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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金魔頭系列」之一畜人蠱

「黑金魔頭系列」之一畜人蠱

「得罪得罪……」那人應和著。
「那他們究竟怎麼才能出來呢?」講故事的人終於忍不住問道。
莊主面色凝重地看著員外說,你的兒子需要一個宿主。
「時辰?」聽到這兩個字,我陡然一驚,此時,我突然覺得自己身體的皮膚已經開始乾裂,臉上用畫骨手畫上的皮膚也開始脫落,我即將露出本來的面目。甚至連我自己都已經快忘了,那究竟是一張怎樣的臉。

而這香薰畫骨手的絕妙之處在於,它不僅僅能讓皮膚變得青春靚麗,更能隨著畫手自己的心意,畫成任意的相貌。
後宮內另有好事者在太后耳邊進言,是漢族御醫進獻的酒杯釀此大患,要不然慈禧太后也不至於出此下策,非要賜死皇后。太后老佛爺大怒漢族御醫之妖法,遂命人暗中動手!
我給你講的第一個故事,是關於降生的。
那是同治十三年的事情,穆宗皇帝那時已經18歲,卻還沒有任何子嗣。自從文宗皇帝的次子降生之後,當朝的兩朝天子竟都未再有過一個兒子,慈禧太后懷疑是當初文宗皇帝的次子早早夭折帶來了晦氣,就下令御醫們趕緊給穆宗皇帝調理身體。
喝下它,你以為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死去?
「這倒也是。」我贊同道。
說到這裏,我突然愣在那裡,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自己一直覺得這香薰的味道有些奇怪,有人在其中又做了手腳!
枯蛔茶,可不是一般的毒藥。
我告訴你,這世上最痛苦的,莫過於怨念!
「方才那兩個故事夠傳奇夠玄妙的吧?」講故事的人停頓了一下,問了一句。他沒等我回答,接著說:「我們現在是不是該看看箱子里的東西了?」
「庸醫不庸醫,我已咳嗽百日有餘,試藥無數而皆未有效,誰是庸醫誰又不是?」講故事的人不屑地說道,「我家夫人三日前拿了新方子,就試一試罷了。咳咳。」
員外先前派出的那兩個家丁快馬走到這裏時,已經精疲力竭,他們毅然決然獻出自己的身體,也要保住小主人的生命,沒想到讓老馬回家送信時,老馬卻遭遇不測。他們其中的一個在山中砍柴時,遭遇員外一行人,本來心急跑上前迎接,卻不想被緊張的家丁誤射。
那碩大的肚子猛地開始膨脹,撐開了她外面穿的所有衣衫,女人的肚皮完全|裸|露出來,你看那上面一條黑色的傷疤,竟是那樣的漆黑陰森!
老頭本來以為官窯燒制只有兩件的稀罕物必是珍品,因為貪財才壯膽留下其一,卻在後來一次無意之中發現這酒杯竟然能發出微微的聲響,細細聽來,竟如嬰兒哭泣聲,詭異得讓人心慌。

你想知道這串人骨念珠的來歷嗎?
「我猜也不是善事,那莊主寧可自己死去,也不想自己的得意絕學就此失傳。」
員外眼見那人面色青黑,行為古怪,正欲上前喊話,身邊家丁一時緊張,在弦之箭滑而射出,正中那人肚皮。員外瘋了似的跑過去,一把揪住那人,發現正是自己的家丁,他驚愕地發現,這死去的家丁似乎有些不妥,面色僵硬,眼眶昏黑,裸|露的胳膊上也有斑斑黑跡,嘴角處流出的不是鮮紅血漿,而是黑色血塊,彷彿早已死去多時!
「你猜他看到了什麼?」講故事的人手中的念珠突然停下,向我問道。

一戶還算富裕的人家打算趁著災難還沒有降臨到自己頭上,趕緊逃生。當家的員外選了兩匹好馬,收拾了些銀兩,挑了兩個結實又忠心的家丁,囑咐他們把自己的兩個寶貝兒子先帶出這座大山,到幾百裡外的城府找一個遠房表親安身,自己跟妻妾以及其他下人要收拾細軟,慢慢動身。
「我給你講的第一個故事,是關於降生的。」
他歪頭看向窗邊,一張同樣的床上,正躺著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只能看到一個側臉,卻是極致的美麗,雖然與自己在窗口見過的不是同一女子,看一眼卻也值了。而那女子身邊,正坐著一個面目醜陋的老太太,那老太太皮膚灰暗,褶子遍布,至少也有七八十的年紀,但只是普通的蒼老,沒有血腥恐怖。
「莫非這屋子裡的香氣……」我輕聲地念道。

07

初九已非吉日,宅院大門緊閉,門口也無半個腳印,到處冷冷清清。書生畢恭畢敬地敲擊宅門,半晌,卻毫無動靜。書生悻悻地嘆了口氣,轉身離開,沒走幾步,卻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熏香,不似普通的香氣,那香氣彷彿細雨,直接浸入肌膚,讓你聞到就想看到,看到就想觸摸。
「現在,該打開我們面前的這兩隻箱子了吧?」講故事的人終於將手中的念珠放下。
「閣下莫非吃的是止咳的藥丸?」我皺了皺眉頭。
書生眼睜睜看著老頭的畫筆從自己臉頰上離開,將一點新鮮光滑的肉皮塗抹到老頭那張皺紋遍布的老臉上。那畫筆輕而細緻地勾畫片刻,那點肉皮竟然就真真實實生長在了老頭自己的臉上,與周圍的褶皺完全格格不入,而這時,老頭的畫筆又再次朝自己的臉龐伸來!
「巴族樊人?」我不禁搖搖頭,「這麼說來,你就是那個紅瞳垂須的位列巴族三大長老之首的樊長老,怪不得這枯蛔茶如此了得。傳說中巴族人,尤其生活在湖北的一支,最擅蠱術,今雖剩寥寥,但其中紅瞳樊長老的奇門異蠱仍讓人膽戰心寒。」

