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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亞的飛人

吉亞的飛人

哦,是的,當我第一次發現——那件事剛剛發生在我身上的時候,你知道——我驚呆了。太可怕了!我完全無法相信。我曾經很確定那件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你知道,我們小的時候,經常會開玩笑說誰誰誰會「長翅膀」,或者說,「他有一天會起飛的」。但是,我?我長出翅膀?那是絕對不會發生的。所以當我開始頭痛、牙痛、背痛的時候,我一直在告訴自己,這是傳染病、齲齒、囊腫……但等到一切真正開始的時候,連欺騙自己也做不到了。那真的很可怕。我真的不太記得那時候的事。感覺很糟糕。很疼。最初就像是有一些刀子,在我的後背上面劃過來劃過去,還有一隻爪子在不停地抓我的脊柱。然後疼痛擴散到全身,手臂,腿,手指,臉……我虛弱得根本站不起來。我從床上滾了下來,摔在地板上,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我躺在那裡叫我母親,「媽媽!媽媽,快來啊!」她睡著了。她在一家餐廳做服務員,每天工作到很晚,直到午夜之後才能回家,所以她睡得很熟。我能感覺到身下的地板都變熱了,我發著高燒,我試著把臉貼到地板上降溫……
嗯,我不知道是疼痛真的減輕了,還是我已經習慣了,總之,兩個月之後,我的感覺好了一點。儘管如此,還是很難受。感覺時間過得很慢,很沉悶,很奇怪。一直躺在那裡。但不能仰躺。永遠都不能仰躺了,你知道。晚上很難入睡。要是你有個頭疼腦熱,也總是在夜裡疼得最厲害。總是發著低燒,腦子裡有很多奇怪、可笑的想法。但是總也沒辦法仔細考慮一個想法,甚至沒法抓住一個念頭。我覺得我可能以後都不能思考了。各種想法好像都只是路過我這裏,我只能無助地看著它們。也沒有關於未來的計劃了,我的未來在哪裡呢?我曾經想要成為一名教師。我母親很高興我有這樣的想法,她鼓勵我繼續在學校里學習,然後考取師範學院……嗯。我們的公寓只有三間房間,在雷絲梅克巷的一家雜貨店樓上。我躺在我的小房間里度過了我的十九歲生日。我母親從她工作的餐廳為我帶回了一些好吃的食物,還有一瓶蜜酒,我們打算慶祝一下,但我不能喝酒,她也哭得吃不下東西。但我吃掉了所有的食物,我總是很餓。我母親看到我的吃相,也高興得笑起來了……可憐的媽媽!
但他們確實有他們的理由。事實是,有翼的吉亞人不能夠信任他們的翅膀。
我們也許會覺得這種情況非常古怪。在被束縛于大地上的人們頭上飛翔,與蒼鷲和神鷹競賽,在天空中舞蹈,御風而行,卻又不必待在一個嘈雜的金屬容器當中,也不用藉助任何以塑料、纖維和皮革製成的玩意兒,而是用巨大、強壯、優雅的,屬於自己的雙翼飛翔——這難道不是一種偉大的歡樂和自由嗎?如果說吉亞人認為能飛的人是殘疾,他們該是多麼的乏味、沉悶以及悲觀啊!
