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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11月 13

191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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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馬蒂諾醫生給他纏了繃帶,左手被希臘人割破的傷口仍然痛得要命,心裏也是五味雜陳。搶劫來的這些存貨給了他一點兒喘息的時間。尋找嗎啡變得如此重要和迫切,他不禁陷入慌亂不知所措的情緒中……還有,沉浸在無數次幻想殺死愛德華的痛苦之中。
這個時候,阿爾伯特的心軟了下來,他決定從現在開始,到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要負責愛德華的全部生活,直到他身體變好,找回生活的樂趣以及開始人生新的計劃。一方面,阿爾伯特認為恢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持續時間長,得以月來計算,另一方面,又避免去想以月為單位來計算不是個好的方式。
阿爾伯特不斷地和他說話,但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他就像一個老人,獨自坐在簡陋的房子里自言自語。
那一天,阿爾伯特去醫院接愛德華。儘管生活拮据,他還是想辦法找了輛計程車。戰爭結束后,人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許多殘廢的軍人回到現實生活中,他們中有各種各樣受傷的士兵,戰爭帶來了一幅令人難以想象的畫面。這個被再一次賦予生命的士兵,拖著僵硬的腿,一瘸一拐地走著,臉上還有一個大洞,這嚇壞了俄羅斯司機。阿爾伯特也一樣,每周去醫院看望他的戰友時,都要被嚇出一身冷汗。出了醫院,外面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就好像牽著動物園的猛獸在大街上閑逛,沒有人會因為這件事說一個字。
他不停地詢問愛德華對未來的打算,想要知道他要逃避到哪裡去。但是,對話常常在剛一開始的時候就結束了,當阿爾伯特看到戰友那沮喪的表情時,什麼也說不出來。愛德華濕潤的眼是這幅絕望畫面里唯一有生命的東西,那是一個萬念俱灰、無能為力的眼神。
女兒路易絲是個機靈的女孩,十一歲,有一雙貓一樣的眼睛,可是臉上的雀斑卻總是讓她有些害羞,還有些怕生。有時候,她像岩石上的流水一樣充滿活力,可是有時卻一下子安靜下來,紋絲不動,像一尊雕像。她話很少,阿爾伯特不常聽到她說話,連三次都不到,笑容更是一個也沒見過。不過她長得很可愛。但她這樣肯定會引起麻煩的,所以,阿爾伯特一直弄不明白她是怎樣和愛德華和平共處的。通常來說,他不想觀察任何人,但是這個姑娘卻總是那麼吸引人,讓你不停想要去看她。從第一天搬進這裏來,她就守在樓梯下面,像是在等待著什麼。眾所周知,小孩子的好奇心很重,特別是女孩兒。母親準是告訴了她最近住進來了新的房客。
阿爾伯特很清楚「神經衰弱」這個詞的意思,他打聽詢問后,得到的答覆都是「憂鬱症」「抑鬱障礙」「情感性障礙」,這些都無所謂,最大的問題是愛德華現在正在等死。不管等待他的是什麼樣的死亡,這都是他唯一可能的出路,不過是從一種狀態到另一種狀態的過渡,再簡單不過了,沒有多大的改變,向死亡屈服的他,像是沉默寡言或者行動不便的老人,不再期待什麼,只關心死亡的那一天什麼時候到來。