06

聽到我的這聲感嘆,樊長老的嘴角輕微地笑了,他還沒有死。
七天過去了,一匹駿馬從御醫家後門飛馳出京城,直奔河北彭城的一座私密的窯廠,御醫家似乎終於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多日之後,有人在京郊的某處山坡下發現一個婦人,懷裡抱著一個包袱,這個瘋瘋癲癲的婦人不許任何人靠近自己,不吃不喝,不哭不鬧,只是不停地輕輕拍著懷裡的包袱說,別出聲,別出聲,出聲就要掉腦袋的。
說到這裏,我的皮膚已經感到某種難以忍受的瘙癢乾枯,可我無法確定究竟是這屋子裡裊裊的熏香,還是杯中平淡無奇的茶水搗的鬼。
在煮過整整七天之後,嬰兒全身的肉都已經化為一攤膿水,在御醫家一團亂的時候,一個好心的丫環將嬰兒剩餘的頭與骨皮包裹起來,將婦人送出府外。而御醫將提前做好的兩隻泥杯浸泡在那膿水之中,待完全滋進之後,派人連夜送到彭城的窯廠燒制。
我聞了聞那茶,又輕輕地放下。

對於穆宗皇帝的怪病,有人診斷是梅毒,有人診斷是天花,各執一詞。同治十三年農曆十二月初五,穆宗皇帝醫治無效,死於養心殿東暖閣。
你可知道將近二十年前皇宮裡發生的一樁冤案?
這女子雖已過二八年華,卻依然生得一副小巧碧玉的身材,從小在我的身邊長大,是最適合當寄宿者的人選。

有好事者再請巫師前來,巫師雲,妖婦定是妖精幻化而成,需將屍體挖出,噴上聖水鎮住邪氣。沒成想,眾人動手挖開草草掩埋的寡婦墳墓,裏面竟然毫無皮肉,只剩下一副黑色的枯骨。
村民們突然眾口一詞,指向寡婦家的那對孩子,說他們是冤孽,剋死生父,又惹怒龍王。寡婦勢單力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兩個孩子被眾人捆綁,遊街戲耍,巫師作法,最後扔入火中。
其實都不是。

「御醫送進宮的嬰音杯已經被太后老佛爺摔得粉碎,」講故事的人繼續道,「這個流落到民間的嬰音杯的下落,可是沒有幾個人知道。現在已經是光緒十九九藏書九年,當朝天子登基至今,竟然還沒有子嗣降生,若此嬰音杯能了卻這樁大事,獻杯者說不定此番會獲得太后老佛爺的重重嘉獎。」
「結果羊入虎口。」我插了一句。
我提著一個黑漆銅鎖的香樟木箱子,被人請進一座深深的宅院,連過幾道門,走進一間屋子。領路的僕人將香樟木箱子放在一張桌子上。箱子提手處扯出的細線拴在我的手腕上,我順手摸了摸,箱子旁邊,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四掛鎖銅製雕金箱已早早放好。
每當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麼新奇的寶貝,我們就瘋了似的想得到,甚至不惜一切代價,換來的,只是很多人的死亡,甚至更多人的死亡。
「先生真是好耳力,」給我講故事的人應該已經打量過了我的那隻香樟木箱子,他一邊不停捻動著手裡的念珠,一邊笑道,「正是在下的夫人,先生請嘗嘗我家自釀的茶。」
講故事的人突然猛咳了幾聲,手中的念珠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他不禁感慨了一句:「老啦,老啦,一經風,這身子骨就頂不住了。」
三天之後的傍晚時分,御醫家後門停下一頂轎子,轎簾掀開,兩個家丁從裏面扛出一個白布包裹的物件,急匆匆地閃了進去。那天晚上,御醫家裡燈火通明,有一種時隱時現的聲音陣陣傳來,好像一個被堵住了嘴的女人正在呻|吟。二更天的時候,所有的燈火終於熄滅,各種雜亂的聲音也漸漸消失,只有陣陣的濃煙從御醫家的院子里冒出來,從那時起,御醫家的宅門再也沒有開過,沒有一個人進出。
同治十三年農曆八月末,漢族御醫送進宮一隻奇異的酒杯,穆宗皇帝每日用此杯飲藥酒三次,精力大漲,頻與皇后同房。慈禧太后一貫不喜歡皇后阿魯特氏,屢次從中阻撓,穆宗皇帝遂暗自出宮尋花問柳,排解心中苦悶,因此染梅毒駕崩。但此時,皇后竟已懷有身孕,慈禧太後為阻止皇後生下男嬰繼承皇位,攪了自己再度垂簾聽政的好事,賜給阿魯特氏一個空食盒,暗示她絕食而死
方方正正,通體像用一塊完整的百年粗木掏雕而成,四周上下皆無拼接痕迹;寶盒整體漆著墨綠色的花紋,每一側面雕刻著一條盤龍,龍身全部鑲著地道的純金,龍頭直直地突出來,張著猙獰的大嘴;四條龍尾沿著盒壁蜿蜒到頂部,糾纏在一起,嫁接成一個稜角起伏的荷花式底座,底座上面,一隻周身紅金相間、閃閃奪目的小鯉魚擺出一副魚躍龍門的架勢。
一個家丁疑惑地拉開那人的衣襟,裸|露的胸膛上,一道黑色的傷疤正好在肚皮的中央,所有人都大惑不解。員外覺得這其中定有蹊蹺,於是帶著家丁前去敲門,說自己路過此地,夫人染疾望求暫住,老年的莊主欣然答應。員外招呼一行人收拾入住,又悄悄命兩名家丁去守住那具僵硬的屍體,沒想到,短短工夫,那屍體竟已不翼而飛。
我的身後,那個小女子痛苦地倒地,她再也不會站起來了。
這世上最狠毒的,不是別的,就是這怨念造成的惡毒人心。
我們面前的那兩隻箱子已經停在那裡多時。
沒過幾天,漢族御醫全家死於非命,一夜之間幾十條人命被亂刀砍死;而京郊一處深山裡,已經有人奉命挖了一個大坑,所有屍體矇著白布被埋葬於此。
又行了兩日,因為車輛眾多,加上員外婦人悲痛成疾,行動速度異常緩慢,眼看著大山還沒有繞出去婦人就要死去,員外異常地焦急。正在趕路,一個家丁瞄見山腰處似有一座規模不小的宅院,員外急忙安頓下眾人,帶著三個家丁縱馬而去,盼能求得暫時安身,以救婦人之命。
講故事的人伸手打開那個漆盒,盒子裏面放著一個地道的青花碗。
老頭從此將此杯封存,直到臨死前仍然放不下心中的困惑,托于兒子,讓他找尋嬰音杯之謎。
三年之後,一個修行多年的道長路經此地,無意間發現沙地里有一枚黑色圓珠,手指捻動,竟是人骨!他仔細搜尋,共找出八十八顆黑色圓珠,急忙帶回道觀,不成想當夜斃命,死因無人知曉。一個貪婪的徒弟整理師父遺物時,意外發現這些圓珠,偷偷藏於包裹,逃下山去,找人鑿眼穿線,製成念珠。手藝人眼看這些圓珠異常奇特,陡生邪念,將小徒弟殺死,據為己有。而是夜,手藝人偷偷躲在房裡給念珠穿線,在穿好八十八顆之後,突然吐血而亡……
員外愣在那裡,一動不動,生怕自己一碰,兒子的小命就危在旦夕。而小兒子身體各個部位的白絲正源源不斷地繁茂出來,與此同時,小兒子整個身體的骨肉,居然像中了邪咒一般,抱成一團,慢慢萎縮,慢慢變小,被那不斷生出的白絲團團包裹住,越勒越緊,越纏越密……

