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918年11月 4

1918年11月

4

在等待轉移的同時,一位年輕的外科醫生同意給愛德華注射嗎啡以緩解疼痛,不過,只能把嗎啡的劑量控制到最小,然後逐漸減少。愛德華長時間被疼痛折磨著,及時治療顯得尤其迫切,轉移到專科護理也十分重要。
阿爾伯特整天都陪在愛德華身邊,照顧他,同時也幫護士打打下手。護士們處理傷口,以防感染,將雞蛋混合著牛奶或者肉汁,連上一根導管,插|進愛德華嘴裏。剩下的雜事阿爾伯特一個人就可以完成。一旦沒來得及用濕布擦乾淨流在臉頰上的食物,或者是喂水的時候不小心弄得到處都是,他就會換掉床墊。阿爾伯特緊閉著嘴,轉過頭去,雙手捏住鼻子,眼睛看著別處,心裏告訴自己,這個工作必須要細心,因為這完全決定了戰友以後的生活。
多虧了113號戰役的勝利,在停戰前的最後這幾周里,戰時前線醫院的工作強度得到了一定的緩和。似乎這場戰爭並沒有那麼嚴重,醫院恢復了正常的工作。四年以來,醫院所有人每天都手忙腳亂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自在。現在,護士們可以專心致志地護理傷員受傷的皮膚,處理流血不止的傷口;醫生們不用被迫放棄醫治被病痛折磨的士兵;外科醫生不用再堅持72個小時不眠不休完成手術,不用再彎著腰,忍著抽筋的不適去鋸開傷員的股骨、脛骨和肱骨。
現在,我們回到愛德華的故事上來。讀書期間,一切都很順利,這得多虧他有錢的父母,但靠錢解決的事並不是那麼體面。戰爭開始前,佩里顧先生就賺了很多錢,像他這樣的人,在黑市裡做買賣,說到底是戰爭讓他們變得這麼有錢。人們不會談論他母親家裡的財富,這毫無意義,就像你問海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咸一樣。母親在年輕時就因為心臟病死了,留下父親一個人。因為生意繁忙,他把孩子學業上的一切都交付給那些私立學校、老師和家庭教師。愛德華特別聰明,理解力很強,所有人都認為他比一般人更厲害。這個孩子天生就有作畫的天賦,肆無忌憚,讓教他的美術大師們無話可說、又氣又恨。他這麼聰明,還有什麼可期待的呢?可能正是這些原因,愛德華才如此叛逆。要知道,不用費心就能解決一切問題讓他可以大胆地做任何事。人們常說,你想要它是什麼,它就會是什麼。更確定的說法是:危險越大,警惕性就越高,就越會去保護自己在乎的一切。因此,雖然佩里顧先生從各種狀況下拯救齣兒子,但處處透著自私,在他眼中,姓氏比一切都重要,決不可以讓家族蒙羞。這種用錢來解決的事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辦到的。愛德華的叛逆行為一直持續不斷,惡作劇成了他最喜歡的事。在無數次收拾爛攤子之後,佩里顧先生早已對兒子的未來沒有了想法,愛德華正好利用這個機會進入了藝術世界。一個保護和關愛自己的姐姐,一個十分保守、每一分鐘都想要拋棄自己的父親,一身無可爭議的天賦,愛德華幾乎擁有一切成功的條件。按道理來說,事情的發展完全不會像現在這樣。可實際上,戰爭結束的那一刻,事情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他那血淋淋的斷腿就是例子。
在士兵佩里顧用他那獨特的方式給阿爾伯特做心肺復甦術之前,他的心臟已經停跳了好幾秒鐘。自己究竟是靠著怎樣的奇迹、毅力和不可思議的運氣活過來的呢?正常情況下,這要靠除顫器電擊心臟九九藏書,隨著胸部向上一提,肌肉收縮並輕微晃動,心臟恢復跳動,才能保住性命。
每天的工作就是重複兩件事:徒勞地尋找一種讓愛德華舒適的呼吸方法,令他可以不需要上下運動肋骨。還有就是一直陪在他身邊,等著戰地救護車的到來。
兩個士兵最終爬了出來,那可和爬上戰壕不一樣。
這樣的表達聽上去的確有些奇怪,但合乎情理。總之,世界大戰只是一種遍布在整片大陸上的謀殺,只不過這個謀殺是他無法避免的命運。有時候,看著愛德華·佩里顧,阿爾伯特會回憶起那個呼吸困難的時刻,然後全身沸騰起來,憤怒不已。兩天後,他準備好了要當一個殺人犯。四年戰爭已經過去了,現在是時候行動起來了。
