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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11月 5

191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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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你為什麼申報這兩人失蹤了?普拉代勒,到底怎麼回事?」
醫生臉上掛著一絲焦慮。現在,阿爾伯特快要急死了,一心只關注一個問題:在最短時間內將他的戰友轉移走。
「是嗎,一個調查?該死的,是什麼樣的調查?」
「將軍,我想要懇請你調查一件事。」阿爾伯特又說道。
莫里厄將軍皺了皺眉頭,他不喜歡莫名其妙的死亡。戰爭中,士兵應該真正地、壯烈地、毫無顧慮地為國獻身。正因為如此,人們才去救治傷員。不過說到底,沒人喜歡受傷的士兵。
「你膽怯了,甚至逃避死亡!你不想失去任何東西,對吧!」
現在,他需要得到一些肯定的回答。
將軍像一隻濕透了的鸚鵡一樣搖了搖腦袋。
這樣一句話,這樣一種想要解釋的勇氣,莫里厄將軍揮一揮手就否決了,然後低下頭,看上去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普拉代勒看著愣在原地的阿爾伯特,他眼淚在眼睛里打轉,任由淚珠掛在眼角,臉上一副悲傷的樣子,淚水搖搖欲墜,可一直掉不下來。阿爾伯特吸了吸鼻子,淚珠晃動了一下,可就是沒往下掉。面對著眼前這一切,將軍無動於衷。
阿爾伯特想說些什麼,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要說什麼。將軍開始了新一輪的指責,作為一名將軍,他很熟悉進攻這回事。
愛德華·佩里顧只有23歲。
「失蹤這件事你他媽的沒有欺騙我們吧。」將軍破口大罵。
「什麼,難道不是這樣的嗎?一開始你就沒有參加這場戰爭?」
莫里厄將軍一直看著他,眼前這個渺小的士兵太卑鄙可恥了,那怯懦的行為實在令人髮指。
「是的,將軍,我看得很清楚。事實就是這樣的。」
莫里厄雖然接受了他的感謝,但是表現得很無所謂。在任何其他時間對他的感謝差不多都算是一種侮辱,但是現在卻不一樣。
對話到這裏已經很難進行下去了,更何況將軍又捶了一下桌子。
將軍皺了皺眉頭。
他四處奔走,向護士姐妹們打聽。儘管現在醫院不算特別忙,但護士們仍像穀倉里四下逃竄的老鼠一樣,每個人都一路小跑著趕去護理傷員。阿爾伯特的嘗試沒有得到任何答覆。這裡是軍事醫院,或者說,這裡是一個完全不太可能知道任何事情的地方,沒有人真正知道醫院的領導到底是誰。
「是的,將軍,我確定。」
「進去吧。」第一個士兵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立馬說道。
「不是這樣的。」
他確定他們死在了戰場上,自己還曾經用手推過那位年長的士兵,擊中他們的兩顆子彈也看得十分清楚。
「嘿,夥計,你醒啦!」阿爾伯特這樣說道,想要表現出儘可能的歡喜。
「邁利戰營,嗯,馬恩省……」
生命中九-九-藏-書,總該有說真話的時刻,很確定的是,真話人們不常說。在阿爾伯特·馬亞爾的生活中,除了士兵還是士兵,這短短的幾秒就是他說真話的時刻。他的真誠都凝聚在三個字上:「不是的。」
阿爾伯特的身體垮了下來,貼在褲子兩邊的手也開始發抖。這無疑是在宣告死亡的到來。如今,叛國、臨陣退縮、受傷逃跑到處可見,所有人都在談論。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什麼更新鮮的事了。士兵們聽說過很多被送到戰爭委員會的故事,特別是在1917年的時候,在那些戰亂的日子里,貝當下了命令,讓行刑隊的士兵直接處決那些犯了法的人,只是他們並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被槍決了。可想而知,軍事法庭絕不會姑息那些叛國者。當然,沒有太多人被槍決,但他們都確確實實被判了罪,而且很快就死了。處決罪人同樣包括處決的速度。阿爾伯特的生命或許就只剩下三天了。這真是太好了。