05

此時,樊長老正癱坐在座椅中,依然只有紅色的眼珠可以轉動,他似乎在表達自己的憤怒,可惜這憤怒脆弱得像嬰兒的皮膚。
有一年的農曆四月初九,一個年輕書生正滿懷懵懂的春心蕩漾。昨日四月初八是佛祖生日,他去山中廟宇燒香求取功名吉簽時路過那座宅院,順道進去喝了碗淡茶,在他出門之時,無意間瞥見宅角一座二層閣樓的窗欄打開著,裏面有個年輕女子的側臉,那女子似是在低頭綉著什麼東西,臉頰紅潤,髮髻蓬鬆地梳在腦後。
你說這世上最狠毒的是什麼?是毒蛇,是蜈蚣,是蟾蜍,還是什麼說不上名字的怪物?
沒有人知道這個偏方出自哪兒,沒有人知道這個偏方究竟有哪些要求,直到十幾年之後,一個瀕死的老頭將他的兒子叫到身邊,顫顫巍巍地拿出一個寶盒,盒子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著,似乎很久未曾打開。
「既然如此,他何不幹脆給自己下一蠱,救自己一命?」講故事的人不解地問。
今天這個屋子裡的所有人,其實在普通人眼中都是身價連城的富人,我們身邊有各種寶物,我們還會各種絕學,可是圍繞在我們心中的,其實只有一樣東西——貪念!
所謂畜人蠱,其實是一種寄生,將一個人寄生於另一人體內。宿主變成一具行屍走肉,精神層面的生命已經終結,肉體卻行動自如,吃喝正常;寄生人在宿主的體內,既能吸收營養,又能抵擋疾病,只是無法以真實面目看這個世界。
於是,我踱到自己的座位上,聽聲音的迴響,這應該是一座大殿,屋子裡全是一種淡淡熏香的味道,但是叫不上名字;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的腳步細聲細氣地挪過來,在我身邊的茶桌上放了一個杯子,我的手摸那桌子的時候,故意輕敲了一下,嗯,是地道的紫檀木。
所以這個宅院,既是老夫妻掩蓋自己手段的場所,又是選擇新目標的場所。
從那一刻起,天降暴雨,全村共八十五口|活人頃刻被洪水所困,全部溺亡,竟無一人生還。暴雨過後,乾旱再臨,暴晒整整三個月,八十五具屍體加寡婦母子一共八十八具屍體,全部暴露在毒光之中,肉皮全部腐爛消失,所有枯骨竟全是黑色。乾旱之後,再起風暴,流沙整整三年未曾停息,將整個村莊打磨得消失殆盡。
你愛一個人,可以愛一秒,愛一天,愛一些歲月,可只要你們兩個人生活在一起,那濃濃的愛意終究有一天會煙消雲散,變成一種習慣,一種責任,或者僅僅是一種不咸不淡的親情。
孩子終於生了出來,婦人卻暈了過去。等她醒來,已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被孤零零地扔在一間房子里,周圍一片狼藉,生孩子的現場都在,還沒來得及打掃。窗戶外面,貌似有燈火,婦人掙扎著走下床,趴在門縫上朝外一看,再次暈倒在地。
原來這個宅子里住著一對老邁的夫妻,他們為了防止自己皮膚衰老,竟學會了一種蠱術——香薰畫骨手。
樊長老一動不九-九-藏-書動地歪著頭倚在那裡,只剩下兩個紅色的眼球還能轉動,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我的畜人幻化成形,聽著我作為一個勝利者發表宣言。
懷孕的女人這次端來的,應該是一杯清水,因為沒什麼雜亂的味道,她似乎還遞給了講故事的人什麼東西。——我的眼睛是瞎的,所以我聽聲聞味都很在行。
屋子裡的熏香之氣似乎漸進濃重,這麼熟悉的香氣一定在哪裡嗅過。我輕輕地嗅著,又在心裏暗暗地否定:「不是,神相似但韻不同,那會是什麼呢?」

「是我們要的東西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就比如我。
「這故事玄妙是玄妙,只是不可信。」講故事的人琢磨了片刻,質疑道,「你也只是道聽途說罷了。」
「那究竟是一隻什麼酒杯?」我不禁好奇地插了一句。
「哦。」我應了一聲,不再搭腔。
「等等……」
其實,有時候想想,這樣的人生又是何苦?
看看那個村莊,百年乾旱,巫師聚眾蠱惑,是你們過度戲水惹龍王不悅,需選一對童男童女,焚燒獻天,才可逃過此劫。

03

書生將鎖摘下,輕輕地推開小門,一股撲面而來的香氣直接沁入書生的面門,他驚喜地發現,這座宅院竟然暗藏玄機,在眾多綠樹植草環繞之間,有一座小小的閣樓,那正是香氣的淵源。書生走到閣樓跟前,再次文雅地敲門,依然無人應答。他壯著膽子推門進去,裏面的熏香之氣像煙霧一般裊繞盤旋,只站一時,頓覺全身毛孔舒張,血液加速流淌,臉上的皮膚裸|露在香氣之中,有一種暖洋洋的滋潤感。
「呵呵,傳奇雖是傳奇,但玄妙嘛,還差了幾分。」我並沒有搭理他的請求,「讓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如何?」
枯蛔茶究竟是什麼滋味,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對奇怪的東西一向難以接受,也不想嘗試。喝下去的所有液體,都被我用真氣鎖在體內,舌頭吸收的那點殘液,並不能危及我的生命。現在該讓它們發揮自己的作用了,這樣的毒液噴濺在你的身體上,你還能抵抗住嗎?