愛德華一來,需要立即做兩個臨時的簡易手術。經過醫生檢查,他的右腿多處骨折,小腿韌帶撕裂,跟腱拉傷,傷勢極其嚴重,以後多半只能一瘸一拐走路了。然而,最重要的手術是要刮掉臉上傷口化膿后的異物(前線醫院的設備是可以完成這次手術的)。在接種疫苗后,儘可能地讓呼吸道暢通,徹底阻止氣性壞疽的蔓延,並切除大面積壞死的部分以防感染。接下來,最最重要的工作,是要委託醫療設施齊全的後方醫院對其進行住院觀察,如果能在手術中活下來,愛德華才會被送去專科治療。
除了守夜、給愛德華換洗衣物,阿爾伯特不知道還能幹什麼。他唯一確定的是,在1918年12月2日這一天,愛德華·佩里顧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就這樣,他一直照看著床上半躺的愛德華·佩里顧,以防他再出現什麼危險。但是,普拉代勒中尉的樣子一直出現在腦海里,那卑鄙無恥的樣子一直在大腦里揮散不去。他每時每刻都在幻想著,一旦再遇到這個人,一定要好好收拾他。現在,阿爾伯特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先前普拉代勒在戰場上向他衝過來的場景,感覺就像一顆炮彈朝自己砸來,馬上就要在身上爆炸。然而,想要集中精神去回憶那個畫面還是有困難的,大腦似乎仍跟不上節奏。
在前線醫院里,醫生仔細地包紮好傷口,宣布成功做完手術,再把病人送到一間特別寬敞的大廳里養傷。那裡擠滿了生命垂危的傷員,大傷小傷都有,缺胳膊斷腿的隨處可見。當然,也有一些恢復得好的士兵,打著石膏,纏著繃帶,開心地玩著牌。
阿爾伯特在幫助愛德華站起來走路時,總是手忙腳亂,最後把自己累得不行,在這方面,他經驗還不足。這個年輕人心裏顯然有好多話想要表達,但每次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他從來不是一個思維敏捷的人,就連一個小小的意外也應付不了。愛德華忍受著傷口帶來的疼痛,一直呻|吟著,身體顫抖得特別厲害,必須要綁在床上才能穩住他。阿爾伯特清楚地知道,這裏遠離其他樓房,並不是為了讓傷員舒適安逸地養病,而是為了避免引起其他人時時刻刻的抱怨。看來四年的戰爭還是不夠長,他依然天真著呢。

住進這裏的第二天,他看到愛德華的行李包就放在木櫃旁邊,木櫃的門大開著,微微晃動,發出咯吱的聲音。無論是誰都可能進來偷走這個包,誰知道呢?於是,阿爾伯特決定把它放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藏起來。阿爾伯特無法抵抗翻東西的誘惑,不過當拿著這個裝著個人衣物的布包時,他知道自己並不https://read.99csw•com想這麼快就去動別人的東西,因為他尊重愛德華。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阿爾伯特的母親。馬亞爾夫人是那些愛亂翻子女東西的母親中的一個。小時候阿爾伯特就學會了別出心裁地到處藏一些毫無意義的小秘密,比如,一張從《畫刊》雜誌上剪下來的自行車運動員照片、三篇曾經抄寫過的詩歌、一顆在小鎮蘇比斯的某次遊戲中贏得的彈珠。但馬亞爾夫人總會把這些都找出來,然後劈頭蓋臉地責備他。馬亞爾夫人把阿爾伯特的每一個小秘密都看作一次背叛。在阿爾伯特最叛逆的那段時間,他曾收到鄰居送的一張明信片——《羅什的大樹,越南北圻》,這讓馬亞爾夫人心神不安,她特別激動,嘴上不時細數兒子的不孝和自私,又叨念不久自己就要去見死去的丈夫,只有這樣她才能得到安慰。自然,你可以想象得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注射嗎啡有了一些效果。劑量也在漸漸減少。現在,每隔五六個小時,就可以注射一安瓿的嗎啡,這時,如刀割般的疼痛消失不見,房間里再也沒有揮散不去的呻|吟,再也聽不到那可以讓人血液凝固的嘶吼。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時,愛德華看上去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儘管如此,仍然要把他綁在床上,以免手撓破傷口。