這種年輕人也許會嘗試逃離他們的宿命,但因為正在發育的翅膀帶來的發燒和虛弱,他們很難逃得很遠。
有些人會在從空中墜落之後幸免於難。他們不會再次墜落了,因為他們再也不能飛了。一旦翅膀失靈,此後它們就沒有任何用處了。它們就像巨大、厚重的羽毛披風一樣,拖在它們主人的身後,一動都不能動。
我猜對於某些人來說,安全是最重要的。他們有家庭、責任、工作或是其他什麼。我不知道。你必須去問那樣的人才能知道答案。而我,是一個飛人。
哦,背叛我的羽毛筆啊,寫下了他的愛
外人也許會問,為什麼飛人不攜帶降落傘以避免因翅膀失靈而喪生。毫無疑問,他們確實可以這樣做。這是一個關於性情的問題。選擇去飛翔的有翼人願意承擔翅膀失靈的風險。那些不願冒險的人不會選擇去飛翔。或者可以說,那些認為翅膀失靈是一種風險的人不會去飛翔,而去飛翔的人不認為它是風險。
「不管怎麼說,我決心腳踏實地,你盡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這句話。如果說我曾經有過那些不切實際的、孩子氣的幻想,想要飛起來一小會兒——事實上我從來沒有過,在經歷了高燒、譫語,終於度過了整個痛苦的浪費時間的過程之後就再沒有過了——如果我曾經有過想飛的念頭,在我結婚、有了小孩之後,就再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引誘我去嘗試那種生活,我甚至根本不會去考慮那種事。那是完全的不負責任,那種傲慢自大的態度——我非常討厭飛人那種傲慢自大的態度。」
吉亞人用羽毛筆書寫。小孩開始學習寫字的時候,他/她的父親就會依照傳統,將自己的翎羽作為筆送給孩子。戀人們互相交換羽毛,並用對方的羽毛書寫給對方的情書。伊努伊努伊的著名戲劇《誤解》中曾經提到過這個浪漫的風俗:
鍛煉確實有效。在我們的起居室里沒有足夠的空間,所以我沒辦法做完整的垂直伸展,但我儘可能做了我能做的練習。我感覺好多了,也變得更強壯了。終於,我感覺到翅膀真的成了我的一部分。或者說我是它們的一部分。九_九_藏_書
翅膀的結構沒有任何明顯的問題。只要略加練習,任何一個有翼人都可以完美地短途飛行,毫不費力地滑翔,或者直衝雲霄。再經過一定的練習后,他們還可以翻筋斗,做出許多特技動作。有翼人完全成年後,如果他們有規律地飛行,耐力會變得很強。他們幾乎可以在空中一直待著。許多有翼人都學會了一邊飛行一邊睡覺。有記錄表明,曾有人連續飛行了兩千英里以上,途中只是短暫地盤旋在空中進食。這些長途飛行記錄大多數都是由女性創造的,因為她們的身體和骨架更輕,所以在長途飛行中更有優勢。而男性的肌肉則更為有力,如果有速度飛行獎項的話,那優勝者一定非他們莫屬。但是佔據大多數的,沒有翅膀的吉亞人對紀錄、獎項等根本不感興趣,因為這種比賽具有非常高的死亡風險。
對於吉亞人來說,換毛是一個持續的過程,不是季節性的。隨著年齡的增長,脫落的羽毛有可能不會再長出來,四十歲以上的人,無論男女普遍都有斑禿的現象。因此,許多人在他們最美觀的頭羽脫落時,會把它們收集起來,留待需要的時候製成假髮或假羽冠。頭羽顏色難看的人也可以在一些特別的商店購買製作好的假髮。將頭羽漂淡、噴上金色染料或將它們燙卷都被視為時尚的行為。城市裡的每一家假髮店依照流行在出售各種頭飾的同時,也都可以將顧客的頭羽漂白、染色或燙卷等。擁有特別漂亮的長頭羽的女性在遭遇窮困的時候,也會將自己的頭羽以相當高的價格賣給這些商店。