三天之後,當員外一行人終於趕著一隊馬車上路的時候,還沒走出多遠,就在一條河邊發現了一群野狗正在搶食一具馬匹的殘骸,馬頭的旁邊,還有自家夫人親手織的錦帶。幾個婦人聞訊兩個小公子可能遭遇不測,立刻哭成一團;員外強忍著悲痛,檢查現場,卻發現馬蹄上的馬掌磨損得相當厲害,似是連日狂奔的結果。
於是,這人繭慢慢幻化出人形,幻化出四肢,幻化出她本來的面目!
樊長老聽到此話,突然臉色大變,他雙手猛拍了一下座椅,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像癱瘓了一般,毫無知覺。他大叫一聲「不好」,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身後那個大肚子的女人已經一掌拍在他的後腦上。這一掌並無十足力道,卻正中癱瘓的穴道,樊長老頓時脖子一歪,倒在座椅里。
我搖搖頭,心裏依然在盤算著這屋子裡的香氣究竟是何物,難道就是這故事中的香氣?
婦人就一直這樣,直到自己活活餓暈過去,有人大著膽子過去看她懷裡的包袱,解開一看,裏面是一具很小很小的嬰兒骨架,嬰兒的頭依然完好,眼睛都還沒有睜開,可脖子以下卻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皮包裹在骨架上,泛著一種青色的光,所有的肉都已經沒了。
附近鎮上的男子,不管單身的還是有妻室的,每次去廟中上香,不惜繞路也要來宅院里歇息片刻,就為了看侍女們的身姿。據說曾有膽大好事之徒悄悄掀起過一個侍女的面紗,但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那人的蹤影,也沒有任何侍女長相的消息流傳開來。
說到這裏,大肚子的女人又過來把我的杯子斟滿,儘管之前我只是象徵性地舔了幾次。端起那酒杯,手指仔細地感觸,茶杯中的茶水依舊香氣撲鼻,並無半點不妥。
「我是個瞎子,行動多有不便,還請尊夫人代勞。」我微微笑著說道。
「呵呵,先生恐怕只能用摸,不能看吧?」講故事的人話鋒突變。
「且慢。」我從喉中吐出這兩個字,頓了頓,接著說:「寶貝互換,豈有一方先看一方后看之理,我是不是也應該看看你的寶貝?」
莊主對員外說,這場癆病之災是天數,已經無法挽回,想保住性命,只能使用畜人蠱。
「沒錯。」講故事的人得意地笑笑,「給我講嬰音杯這個故事的,就是那個窯廠老頭的兒子,他把這杯子送到我的面前,希望我引薦他入宮獻給太后老佛爺——」
「黑金魔頭,良辰吉時已到,我的故事講完了,遊戲也該結束了。」講故事的人陡然將音調提高,「幾十年來,江湖上到處流傳著你的大名,黑金魔頭赴約,一貫用香薰畫骨手給自己易容,無人能知他的真面目。為了能得到這個與你面對面的機會,我真是煞費苦心,嘔心瀝血才布了這樣一個局,現在就讓我看看你的真實面目吧。」
書生趕緊歪頭,希望能躲過,窗邊醜陋的老太突然轉過頭,把整個面孔朝向他!書生腦海中還有知覺的最後一幅畫面,就是那樣一張臉:左臉美得無法形容,右臉丑得活脫脫一粗糙老嫗,而新鮮的肉皮正在鼻子上熠熠生輝。

這碗周身畫著十八種人物造型,碗的外壁與內壁,竟是每一種造型的重疊,細細看去,碗壁上布滿了細細的秘紋,如同被打個粉碎又粘連起來一般。
有人以為他已經黔驢技窮上吊自殺,或者偷偷逃走,可每個夜晚御醫家的宅子里總是同時隱隱傳出火光與嬰兒的哭泣聲,那哭聲時而大時而小,時而讓人毛骨悚然,時而讓人不禁憐愛。有好事的人晚上趴在他們家門上偷窺了半天,卻瞧不見半點蹤跡。每到白天,人們偶爾看見漢族御醫,都見他眉頭緊鎖,面露愁容。

04

「可我還有一事不明,」他接著問,「莊主給員外下蠱當然方便,倘若只有一人,如何自己給自己下蠱?當你已經幻化成白繭,怎麼能把宿主的肚皮剖開,把你自己這顆白繭放進去,再把宿主的肚皮縫上?」
女人的肚子繼續膨脹,肚皮變得透明稀薄,那傷疤變得脆弱不堪。她突然抬起手臂,在傷疤的一頭輕輕撓抓了幾下,那傷疤如同拉鎖一般,慢慢地抻開,腹腔暴露,裏面沒有五臟六腑,竟是一個裹滿白絲的人繭。
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靈覆滅。
說到這裏,這小女子又看了我一眼,「黑金魔頭,不管怎麼樣,這麼久跟著你,我學會了很多東西,還是要謝謝你。」
「做出畜人蠱的人,本是一個貪生怕死之徒,他害怕得病,害怕被各種不治之症侵蝕,才想出這樣一個下賤的辦法。」我搖搖頭,又喝了一口茶,不知道為什麼,這茶的味道竟如此清香,「他給別人下蠱,躲進別人的體內,吸收其精華,供自己享用,待到吸干之時,自己再破繭而出,逍遙快活。」
所謂老馬識途,員外突然覺得,這匹馬一定是跑出去很遠,就在不知道什麼原因折路返回來的途中,成了野狗的糧食。可他也無計可施,只能先安頓隊伍,繼續前進。
「聽上茶這女子的腳步聲,莫不是有孕在身吧?」我咳嗽一聲,問道。
「可他好歹也做了一件善事,」講故事的人手中的念珠嘩嘩亂響,「只是這善事實在太狠毒,為活一個人的性命,竟要死去一人甚至多人的性命。」
「並非是我失禮不敬,此酒杯手感異常厚重,端起來甚至有水波微盪之錯感,嗅起來也有茶葉過水的清香,但恕某直言,這隻是一隻空杯,老某雖不才,這點本事還是能試出來的。」我淡淡地說,「若是明眼人閉目裝瞎,恐怕十有read.99csw.com八九就被騙了,但老某是真瞎,這一檢驗應該讓閣下放心了吧?」
我裝笑了一下,心裏卻不禁一怔,為何這杯子為空,卻能讓我聽見嬰兒的哭泣?難道它就是傳說中另外一隻嬰音杯?


