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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11月 12

1918年11月

12

「當然,這沒有什麼問題……」
接著兩人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大,直到沉默,那種沉默突然就來了,就連瑪德萊娜也無法確定兩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說話的。最終,沒有了爭吵和對峙,家裡只剩下無聲的抱怨和冷淡的眼神。瑪德萊娜必須很用力地去回想,才能回憶起每一個瞬間,那個時候,兩人分別站在蹺蹺板的兩頭,雖然還處於和平的狀態,但這場潛伏著的小型戰爭隨時可能爆發,不管怎麼努力,她也沒有察覺到這場戰爭已經悄悄開始了,大概是沒找到那個存在於兩人之間的爆炸開關吧。在愛德華十二三歲的時候,一天,她發現父親和兒子雙方不再面對面,而是找她作為傳話的人。
兩小時后,佩里顧先生像皇帝一樣,在大客廳里熱情地接待了拉布爾丹。在大區市長走進來的那一刻,他沒有走過去,也沒有握手,兩人就這樣站著看著對方。拉布爾丹臉上煥發出喜悅的光芒,就像往常一樣,他已經等不及要為佩里顧先生服務,表現出自己的價值,他有一副能夠完成任務的嘴臉,就和一個妓|女一樣。
愛德華的名字不在墓碑上面。
「是的,你不要隱瞞任何事實,全部告訴我就好了。」佩里顧鼓勵他說。
「阿爾伯特·馬亞爾。」
快到正午的時候,瑪德萊娜上了樓,敲了敲父親辦公室的門,從門縫中,她看到父親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路上的行人拿著一束束菊花,整條大街都回蕩著軍樂的響聲,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看著父親沉浸在回憶中的樣子,瑪德萊娜走了進去,邀請父親一起吃午飯,談談心,父親明顯沒有胃口,但還是答應了。餐桌上的食物,他一樣也沒動,還把餐盤裡的又倒了回去,只喝了半杯水,臉上依然掛著憂慮的表情。
掃墓的人早已來到這裏,公墓里發出嗡嗡的聲音,攤販在空地里來回走動,盡情享受著各種賺錢的機會,佩里顧先生謹慎地看著這樣的場景,看得出來他是個精明的商人。商販們賣出了大量的菊花和各種花束,生意火爆。今年政府期望所有的祭拜都集中在十一月二號亡靈日這一天,整個法國都要在同一個時間里開始舉行紀念活動,全體人民一起為死亡的戰士默哀。從轎車裡望出去,佩里顧先生看到很多人都在做準備工作,人們戴好勳章綬帶,隔出一塊空地,奏響軍樂,或是穿著便服,反覆默念,或是清洗馬路、馬車和轎車。佩里顧先生臉上毫無表情,內心卻十分痛苦,他的悲傷只屬於他一個人。
「爸爸,要是難過你就說出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笑著說道。
家族陵墓是一個石頭搭建的小屋,三角楣上有一個十字架,正面的鐵門上方裝嵌著一排排凸起的浮漚釘,在門的最上方,寫著「佩里顧家族」。小屋的每一面都刻著先人的名字,墓地的修建從佩里顧先生父親那一代開始,不到一個世紀。
這讓他十分錯愕。
總之,在這場戰爭中,愛德華很早就感受到了死亡,這樣的死亡甚至存在於家庭內部,存在於這個像德國人一樣嚴厲死板的父親和這個玩世不恭、膚淺卻迷人的兒子之間。她靠著守口如瓶,謹慎的態度周旋在兩個人之間(那時,愛德華才八九歲),而兩個陣營都表現出不安的情緒。首先是父親表現出擔心,接著焦慮不安。兩年後,兒子長大了,他不再有疑慮。於是,他變得冷冰,疏遠和輕視愛德華,而愛德華也變得挑釁和叛逆。
刻上兒子的名字,所有戰友的名字也在上面,包圍著他。
佩里顧先生對此什麼也不知道,也沒有提任何問題。坐在開往公墓的車裡,旁邊是安靜得一句話也沒有的女兒,他想起前一天夜裡自己努力去回憶的一切。以前,他什麼也不想知道,今天,卻表現出渴望的神情,想了解所有的細節……一想到兒子,就有想哭的衝動。幸好,尊嚴很快就又凌駕于衝動之上。
兒子已經不在人世(他並不清楚兒子怎麼死的,也沒有去過問),責備、難聽的語言、最後的警告、關閉的大門、拒絕的表情和手勢在腦海里重現,佩里顧先生把自己徹底封閉起來,不談論兒子,只留下他一個人默默地死在戰場上。
他將車停在公墓出口處。父女倆手挽手,緩緩地向家族陵墓走去。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走在小徑上,可以看到每一個墓碑前都擺滿了鮮花,五顏六色的花朵給墓地增添了許多生機。佩里顧先生和瑪德萊娜兩手空空就來了。沒人想到買花,然而,公墓入口處就有賣的。