我為她感到難過,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她。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走回家裡,媽媽在我回到家之後不久也回來了。她看著我,說:「你出去了。」我說:「媽媽,我飛了。」她突然哭了起來。
在已經城市化的吉亞人當中,這種恐懼在一定程度上是降低了。有翼人不再被當成犧牲的祭品,人們容忍他們,甚至同情他們,就彷彿他們是一些非常不幸的殘疾人。
我問他,飛行中的風流韻事是否會生出小孩,他漠然地回答說,當然會。我又繼續追問下去,他說,小孩對於身為飛人的母親而言是個巨大的負擔,所以一旦孩子斷奶,他/她就會被交給其他親屬來撫養,按照他的話說,「留在地上」。有些時候,飛人母親太喜歡這個孩子了,以至於自己也放棄了飛行,專心照顧孩子。他提起此事的時候顯然表現出了一些輕蔑。
我在市場附近飛了一圈,沒有飛得很高,只是練習如何轉彎,如何使用尾羽。一切都來得很自然,你能感覺到該如何去做,空氣會告訴你……但是下面的人都在抬頭看著我,在我傾斜得太厲害或者忽然停頓的時候都連忙閃身躲避……我不在乎。我飛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天完全黑了,所有的人也都走了。我那時候已經飛得高出房頂很多了,翅膀肌肉開始感到疲勞,最好回到地上。很不容易。我的意思是說,降落得很猛,因為我不知道怎麼降落。我像一塊石頭一樣掉了下來,啪!差點扭傷了腳踝,腳跟火燒火燎地疼。如果有人看到這一幕的話他一定會哈哈大笑。但我不在乎。只是,在地上行走太難了。我不想要走在地上。我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拖著沉重而虛弱的翅膀,它們在地上完全沒有用處。
切除翅膀就會不可避免地造成飛人的死亡,切除翅膀的任何一部分也會造成難以忍受、無法治愈的痛苦,因此那些從空中墜落的飛人和選擇不去飛翔的有翼人必須畢生都拖著他們的翅膀,無論他們是上街還是上下樓梯。他們變化后的骨骼結構不適合在地面上生活。他們步行時很快就會疲倦,而且很容易遭受骨折和肌肉傷。不飛的有翼人一般都活不到六十歲。
但我還不能飛。我還是被束縛在地面上。我的身體是變輕了,但我試著走路的時候更容易累,很快就疲倦得發抖。我以前跳遠很厲害,但我現在連雙腳同時離地都做不到。
在南方的默姆部族中有這樣一個傳說,有一位有翼的男子,他從犧牲的懸崖跳到空中,並且飛了起來。他飛得如此之高,沒有任何弓箭或者長矛能夠射中他。他就這樣消失在天空中。原本的故事就到此為止了。一位名叫諾維爾的劇作家用這個故事為藍本寫作了一出愛情悲劇。在這出名叫《侵越》的戲劇中,這個年輕的飛人與他的愛人約定在某處密會,並飛到約定的地點去見她;但她在無意之中將這個秘密泄露給另一個追求者,這個第三者就在密會之處靜靜地潛伏著。當這對https://read.99csw•com戀人擁抱在一起的時候,他擲出長矛殺死了飛人。少女拔出她的匕首,殺掉了那個殺人犯,然後,在與垂死的飛人互道永別之後,她將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情節似乎很俗氣,但如果表演得好,還是非常感人的。當男主角第一次像雕一樣降落的時候,以及垂死的他用巨大的青銅色翅膀抱住他的愛人時,每位觀眾的眼中都有淚光在閃動。