很快,兩人就找到了一個容身之所,一個偏執狂和一個殘廢住了進去。阿爾伯特每天都要精打細算,節省開支。報紙到處宣傳著德國會賠償戰爭全部損失的新聞,差不多半個國家都在談論這件事。等待是漫長的,生活的開支不斷地增長,而退伍金仍然沒有發下來,補貼的錢一分也沒拿到,交通混亂,毫無次序,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國家才會供應生活所需。市面上因此出現了一些不法交易,很多人不得不想辦法去搞錢,通過熟人介紹認識其他人,交換著各種信息和聯繫方式。這就是阿爾伯特找到佩爾斯巷9號的原因。這是一棟住著三個租客的房子。院子里的小屋被用作倉庫存放貨物,現在放著一些雜物,樓層里都空著,沒什麼東西。房子不太結實,但是空間大,還有一個燒煤的爐子。房間不高,所以很容易就暖和起來。房子有兩扇大窗戶和一扇畫著https://read.99csw.com牧羊人和羊群以及紡錘的屏風,屏風中間有些破損,看得見粗線縫補的痕迹。
儘管無法理清思緒,愛德華仍然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到日常生活上。「是的,他需要考慮錢的問題,他現在能做什麼?自己這麼大個人怎麼辦才好?」愛德華對此沒有想法,大腦就像過濾器一樣,思緒一下就飄遠了。阿爾伯特幹完活有時是深夜,有時是大中午,早就累得挺不住了。愛德華也捏緊拳頭默默忍受,想象著未來可能發生的事。他總是去想母親,但記憶里母親的畫面卻很少,那些跑出來的一點兒回憶,他總是固執地抓住,牢牢不放。在模糊的畫面和情感的匯聚中,他聞到母親芬芳的香水,看到粉紅色的梳妝台上的絨球頭繩、護膚品和化妝用的毛刷,想到某一天夜晚,還是孩子的自己抓住母親襯裙的邊緣,感受到那柔滑的緞面。母親彎下身體,靠近自己,金色的圓形頸飾垂下來,她緩緩打開,像是要說一個秘密。只不過,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一個字也沒有,連一個眼神也沒有。母親在他記憶里消失,所有他認識的、還活著的人的記憶也變得模糊,那些臉也一併地從記憶里消失了,母親的、父親的、戰友的、情人的、老師的、瑪德萊娜的等等。當然,他常常想起瑪德萊娜。愛德華想要回想起她的笑容,可是那張臉上再也沒有了光芒。他瘋狂地想要聆聽那個笑聲,畫幾幅誇張的表情就能輕易地讓僕人們哈哈大笑,因為他們知道愛德華沒有任何惡意。愛德華還對變裝的惡趣味樂此不疲,而且他十分有天賦。瑪德萊娜看著他的裝扮,笑得有些尷尬,她總是說:「要是爸爸看到這個的話,你就完了!」她警惕著周圍,以防父親突然出現。
愛德華心裏很確定,不能這樣做,他沒有填表,更沒有遞交材料。
愛德華帶著醫生的處方、幾瓶小劑量的嗎啡和一疊歐仁·拉里維埃的材料離開了醫院。幾個小時后,他來到戰友那間小得可憐的公寓里,坐到了窗前的椅子上,似乎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到了肩膀上,像是判了無期徒刑后,被扔進專屬的小牢房裡。
他長時間保持一種封閉的狀態,閉著眼睛抗拒著一切,不與外界交流,和其他士兵一樣,保持一種靜止的狀態。這場戰爭創造了一個瘋狂的世界,有的人身體變得蜷曲,有的摺疊,還有的歪七扭八。愛德華的畫,尤其是他畫的莫代,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他對外界的抗拒。愛德華認為莫代是一個下流胚,只關心醫學和外科手術的發展,對病人沒有耐心。不管是不是真的,愛德華也不在乎了,他臉上有了一個大窟窿,早就沒有心情去區別好壞。他抓住嗎啡這根救命稻草,弄虛作假、裝病哀求醫生,甚至可恥地偷竊,也一定要拿到醫生開具的嗎啡處方。他可能會想:「即使我最後死於嗎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總是在乞求更多的嗎啡。在愛德華無數次拒絕移植手術、裝假體和假牙之後,莫代教授也放棄了勸告,向士兵推薦最新的外科手術是替他們著想,但是他們不想改變,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們,就好像炸彈是我們扔的(士兵拉里維埃經常去見精神病科的專家,但是,他從來不回答他們任何問題,十分封閉和固執)。因此,那些專家便總結了一套士兵受到創傷后變得頑固的理論。莫代教授對這些解釋從來不過問,也不在乎,他把時間和知識都花在了他認為值得的人身上。他甚至看都沒看愛德華一眼,就簽了出院證明。