他所說的「任何人」其實指的是女兒的丈夫。瑪德萊娜點點頭,這並沒有讓她不舒服。
「我親愛的會長,你想知道的這件事……」
這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瑪德萊娜叫了僕人,自己跑回房間打扮。不一會兒,她就走了出來,穿一件十分合身的黑色呢絨袖衫,外面披了一件大衣,頭上還戴著一頂黑色的鍾形女帽。看到女兒,佩里顧先生心想,她一定愛我,她能理解我的心情。
他說得很明白,隨手提了一下長褲,像是在說:現在,我得好好喝一杯。佩里顧想著自己是不是無視了這個男人,然而,拉布爾丹的反應卻令人驚訝。比如,他問道:
「你找個地方,如果需要的話,先填平。這樣會修得漂漂亮亮的,是吧?要物有所值!找一個好的建築公司,討論好紀念塔的具體事宜,不過,既然是我付錢,那我就來決定好了。關於宣傳廣告的問題……」
夜裡,他們從銀行取了些錢,打點了守衛、裝殮師、卡車司機、開棺的工人,以及那兩個放棺材和合蓋子的人。瑪德萊娜哀悼了一會兒,隨後就有人拉著她的手肘不放,因為大半夜的,不是該哀悼的時候。愛德華已經送回來了,長眠於此,她隨時可以來,但當下最好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
接著,他看到了女兒瑪德萊娜、女婿普拉代勒,然後是女管家,她正焦急地忙個不停。大廳的電話響個不停,接著布朗什醫生急匆匆地跑來,累得滿頭大汗,拿出藥丸,帶著神父的口吻,千叮嚀萬囑咐身邊的人。醫生也找不到具體的原因,他說可能是心髒的問題,也可能是勞累過度,壓力過大或者是巴黎的空氣。總之,他胡亂地說著,作為醫生,他應付病人的本事還是很厲害的。
瑪德萊娜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佩里顧先生很快就喜歡上了她,只不過有些情感不容易流露出來而已。這個時候,兒子還沒有出生,一些不舒服又折磨人的事件接連發九*九*藏*書生,時間一長,他就變得易怒起來,然後,愛德華來到了這個世上,最終,他的願望得以實現。妻子生下兒子后不久便過世了,他看到了一個新的開始。最初那幾年,他認為這不過是對兒子教育的投資。撫養兒子花費了怎樣的毅力,承擔了多大的責任啊!到最後失望便油然而生了。他無疑經受住了這一切的煩惱,不過,愛德華那時已經八歲了,這樣的情況讓人泄氣。佩里顧先生還很年輕,本可以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卻拒絕了自己該有的愛情。他拒絕向失敗低頭,把自己封閉起來,沉浸在傷痛中,充滿著悔恨。
「我親愛的會長……」
他邊說邊喘著粗氣。在這件事情上,他遇到很多困難,首先就是一些技術上的問題。比如,需要組織募集、協調合作、召集會議、確定地點,但是沒有一處合適的地方,更別說計劃是否能夠成功。
每到夜晚,記憶和懊悔就會跑出來,房間里到處都是愛德華的影子,有時是個小孩,有時是個少年,有時是成人,他總是笑著,那微笑多麼美妙,有時候,是他無休止的折騰和吵鬧……和他在一起,佩里顧先生總是不太高興,每一次都被折磨得受不了。很多地方,他和妻子一樣。妻子很有錢(她出生的時候家裡就經營著一家棉紡廠),佩里顧繼承了祖輩的文化修養,在他眼裡,有一些事情被認為是不幸的,比如,成為藝術家。但是,說到底,佩里顧先生早已習慣兒子對藝術獨特的詮釋,總有一些人從生活中挖掘出一些現象,然後在畫裏面過度地表達出他們的想法,比如,市長和政府常常成為藝術家天馬行空的對象。不過,佩里顧先生無法原諒的是兒子曾經干過的蠢事,愛德華的嗓音很尖,身體瘦弱,讓人操心,行為舉止實在是……面對他很不容易,更不要說他一點陽剛之氣都沒有。甚至是在內心深處,佩里顧先生都不敢對此提起半個字。當他從別人嘴裏聽到兒子的醜事,在朋友面前蒙羞時,他不是一個壞人,而是一個受到打擊的、當眾出醜的父親,兒子就是一個恥辱的存在。他從不向任何人坦白後悔生下女兒,他不過只是一個希望有兒子傳宗接代的父親罷了。父親與兒子之間存在著無法言說的代溝,後者往往繼承了前者的所有,父親建立好了一切,再轉交給兒子,兒子得到后再發揚光大,這就是生活,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佩里顧先生常常一回家,就會被滿屋子的工人給嚇住,而這時,只有十六歲的瑪德萊娜總是會盡量去解釋:「爸爸,這不過是一個小失誤,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他也會說:「親愛的,謝謝你!真是感謝有一個人能在家裡處理這些日常的事情,我一個人可應付不了!」雖然他屢敗屢戰,換了許多的保姆、家庭女教師、管家和寄宿幫傭女生,但是所有人最後都受不了離開了。在叛逆這點上,我向你保證,愛德華這個小孩,像是魔鬼附身一樣,沒一刻能消停下來。「正常」這個詞在佩里顧先生的字典里變成了一個偉大的詞彙,他常常掛在嘴邊,用來形容和愛德華本來就不存在的父子關係。