在淺淺地啜了一下之後,講故事的人心滿意足地說道:「既然說到老,我就給你講一個關於衰老的故事吧。」
講故事的人清咳了兩聲:「直到十幾年後,宅院里的恐怖才真相大白——」
這時,一個年邁的老頭拿著同樣的畫筆坐到自己身邊,書生想動,卻掙扎不得。他突然感到一絲恐怖——那老頭的畫筆已經輕輕落到自己臉上,那一刻,瘙癢感突然變成一種清涼的爽快,可當畫筆離開自己臉皮時,清涼的爽快又立刻變成一種火辣辣的疼痛!
「嬰音杯。」講故事的人神秘地點點頭。

從此之後,員外不再是員外,他只懷著體內的那個白繭,像個畜生一樣吃喝勞作,直到那白繭再度成熟,破蛹而出。而員外的家人和下人一直在這個莊院里生活著,但最終癆病還是侵蝕到這裏,所有人都死去了,只剩下十幾個畜人活了下來,他們為這個大山留下了最後的活種。
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靈覆滅。
「當然先給宿主下蠱,再給自己下。」我只是把自己聽說的景象複述出來,「第一步,對宿主下蠱,開膛剖肚,血脈相連;第二步,對自己下蠱,白絲纏繞,縮肉縮筋;第三步,對合體后的身體下蠱,合二為一,同生不死。下第一蠱后,宿主就變成一具行屍走肉,只要按照下蠱人的意志就可以行事,多麼簡單的事情,剩下的它都可以自己去做。」
「我雖是個瞎子,卻也有自己看的辦法。」我依然面不改色,拿捏著手中的酒杯,沉吟了片刻,說道:「敢問,這可就是那隻失蹤的嬰音杯?」

01

在離宅院還有點距離的時候,員外突然看見前面山林中有一人正在砍柴勞作,那人無論穿著還是身材,均與自己前幾日派出去的家丁別無二致,員外頓時心生疑惑。此時,那人猛然發現山下上來不速之客,竟揮舞著雙手奔跑過來。
她懷孕足月,正在家待產,丈夫出門找產婆,進門的卻是幾個壯漢,他們將她全身用白布裹起,塞進轎子里。一路顛簸,婦人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被抬出來,就被人放在一張床上,兩個產婆在她的身邊,她的嘴巴被狠狠地堵住,怎麼叫都叫不出聲音。可是她非常疼,只好拚命地掙扎。
「還記得你剛才吃的那粒藥丸嗎?」我頓了口氣,「你太醉心於讓我失去嗅覺了,以至於你自己的嗅覺早已喪失了吧?就算你比我多了一雙眼睛,你真的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麼嗎?你什麼都不知道。那粒藥丸,已經讓你的一身絕學化為烏有,變成一個癱子,雖然這隻是暫時的事情,但時間已經足夠了,不是嗎?」
幾天之後,又是一個吉日,宅院再次開門,頭戴白紗斗笠的侍女們依然在,只是據說有人在二樓的窗戶上看到一對年輕男女的臉龐,美得讓人嫉妒至死!
他從未覺得如此舒適,以至於連身後的小門悄悄關閉都沒聽到。等到發覺時,書生髮現那門無論如何都打不開了;而此時,房間的一面壁牆之後,似乎不斷有扇風鏟煤劈柴的聲音,書生好奇地趴過去,在壁牆間的空隙中朝那兒望去,只看了幾眼,就突然暈厥了過去。
那些毒,不過是自然界的產物,毒性越大,致人死命的時間越短,其實那是一種苦痛嗎,那更像一種幸福,快速地死亡,沒有任何痛苦,不是嗎?
此時,朝廷後宮里卻已是另外一番景象,穆宗皇帝突然得了一種怪病,一連幾天熱燒不退,頸項、肩背、腰部等處出現紫紅斑塊,接著,頭部、臉面上也出現紫色發亮的斑塊,左邊臉頰上的斑塊被抓破,滲出血水,右臉頰腫得厲害,上下嘴唇都朝外鼓著,腰部化膿,很遠就能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
莊主聽到這裏,不覺黯然神傷,他不想再讓任何手下貢獻身體,一心尋死,只求自己兒子平安無事。
「先生似乎沒了問題,我倒是有個問題。」講故事的人依然捻著他手裡的念珠,「給先生上的茶,為何一口未動?」
說到這裏,我突然張開嘴,猛噴了一口,一股強大的液體從我的口中傾瀉而出,全部噴濺在那個女人的身體上。
我趕緊輕微地動了動手腕,好在我的黑漆銅鎖樟木箱還在。