阿爾伯特皺了皺眉頭,於是,愛德華站起來,從背包里翻出一張皺巴巴的表格,表格的標題是《領取退伍金申報材料表》,上面列出了委員會審批所需的清單。阿爾伯特注意到了愛德華用紅色下劃線標明的一些材料:傷殘證明原件、軍隊醫院或醫務室醫療登記原始證明、遣返檔案、住院表等等。
愛德華再一次搖頭。阿爾伯特總是無法理解自己的想法,他靠近read•99csw•com小板子,用粉筆寫下了:歐仁·拉里維埃。
他嘗試了各種方法來寬慰戰友,希望可以改變他的精神狀態,挖掘出那個從第一天就存在的謎團:愛德華要怎樣才能笑起來呢?在最好的狀態下,他的喉嚨不過也只是發出一些尖銳的聲音,讓你感到不自在,忍不住想要去做些什麼,那就像是口吃的人為了擺脫結結巴巴說話的方式,努力地發出一個音來,這真是令人惱火。不過愛德華很少這樣,也許是疲倦造成的。阿爾伯特沒有成功地讓愛德華笑過一次。另外,自從被活埋這件事情發生以來,這並不是唯一縈繞在腦際里糾纏不清的想法。除了緊張以外,還有持續不斷的焦慮和對未來突發事件的擔憂,反反覆復地煩惱著各種事情,直到累得筋疲力盡。最近他腦子裡又一次出現了那匹死馬的頭。他把愛德華的畫裱了起來,花了不少錢。這也是房間里唯一的裝飾,也可以鼓勵好友重新開始工作,充實過每一天。阿爾伯特常常站在他面前,手放在口袋裡,不加掩飾地讚美著他的天賦和才能,說著,真的,真的,如果愛德華想要……而這些話都沒有用,愛德華只是吸著煙,有時用右鼻孔,有時用左鼻孔,目不轉睛地盯著鋅制屋頂和煙囪看,沉溺在這樣的畫面里。他失去了所有的樂趣,在醫院的幾個月里,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做,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來和醫師或者外科醫生唱反調,不僅僅是因為他拒絕自己新的樣子,也是因為無法幻想未來的生活。時間已經停在了炸彈爆炸的那一刻,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家裡的時鐘出了問題,每天只會播報兩次,這讓愛德華十分難受。從受傷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年,愛德華也二十四歲了,看似原本屬於他的一些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無論怎樣都應該恢復正常。
愛德華無處可去。阿爾伯特住在七樓的一間小房子里,房頂還有些漏風,屋子裡有一間廁所,走廊里還有一個只有冷水供應的水龍頭,平時,他就在這裏隨意擦擦身體,只有當需要的時候才會去公共澡堂。愛德華走了進去,似乎看也沒看房間就坐到靠近窗戶的椅子上,一會兒看看大街,一會兒看看天空,右邊鼻孔處還插著一根煙。阿爾伯特立馬就明白,愛德華哪裡也不會去,於是,照顧他很快就會成為日常的主要工作。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曾經經歷的痛苦又一次在腦海里翻騰起來。每天,阿爾伯特都要出去找工作,很長時間才會回到家。當他想聊天的時候(阿爾伯特總是有很多話),愛德華就開始回想往事。通常是晚上8點左右,家裡也不開燈,一點光線也沒有。阿爾伯特忙活起來,勁頭十足地東拉西扯,像是有說不完的話,說得最多的就是缺錢。他每天都要去一家叫作維爾格蘭的商店,那是政府為最貧困的人開設的一家日常生活用品店,物品常常被瘋搶一空。他是個很有同情心的人,不是太在意嗎啡的價格。雖然常常把錢掛在嘴邊,可語氣聽上去還算是比較高興,好像開玩笑后短暫的尷尬一樣。比如在前線,為了鼓舞士氣,人們會說戰爭是服兵役的另一種形式,一段最終會留下美好回憶的苦差事。對阿爾伯特來說,經濟問題會得到解決,這件事只是暫時的,一切都會變好,愛德華受傷的補貼金很快就能緩解經濟上的困難,可以養活他了。一個為了祖國奉獻自己生命,再也沒辦法回到正常生活的士兵,一個贏得最終勝利的,讓德國人屈膝下跪的士兵……阿爾伯特在這上面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反反覆復算著複員金、退伍補助、傷殘費等等。