佩里顧先生遵循布朗什醫生的叮囑,整個星期天都在調養休息,喝湯藥、吞藥丸。他也整理了一些文件。在一堆信旁邊的一個銀制托盤上,他發現了用特別女性化的紙包裹的東西,那是瑪德萊娜專門放的,包裹裏面有一個小本子和一封手寫的信,信上的字跡清晰,但是看得出來已經是很久前寫的了。
兩人都費了好大的勁進行對話。
這是他往常說話的方式,拉布爾丹已經按捺不住,像狗一樣搖著尾巴。無論如何,他還是有些作用的,關鍵時候需要他。佩里顧先生知道女婿利用自己的關係,例如,最近他就找了拉布爾丹幫忙處理招標委員會選拔木棺供應商的問題,對這件事,他沒有詢問詳細情況,只想要知道一些基本的信息,這樣就夠了。但今天,他需要知道所有的一切,拉布爾丹全盤說了出來。這位市長,早就準備好要仔仔細細交代這件事。
青少年時代,瑪德萊娜就開始履行她作為「外交官」的職責,而父子雙方就像是兩個誰也不讓誰的敵人,她夾在中間,隨時隨地要調解衝突,聽一個或另一個人的抱怨,緩和雙方的敵意,扼殺衝動的想法。就這樣,她忙於處理這兩個男人的衝突,全然不顧要怎樣才能打扮漂亮。事實上,她也不醜,她長得普普通通,可同齡的其他女孩子更漂亮。時常,她周圍都是漂亮的女人,有錢男人一般會娶一個漂亮的女人回家,生一堆漂亮的孩子。某一天,瑪德萊娜決心不再平凡。這個時候,她已經十六七歲了。父親只是親吻她的額頭,看一下她,卻不認真觀察她的臉。他總是對瑪德萊娜說,這個家沒有其他女人告訴她應該怎樣梳妝打扮,她得多琢磨、多觀察別的女人,或者照搬別人打扮,可總是比不上別人。何況她對這件事本來就沒有很大的興趣,因為她認為年輕就是自己的資本,可是沒有人愛她,她的美貌也漸漸地褪色。不過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作為佩里顧家族的一員,她很富有。這可以抵消一切不好的事情,她有足夠的錢來請化妝師、美甲師、美容師、女裁縫,什麼也不缺。瑪德萊娜不是一個丑姑娘,她只是一個沒有愛情的年輕女子。她等待的不過是一個愛的眼神,一個能給她一些依靠的、讓她幸福的男人,這個男人要有責任感,能保護自己的領地,趕走和打敗敵人,解決困難,處理好經濟問題,有政治影響力,附帶地,要是這個男人不計較他的兒子,也不埋怨自己每天要忙於處理家裡的兩個大麻煩的話,那就更好了。另外,如果她換了新髮型或者穿了一條新裙子,這個男人應該說:「啊,親愛的瑪德萊娜,你原來在這兒啊,我都沒認出你來,你真是美極了!」
拉布爾丹還沒有足夠的想象力去編造些什麼,於是,他便說道:
「我們……都弄好了!」
「走吧!」他說道。
瑪德萊娜想要他繼續待在床上休息,但是,看著眼前沮喪的父親,一臉堅定的表情,她開不了口,默默地離開了房間。
「感謝他嗎?當然,有的。」
「但是,親愛的會長,為什麼您要問我這件事呢?」
他左右來回地搖著頭。
愛德華不在人世,這會兒,他知道愛德華已經死了。可憐的孩子,唯一的兒子就這樣死了。
佩里顧先生https://read•99csw•com是個商人,領導著多家本地銀行、海外分行、產業公司,對任何事情都抱有懷疑的態度。對於這個故事,他一個字也不相信,這不過是安慰家屬的謊言罷了,就像是多姿多彩的彩色畫片。愛德華的戰友寫得一手好字,但是那些用鉛筆寫的字慢慢褪了顏色,信的內容也容易被擦掉,就像一個胡亂編造的謊言,沒有人會相信。佩里顧先生重新折好信,放進信封,存放到辦公室的抽屜里。
「那我就表示一下好了。我給你錢修建紀念塔,全部都由我來付。」他冷淡地說道。
這項計劃差不多進行了一年,要在凱旋門上刻上一個不知名的士兵,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是這遠遠不夠,巴黎市的人民和退伍軍人委員會希望這些戰死的士兵有專屬於自己的紀念碑。每個人都要求,議會已經投過票了。
「把車開過來,我們出去。」
「我又沒死,你守什麼夜呢?」他說道。
他又一次哭了出來。
「甚至已經確定了人選!」
佩里顧先生再一次緩緩地睜開眼睛,這一刻,所有人都手忙腳亂,只有他安靜地躺著。眼前的人群……賽馬俱樂部里,人聲鼎沸,他心想,在公眾面前暈倒,還不夠丟臉嗎……