你看看我們今天講的故事,每一種苦的化解,都是以更多人得到的苦為代價。
那個大肚子孕婦站在樊長老的身旁,一動不動,她的身體突然開始顫抖,眼睛直直地盯向我。
書生好奇地看著老太太手裡拿著一支奇怪的畫筆,在那標緻的女子臉上勾畫幾筆,又對著鏡子在自己臉上勾畫幾筆,如此反覆。
我聽著這咳嗽聲,心裏終於有了定數,香氣中比起香薰畫骨手的香薰來,少了三味中藥,多了兩種香劑,味道終究差了一點。不過,雖然如此,為什麼我的臉皮上依然有一種同樣的瘙癢感?我的鬢角處正在流下來的東西,究竟是汗水,還是肉脂?
「等等……」我問道,「這本是一場平等交易,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的,你卻為何要對我下毒手?」
我安靜地聽著,耳邊嬰兒的哭泣聲一直若隱若現,講故事人的夫人端來的那個酒杯一直在桌子上放著,我卻從未喝過一口。
「沒有那麼痛苦,又怎會有你手中的人骨念珠?」我不禁感嘆道,「我可是知道這人骨念珠的來歷——」
「如果我沒聞錯,這藥丸中有蛇膽、麻杏,還有桔貝。桔貝主治寒邪,蛇膽主治燥火,麻杏專治風熱,三者作用截然不同,藥性相剋,閣下怎麼會如此亂用藥,莫不成請的是江湖庸醫?」
書生沉沉地睡去了,等他再度醒來的時候,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四周的熏香依然沁人心脾,只是他覺得自己的臉有些奇怪,皮膚鬆弛得好像隨時可以流淌似的,而且有種輕微的瘙癢。
「世間竟有如此惡毒之事?」我搖搖頭,屋子裡的熏香之氣似乎又在加重,熏得我多少有點頭暈。
少頃,我沮喪地嘆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只有唯一一套密匙才能打開的餾金四龍頂鯉荷花鎖。」
講故事的人正在喝水,咕嚕一聲,有一個吞咽的動作。
我是一個瞎子,依賴著自己的聽覺、味覺、嗅覺行走江湖,一生從未失手,可我也相信一個詞,叫做「在劫難逃」。
那是怎樣的怨氣,那是怎樣的糾結,無人能抵抗?
員外壯著膽子摸了過去,在室外定足而立,偷偷看進去:裏面一張小床,自己的小兒子正全身赤|裸地躺在上面,眉頭緊鎖,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他的身邊坐著莊主,一身道骨清風,正在念著什麼。
「至於御醫用的什麼妖法,眾說紛紜,」講故事的人說到這裏,終於緩了一口氣,「我相信的說法是,在那個婦人被抬進府中之前,御醫已經在用溫水煮嬰兒,但嬰兒總發出哭聲,想必那秘法上書著『嬰不能泣』的字眼,所以都只好放棄。監工調包的替代品,當然不會發出嬰兒哭聲,所以,最後進獻宮中的,只有一隻嬰音杯。這隻杯子竟是如此靈驗,能讓皇后真的懷孕。」
聽到這話的時候,我不知道正坐在哪裡,因為我是個瞎子。
而她的身後,那個開膛破肚的畜人支離殘破地躺在那裡,肚子里的血管纏繞在一起,變成了徹底的廢物。
念了少頃,那莊主手指突然一抖,手中不知何物猛地插入小兒的肩頭!員外當下大驚失色,劈門而入,一掌扒開那莊主,衝到自己的小兒子面前。此時,更讓他意外的是,小兒子面色安詳地躺著,臉皮上竟然生出了幾根白絲,那白絲輕薄而勁實,慢慢地從皮膚里一點點地冒出,將整個麵皮一點點地遮蓋。
「是啊,女人,動手吧。」我靜靜地說了一聲。
「哈哈!」講故事的人轟天長嘯一聲,「我堂堂巴族樊人的血脈,豈能與你這等下三濫的黑道中人談什麼交易?!這個血精碗本是我巴族人精心訂做的祭祀器皿,被你等中原賤民據為己有,我今天只求物歸原主!」https://read.99csw.com
這是何等奇妙無比的香氣!書生感慨著,轉身再度敲擊宅門,未果。一股強烈的念頭支持著他繞到宅院的後面小門,那小門虛掩著,上了一把鎖,但不知何故,鎖沒有扣死。
他看到壁牆裡面,幾個身材壯碩的男子正在辛勤地扇風劈柴,他們一聲不吭,渾身都被汗水濕透,可是這幾個男子的臉幾乎都是一樣的容貌,深深的血紅色褶皺布滿整張臉皮,眼窩深陷,高聳的鼻樑上露著白色的骨頭,兩頰像兩個血饅頭一樣腫脹著。那裡的小門突然一開,兩個侍女打扮的女子進門送飯,這兩個女子沒戴白紗斗笠,臉上是一樣的血腥恐怖,那一道道血紅色的褶皺像把表皮硬硬從臉上撕下一般,兩頰原本豐潤圓滑的皮肉都不知去了哪裡,只剩下血紅的肉絲,瀝瀝拉拉著從皮膚里浸出汗水。
「只是嗅出了幾味中藥的味道。在香氣之中,中藥的味道分外明顯。」我誠實回答道。「只是有一事不明,不知當問不當問。」
聽到這裏,我再次仔細嗅了嗅屋子裡的香氣。

08

她畢恭畢敬地走到桌子邊,那裡放著一個四掛鎖銅製雕金箱,她又從講故事的人身上解下一串鑰匙,分別打開四掛鎖,然後將銅製的雕金箱蓋打開,裏面是個奇異的寶箱——
這個故事發生在哪個年代我也說不清了,因為很少有人相信它真實存在。
書生自從看了那女子一眼,便已魂不守舍,他發現自己讀了那麼多經史子集,卻找不出一句話一個詞能形容這女子的美麗。回到家中,書生搜腸刮肚了半天,想吟詩賦詞一首,卻連一個字都沒寫出來,他的腦子中只剩下那個側臉,魂牽夢繞,夜不能寐。
你或許聽說過溫水煮青蛙,但你聽說過溫水煮嬰兒的嗎?

「是的,是我要的東西。」小女子突然說道,「我假裝溫順地對你,我為了這一切熬了這麼久,忍了這麼多,現在終於可以得逞了。」她得意地笑著,朝我走來,「你的仇人太多,不要問我是誰的弟子,我從小被養在你的身邊,就為了等這樣的一個時機,今天,我不光要得到這些寶貝,還要得到你黑金魔頭的身體,吸收你的精華,從此你就將是我的畜人……」
所以這枯蛔茶,茶葉上附著的,是一種特殊蛔蟲的蟲卵,沖泡茶葉的,卻是淚水!是充滿怨念的人那無比狠毒的淚水!
「哦?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我也回之以輕蔑的一笑,「你以為這屋子裡裊裊的熏香之氣就是你第二個故事中香薰畫骨手的香氣嗎?可惜你沒有我這麼好的鼻子,聞不出這香氣中的味道少了三味中藥,多了兩種香劑,它就不是原來的香薰了——」
你真的以為這世上最痛苦的是愛嗎?你錯了!
屋外柴火燒得通紅,火上放著一個看似半米深的圓鼎,兩個丫環在不停地給爐火扇風,一個家丁提著一壺水,每隔一會兒就要往圓鼎里倒一些;而那圓鼎里,一個小小的嬰兒正浸泡在裏面,只有腦袋露在水的外面,小孩子彷彿還沒有死,但是不哭也不鬧。
寡婦一頭撞死在石碑之上,冤魂久久不肯散去,每每夜晚到來,挨家挨戶敲門,訴說自己的痛苦,口口聲聲還我兒子女兒,夜夜悲戚的哭聲縈繞在整個村莊上空。
一個晝夜之後,小兒子的身體已經化成一個半尺多長的光滑絲制的白繭。莊主又對員外下蠱,這畜人蠱好生厲害,員外中蠱之後,腹腔再被剖開,其中內臟全部取出,他的手腳竟還能活動自如!接著,那個白繭被全部塞入其中。
「呵呵,畜人蠱一大要訣在於寄宿者要縮骨縮筋,一個人的肚子不能隨意變大,想躲進去,只能自己變小。」我冷笑了一下,「年輕人的骨筋尚能伸縮,只怕那莊主的一身老骨頭早已枯乾,一旦中蠱縮小,就像折斷一般,再也無法複原了,無論怎樣,他只剩下等死的份兒了。」
枯蛔茶,外表如枯樹榦裂,內里如萬蛔同噬,你就將這樣慢慢地呆坐著,外表越來越乾裂,直到所有的表皮完全乾涸,像一塊蒼老死去的樹皮,而你體內的五臟六腑、血脈筋肉,則將被全部吞噬一空。
我趕緊端起酒杯掩飾一下,沒顧上搭腔。那酒杯中的味道,說茶不茶,說酒不酒,對於奇怪的東西,我一向很難接受,但或許他此刻的眼睛正盯著我,這杯東西我是定要品一口的。
那是一個全身赤|裸的年輕女子,她稍顯稚嫩的面孔上,長著兩隻狐狸一般的眼睛,露出狡黠的凶光。她將身上的膜一點一點撕掉,露出自身光潔的皮膚,那白皙的皮膚在空氣中暴露著,迅速變成一種不健康的肉色。
「好,好。」講故事的人似乎有點迫不及待。