接著,他聽到左邊傳來了一聲很低沉的聲音,轉過頭的那一瞬間,便看見路易絲嗖的一下跑向了樓梯,還沒聽到笑聲,人就不見了。愛德華還是戴著面罩,路易絲也是一樣,仍然沒有取下她神秘的面紗。又過了好幾天,愛德華換了一個純白色的面罩,上面還畫著一個大大的微笑。笑眯眯的眼睛閃爍https://read.99csw.com著光芒,那樣子像極了一個義大利戲劇演員,有點斯迦納列爾或者帕利亞奇的感覺。每當讀完報紙,愛德華就會準備紙漿來製作面罩,白色部分都是粉筆,路易絲和他一起刮下粉筆灰,然後再給面罩上色。這件事後來很快就成了日常消遣的全部。路易絲就是一個女巫師,總是能變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她找來蛹襯、珍珠串、彩色毛氈、鴕鳥羽毛和人造蛇皮,當然還有許多報紙。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大工程,得跑遍全城去尋找所有這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阿爾伯特不知道要去哪裡才能找到這些東西。
如果說政府深入調查,查找登記證明,最後查出有人動了手腳,改動了文件,那麼得到的就不會是退伍金,而是坐穿牢房的待遇了。
愛德華已經換了身份,再也沒有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材料,什麼也辦不成。
「不,為什麼?」阿爾伯特問道。
因為租貨車要花很多錢,所以阿爾伯特和愛德華只能用手拉車來搬家。9月初,他倆住進了這裏。

而愛德華就在一旁搖著頭。
以前,愛德華憎恨父親。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他們相互都不理睬對方。愛德華的世界崩塌了,因為連恨也沒了,還有什麼理由能支撐他活下去?他迷失在了這場戰爭中。
這樣說肯定不是什麼好方法,沒有那麼容易就能打消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的好奇心。阿爾伯特常常在想,這女孩總得厭煩了吧?但是,她完全不會。她很多次跑到樓上,坐在大門邊,臉上一副期待的表情,一有機會,就往裡面看,而且門本來就大開著。小姑娘坐在門檻上,嘴巴張成一個圓圓的O形,睜大著雙眼,不打算離開。愛德華的臉看上去可謂驚心動魄,大開的嘴中,上排牙齒比真實情況看起來要大一倍,沒有什麼可以和這張嘴相比,阿爾伯特也不會拐彎抹角,直接對愛德華說:「夥計,你的樣子看上去真的很可怕,我從來沒見過誰的頭是這樣的,不過你至少得到了別人的關注。」事實上,他這樣說都是為了勸說愛德華做手術,這一點,我可沒騙你。為了證明這件事,阿爾伯特指了指門口的地方,小女孩一發現有人看到自己,立馬驚慌地跑走了。愛德華無所畏懼,抽抽煙就很滿足了。他堵住一個鼻孔,用另一個鼻孔吸了一口煙,由於無法從喉嚨吐氣,煙又從同一個鼻孔噴了出來。阿爾伯特常常說:「愛德華,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很害怕,那裡就像一個正在噴發的火山口,我不騙你,不信你可以照照鏡子。」雖然阿爾伯特在6月中旬才接了戰友過來住,但是他倆就像一對老夫妻。日常生活十分不方便,又總是缺錢,但是這些苦難反而讓兩人的關係更親近,像焊接在一起一樣分也分不開。阿爾伯特是個感性的人,對於朋友的悲劇,他無法掩藏內心的情感,無法擺脫自己作為救世主的想法,如果不是為了拯救愛德華,那……這種想法從停戰後一直就停留在了腦海里。愛德華也會去思考,想象阿爾伯特一個人是怎樣挑起兩人生活的重擔的,因此,他也努力去減輕阿爾伯特的負擔,做做家務,我向你保證,他們就像一對夫妻。
阿爾伯特晚上回到家,還沒走上樓梯就已經9點了,胳膊下夾著一個盒子。
愛德華的眼眶每天都是濕漉漉的。不過,他在阿爾伯特面前哭的次數不多,因為在這段時間里,他已經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愛德華什麼都明白,感到抱歉,總是拍著肩膀安慰阿爾伯特。