「我要起來了。」他說道。
其實,女兒這麼快離開房間,他心裏有些生氣。
從賽馬俱樂部回到家,瑪德萊娜就一直陪在身邊,耐心地照顧著,她握住他的手,這讓他有些受不了。
瑪德萊娜試圖向父親講述認識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的過程,說明他對自己有多麼的關切和溫柔,佩里顧先生對此完全不聞不問。為什麼女兒要嫁給這個人,而不是其他人呢?他不明白。他不了解兒子的生活、死因,不僅如此,女兒的生活也一概不知,婚姻大事也沒有管。從人的角度出發,他茫然無知。公墓的守衛是一個失去右手的人,和他眼神交匯的那一刻,佩里顧先生想道:他失去了手,我卻失去了心。
他對所有人都稱呼「會長」,這是因為現在大家都是某個公司或者某個委員會的會長,就像義大利人總是稱呼「某某博士」一樣,拉布爾丹喜歡這種簡單又實用的巴結方式。

接著,他站起來,放下餐巾,在離開飯廳前,他的臉上掛著一種模模糊糊的笑容。
「哦,或許吧……你有沒有……」佩里顧心不在焉地說道。

「邀請他嗎?是的,我想應該這樣,這是一個好主意!」瑪德萊娜說道。
他顯得沒有底氣,有些尷尬。
「我們總不能告訴他們,把錢拿回去吧,這事兒沒法辦了,你懂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如果我們沒有收到足夠的募捐,隨意修了一個可笑的玩意兒,要怎麼去面對我們的選民?這很嚴重,你懂不懂?」
佩里顧有一棟特別大的府邸,這棟樓正對著蒙素公園。在女兒婚後不久,佩里顧先生就將最大的房間讓給了女兒。瑪德萊娜重新裝修布置了整個三樓,那裡是他和丈夫新婚的房間。佩里顧先生住在最頂樓的一整套公寓里,公寓一共有六間房。實際上,他只給自己留下了一間大卧室——這個房間也用作辦公和閱讀室,除此之外還有一間浴室,雖然很小,但是對於一個鰥夫來說,基本生活就已經足夠了。可以說,這裏就是他生活的所有空間,自從妻子過世后,除了在底樓一間古舊優雅的飯廳吃飯,他幾乎就再也沒進過其他房間。要是有招待,他都會帶去伏瓦生小店。起居室的凹室里,一張深綠色的天鵝絨帷幔隔出了一些空間,這裏放著一張床。女人們從來沒有進過這個房間,這裡是他私人的空間,他都會帶她們去其他地方。
瑪德萊娜找回弟弟的屍體,安葬在家族陵墓里以後,佩里顧先生甚至也沒動一下。一直以來,都是瑪德萊娜在處理她弟弟的後事,而他對此置之不理。兒子為國捐軀,和一群愛國人士安葬在一起,這就是世上萬物的秩序。但是瑪德萊娜卻不希望這樣,想把他帶回來。佩里顧先生總是堅定地認為,以他的地位來說,任由女兒去干這樣一件明文禁止的事是難以想象的,這不是一個好的徵兆,他心裏有很多話想說。瑪德萊娜可不在乎,她堅持找回愛德華的遺體。如果出了問題,都是她一個人承擔,父親就只會說不了解情況。但兩天後,在一個信封里,她發現了需要的錢和給莫里厄將軍的一句囑咐。
「唉,這都是因為錢的問題,你不可能不知道國庫早就空了。因此,全部都要依賴於募捐。但是又有多少人捐款呢?假設只收到修建紀念塔一半的錢,那剩下的怎麼解決呢?我們必須鼓動大家。」
至少他還有一個女婿。瑪德萊娜到鄉下去找死去的弟弟(到底是怎麼死的,佩里顧先生完全不知情……)然後和這個普拉代勒一起回到巴黎,接下來的那個夏天,他們就結了婚。這已成定局,沒辦法改變了,這種交換看起來有些奇怪。兒子死後,他把這樣一個人的到來當作等價交換,接收他作為自己的女婿。這種感覺難以言表,就好像女婿要為兒子的死亡負責,這種行為十分愚蠢,但是現實又打敗了他:一個人的出現代替另一個人的消失,這是一種因果關係。世界需要平衡,因此自然而然就會產生這樣一種機械的方式。
拉布爾丹十分驚訝,嘴唇發出啪啪的聲音,眼睛看著佩里顧,像一隻鷓鴣。
周六一整天,許多人打來電話,詢問他的健康。有人問:「先生,您好些了嗎?」又或者是:「老哥,我們都十分關心你,害怕你出什麼事!」而他總是冷淡地答覆每一個人。對大家來說,這種冷漠就表示一切又恢復了正常。
瑪德萊娜抬起眉毛,有些高興,期待著繼續和父親聊天。在董事會面前,佩里顧先生只需要一個很小的眼神,便可以隨時打斷任何人的話,可在兒女面前,他卻一句話也說不清楚。
瑪德萊娜從來沒有給父親看過這個東西,但是,父親的反應卻讓她十分驚訝。這一次到公墓的決定是這麼突然,父親出人意料的眼淚……那道分隔愛德華和父親的鴻溝從一開始就存在,和地球上的溝壑一樣,似乎將兩人永遠地分隔在兩塊不同板塊的大陸上,要是沒有地殼運動造成的海嘯,兩人永遠不可能相見。她經歷了所有的一切。隨著愛德華出生、長大,父親的猜疑也伴隨而來,她看到父親的各種狀態:否決、敵意、拒絕、憤怒和斥責。愛德華總是做著叛逆的事,九-九-藏-書最初,他期望的不過是得到父親的愛和保護,然而漸漸地,這些乞求變成了挑釁,一發不可收拾。