吉亞人與我們位面的人很相似,只除了一點:他們沒有毛髮,取而代之的是羽毛。嬰兒頭上長著纖細的絨毛,到了兒童期,這些絨毛逐漸成為帶暗褐色斑點的短羽毛,而在青春期時就長成了滿頭濃密的羽毛。大多數男人的後頸處都生有堅硬的翎羽,頭上長滿略短的普通羽毛,頭頂正中則長著高聳的頭冠。男性的頭羽一般是黑色或棕色,還長有不同顏色的斑點,包括青銅色、紅色、綠色和藍色。女性的羽毛通常都會長得很長,有些人的頭羽會一直拖到地板,頭羽的末端柔軟、捲曲、披散,就像鴕鳥的尾巴那樣;女性頭羽的顏色多種多樣,包括紫色、紅色、珊瑚色、綠松色、金色等。吉亞男人和女人的恥部和腋下都長有絨毛,全身則都有短小的體羽。擁有鮮亮羽毛的吉亞人赤|裸著身體的時候非常漂亮,但他們經常遭遇虱子或幼虱的困擾。
我也和一個選擇不去飛行的有翼吉亞人談過,他同樣允許我記下我們的談話,但他請求我不要提及他的姓名。他居住在吉亞中央省一座小城市裡,是當地一間非常有名的法律公司中的一名顧問。
他們飛翔的時候,雙腿併攏,身體略微向後傾斜,小腿後面和腳跟上的羽毛就像老鷹的尾巴一樣以利飛行。他們的手臂與翅膀的肌肉沒有直接的聯繫——有翼的吉亞人是一種六肢生物——所以他們的手可以放在體側以減小空氣阻力,增加速度。在時間不太緊張的飛行當中,他們的雙手可以做任何事情——撓頭、削水果、繪製鳥瞰圖、抱嬰兒。抱嬰兒的情況我只見過一次,而且我被嚇壞了。
飛人的孩子長出翅膀的可能性並不比其他小孩更高。這個現象中並沒有遺傳因素,而是一種進行性疾病的病理表現,所有的吉亞人都有小於千分之一的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嗯,就是這樣,我逐漸好了起來,翅膀剛長出來時只是又大、又丑而且沒有毛的討厭東西,等到開始長羽毛的時候就更糟糕,那些新生的羽毛就像是巨大的丘疹。不過,在主要飛羽和次要飛羽都長出來之後,我開始感覺到那裡生出了肌肉,也可以活動我的翅膀,將它們略微舉起來一點——而且我也不再發燒了,或者我的正常體溫變得比之前高了一點,我不太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也可以起床,在房間里走一走,而且我感覺到身體都變輕了,就好像引力對我不起作用,雖然又大又重的翅膀還在我身後拖著……但我可以把它們抬起來,不讓它們拖到地板……
他已經三十二歲了。我詢問他是否已經結婚,他告訴我,飛人都是不結婚的。他們認為結婚是「在他們之下」的事情,按照他的說法。「我們有飛行中的風流韻事,」他微笑著說。我詢問他,這種「風流韻事」是否只在飛人之間發生,他說,「哦,是的,當然。」他的語氣和措辭無意中顯示,他對於飛人與不能飛的人之間的感情感到驚奇或是厭惡。他是個有禮貌的小夥子,待人非常親切,但他不太能夠掩蓋他的真實想法,那就是:他與沒有翅膀的人是不同的,因此也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他怎能不看低我們這些只能待在地面上的人呢?
而在南方大草原那裡,他們允許這個年輕人的翅膀完全長好。新生的飛人會得到良好的照顧,在整整一年中都被當成神一樣來崇拜。假設顯現出這種致命癥狀的是一個女孩。在她發燒、說胡話的過程中,她被當作一位薩滿或是預言者。祭司們將她所說的話按照他們的理解翻譯過來,並傳達到整個部族當中。一旦她的翅膀完全長成,人們會立刻將她綁起來。然後,整個部族就會帶著她走向最近的一處懸崖或是深谷上方——在那個平坦荒涼的地方,這趟旅程往往要花費數周的時間。