「你不是從進到這個房子起,就一直在聞這香薰,一直在細細品味嗎?哈哈,你不是從聽到第一個故事,就聽到了那嬰音杯的哭聲嗎?」講故事的人不由得搖搖頭,「它們就是用來破壞你的嗅覺、分散你的注意力的,要不然,我的枯蛔茶怎麼能躲過你的狗鼻子?你現在已經是廢人一個了,哈哈!」
「白繭在宿主體內生長,變大,最終有一天會撐破宿主的肚皮,從裏面掉出來,到那時,白絲幻化成一層薄薄的透明的結膜,像子宮一般,寄宿者劃破那層膜,身體就慢慢地伸展,恢複原狀。」我說到這裏,也忍不住搖搖頭,「可惜我這個老瞎子,這輩子都看不見這樣的奇觀了。」
群山懷抱之中,一場可怕的癆病災難正在大大小小的幾十個村落里快速蔓延。沒有人知道源頭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該怎麼抵擋疾病蔓延,所有得病者似乎只剩下一個下場,不停地發熱、胸痛、咳嗽,慢慢地吐血而死。
你看那一串黑色的念珠,竟然黑得晶瑩剔透,每一張活人的面孔映照在上面,都變成一個骷髏,每一種鮮艷的顏色映照在上面,都變成徹底的黑色,每一種歡聲笑語映照在上面,都變成一場無法挽回的災難。

02

故事發生在接近一百年前,江浙普陀山南坡腳下有一座專供行人休憩的宅院,這間宅院很特別,免費為路人供茶水,好似在佛廟之下特地樂善好施為了積德求福。院里所有服侍茶水的侍女身材都很婀娜,但臉上全都罩著白紗斗笠,白紗長長地垂到肩膀,把整個臉都遮擋起來,而且從來沒人聽見她們開口說過一句話。
講故事的人肯定不知道死亡之苦的真正含義。死亡,對死者來說,只是一種終結的幸福;真正得到痛苦的,是那些經歷過無數死亡卻仍然活著的人。

「這麼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玩意兒,就是傳說中人人都想得到的血精碗?」講故事的人質疑了一句,伸手就想去碰那碗。
或許有一天,等待我的最終終結,也將是死亡,但很幸運,今天死去的,並不是我。
講故事的人已經迫不及待——
我摸索著站起來,摸到那隻黑漆銅鎖的香樟木箱子,將我的血精碗物歸原處,又摸到那隻四掛鎖銅製雕金箱,將樊長老手中的八十八顆人骨念珠系在箱子上。
講故事的人一言不發地等待著,似乎已經深深地陷到故事里。
所有人都不信他曾在宅院里看見過女人的臉,因為從來不曾有人在那裡見過宅院的女主人或者侍女的臉九九藏書。書生結結巴巴地與眾人理論,卻無法描述出確切的臉,反而落得一身恥笑,於是他專程前去拜訪,求與那女子一見。

兒子打開那寶盒,發現裏面是一隻酒杯,形如嬰手相捧,既未雕龍也沒刻鳳,卻畫著七個小小的嬰兒。老頭說自己曾是彭城官窯廠的監工,被莫名人委託燒制了兩個酒杯,他悄悄留下了其中一個,代之以一個精緻仿品。在交出酒杯的當天夜裡,他便連夜逃走,卻也因此躲過一劫,在漢族御醫被殺的第二天,整個窯廠也被滅門。