桌子上的檯燈、墨水盒和吸墨紙的墊板彈了起來。普拉代勒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阿爾伯特的褲腿,尿液流出來把他腳下磨損嚴重的地毯都浸濕了。
「報告將軍,他們就是在113戰役中消失的兩個士兵。」中尉回答道。
阿爾伯特放棄了爭辯。現在他想要的就是戰爭徹徹底底結束,然後自己能很快回到巴黎,最好是完完整整地回去。想到這兒,愛德華的情況又讓他擔心起來。最後,他向「老頑固」長官敬了一個禮(後腳跟沒有相碰,一般來說,應該要像剛做完活兒的工人那樣,用食指往空中一劃,向工友道別,然後回家。但他並沒有這樣做,即便是這樣,看上去仍然很規矩),眼神盡量避開普拉代勒。一眨眼工夫,他就已經跑到走廊上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快速推開了門。
終於,阿爾伯特的眼淚開始止不住往下流,淚珠掉到地上濺開來,他心想,這簡直是在和自己開玩笑。
阿爾伯特的汗水一下就從前額淌了下來,擋住了視線,最後掉到肩胛骨上。害怕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身體抖動得也越來越厲害,阿爾伯特筆直地站在那兒,嚇得尿了出來,尿液慢慢浸濕了長褲,然後流了下去,直到褲腳,這一切都被將軍和中尉看在眼裡。
「但是,士兵馬亞爾,你的怯懦還沒有得到懲罰。」
阿爾伯特完全沒預料到會是這樣的對話,雖然也想到過很多場景,但絕不是這樣的。
「謝謝您,將軍!」阿爾伯特說道。
「報告將軍,他們死了。」對此,阿爾伯特可是一清二楚。
將軍又抬起了頭看了看。「我這兒有一份報告。在12月2日的這場突擊戰里,你居然故意不執行任務。」
阿爾伯特必須解釋,說明這是一個九_九_藏_書誤會。但普拉代勒一直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明確說明這就是事實,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
「馬亞爾,我會好好考慮你的功績的。」
可是,短短一秒鐘之內,這樣的幻想就破滅了。阿爾伯特看到走廊的盡頭出現了普拉代勒中尉那被拉長了的身影。中尉盯著他,手臂前後擺動著走了過來。阿爾伯特感覺到一陣胃痛,噁心一下子襲來,難受得不行。那種感覺來得極快,就和他掉到彈坑裡的速度一樣。中尉根本就不理他,擺出一副高傲的姿態,轉過頭去,敲了敲將軍辦公室的門,在得到回應后,立馬就進了門。
在照顧愛德華的這些日子里,阿爾伯特一直是靠著椅子睡覺的,很難弄明白這兩人之間日常生活具體是什麼樣。但是,可以知道的是,一旦阿爾伯特把手伸到床邊,即便是被束縛帶緊緊拴著,愛德華也會拼了命似的伸手去抓阿爾伯特的手。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這樣的動作到底是為了什麼。所有的害怕和慰藉,所有的乞求和疑問都凝聚在這個動作上。這是一個因為戰爭而受傷的士兵,他只有23歲,還不清楚自己的狀態,每時每刻都在忍受疼痛,卻無法說清楚到底什麼地方感到難受。
阿爾伯特呆住了,一動也不動。他不知道將軍現在是精神很集中,還是快要睡著了。將軍座位前有一張辦公桌,將軍伸出手正找著放在桌子上的文件。普拉代勒中尉站在前面,面對著阿爾伯特,雙腿張開,雙手交叉身後,像是在考察,身體似乎還稍稍晃動了一下。他的眼睛鎖定阿爾伯特,特別專註,從頭到腳打量著他。阿爾伯特回過神來,調整了一下站姿,身體站直,挺起胸。不過,這個姿勢讓他腰酸到不行。房間里鴉雀無聲。最後,將軍抬起了頭。阿爾伯特感覺必須把胸膛挺得更高才行。如果繼續保持這個姿勢,他就會像馬戲團里的雜技演員一樣,立馬翻個跟頭過去。正常情況下,將軍是不會讓人一直保持這個讓人難受的姿勢的。不過,他只是看了阿爾伯特一眼,清了清嗓子,低頭看著桌上的一份文件。
問題就這樣解決了。莫里厄有點疲倦,揮了揮手,表示不想再多說什麼。你可以想象一下,這是一件多麼讓人氣餒的事情。
「是嗎,你說說看,到底是什麼?」
誰來處理阿爾伯特呢?鬼知道,他剛才差一點兒就要被送去行刑台,這樣的懲罰還不夠嗎?