妻子去世后,他親自開車去過公墓。
一個小時后,佩里顧先生剃了鬍子,穿好衣服,然後出了公寓。他什麼也沒有吃,瑪德萊娜發現桌上的葯仍然擺在那兒,面色蒼白的父親拖著虛弱的身子,垂著肩膀就走出了房間。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大衣,坐在大廳的一張椅子上,要是不需要待很長時間的話,客人都會把衣帽放在那兒,因此,僕人們都驚得發獃。接著,他抬起手,向瑪德萊娜示意一下。
瑪德萊娜笑著點了點頭,像是要給父親打氣。
就在那個他出生的大區最中心的地方。
因為兒子不在這裏,所以就沒有理由刻上他的名字,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是對於佩里顧先生來說,這就等於不認可兒子的死亡。官方倒是寄來過一份文件,通知親屬他們的兒子為國犧牲,但是,連名字都沒有的墳墓又算什麼呢?他轉過身看向周圍,試圖說服自己這不重要,但是,這一切帶來的痛苦卻是如此難以想象。
他心想:為了將愛德華安葬到家族陵墓,只能把他先挖出來。一想到這兒,胸口就一陣疼痛。他試圖想象愛德華平躺著,沒有一絲呼吸,但是那種死亡卻和正常的不一樣,沒有穿戴整齊,沒有領結和油亮的皮鞋,棺材周圍也沒有蠟燭。這實在是太愚蠢了,他搖著頭,十分不開心,不一會兒又回到了現實中。過了這麼幾個月,屍體會變成什麼樣?我們要怎樣做才好?一個熟悉的想法湧上心頭,那是一個讓他驚訝的問題,但他永遠也問不出口:為什麼兒子先死,自己從來不感到奇怪?這不是大自然應有的秩序。佩里顧先生已經五十七歲了,富有且受人尊敬,從來沒有打過仗,即便如此,每一次他都是勝者,連婚姻也一樣,而現在這樣活著讓他感到很恥辱。
「但是,我親愛的會長,還是有很多問題,很多的麻煩事!你簡直就想象不到!」
瑪德萊娜指了指緊急呼叫所用的繩子,他點頭示意了一下。接著,她又檢查了桌子上的水壺、水杯、手帕和藥片。
但是,當她聯想到父親在賽馬俱樂部的苦惱時,現在的消沉和他平時的性格不太一樣。父親從來沒有去過公墓看愛德華,這一次卻突然做了這個決定,難免讓人詫異,最終,父親還是哭了出來,瑪德萊娜不免有些擔心。雖然戰爭結束,雙方言歸於好,但那不過只是以其中一方的死亡作為代價,像這樣換來的和平沒有任何的意義。1919年,整個11月里,家裡都充滿無限的悲痛。
他的眼淚是為死去的兒子流的。
現在,佩里顧先生看到一個漂亮的廣場上立著這塊紀念碑。
「你說說關於戰爭紀念建築的事,現在什麼情況?」佩里顧問道。
他被告知兒子死亡的時候,一個字也沒說,獨自回憶往事。對此,瑪德萊娜感到很沮喪。他會抓住她的肩膀,說著各種話。「尊嚴啊,瑪德萊娜,我是有尊嚴的!」他不能向她述說,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像這樣的生離死別帶來的不過只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像我這樣的人,怎樣容忍那樣的一個兒子?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愛德華的路已經走完,畫上了句點。這也許是公平的,世界自然有它公平的道理。年輕妻子的過世,這是一種不公平,但是,對於兒子也英年早逝的事實,他卻沒有同樣的想法。
「不,我是想說,我們也許應該……」他重複道。
事情解決得很好,討論很成功。
瑪德萊娜要面對的一邊是深藏自己感情的父親,一邊是調皮的愛德華。隨著愛德華長大,十歲、十一歲到十五歲,這個年紀正是情感泛濫的時期,他筆下的世界末日、偽裝者、戲劇化的演員、瘋子、誇大的事物、頑強的想法和無限的創意最終匯聚成一幅幅印在牆上的畫,那些畫有一米高,僕人們總是為之尖叫,滿臉通紅,哈哈大笑,直到佩里顧先生鼓起臉頰,擺出一副可怕的表情時,他們才會咬著拳頭、忍住笑,從走廊跑開。畫中的佩里顧先生臉紅脖子粗,雙手緊揪著自己的下體,惟妙惟肖,十分逼真。瑪德萊娜用手擦一擦眼睛,立馬大聲叫畫畫人的名字。
他回想起曾經無數次忍受這件事,眼淚又流了下來,牙齒緊緊咬住床單,發出沉悶的叫聲,臉上充滿憤怒和絕望的表情,彷彿內臟都攪在了一起。因為強烈的情感波動,他說不出話來,大腦里的思緒就像一團糨糊,只能這樣折磨著自己。