問題在於,飛人的翅膀有突然完全失去作用的傾向。吉亞以及其他位面上的所有飛行器工程師和醫學研究員都無法找到這種失靈的原因。翅膀本身沒有任何問題,它們失靈一定是由於某種尚未發現的身體或精神原因,一種翅膀與身體其他部分的不兼容現象。不幸的是,翅膀失靈前不會有任何徵兆,因而沒有辦法可以預言翅膀是否會失靈。一個自從成年之後每天飛行的飛人某天早上毫無問題地起飛,到達一定的高度之後,突然之間,發現他的翅膀不再聽從他的命令——它們在他的身體兩側顫抖、收起、胡亂拍打,完全不能動了。於是,他便像一塊石頭一樣從空中栽了下來。
任何意圖干預或阻止翅膀長出的行動九_九_藏_書都不會有用處,而且會對人體有害,甚至可以致人死命。如果翅膀生長的過程受到了妨礙,那些骨骼和肌肉就會扭曲、枯萎,造成難以忍受並且無法減輕的疼痛。在任何時候切除翅膀或飛羽都會引起緩慢而痛苦的死亡。
我來到外面。空氣非常好。感覺就好像我一年都沒呼吸過空氣了。事實上,我感覺在此之前我壓根兒就不知道空氣這回事。即使是在那條窄小的街道上,屋子遮擋住了大部分的天空,但至少還有風,還能看到天空,而不是天花板。頭上的藍天。美妙的空氣。我開始步行。我沒有任何計劃。我只是想走出小巷,到某個開闊的地方去,一個廣場或是公園,一個能夠看到開闊天空的地方。我看到人們在盯著我,但我並不介意。在我沒長出翅膀的時候,我也曾經這樣盯著有翅膀的人。這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是好奇。翅膀並不是那麼常見的。我也曾想象過擁有翅膀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你知道。這隻是無知的表現罷了。所以我不介意人們現在這樣看著我。我只是非常急切地想從這些屋檐下面離開。我的腿很虛弱,還在顫抖,但我還是繼續走著。當街道上的人群不是那麼密集的時候,我會將我的翅膀略微舉起來,讓翅膀下面的羽毛感受一下風吹過的感覺,這樣我的腳步也會輕一點。
我向阿狄亞狄亞詢問他是如何謀生的。和許多飛人一樣,他有一份為郵政部門送信的兼職工作。他經常攜帶政府的公文進行長途飛行,有時甚至會遠抵海外。他顯然被視為一個有天賦並且值得信賴的員工。他告訴我,對於特別重要的公文,一般會有兩個飛人攜帶同樣的信件一起出發,以防止其中一個發生翅膀失靈的狀況。
我同一個名叫阿狄亞狄亞的有翼吉亞人談過幾次。以下就是經他允許記下的,我們的談話記錄。
醫學論文指出,飛人每飛行二十次就有一次會發生翅膀失靈現象。但是與我交談過的飛人普遍認為這個概率遠遠沒有這麼高,並且指出有些人每天飛行已經有數十年之久。但他們並不願意跟我談這個問題,或者說他們不願意跟任何人談這個問題。他們似乎也並不迷信什麼預防翅膀失靈的方法,只是將它作為一種完全的隨機現象來看待。翅膀失靈可能在第一次飛行時發生,也可能在第一千次飛行時發生。至今還沒有找到任何原因——遺傳、年齡、經驗、疲勞、飲食、情緒、身體狀況,這些情況都不能成為翅膀失靈的原因。一個飛人每一次飛翔時,翅膀發生失靈狀況的可能性是完全一樣的。