「好的!」將軍看著阿爾伯特說道。
「士兵馬亞爾,是還是不是?」
阿爾伯特走進房間,將本來要打開的信件一手扔到地上,接著,他向愛德華沖了過去。自從來到這裏后,這還是第一次因為痛苦,愛德華勉強睜開眼睛。他的背後墊著兩個枕頭,大https://read.99csw.com概是一個剛好路過的護士留下的,他的雙手被捆住放在床單下。愛德華搖晃著腦袋大聲呻|吟,喉嚨里還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像這樣的情況,可以說他的病情並不沒有向著好的方向發展。但是,直到現在,阿爾伯特要面對的也不過只是一具吼叫著、不斷抽搐的或是近乎昏厥的身體。和之前的狀況相比,現在簡直好多了。
普拉代勒也看了過去。這個蠢貨在偷偷發笑,你難道還沒發現嗎?
阿爾伯特感到十分錯愕。
「將軍,我有個請求。」他說道。
他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將軍感到一絲好奇,這個請求的舉動讓他感到有點兒高興。我們請求別人,說明這個人還有能力做些什麼。他揚起眉毛,有點兒疑惑,也有點兒激動,期待著。站在阿爾伯特旁邊的普拉代勒開始緊張起來,整個人都變僵硬了,好像身體包裹了一層合金。
「叛國這件事我可管不著,我只負責打仗,懂嗎?士兵馬亞爾,你會被送到軍事法庭,由戰爭委員會來裁決你的行為。」
從昏迷中醒來,愛德華漸漸恢復了意識,再一次痛得難以忍受。阿爾伯特四下打聽著關於轉移到巴黎醫院的消息,但一直沒有得到回應。
「士兵馬亞爾?」他問道。
他含糊不清地說道:「不是這樣的……」
將軍豎起食指,左右晃動著。
將軍居然能厚著臉皮說這些話。
阿爾伯特應該說「是的,將軍!」或者類似的回答。但他遲疑了。對他來說,將軍的節奏總是太快。
阿爾伯特回來時,走廊里站著兩個一動不動的士兵。他們軍服整潔,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周身被光環環繞著,顯得無比自信,看得出他們是把守司令部的警衛。其中一個士兵遞給阿爾伯特一份蓋過章的文件,另外一個則保持著嚴肅的表情,手緊握著槍。阿爾伯特認為他那懷疑的眼神十分莫名其妙。
炮彈爆炸讓他失去了整個下顎,鼻子下面除了能看到喉嚨和上硬齶外,什麼都沒有了,牙齒也只剩下上半部分,嘴裏面流出黏黏的液體,更深處,好像能看到喉嚨,舌頭的一部分也不見了,食道四周都是黏液,再看進去,就像一個紅色的窟窿。
但很明顯,在那樣的狀況下,他是不太可能想得到這種尊敬的話的。
突然,身後有個聲音響起,嚇了他一跳:「你得去……」
他每小時都回到愛德華床邊,等著他再次睡著后再出去,跑遍每間辦公室,穿過每一條通向主樓的小徑,甚至到市政府去打聽。
然後將軍又說道:「小夥子,在1917年這段時間內,你幹得不錯!可是現在卻……」
他抬起肩膀,表示為此感到惋惜。能感覺到在他內心深處,一切都不是那麼重要。對於一個軍人來九-九-藏-書說,相比其他一切,戰爭結束才最糟糕。莫里厄將軍嘴上想說些什麼,絞盡腦汁地想著,但是他還是得承認事實——在停戰前的那幾天,逃跑的事很多,不可能向行刑隊一一說清楚理由。如果沒有確切的證據,沒有人願意執行槍決。
阿爾伯特立馬轉過頭去。
愛德華保持著躺著的狀態,阿爾伯特靠了過去,他聽到了些聲音,醒了過來,然後用手指了指靠床的窗戶。房間里有一股難聞的味道,讓人感到暈眩。阿爾伯特把窗戶微微打開,愛德華看了過去。年輕的傷兵揮著手說著「再開大一點」「不,稍微小一點」「再大一點點」。阿爾伯特就這樣來來回回擺弄著窗戶。愛德華想要知道自己的狀態,不斷地說著,嘴裏慢吞吞地蹦出一些咕嚕咕嚕的聲音。終於他看到了窗戶玻璃里自己的樣子。
他側著身子,手上拿著文件,阿爾伯特只能看到他灰白的頭髮,稀稀疏疏的,透出頭頂皮膚那紅紅的顏色。

接著,他似乎要說些有利於阿爾伯特的話,於是讀起文件里記錄的功績來。
「當然!我看也是這樣。普拉代勒中尉可以做證,普拉代勒,是不是?」
被詢問的年輕醫生聳了聳肩膀,表示無能為力,然後壓低聲音說道:「來這兒都有三十六個小時了,他早該被轉移去其他地方,我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看,這兒總有些滯留的問題,但是,你要知道,待在這裡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剛才發生的事情需要一點兒時間來消化,可是阿爾伯特沒有那麼多時間去考慮。門再一次開了,他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搖搖晃晃地走了進去,這個神聖的地方,充滿了香煙和白蘭地的味道,似乎是在慶祝勝利。
