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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肉巴士

人肉巴士

窗左邊的中年男子一動不動,他插著氧氣管子,正在輸液,心臟監護儀器也有條不紊地工作著。
「林大夫!」一個嚎叫著的女人身體砰地把辦公室的門撞開,踉踉蹌蹌地朝我衝來,在我面前兩三米的距離,突然一個趔趄,一頭栽倒在地上。
因為某種東西一直糾纏著,不讓你擺脫,不讓你離開,你的後背上,一直有無數只手在拉扯著,於是,你只能停留在原地,在無法喘息的漩渦里,越陷越深。

10

我冷酷地掛斷了她的電話,因為浩一的媽媽已經遠遠地看見了我,滿臉紅光地朝我跑來,她磕破的褲子與血紅的膝蓋都阻止不了這個女人一瘸一拐地跑動,我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了。
「我約了明天去找崔醫生檢查,檢查我後背上的紅點,你有時間嗎?」她滿懷希望地問。
「痛嗎?」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喂,聽說你昨天去我的辦公室了,找我有事?」我問他。
我跟隨著崔醫生,一步一步地朝海邊走去,眼睛中再也看不到鮮艷的顏色,臉皮上再也沒有人類的表情;我只是無時無刻不感受到那些怨靈的痛苦,它們撕扯著我,阻撓著我,它們不想離開,一步都不想離開。

「你不是一直都被這樣的情緒困擾嗎?你想明白自己為什麼時常感到痛苦、壓抑,自己為什麼每次去野外郊遊都會感到身心愉悅,可為什麼越來越無法走出家門,你想明白自己背上的紅點究竟是什麼,其實,你已經變成了人肉巴士!」崔醫生說著,鬆開了他的手。
「你背上的紅點癢嗎?」我沒有理會她的話。
小男孩的手突然攏到自己眼前,摸了一把什麼,渾身打了一個寒戰。
「不。」
我沒有回答。

14

01

「我要手術……」我說著,突然一頓,眼睛望向遠處的那個地方,中年男子的屍體已經被抬走了,「呵,或許已經不用了。」
我站在浩一的身邊,看著那乾淨、細嫩的皮膚正在輕輕地跳動,它讓我想起了我的兒子;你們或許從來沒有聽我提起過我的兒子,那是因為我從來不敢面對自己。
「等不到下周一了?」他略微遲疑。
他面無表情地將胸前的紐扣一個一個地解開,露出已經有些乾癟的胸膛;我看到他眼睛渾濁得好像一碗涼水沖的麥片粥。
「崔醫生!我找崔醫生!」
浩一啊浩一,這三年來,我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別無渴求,我只是用一場場手術麻痹心中的傷痛,你知不知道,膽怯的我想盡各種推脫的辦法,再也沒有給一個孩子開過刀。你為什麼不能等到下周一,等到那個該死的馮主任出差回來?
「你為什麼不救我?」我幽怨地看著崔醫生,我能感覺到,自己後背上的肉脊正在隨著風搖擺。
「我曾是他的門徒,他曾經做過像我現在對你做的這一切一樣,」崔醫生不無傷感地說,「可惜現在他老了,後背上的肉脊全部斷裂了,他再也沒法拉載怨靈,所以,他將頂替你所有的罪名,這是正常的更新換代。」
「手術中」的紅燈亮起,無影燈白熾的光線鋪滿整張手術台,墨綠色的檯布上,一個6歲男孩上身赤|裸地躺著。

12

「林安,這三年來我每天都在觀察你,都在注意著,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明白。」崔醫生對我說,「你忍住那麼痛苦的壓力,三年來,完成了那麼多出色的手術,你拯救了那麼多人,往下還會拯救更多的人,不光是活人,還有已經死去的靈魂。你看看它們痛苦的神情,把它們帶到它們該去的地方,也是一種責任。」
當兒子被推進手術室的一剎那,我坐在走廊上,手裡捏著兒子的那張X光片,腦子卻不停地幻想著,該在哪裡開胸,如果看到什麼意外又該怎麼樣,其實我想的,不過是一堆狗屎。
周四下午2點30分,浩一死亡30分鐘后。
「什麼?我明明開的是Bid(一天兩次),誰給變成Tid(一天三次)的?」我憤怒而絕望地盯著主班護士,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誰私自改了我寫的治療單?」
「是的。」我也回答道。
「喂?喂?」在接聽的一瞬間,她焦急的聲音已經傳來。
「剛才一直在忙。」我搪塞著。
我叫林安,是市立醫院心臟外科的副主任醫師。
我還記得今天早上進入501病房的時候,光線並不是很好,浩一還在熟睡之中,他青紫色的臉上,有一種說不清的陰沉。
而我與他們的不同之處在於,我能看見怨靈,我能把它們抓走,而不用等它們被動地抓住我,我必須主動地維持這個世界的秩序,這就是我犯了錯誤的代價。
「你就不想問問我得了什麼病?」她的聲音變成了冷漠。
「林安,你離婚已經六年了,我做你的未婚妻也已經六年了,你他媽就這麼對我?」那個女人幽怨地說,「其實你前妻與你兒子的東西我沒有燒掉,它們都好好地存在著,我現在把它們給你,我們再也沒有關係了。」
「林大夫,您也來了,我以為剛才那個大夫查過房您就不用來了呢。」浩一的外婆這樣對我說。