對於最為保守的吉亞人,包括冰雪連天的北極海岸部落社會,以及南方嚴寒貧瘠大草原的游牧民族,有翼人的這種弱點被與宗教行為聯繫在了一起。在北方,一旦一位年輕人顯現了這種致命的跡象,他/她將會立刻被捆起來送到部落的長老那裡。長老們會為新生的飛人舉行類似葬禮的儀式,然後在受害者的手腳上綁上巨石,走到海岸邊的懸崖旁邊,然後將他/她推下去,不停地喊叫著:「飛吧!飛給我們看看吧!」
他的頭羽是黑色,頭冠則是藍色。而他的翅膀,雖然和所有不飛的有翼人一樣被束縛著,平鋪在他的身後,好讓它們不再擋路,並儘可能地不讓他人注意到它們,但那上面的羽毛卻是暗藍色和孔雀藍色相間,還有黑色的花紋作為裝飾,看起來非常美麗。
吉亞人沉靜、平和,行事符合傳統,他們對創新不感興趣,在陌生人面前會顯得害羞。他們對於科技發明以及其他新鮮事物都具有抵禦力;有人試圖將圓珠筆或是飛機賣給他們,也有人嘗試過將他們引入神奇的電子技術世界,但這些人全部都失敗了。吉亞人仍然在用羽毛筆相互寫信;用自己的頭腦算數;出行時還是依靠步行,或者乘坐由一種樣子像狗、叫作烏格努努的大型動物拉的車;只有在絕對必要的時候才學一點點外國話;觀賞依照傳統格律寫成的古典舞台劇。雖然耳聞目睹了許多的先進科技成果、令人驚訝的小儀器、來自其他位面的先進科學知識——這是因為吉亞是一個受到旅行者青睞的位面——但所有這些都不能在吉亞人心底激起一絲一毫的嫉妒、貪婪或是自卑感。他們的行為方式仍然和從前一模一樣:這並不能說是古板,但顯然是一種遲鈍,一種禮貌的漠不關心,任何人都不能得知他們的想法。在這樣的外表之下,掩藏著的也許是一種超常的自滿,但也可能是其他一些完全不同的東西。
就這樣,我來到了水果市場。天色已晚,市場上的水果販子都收攤了,所以在中間的鵝卵石路上有很大的空間。我站在化驗所那裡做了一會兒身體練習,伸展、舉起翅膀——這是我第一次能夠完整地做出垂直伸展的動作,感覺非常棒。然後我試著在展開翅膀的同時小跑起來,我的雙腳在那一瞬間離開了地面,我不能抵抗這誘惑,我不能控制自己,我開始跑,上下揮舞著翅膀,我飛了起來!但面前就是度量衡大樓灰色的外牆,我不得不用我的手推了那座牆一把,又重新掉在了人行道上。但是我轉過身,面前是整整一條街道,延伸到市場對面的化驗所。我跑了起來,然後我起飛了。九九藏書
頗具律師風度的他在開口回答之前停頓了很久。他轉開目光,看向窗外。「我們誰沒有過呢?」他說。
這些自視甚高的旅行者也許會在吉亞度過整整一個星期,但他們不會看到任何一個有翼的本地人,也不會知道他們偶爾看到的、天空中的一個黑點並不是一隻鳥兒或一架噴氣機,而是一個正在飛翔的女人。
當然,粗鄙的旅行者們為吉亞人起了一些難聽的綽號,例如鳥人、羽毛頭、雞腦,等等。許多來自一些更為活躍的位面的遊客會造訪平靜的小城,或乘坐烏格努努拉的車在原野中賓士,或出席恬靜而充滿魅力的舞會(吉亞人很喜歡跳舞),或在劇院中度過一個古典式的夜晚,但這些不會讓他們丟棄對於當地人的蔑視。總體來說,外地人對吉亞人的評價是「有羽毛但沒有羽翼」。
她甚至都沒有問我會不會繼續飛。她知道我會的。我一點都不理解那些有翅膀卻不使用它們的人。我猜他們可能對事業更感興趣。也許他們已經愛上了一個不能飛的人。但這似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能理解。想要待在地面上。選擇不去飛翔。沒有翅膀的人沒有選擇,待在地面上不是他們的錯。但如果你有翅膀……
當然,他們也可能是害怕翅膀失靈。如果你不飛,翅膀就不會失靈。怎麼會呢?一個從來就沒有用的東西怎麼可能會失靈呢?