比如,和他埋在一起的那匹馬的頭總是不斷地出現在阿爾伯特的腦海里。奇怪的是,隨著時間流逝,那顆頭不再可怕,甚至那為了保命吸進去的腐臭的空氣也不再令人作嘔。相比之下,站在洞口邊的普拉代勒倒顯得十分真實,越是想到那個場景,他腦海里關於馬頭的記憶就越是模糊,畫面的顏色也會慢慢淡去,最後連一點兒輪廓也看不清楚。即便努力集中思想,那畫面依然會漸漸褪去,這讓阿爾伯特有一種難以理解的失落感和焦慮。
上級要求立即轉移愛德華,這件事很快在醫院里傳開了,最終,阿爾伯特得到了守護愛德華的命令。幸運的是,上級很有可能在最南邊一棟獨樓里安排一間獨立的房間給愛德華,這樣,就不會聽到垂死傷員沒日沒夜的呻|吟聲。
愛德華總是畫一些不太正經的畫,對頂撞別人這件事上也特別感興趣,他老是干一些蠢事,大家都認為這些行為十分惡劣。尤其是編造聖·克洛蒂爾德被蘭斯大主教從後面姦汙這件事,讓學校十分不滿。同樣,他的父母也很生氣。父親往往要為他犯下的錯誤買單,以免這些見不得人的事被人知道。這並沒有說服學校領導,姦汙這個字眼讓人十分氣憤,學校不肯就此罷休。大家都討厭愛德華,想要趕走他。當然,這並不包括對畫感興趣的同學和他姐姐瑪德萊娜。那些畫總能把她逗樂,讓她大笑的不僅僅有主教和克洛蒂爾德,還有于貝爾神父那滑稽的頭和一些老故事。她在聖·克洛蒂爾德中學女生部讀書,對學院的一切了如指掌。瑪德萊娜常常說愛德華太有膽量,嘲笑他反覆無常、蠻橫無理的行為。她特別喜歡弄亂他的頭髮,儘管愛德華要小好幾歲,但他卻很高,不得不彎下腰來任由她這樣做。瑪德萊娜把手指插|進他濃密的頭髮里,胡亂地撥弄著,弄得他的頭皮發癢,最後,愛德華笑個不停,只好求饒。不過,可不能讓父親知道這些事。
毫無疑問,在這段靈感大迸發的時期,或者說是愛德華的全盛時期,畫作中所有的主題都充滿著無限的遐想。每一幅都是巨著,九_九_藏_書都勾勒出一整套的人物,許多畫中都充斥著最原始的性的表象:學校的高層管理對下面的人表現出十分惡劣的態度,以彰顯他們那高貴的身份。大家對此都一笑而過,儘管畫中那些挑逗的想象無處不在,但是,看過畫的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要自問一番,懷疑這是不是那些人物真實的樣子。那些做事最謹慎,最深思熟慮的人就會去打聽這種男女關係。也許有個詞可以用來形容他們:懷疑論者。
一個人的時候,阿爾伯特總是想著塞西爾。她是如此遙遠,心裏的思念快折磨死他了。如今這些突如其來的事件把自己帶進了另外一種生活。沒有塞西爾的世界就沒有任何樂趣。阿爾伯特每天都活在回憶中,看著照片中的塞西爾,細數著她身上無數的優點,眉毛、鼻子、嘴唇,直到下巴。那迷人的嘴,是多麼美妙的存在。某一天會有人將它偷走,或是她自己離開,又或許塞西爾內心深處並不認為自己有多麼重要,天哪,這簡直會要了阿爾伯特的命。大部分時間里,可怕的傷感都伴隨著阿爾伯特。這樣的結局太讓人難以接受了。於是,他拿出信紙,嘗試再寫一封信,心裏猶豫著是不是要告訴塞西爾這一切,但又擔心她是不是只期待著一件事——不再聯繫,戰爭一結束就和自己分手。
現實與幻想交織在一起,美術作品在大腦里不斷閃現,生命彷彿只是出現在他幻想中的美術館里的一幅幅多姿多彩的作品。那是波提切利畫中的美妙之物,或是卡拉瓦喬的名畫《被蜥蜴咬傷的男孩》,男孩似乎是在看了一眼殉道者街上推車販賣果蔬的流動攤販后,受到了驚嚇。愛德華有一種飄起來的感覺。他又想到另一個畫面,他父親襯衫的活動硬領,那玩意兒有著淡淡的粉紅色調。
從死亡邊緣回來的阿爾伯特吐得很厲害,連腸子都快吐出來了。看到外面的世界仍然戰火紛飛,他慢慢恢復了意識,確定自己活了過來。他並沒有意識到普拉代勒中尉指揮的這場突擊已經基本上結束了。軍隊就這樣輕鬆地獲得了勝利。經過頑強的抵抗和勇猛的進攻,敵人最終投降。這不過只是一場流血的突擊戰,從一開始到最後,38位士兵死亡,27位受傷,還有兩個人不見了蹤影,(當然,這並不包括德國佬的死傷人數)或者可以說,這是一場漂亮的戰爭。
