一桌子飯菜全吃光了,你爹還喝了半斤酒呢。那些服務小姐都看傻眼了。小顏說。
應該是這樣。牛警官說,小時候有一回我看見一隻鳥在樹枝上使勁蹦啊叫啊,把屁股上那撮毛掘得老高,興奮得很。我就拿著氣槍站在它下面呢,它也看見我了。但是它一點都不理睬我,照舊蹦啊叫啊。我抬起槍瞄準。就在我要勾扳機的時候,我看見它身子一躥,躥,躥,躥到一隻鳥的背上去了。那是只母鳥,躲在樹葉後面,我沒看見。哼哼,原來那麼蹦,那麼叫,置死亡危險不顧,就是為了交配一次啊!嘿!
他搞我女人,給我戴綠帽子。瞎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