飛人起飛時的形象是一個很不錯的景觀。看過鵜鶘和天鵝等鳥類時猛拍翅膀的不優雅模樣,我本來以為人類飛行的樣子也會很笨拙。當然,從高處起飛是最容易的,但如果沒有這樣的便利條件,他們也只需要助跑二十到二十五米,同時上下揮動翅膀,踏出最後一步的同時,配合翅膀向下拍的反作用力,人就飛了起來,然後直衝上天——也許還會盤旋迴來,向下面仰著頭目送他的人微笑、揮手道別,在這之後才會飛越屋檐上面,飛入遠處的群山當中。
在南部的高原上,每一處懸崖的下面都有很多這樣的石冢。古老石冢中的石頭又被取出來,建成新的石冢。
到達高處之後,他們會連續跳上幾天的舞,並吸入用彪彪木的枝葉熏出的致幻煙霧。那個女孩和所有的祭司都進入了迷幻狀態,他們唱著歌,跳著舞,一直走向懸崖的邊緣。在那裡,人們會解開她雙翼之上的束縛。她第一次舉起她的翅膀,就像一隻雛鷹初次離巢那樣,從懸崖上跳到空中,狂野地揮舞著那巨大但卻未經過鍛煉的雙翼。不管她是否真的飛了起來,部族中的男人都會興奮地尖叫著,用弓箭射向她,或用狩獵的尖矛投向她。她被數十支長矛和弓箭刺穿,從空中墜落下去。女人們在懸崖上尖叫著,如果那個女孩落到懸崖下面但還沒有死去的話,她們就會用石頭把她砸死。然後,他們扔下大量的石頭,將屍體埋在高聳的石冢下面。
但卻是給她!他的愛——我的羽毛,我的鮮血!
然後,有一天,我終於無法忍受繼續待在家裡了。我已經整整十三個月都沒出去過了,就待在這三個小房間里,而這之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只是待在其中一個小房間里,整整十三個月!媽媽出去工作了。我走下樓梯。最初的十級台階我是走下去的,然後,我舉起了翅膀。雖然樓梯對於我的翅膀來說是太窄了點,但我還是能夠略微舉起它們,最後六級台階我是飄下去的。嗯,算是吧。我重重地落到了樓梯下面,兩個膝蓋都很疼,但我不是摔下去的。那不能算是飛,不過也不能算是摔倒。
他說:「沒有,我從來沒飛過。我生病的時候已經二十歲了。我還以為我已經過了年齡,安全了。真是個重大的打擊。我的父母花了很多錢,做出了許多犧牲才把我送進了法學院。我在大學里表現很好。我喜歡學習。我有很強的領悟力。失去整整一年時間已經夠糟糕了。我不會允許這種事吞掉我的整個人生。對我來說,翅膀不過是個巨大的增生物。它們讓你不能正常地走路、跳舞,不能以端莊的姿態坐在一張普通的椅子上,也不能穿體面的衣服。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阻擋我的求學之路,更不會讓它影響我的人生。飛人都是些蠢傢伙,他們的腦子都被羽毛給吸收了。我不會用我的智力來交換一種整天在屋頂上飛來飛去的生活。我對於屋頂下面發生的事情更感興趣。我想要結婚,想要生小孩。我父親是個很慈祥的人,他在我十六歲時去世了。我經常想,如果我能像他對待我們那樣對待我自己的小孩,那將會是一種很好的https://read.99csw.com紀念他並且感恩的方式……我很幸運,遇到了一位不介意我身體不便的漂亮女人。事實上她不允許我這樣說。她堅持說這個——」他輕輕偏了偏頭,示意著自己的翅膀,「——才是她對我的第一印象。她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覺得我是個相當乏味的傢伙,直到我轉過身。」
在我離開之前不久,我問他:「你夢想過飛翔嗎?」
後來,我們談了談他的法律實踐事業,他的事業是非常成功的,他將畢生的精力都用於幫助窮人擺脫奸商和騙子。他給我看了他兩個孩子的全身像,他們都很漂亮,一個十一歲,一個九歲,他剛剛將自己的翎羽做成羽毛筆送給九歲的那個孩子。這兩個孩子長出翅膀的概率跟所有的吉亞人一樣,都是一千分之一。