「不過,算我運氣好。你雖然悶不吭聲,可是要是一個難相處的人,專門跟我唱反調,那還要更煩呢。」他一邊對愛德華說,一邊攪拌著雞蛋和肉汁。
這真是令人震驚。
所有的這些面孔,就連他自己的,最後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在一個沒有面孔的世界里,還能堅持什麼,還能和誰做鬥爭?他認為這是一個沒有腦袋,只有身體的世界,為了彌補,那些身體變到原來的十倍大小,比如父親巨https://read.99csw.com大的身體。孩童時代的情感像泡沫一樣跑了出來,父親時而令他害怕,時而又笑容滿滿地說:「兒子,難道不是這樣嗎?」父親以成人的相處方式教育愛德華坦誠,或者是讓他明白一些道理。他想象力變得貧乏,想象的畫面都變成事情本身的樣子。父親總是走在前面,身體的影子擴散開來,佔滿了所有空間,完全就是畫冊里的吃人妖魔。還有背影!高大可怕的背影讓父親顯得很魁梧,越拉越長的影子,甚至比愛德華還要高,這背影像父親一樣冷漠,像父親一樣輕視、反感愛德華。
「不要去偷看,據說,那個男人從來沒有離開過房間,一直是他戰友照顧他。」
在回家的路上,他就已經開始盤算了。即使愛德華保持著現在這麼高的嗎啡注射劑量,他們也能享受六個月的安寧日子。
愛德華和路易絲享受著他倆的時光,製作了各種各樣的面罩。每個面罩最多只會戴兩次,新的就會換下舊的,然後舊的會被掛到房間的牆上,和它的「兄弟姐妹們」在一起,像是打獵的戰利品,或是變裝商店裡展示的那些化裝用品。
偶爾,愛德華得躲起來,然後在冷冰冰的晚餐時間故意帶著妝出現。佩里顧先生總是暴跳如雷,一把扔掉餐布,呵斥著兒子,讓他離開餐桌,愛德華一臉矯揉造作的表情,十分惹人不快,然後大叫著:「啊,什麼,我又做了什麼?」但是,沒有在笑。
愛德華用一隻鼻孔吸著煙,臉上戴著一種特別的面罩,從鼻子底部開始,一直到頸部,整個臉的下半部都被蓋住,面罩的顏色是夜一般深藍,就和希臘悲劇故事里演員的鬍鬚一樣。藍色布料上布滿了金色的小點,雖然布料顏色很深,但是卻油亮發光,就好像在烘乾前撒了些亮片上去。
無論如何,上面寫得很清楚了。他們沒有歐仁·拉里維埃在113戰役中受傷而住院的材料。愛德華·佩里顧的記錄很容易就能找到,撤離不久后因傷死亡,接著歐仁·拉里維埃就被轉移到了巴黎,但是官方記錄的材料很有限,無法證實這些是否屬實。愛德華只有死亡記錄,沒有傷病記錄,他以歐仁·拉里維埃的名字轉移到了特呂代納大街的洛林醫院。因此,不可能提供所需的材料了。
天上下起了傾盆大雨,阿爾伯特夾著鞋盒,左手包紮著繃帶,緩緩地推開了通往大樓院子的柵門。院子很小,堆滿了門窗側柱、輪胎、破舊四輪車的頂棚、斷了腿的椅子以及一些無用的東西,沒人知道這些破爛為什麼放在這裏,也不知道能用它們來幹什麼。地上凸起一塊一塊的方格,到處都是泥,下過雨的地面積了水,許多地方都形成了水坑,為了不打濕鞋,阿爾伯特只能向前跳躍,一隻腳跨到沒有積水的方格,另一腳又跨向另一個凸起的地方,輕鬆地就通過了這裏。時間一長,地上的瀝青褪去,沒了彈性,他抱著裝滿安瓿瓶的盒子,跳著舞者的腳步……他踮起腳尖,穿過院子,回到居住的小樓,這裏的樓層改建後用于出租,一間房要收二百法郎,和巴黎正常的房租相比,簡直是少得可憐。
日子過得很快,就快要到9月中旬了,一天晚上,阿爾伯特帶著廣告牌,十分疲憊地回到家。整個一下午,他走遍了巴士底獄和共和國廣場之間的林蔭大道區的所有地方,身體前後掛著廣告牌(一頭是品客公司的藥丸宣傳:改變一切只爭朝夕。另一頭是朱弗尼公司的女士緊身胸衣的廣告:全法兩百家供你選擇!)進門的時候,他發現愛德華躺在那張年代久遠的土耳其式長沙發上,這張沙發是好幾個星期前才放進來的,當時全靠索姆河戰役中認識的戰友留下的小推車才弄來這個玩意兒,戰友死的時候,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抱住阿爾伯特,這是他獨特的延續生命的方式。