他內心深處的痛苦越來越大,大得沒有邊際,第一次,愛德華對佩里顧來說是那麼重要。他突然隱隱地感受到對兒子的思念是多麼強烈,那種情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他深愛著兒子,只有意識到再也見不到他的時候,才開始試著去理解兒子以前的行為。
他立馬就認了出來,一邊喝著茶,一邊讀了起來,反反覆復地看了好幾遍。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愛德華的戰友講述兒子死亡的那部分內容上:
「啊,然後……」他停下腳步,就像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事一樣,對瑪德萊娜說,「你不介意打個電話給拉布爾丹吧?讓他來見見我。」
接著,佩里顧先生又一次沉默了。沉默是他面對無盡的不快和厭煩時表現出來的一種解脫的方式,那種所要表達的情感,令他像尼古拉斯·博爾孔斯基王子一般。
瑪德萊娜回到他身邊,緊緊抱住他的肩膀,接著,兩人回了家。
「我發誓,這個計劃真的是太難了,看起來簡單,但是實際上可以用可怕二字來形容。」
當他用這種方式說話的時候,一定表示情況很緊急。
沉浸在回憶中的佩里顧先生站在窗前,獃滯地面對著大街。愛德華的名字沒有刻在家族的墓碑上。
現在,他覺得輕鬆很多了。但是,一想著俱樂部里發生的事,一種突如其來的感覺就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像一陣波浪打過來,從肚子處往上侵襲,淹沒過胸部,直到肩膀,最後到頭。心臟停止了跳動,他沒了呼吸,佩里顧伸出手,想拉繩子,但是立馬放棄了,因為一個聲音在腦海里響起:我還不會死,我的時間還沒到。
佩里顧先生作為銀行家,擁有雄厚的資產,一半的身家都是來自股票交易,另一半則來自各個行業的商業投資。因此,這點錢對他來說不是難事,他可以在政治競選中輕鬆地打敗其他競爭者。他的成功還取決於睿智的頭腦,他總是能看清所有局勢,排除不安定的因素九_九_藏_書,當然有時候也會昏了頭,這隻有在競選的時候會出現,他沒有政治家的品格,太過自我,但有錢能使鬼推磨,佩里顧先生認為謹慎是一種美德。
「呃……」
他心裏想著:我的眼淚是乾的,我真是個無情的人。他希望自己也消失不見,人生第一次在意別人甚於自己。
「關一下燈,謝謝!」他說道。
「告訴我……」
要知道獃子們有時候會說一些驚人的話。其實這個問題並不愚蠢,因為佩里顧先生和他並不住在同一個大區,為什麼要摻和到這件事里去呢?拉布爾丹平時可沒這麼敏銳的直覺。而佩里顧先生是不會隨便說實話的,特別是對聰明人。但是他跟一個傻子同樣也沒法解釋,即便想要解釋,也說來話長。
事情沒有那麼快辦成,總是有些耽擱。一些人希望在大區旁邊修建一座史無前例、宏偉莊嚴的紀念塔,還說要立一座紀念牌或者是一幅壁畫,每個人都說著自己的想法,依靠自己的經驗得出推斷……各種各樣的論戰持續不斷,拉布爾丹雙拳緊握,捶了捶桌子,無奈地戴上帽子,逃避這場紛爭,到妓院尋求慰藉。
……為了取得最終的勝利,我們的部隊突襲了德國佬的陣地。你們的兒子,一直衝在最前線,但不幸被子彈擊中心臟,死在戰場上。但是,我向你們保證,他一點痛苦都沒有。你的兒子以保衛國家作為最高的使命,他死得光榮,他是法國的英雄。
瑪德萊娜擦了一下嘴,疑惑地看著他。
最終,為了逃避,愛德華選擇參軍打仗。
接著,他打開那個小本子,本子看上去很舊,有一根已經失去彈性的橡皮筋纏在外面,可以說這個本子環遊了地球三圈,就和探險家的航海日誌一樣。佩里顧先生立馬就認出了本子里兒子的畫,畫上的士兵激昂地沖在前線。他知道自己無法每一頁都翻閱,無法面對這個事實和巨大的罪惡感,他需要時間慢慢消化這一切。翻到某一頁的時候,他停了下來,仔細觀察。畫里是一個疲憊不堪的士兵,戴著頭盔,盤著雙腿坐在地上,垂著肩膀,頭微微向下,看得出他已經累垮了。他心想,要是這個人沒有鬍子,就和愛德華一模一樣了。愛德華有沒有因為這麼多年的戰爭而變成熟?他是不是跟這些士兵一樣也留過鬍子?佩里顧先生問著自己:我又寫過多少次信給他呢?所有這些用藍色蘸水筆勾勒的人物,是他畫的唯一主題嗎?瑪德萊娜有沒有給他寄過包裹?難道沒有嗎?想著這一切,佩里顧先生感到難受,他記得曾經告訴過秘書:「記得寄包裹給我的兒子……」秘書也有一個當兵的兒子,1914年夏天在戰場上失蹤了。當她再度回到辦公室,完全變了個人。整個戰爭期間,她把愛德華當成自己的兒子,寄了許多包裹給他,但她僅僅說「我包了一些日常物品」,佩里顧先生很感謝她。他取過一張紙,寫道:「我親愛的愛德華,這是給你的。」他猶豫著,不知該怎樣落款。「爸爸」?未免太不得體;「佩里顧先生」?又太荒謬了。最後,他只簽上了自己名字的縮寫。