那一天是光緒十九年秋天的九月初二,黃曆上寫著:沖虎煞東,宜訂盟、納采、會親友、交易。
「先生但說無妨。」講故事的人倒也爽快。
之後,京城突然連續下了三天的大雨,京郊深山裡泥土滑坡,一處倉促掩埋的墳墓被雨水沖刷開,裏面挖出來漢族御醫的遺骨,全身刀傷無數,傷口都已開始腐爛,衣服還有殘存,有好事的從他的鞋子里發現一封書信,是匿名者一封通風報信的書信,這才暴露了事情的真相——
你看他們的身體,無論男女,都是青壯年的身材,但那一張張臉,就算全是健康的肉色,也蒼老得如同百歲老人,他們細嫩光潔的皮膚哪兒去了?
「巴族復興在望,這血精碗的秘密必由我親自解開,」樊長老拍了拍手,「女人,動手吧,吉時已到,這個老瞎子已經沒有用處了。」
用一種特殊的熏香將年輕男女的皮膚鬆弛,再用特殊的畫筆將那些新鮮的皮膚貼到自己臉上,只可惜,這些皮膚只能新鮮幾年,所以他們每隔幾年就要殘害新的年輕男女。而那些已經被殘害的男女皆無法接受自己臉面的模樣,只能忍受老夫妻的淫|威,在這個宅院里待下去,做些雜役,等待著老夫妻還他們一個新的面目。
「時辰差不多了,」我坐在那裡,聽著這一切的發生,「可惜我是個瞎子,看不到這突變的場面,你身邊這位美麗的妻子,三日之前的夜裡,被我的手下變成了一具畜人,任我擺布,我黑金魔頭從來不做無謂的事情,如果你手裡根本沒有我需要的東西,如果不能活著走出你的大門,我又怎會親自前來赴約?」
「呵呵……」我笑著,「傻女人,你難道不知道嗎,剛剛從白繭中出來的時候,是肉體最脆弱的時候,你無法抵抗疾病,無法抵抗自然環境。你太想當然了。」
「呵呵,這又是從何說起?太后豈是人人想見就能見的,這杯子對於他毫無用處,對於我,則不同,我只是借用……借用,哈哈。」講故事的人的笑聲充滿了虛情假意,「我看,時辰已經差不多了吧……」
此時的女人像個機器一般被遙控指揮著,兩隻手掏出那個人繭,連接著人繭兩頭的血管同時斷裂,在人繭墜地的一瞬間,女人全身的血液頓時變黑、凝固,再也沒了知覺。那人繭一脫離人體,遇到空氣,表面的白絲立刻幻化成一層晶瑩的膜,這表膜慢慢地長大,慢慢地膨脹,像吹了氣的氣球。突然,一隻手刷地衝破表膜,慢慢地伸展出來,那脹氣似的膜瞬間乾癟下來。
「可是死有什麼不妥?」講故事的人衝著我又發出一聲瘮人的笑,「呵呵,每個人都會死,不是嗎?死亡真的有那麼痛苦?」
我輕輕端起那茶杯,心裏頓時咯噔一下,一種嬰兒的啼哭聲不知道何時已經將我包裹,那是一種細微的、讓你輕易覺察不到、甚至很難辨清來源、就好像是源源不斷從你心底里湧出來的抽泣,聽著讓人心音亂顫。
「呵呵。」講故事的人一直不動聲色,他整個過程的語調都不溫不火,不緊不慢,「事情還沒有完——」
可沒想到,金匱腎氣丸、五子衍宗丸、毓麟珠、龍膽瀉肝湯、三才封髓丹、開郁種玉湯……如此種類繁多的藥劑卻絲毫不起作用。眼看著中秋已近,御醫們為了保住自己的腦袋,只能到處搜集民間偏方,有的煉製藥丸,有的烹煮湯水,有的熬制膏藥,唯獨有個漢族的御醫每晚把自己關在家裡,從來都不出門。
那個從御醫府里僥倖提前被送出而逃過此劫的婦人並沒有死,她一直處在精神瀕臨崩潰的狀態之中,直到臨死之前,才對身邊的一個人講述了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
我摸著最後一個奇異的寶箱,四條龍頭高高地昂向天空,箱頂的龍尾鯉魚座也堅硬無比,我到處摸索著,額頭上慢慢滲透出豆大的汗珠。
那懷孕女人的腳步又一點點走近,她端著一個壺,給我空空的酒杯中倒滿。我再次端起那杯子,嬰兒的哭泣聲似乎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種細微的呢喃,好像嬰兒吃飽奶水后心滿意足的哼唧聲。
人繭被包裹在縱橫交錯的血管之間,血液汩汩涌動,從一端輸入人繭,又從另一端輸出,可那人繭竟看不到半點血色,是徹頭徹尾的白,白得讓人心慌。
「從此,沒人再見過那隻酒杯,因為在皇后死後,慈禧太后一怒之下將酒杯摔個粉碎。」講故事的人搖搖頭,「可惜漢族御醫收到這封書信太晚,還沒來得及看,就已命喪黃泉。」
不過,我們都已經是這樣的人,這一生都無法更改,眼前的這個奇異的寶箱,還要等待著我去打開。
聽到這裏,我不禁心裏一寒,趕緊端起茶杯,又品了一口。
此時,更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皇后阿魯特氏竟然發覺自己已經懷有身孕。她終日以淚洗面,不思飲食,心中日日思念皇帝,只想為皇帝生下這個遺腹子。卻不料,在穆宗皇帝死後的第七十五天,皇后阿魯特氏突然薨逝,死時骨瘦如柴,唯肚子隆起。
「把他的箱子給我打開。」我命令著那個剛剛從畜人肚子里爬出來的女子。
可是怨念,卻可以維持一輩子,卻可以代代相傳!
那個大肚子的孕婦走了進來,站在桌子旁邊,她的雙手摸在我的黑漆銅鎖的香樟木箱子上,我的手腕輕輕一抖,拴在手腕上的細線像彈簧一樣陡然一彈,連著箱子的細線「啪」的一下擊打在那把銅鎖上,鎖輕輕地打開了。
當夜,二更時分,員外趁眾人睡熟悄悄溜出屋外,他眼見著整個后宅燈火通明,卻不知該怎麼進去。正在找尋,忽地打開一扇偏門,是一條黑漆漆的棧道,棧道的盡頭,似有一室亮著微弱的燈火。
「哈哈,先生多慮了,我倒真想學會這門絕學,不過,就我這歲數,咳咳,恐怕也沒幾年活頭了,咳咳咳。」
「呵呵,先生怎麼知曉的?」

孕婦慢慢掀起箱蓋,從裏面捧出一個黑色的漆盒,她將漆盒畢恭畢敬地端到講故事的人面前,然後在他旁邊站定。
「哈哈,當然不是,你長成什麼樣,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只想要你的命。」講故事的人拍了一下身邊大肚子女人的屁股,「如果沒有這香氣破壞你的嗅覺,沒有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吸引你的注意力,我又怎麼能讓你堂堂大名的黑金魔頭喝下我精心釀製的枯蛔茶?」
自此,江湖上流傳出這樣一句話: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靈覆滅。
此時身體乾渴異常,我不禁拿起來喝了一口,突然想到,自己身體的異樣,會不會跟這屋子裡揮之不去的香氣有關?
講故事的人不禁嘖嘖感嘆:「果然好功夫。」
講故事的人捻動著手裡的念珠,不無傷感地感嘆道:「可惜蒼老終究是蒼老,再遮掩修飾的青春也無法抵擋蒼老變成死亡,老邁夫妻的生命終於結束,他們的臉是什麼都不再重要了,但那香薰與畫筆構成的香薰畫骨手,卻神秘地流傳了下來。」
我是個瞎子,儘管我的嗅覺、聽覺都異常敏銳,可它們不能代替雙眼。我永遠無法看見,那些有著青色僵硬面孔、黑色濃重眼眶的行屍走肉究竟是怎樣幻化成人的,還有很多事情,我也永遠不會知道。
就比如,坐在我對面的這個講故事的老者,竟然有一雙紅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