阿爾伯特每翻動一頁都感到很難過。因為裏面沒有一個死了的人,也沒有受傷的人,更沒有屍體,有的只是活著的人。這似乎更可怕,因為所有這些畫面都在向看畫的人述說著,這些士兵馬上就要死了。
阿爾伯特只是隨意地翻檢了一下衣服,然後再把它們整理好。
那幅單色畫《人類的起源》記錄著日常生活的平淡無奇,像是博斯筆下的肖像,勾勒出裸體的美感和士兵的憤怒,他曾經在家族的一個朋友家裡偷偷看過。我要告訴你的是,這是戰爭開始前很久的事了,那時愛德華大概只有十一二歲,還在聖·克洛蒂爾德中學讀書。聖·克洛蒂爾德是希爾佩里克和卡雷黛兒的女兒。愛德華認為她是個下賤的女人,她和她的叔叔戈德茨斯勒通姦,在公元493年的時候嫁給了勃艮第國王克洛維,成了他床上的女人,同一時期,蘭斯主教勒米還從後面上了她。正是因為這些言論,他被勒令退學三次。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種極度膚淺的想法,甚至懷疑在那樣一個年紀,他是怎樣想象出這些人的九_九_藏_書樣子,又是怎麼構思出這麼多細節來的。他父親一言不發,只是認為愛德華眼中的藝術就是不檢點的生活,和得了梅毒一樣。事實上,在沒去聖·克洛蒂爾德中學之前,有些事情的發展就不太順利,特別是和父親的關係。愛德華常常在畫中表達這些情感。每去一所學校里,他都會在黑板上畫所有的老師,每幅畫都有一米多高,十分誇張諷刺。時間一長,學院生活的瑣事成了他作畫的主題。他父親最終還是接受了這一切。作畫的靈感慢慢發展到新的主題上,可以說這是愛德華「神聖的時期」。他畫音樂老師朱斯特小姐的時候最為明顯。她在畫中是揮刀砍下奧勒非頭顱的朱迪特,數學老師拉皮爾斯先生是奧勒非。大家都知道這兩人搞在一起。頭顱掉地的精彩場景象徵著兩人後來的分手。多虧了愛德華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大家才可以在黑板上、牆上和紙上看到許多下流故事,老師們甚至也會先瀏覽一遍再上報校長。所有人都看到院子里坐著一位不起眼的數學老師做著淫穢下流的動作。愛德華那時只有八歲。這個有關聖經的場景讓他有一種被上帝召喚的感覺。和校長的談話並沒有解決實際性的問題。校長揮動著手臂,那畫面令人回想起憤怒的朱迪斯,愛德華似乎看到一位年輕女子抓住男子的頭髮,砍下他的腦袋,然後把它放到盤子上。在他眼裡,那個女子更像是莎樂美而不是朱迪斯,同樣,施洗者聖約翰的樣子在畫中取代了奧勒非。在賣弄學問上,愛德華就像一條經過訓練的狗,思維十分敏捷。
儘管如此,只要一小會兒,阿爾伯特就會回到現實,心裏叨念著:我已經嘗試過殺死他了。
小腿的疼痛感也很明顯。本來那顆該死的子彈只是打斷了右腿,但為了救出阿爾伯特,傷勢變得更嚴重了。不過在藥物的作用下,疼痛似乎沒那麼難以忍受。他大概能夠感覺到小腿,它還真實存在著。當然,情況還是比較糟糕。這是一條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受傷的腿,但它的功能並沒有消失,還能用來走路。他的意識長時間處於遲鈍狀態,眼神渙散,看不大清楚,思維也是混亂的,各種各樣的想法在大腦里來回翻騰,視覺、聽覺、觸覺以及情感都迷迷糊糊的。
如今,戰爭結束了,雖然還沒有到要為整個事情做總結的時候,但也必須好好盤點損失到底有多嚴重。士兵們在四年的戰爭里,沒日沒夜地在槍林彈雨中穿梭,他們可能再也找不回原來的自己,餘下的一生都要承受著肩上那看不見的重量。阿爾伯特也很確定有一些東西再也回不來了,平靜的生活已經離自己遠去。好幾個月來,從最開始在索姆河戰役中留下那個傷疤時開始,在擔心子彈亂飛的每個深夜裡,在抬著擔架找尋戰場上受傷的士兵的時候,到最後徘徊在死亡邊緣,他都能觸碰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而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縈繞在心頭,怎麼也擺脫不了。同樣,還有活埋對內心造成的毀滅性影響。有些東西似乎被埋在了土裡,再也回不來了。雖然人從土裡出來了,但就像有人恐嚇和俘虜了自己思想的一部分,把它們永遠地囚禁在了下面。