這一夜,他無法入眠,滿腦子都是兒子愛德華,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些回憶跑了出來,畫面里自己和愛德華似乎冰釋前嫌。能再一次看到兒子,這讓他感到欣慰,臉上掛滿了笑容。大腦里的思緒轉動得很快,回憶著所有的事情。(一團亂七八糟的畫面出現在腦海,一個小天使出現在自己面前,長著路西法的耳朵,不過他就只想了這麼多,眼前這個小天使只有八歲。)他不知道現在眼前這個愛德華是不是和以前那個在學校鬧事的孩子一樣,他的那些畫,天哪,那些該死的畫,如此令人感到恥辱的場景一一重現,他簡直是個天才。
佩里顧甚至想起兒子出生的時候,但是就像一陣風吹過,吹散畫面,內心所有的痛苦在這一天全部爆發了出來。

佩里顧先生義正詞嚴地說著。
不,也許不是這樣,他不承認,那不過只是眼淚、夾住胸口的虎鉗、抵住喉嚨的劍帶來的痛苦而已。
房間里,只能看得見一絲幽暗的光線,他看著藏書的書架、牆上的畫和地毯的圖案,像是第一次看到這些東西。他看得很仔細,每一個細節都注意到,突然,他感覺到自己比所有的東西都還要老舊,而眼前的這一切尤其嶄新。那種強烈的感覺就像是一把大虎鉗猛地夾住喉嚨,讓他透不過氣來,眼淚在眼睛里不停地打轉。最後,他哭了起來,沒有大聲叫喊,而是陷入悲傷,任由眼淚淌過臉龐,即使流了一床,也不需要有一絲羞愧,因為眼淚是慰藉悲傷的良藥。他拉起床單一角,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努力恢復平靜的心情。可是,這並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痛苦蔓延到全身,他無法想象自己已經開始漸漸衰老。然後,他坐了起來,背靠著枕頭,拿起桌子上的手帕,把頭盡量埋到床單里,擤了擤鼻涕。他不希望有人聽到,不希望有人為此擔心,更不希望有人闖進來。為什麼要別人看到自己哭呢?不行,這樣不行。他不喜歡這樣,在這個年紀,如果還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是多麼可恥,他寧可一個人忍受也不需要別人安慰。
也許應該立一個紀念碑。還要是專門定製的。
他重新看著這個疲憊沮喪的士兵,但是,怎麼也無法得知兒子所經歷的那一切,只能幻想著別人的故事,比如女婿,或者那些戰死英雄的故事,又或是愛德華戰友信中編造的故事,他只有這些關於愛德華的謊言,除此之外,什麼也不知道。一切都已經逝去,消失不見。他合上本子,揣進大衣的內袋裡。
從拉布爾丹的話中看得出,他對待這件事很認真。
實際上,死亡的日子要追溯到去年。
佩里顧先生雙手插在禮服口袋裡,也沒摘下禮帽,他想起和兒子在一起的時光,那些畫面在身體周圍打轉。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麼,也許是愛德華還是孩子時的模樣。他特別想念曾經讓自己厭煩的事,那種思念是如此強烈,無論是愛德華的微笑還是吵鬧。前一天夜裡,他的記憶里再次出現了那些無法忘懷的場景,在愛德華不平靜的童年裡,他對兒子充滿各種懷疑,兒子的隱忍是一種罕見的成熟,他從一些人身上看到過這種成熟。那時的愛德華是個小孩,腦袋裡充滿各種各樣奇特的幻想。某一天,佩里顧被愛德華的一幅畫九_九_藏_書震撼,那張草圖畫的是一輛高速行駛的汽車,是荒謬可笑的寫實主義表現手法,他從來沒有以這樣的角度觀察過一輛汽車。飛馳而過的汽車想要表達什麼呢?誰也不知道,這是一個秘密。那時的愛德華只有九歲,在他的畫里,總是有很多運動的東西,甚至花朵也在召喚清風。佩里顧先生想起一幅水彩畫,畫的是一些花,他認不出具體的種類,但是每一朵花的花瓣都極其精美,這大概是他能回想起來的一切了,這是愛德華獨有的畫風。儘管不喜歡這樣的藝術,但佩里顧先生明白它們極具創意。他總是有各種疑問:「那些畫都到哪兒去了?」「也許瑪德萊娜留著?」其實他並不想再次看到這些畫,只是不希望那些畫面消失,想要保存好這份回憶。在那些回憶里,有一張臉讓他印象深刻。愛德華畫過大量的、各式各樣的肖像畫,在那些畫中,常常能看出他畫人物輪廓的一種偏好,佩里顧先生有時也會尋思著這可能是一種「風格」。畫里的主角是一名年輕男子,有一張完美無瑕的面孔,高高鼻樑下是兩片厚厚的嘴唇,下巴上方有一道深深的酒窩,最特別的還是那副奇怪的神情,眼睛微微斜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現在想表達心裏的感想,但是又能向誰訴說呢?