幾天過後,上次跑掉的小路易絲又出現在了門口,阿爾伯特認為愛德華的樣子吸引著她。路易絲在大廳的門檻上坐了一小會兒,二話沒說就進了房間,走到愛德華身旁,向臉的九*九*藏*書方向伸出食指。愛德華跪在地上(顯然,阿爾伯特看過這種滑稽的樣子),任由小姑娘的手指在那個大漩渦邊緣來來回回遊走。她一副沉思的樣子,沉浸在這樣的動作中,就好像在做作業,專心致志地用鉛筆在地圖上勾畫著,以便牢記法國的輪廓。

他感到害怕。
「夥計,別擔心,我來填。」阿爾伯特說道。
他向前走了三步,那裡放著一輛破爛得只剩下一點兒零件的三輪車,然後掀開蓋在上面的帆布,移開那堆仍然堆在斗車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了進去。
戰爭造就了阿爾伯特這個不幸的靈魂,這次他是徹底頹喪了,感覺到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一切都背棄了自己。他心裏十分矛盾、慌亂:我該怎麼辦?從戰爭結束以來,一天天累積起來的憤怒一次性爆發了出來,阿爾伯特使勁用頭撞牆,掛在牆上的那幅馬頭畫掉了下來,玻璃杯從中間裂開,他一下癱坐在了地上。近兩周的時間里,他都駝著背、彎著腰,十分消沉。
要是追溯兩人關係是怎麼形成的,這就是那個時刻。一放學回家,她就會跑上樓去找愛德華,給他展示從城市各個地方收集來的前兩天或者前一周的日報。這是愛德華日常生活唯一的消遣,讀讀報紙,做做剪報。阿爾伯特看過一眼那本存放著各種剪報的文件夾,裏面記載了戰爭死亡和紀念的報道以及失蹤記錄,看了讓人十分難過。愛德華不會閱讀巴黎的日報,他只看外省的。路易絲總是能收集來很多,沒人知道她是怎麼找到的。愛德華幾乎每天都能拿到很多舊期刊,比如《法蘭西西部報》《魯昂報》《東部共和報》。愛德華抽著卡波爾香煙,剪下文章的同時,她就在廚房的桌子上做作業。路易絲的母親對此沒有任何反對。
6月,愛德華出院不久,他們就住進了這裏。
兩個人擠在一間小房間里,生活立馬變得困難起來。愛德華很高,身上沒有什麼肉,骨瘦如柴,唯一比他瘦的只有爬過房頂的那隻灰貓。光是他一個人就把房間佔滿了。房間本來只容得下一個人,現在兩個人基本上就像擠在戰壕里,壓抑的感覺讓人喘不過氣來。愛德華睡在地上,身上只搭一床被子,白天抽著煙,僵硬的雙腿放在身前,眼睛一直盯著窗外。阿爾伯特給愛德華準備了一些吃的,還有藥劑、吸管、膠皮管、漏斗,在反覆檢查了哪些東西愛德華可以碰,哪些不可以碰以後,他才出了門。整個白天,愛德華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就像凍住了一樣。似乎他就任由自己的生命匆匆流走,就和血從傷口不停流下來一樣。阿爾伯特無法忍受不幸,他編造著各種理由,想快點離開房間。實際上,他只是要去迪瓦爾吃晚餐,因為同這樣一個悲哀的人交談是多麼折磨人。
阿爾伯特很驚訝,愛德華用手做了一個戲劇化的誇張動作,像是在說:「你覺得怎麼樣?」奇怪的是,這是阿爾伯特認識愛德華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他有人情味,實際上愛德華現在只能這樣表達自己的意思。
他拿來紙和彩色筆,愛德華畫了一個謝謝的表情,但始終沒有打開包裹。愛德華不算是白吃白住,他不過只是一個空空的外殼,沒有慾望,沒有期盼,似乎也沒有思想。就算阿爾伯特像人們拋棄自己的寵物一樣,把他丟到橋下,立馬轉身跑開,愛德華也不會記恨他的。
新房東貝爾蒙夫人的丈夫1916年死了,一年後她的兄弟也死了。她還很年輕,說不準還有些魅力。她和女兒路易絲住在一起,「兩個年輕男子」的到來讓她感到心安,因為一個年輕女子住在巷子的這間大房子里,出了什麼問題可指望不上現在那三個房客,何況他們年紀還很大。她靠著收房租簡單地過活,時不時地也做些打掃清潔的活兒。剩下的時間里,她就一動不動地站在窗戶邊上,看著丈夫過去存放的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好多都已經沒有用了,而且堆在院子里早就生鏽了。每當阿爾伯特俯身靠近窗戶,總是能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