每一寸肌膚,每一個表情動作和每一次眼神,都被烙上這種感受。只要一離開房間,他就極度不安,就連一丁點兒的腳步聲也能察覺到。開門前總是先探出頭去,小心翼翼地張望。走路時身體靠牆,時常想象後面的人會一下就出現read.99csw•com在眼前。仔細地觀察和自己談話的每一個人,而且總思考著可能的退路,以防萬一。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阿爾伯特都處於戒備狀態,眼睛不停地來回探視著四周。房間里的氣氛讓人透不過氣來,只有站在愛德華床邊,透過窗戶往別處看,壓力才能得到緩解。阿爾伯特時刻保持著警惕,所有的一切都是懷疑的對象,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就像一個人發現自己變得多疑,或者是從今往後要忍受這樣一種新的怪癖,現在,他不得不面對這種原始的焦慮。他整日愁容滿面。
很快,要煩惱的就不是右腿的傷了。
當然,要是有時間,阿爾伯特也會給母親寫信,但一般來說,信都是先寫給塞西爾。想不到要給塞西爾或母親寫什麼時,或者不做護士工作,有些閑暇的時候,阿爾伯特腦袋裡就會回放之前發生的一切。
這些煩人的回憶在阿爾伯特看到筆記本的那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是一個用橡皮筋綁住的硬殼筆記本,上面到處都有因長期攜帶而磨損的痕迹,裏面有一些用藍色鉛筆畫的圖畫。阿爾伯特雙腿盤坐在地上,面前就是咯吱作響的木櫃,他臉上是一副傻乎乎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素描畫,有些是速寫,有些是精心勾勒的圖畫,緊密排列的線條讓畫的顏色不斷加深,就像一場滂沱大雨。畫作大概有近百幅,畫的都是戰鬥前線和戰壕里的百態,或是軍隊日常生活的樣子,士兵們寫著信、點著煙、說著笑話、準備猛攻、吃飯喝酒等等這些場景都能在畫中看到。愛德華筆下隨意的一條線就勾勒出一位年輕的士兵,他顯得極度疲倦,三筆線條畫出了他那疲憊不堪的臉和驚恐的眼神,那樣子足以讓任何人的胃如刀絞般疼痛。這些最細微的線條勾畫出所有的重點:害怕、痛苦、期待、失望和疲憊。這是一本記載著悲慘命運的筆記本。
在嗎啡的作用下,愛德華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他最初的感覺是混亂的,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注意力很難集中,分不清楚聲音。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上半身的疼痛,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陣痛。漸漸地,嗎啡作用減退,疼痛感增強,不斷挑戰著他的意志。他的頭如同一個共鳴箱,每一次陣痛襲來的時候,大腦里好像被某樣東西接連不斷地敲打著,聲音渾濁沉悶,如同船靠岸時,船身上的救生圈撞到碼頭。
戰後的戰場上,擔架員正尋找著戰友的屍體。阿爾伯特嘴上哼著小曲,輕輕地安撫著枕在膝蓋上的愛德華·佩里顧。所有救援者都認為,他看上去似乎精神錯亂了。阿爾伯特全身都有傷口,胸口肋骨斷裂,也許整個碎掉了,幸運的是,肺還能呼吸。他臉上痛苦難耐,不過,這是一個好現象,證明他還活著。儘管如此,可以看得出他的氣色並不好。即使很想知道這到底怎麼回事,他還是要花一會兒工夫思考自己現在的狀態。
在之前的生活中,阿爾伯特和愛德華不是那種會常常見面的關係。他們只是互相打過照面,眼神有過交匯,寒暄過一兩次,或許也曾遠遠地對著對方笑笑,除此之外,他們沒有更多交流。愛德華·佩里顧和許多人一樣,是個溫和但十分平凡的人。然而現在,阿爾伯特卻覺得他好似一個謎,讓人琢磨不透。
整整幾個小時,阿爾伯特一直停不下來,想要穩住戰友。而戰友卻叫喊著,號啕大哭起來。瘋狂的哭喊連續不斷。如此長時間的精神折磨快要將這個年輕人逼到了崩潰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