直到早晨,他也沒有合上眼,疲憊不堪,臉上悲痛的表情出賣了他,但是,他始終沒有把心底的話說出來,弄得瑪德萊娜一頭霧水,十分擔心害怕。她彎腰靠近他臉的上方,他順勢親吻了她的額頭,心中的想法卻無法用言語表達。
「那我走了。」她站起來說道。
當下的氣氛有些沉悶,他只能讓佩里顧先生自己慢慢地消化這個悲劇的結果。
得知愛德華死亡消息的時候,她理解佩里顧先生沉默的哀嘆,首先,父親還有自己(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她還有那麼一點瑪麗公主的風範),還有就是戰爭的結束,雖然是戰爭帶來了慘痛的代價,但是至少這已經過去了。她反覆思考著是否要找回愛德華的遺體,對愛德華的思念是如此的強烈,就好像他遠在另一個國度,每一次想念都心痛不已。政府不可能讓戰死士兵的家屬去挖屍體,可是她仍然在醞釀這件事(這一次,她像父親那樣思考),最後,她下定了決心,就算是天塌下來也攔不住。她到處打聽,強迫自己做好每一個小細節,打通關係,安排行程,在沒有取得父親的同意下,就毫無顧慮地去戰場上找尋死去的弟弟,然後安葬好他的遺體,就在那一天,她也埋葬了自己的人生,藉著這個機會,嫁給了英俊的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來結束人生。

車開到人行道前的時候,他告訴司機想自己開,讓司機回去。一般情況下,他很少自己開車,除非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拉布爾丹張大了嘴,眨了眨眼睛說道:「好的,好的,好的!」
「這不關任何人的事!」佩里顧先生堅定地說道。
「我親愛的朋友……」
瑪德萊娜尷尬地笑了笑,這樣一個四眼相對的、你看我我看你的畫面著實有些奇怪,佩里顧怎麼也不會覺得她有多漂亮,而瑪德萊娜也覺得他很老。
更讓他感到愧疚的是他居然將兒子的死當作一種解脫。
「這玩意兒可不便宜呢!」
瑪德萊娜所期望的正是兩人這樣獨處的一個時刻。她透過車窗望著大街,握住他的手,就好像什麼都明白似的。佩里顧心裏默念道:「她理解我。」這讓他感覺很好。
佩里顧先生什麼也沒有留下,就連兒子玩過的一個玩具、一張素描、一幅油畫和水彩畫也沒有。或許,瑪德萊娜有。不,他不敢去問她要。
「你弟弟的這個戰友,就是那個……」
漸漸地,他恢復了平靜,脖子上那把虎鉗似乎也鬆了下來。他停止了抽泣,眼淚也不再打轉,雖然哭得筋疲力盡,但是還很清醒,倦意還沒來。平時他的睡眠是很好的。生活中,就算是遭遇最困難的時刻,比如妻子過世,可能會吃不下飯,但是每一次都睡得很沉,總是這樣。他愛著自己的妻子,她是一個令人欽佩的女人,總能在她身上發現各種優點,早早去世真是太不公平了!老實說,像他這樣年紀的男人,睡不著顯得太不正常了,甚至說會讓人有些不安。佩里顧不相信布朗什,認為他就是一個庸醫,自己不是心臟出了問題,而且因為焦慮,身體里有些東西無法釋懷,壓得喘不過氣來,因此才暈過去的。現在,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日常工作,比如下午與客戶的約會。白天的繁忙工作讓人難受,一大早就已經忍不住想要吐了。這種噁心的感覺並不是因為和證券交易經紀人無休止的交談,就算生氣吵架也沒什麼大不了,這都是正常的。是工作和經紀人本身讓他不舒服,三十年來,他已經換掉了十來個經紀人了。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在財政彙報大會以及各大銀行家和經紀人的聚會上,每個人都和士兵立正迎接長官一樣,在佩里顧面前都表現得畢恭畢敬。
「關於廣告,我想就不要做了。建立一個慈善機構,或者一個協會,你看著辦吧,我來籌備需要的資金,給你一年的時間,明年11月11日舉行落成儀式,我要看到紀念碑上刻著大區所有死亡士兵的名字,你明白了嗎?一個都不能少!」
他對愛德華變得極其厭惡,在這一點上,瑪德萊娜有自己的想法,她認為可能是愛德華太過於女性化。雖然煩人的調解工作總是在淚水中結束的,但她沒少因為父子關係恢復「正常」而眉開眼笑。現在,愛德華死了,佩里顧先生對兒子的厭惡讓瑪德萊娜感到慶幸,因為這兩塊對立的大陸不再相見,至少不用帶來更多的麻煩,這樣也是不錯的。

你站在他的角度想想看,能從墓碑上讀出死去兒子的名字,說出「愛德華·佩里顧」這個名字,是何等重要。
瑪德萊娜被稍遠處一座墳墓吸引,走開了,留下他一個人在這兒。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後一直盯著妻子的名字看,萊奧波爾迪娜·佩里顧,出生於馬吉。
一次就要記住這麼多信息,拉布爾丹花了不少的時間。當把一件又一件事付諸實踐的時候,他明白了自己應該要怎樣才能夠滿足會長的要求。佩里顧先生已經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這弄得拉布爾丹有些莫名其妙,可佩里顧先生居然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笑了笑,然後滿意地回家了。
長久以來,這種感受令人感到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