幾年之前,在我的位面上,芝加哥的一座劇院當中,上演了《侵越》這齣戲的一個版本。非常不幸的是,它的名字被改成了《天使之犧牲》,雖然這種事情也許是不可避免的。在吉亞,絕對不會有類似我們這裏關於天使的傳說。對於吉亞人來說,胖乎乎的可愛小天使、盤旋的守護之靈,或者威嚴的神使,這些形象是一種惡劣的嘲弄,嘲弄每一位父母和每一個青春期的孩子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的事情:這是一種罕見但卻恐怖的畸形,一種詛咒,一種死刑判決。
我現在身體感覺好多了,但是這麼虛弱的身體讓我很煩惱,而且我感覺被困住了。就像是落入了陷阱。這時候,一個住在郊區的男性飛人聽說了我的事,就來看我了。飛人們都會照顧處於變化過程中的孩子。在此之前,他已經來過了兩次,安慰我媽媽,也確認了我的情況沒有問題。我很感激他。這一次,他和我談了很久,教給我一些我能做的鍛煉方式。在那之後我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鍛煉。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呢?我曾經很喜歡讀書,但現在閱讀無法吸引我的注意力了。我也很喜歡去劇院,但我現在不能那麼做,我還不夠強壯。而且像劇院那樣的地方,除非你把翅膀束起來,否則是不可以進去的,那裡沒有那麼大的空間。你會佔太大地方,你會把一切都搞成一團糟。我上學的時候數學很好,但我現在沒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問題上。它們似乎都沒有意義了。所以我只能按照那個飛人教給我的方法鍛煉。我一直都在鍛煉。
選擇去飛翔的人每次起飛都面對著死亡的風險。然而,還是有些人活到了八十歲,並且仍然一直在飛。
在此之後是持續整整一年,或者更久的劇烈疼痛,這期間,新生的飛人必須保持身體溫暖,擁有充足的食物,遠離任何噪音。除了食物,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他們舒適起來——新生的飛人大部分時間都非常飢餓。他們必須蓋上厚厚的被子或毯子,等待自己的身體按照新的結構成長起來。他們的骨骼變得輕巧多孔,整個上身的肌肉結構全部發生了變化。從肩胛骨處迅速長出的巨大骨瘤變成了寬大的雙翼。最後一個階段,翅膀上會長出羽毛,這時候就不會再有疼痛了。主要的飛羽非常巨大,甚至可以達到一米長。一個男性飛人的翼展大約在四米左右,女性飛人則約為三點五米。同時,小腿後面和腳跟處也會長出堅硬的羽毛,在飛翔中,這些羽毛可以幫助控制方向。
我抓住他的這種優越感繼續追問,而他則試圖解釋,「我剛才說我好像是我的翅膀的一部分,你知道嗎?——那是真的。我能飛,這使得其他事情都顯得不再重要了。人們做些什麼,對我而言微不足道。飛翔就是全部。這已經足夠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一個人的整個身體,整個自我都飛翔在整個天空之中。晴朗的天氣里,在你的頭上只有陽光,而所有其他東西都在你下面很遠很遠的地方……或者在高空的風暴中——我是說,在大海上,我最喜歡在暴風肆虐的大海上飛翔。漁船都躲避到岸邊去避風,你就擁有了整個大海,天空中滿是雨水和閃電,而烏雲卻在你的翅膀下面。離開埃默岬之後,我就可以與空中的龍捲風跳舞……飛翔取走了你的一切。你的整個自我,你擁有的所有東西。而且,如果你墜落下去,你就整個墜落下去了。而且,在海上,如果你墜落下去了,一切就結束了,誰會知道呢?誰又會在意呢?我不想要被埋葬在地下。」這個念頭使得他一陣顫抖。我能看到他翅膀上又長又沉重的青銅色與黑色相間羽毛都在戰慄。
除非外人提出相應的問題,否則吉亞人不會談及他們那些有翼的同胞。他們不會故意掩藏關於飛人的信息,但他們也同樣不會主動提供信息。為了寫出以下的描述,我不得不詢問了許多問題。
我想,阿狄亞狄亞恐怕不會接受疾病這個詞。
在青春期末期到來之前,翅膀是不會發育的,甚至沒有能夠說明翅膀是否會發育的跡象。直到十八歲女孩或十九歲男孩醒來時開始發低燒,伴隨著肩胛骨處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