「因為你在彈坑裡,所以沒有參加這場戰爭,到底是不是這樣?」將軍握緊拳頭捶了一下辦公桌,大聲呵斥道。
阿爾伯特又吸了吸鼻子。
「是的,但是……」
「普拉代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要求中尉解釋。
如果說阿爾伯特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這也不能算是他的錯。
聽上去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命令。將軍十分生氣。
這個「大家」有些誇大,一下子就順口蹦了出來。歸根結底,他是有理由的。
阿爾伯特知道,也十分明白,權貴們的話沒什麼好讓人驚訝的。
「等一下,等一下,你先說說,這兩人都是誰?」莫里厄顫抖地問道。
「報告將軍,是士兵加斯東·格里索利和士兵路易·泰里奧。大家都想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死的。」
他用拇指指了指裏面那個房間。
阿爾伯特感到十分沉重,淚水在眼睛里打轉。一周一周過去,他只希望戰爭趕快結束,但像現在這樣結束,實在讓人無法接受。
read.99csw.com軍接著說:「你跳到一個彈坑裡面,逃避作為一名士兵的責任。38個士兵在這場戰爭中為祖國獻出了生命。士兵馬亞爾,你應該為此感到羞愧。我特別想要告訴你一句話——你就是個渾蛋!」
「太荒謬了,到底發生了什麼?」將軍咕噥著。
「奧爾奈·普拉代勒中尉很確定看到是你自己跳到了坑裡。是吧,普拉代勒?」
「索姆河戰役受傷,嗯,埃納省戰役也受了傷。噢,還有當過擔架員呢……」
他這麼說是因為他越是喜歡別人的懇求,就越討厭那些調查工作。這完全是一個軍人的寫照。
「報告將軍,我說的是真話。失蹤是事實,我沒有胡說。」
「不是的……」
這是中尉第二次送自己去死。即使被活埋,運氣好也可能被救出來,但要是上了軍事法庭,被戰爭委員會裁決,那就真的……
「報告將軍,是關於兩個士兵的調查。」
普拉代勒強忍著,如果一切順利,他就真的解決掉阿爾伯特這個妨礙他的證人了。現在軍隊不槍決犯人,但即便如此,在這場較量中,普拉代勒仍然是勝利者。他低下頭,沉住氣,什麼也沒說。
那位年輕的醫生一直堅持用嗎啡來幫助患者。但這並不是長久之計,嗎啡會對病人造成很大傷害,所以不能一直依賴它,大量使用更是被禁止的。手術后的第二天,醫生就開始減少嗎啡的劑量。
「報告將軍,他們就是失蹤了。這事千真萬確。」
阿爾伯特危在旦夕,但他不會被槍決。槍決可不是時下的作風。
阿爾伯特一直坐在椅子上等待將軍的傳喚,時間已經差不多過去了四個小時。對他這樣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兵來說,要等上足夠的時間才會被莫里厄將軍召見。往往這個時候,人們都會幻想,有戰功的士兵准能得到一枚榮譽勳章。
莫里厄將軍年紀特別大,看上去就和那些行將就木的老頭兒一樣,有兒子和孫子陪在身旁走過生命最後的日子。他的臉就像是霞飛和貝當樣子的結合,其中還看得到尼維勒、加利埃尼和魯登道夫的影子。嘴上的兩撇小鬍子像海豹的鬍鬚,眼睛裡布滿了紅紅的血絲,眼角還有一些眼屎。他可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大人物。
「當然,你當兵期間的表現也不算壞,我完全無法理解你為什麼這麼做!」他抬起肩膀表示很無奈。
「我們就在外面等著好了,裏面的味道……」
士兵把剛才掉在地上的文件撿了起來,遞給了他。
阿爾伯特回想起自己曾在戰場上走過的每一寸土地,做過的每一件事,聽到的每一個新聞和經歷的每一次險境。將軍抬起頭,朝他看去。
「士兵馬亞爾,是這樣的嗎?」
他應該回答:「不是的,將軍。」
「他們怎麼了?」
莫里厄滿臉疑惑地看向普拉代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