06

於是,空氣開始凝固,我傾聽著自己的心跳與這個孩子的心跳雜糅在一起,好像大提琴與小提琴的二重奏;我的手術刀慢慢地落下,落在這個孩子心臟旁邊的一條血管上,可就在這時,那個孩子的臉上突然多了一個紅色血點,我吃驚地愣在那裡,孩子臉上的血點一個接一個地炸裂開,好像煙花一樣綻放。
我全身的神經細胞好像充電一般,突然全都膨脹、爆裂,它們接力似的將一種感覺一浪又一浪地傳遞到我的大腦神經中樞里,大腦神經再將那種感覺瞬間發送到我正在緩慢跳動的心臟上,我的心立刻感到有一雙手彷彿直接插|進我的胸腔,撕扯爛了我的心。
時至今日,我依然能感受到那樣的傷痛,甚至每次看到鏡子里的身體,我都會痛得不由自己,所以我一直都洗熱水澡,不論冬夏,把浴室里弄得熱氣騰騰,那樣,我就看不見怯懦的自我。

我的眼前彷彿被一團迷霧遮住,這個世界的顏色頓時變得暗淡無光,崔醫生的身體上,幾隻黑色乾枯的手臂正使勁地抓著,他的肩膀旁,一個痛苦猙獰的腦袋耷拉著,咆哮著,不住地衝撞著崔醫生的胳膊;而更不可思議的是,我看到自己的身上,竟然也有一隻黑色的胳膊纏繞,看著那隻枯瘦如柴的黑手不停扭抓著我的身體,我的後背頓時感到一陣陣的癢痛!
「是哥哥,」浩浩往老太太的懷裡躲了一下,很膽怯地說,「阿姨的身上有一個哥哥……」
其實,那些開闊空曠的野外,不過是一個個天然的靈魂收集場,而你,早已變成一輛忠誠的人肉巴士。
《神醫光環陰影籠罩,中年男子神秘跳樓引蹊蹺猜測》
也就在這個時刻,隨著一聲不是很清晰的悶響,一個尖銳的女聲在窗外的樓下炸響了:「有人跳樓九_九_藏_書了!」
他說:「救救我,爸爸!」
垃圾桶里,一張登著我大笑的照片的報紙被揉搓個稀爛;電視里,關於我的採訪又在重播;網路上,有人在不斷打探,找我做一個手術需要給多少紅包……
「他說他姓崔。」
「可我做人肉巴士又能怎樣?我殺了一個孩子,明天我就會變成這個城市裡最臭名昭著的兇手……」
「砰!」
「你還不肯見我?」她哭著問我。
電話中斷,我們轉身,一步一步地朝城市的中心走去。
「這種死法恐怕很不光彩,明天的報紙上,說不定會出現無比光鮮的題目,比如:《林安畏罪自殺》……」崔醫生在我身後喋喋不休。
「我也希望你能避免這一切,成為人肉巴士只是一個不得已的選擇,我多麼希望你能戰勝或者躲過手術,不用像我一樣,變成一個活死人,可是,我們都失算了。」
「他很可能尋死。」

03

自從看著兒子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起,我的腦海中不停地浮現出他躺在手術台上的場景,我無法想象自己拿著一把手術刀,親手剖開兒子的胸膛,看著兒子的鮮血湧出,心跳加速,瀕臨死亡,我的每一刀都將是最後一刀,如果一次做錯了,哪怕只有一絲一毫,就將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
「什麼……」聽到這裏,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將頭深深垂下,兩個肩膀不停地抖動起來。
「我想告訴你,你背後的那些紅點究竟是什麼。」崔醫生的聲音同樣冰冷,「你要選擇死,還是沒有疑惑的死比較好。」
「沒問題,沒問題,浩一很聽話很乖。」那女人欣慰地說道。
本報記者訊
這個人緩緩地走到我身邊,我盯著他的眼睛,卻看不出他是誰。
你感到自己的面色越來越灰暗,精神越來越差,後背好像背負著什麼沉重的壓力,並且已經被壓得無法呼吸;你迫切地希望去深山裡,去大海邊,去草原,總之,迫切地希望逃離周圍一切壓抑的環境,趕緊到一個空曠的場所,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人肉巴士,就是用人體將這些痛苦的靈魂託運到野外放生。
我孤獨地坐在辦公室里,眼睛里,只剩下浩一的那張X光片,你看上面的那一小塊陰影,多麼漂亮地鑲嵌在心臟上,它等待著我,召喚著我,其實它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獎章。
「林大夫,真費心了,今天手術還要來查房。」浩一的媽媽這樣對我說。
當那個「死」字如晴空霹靂一般炸裂的時候,前妻突然站起身,她打我,瘋狂地撕扯著我的身體,毆打著我的肋骨,抓破了我的衣服,抓爛了她的指甲,我看著她瞪著充血的眼睛,張開大嘴不住地乾號,卻已經流不出一滴眼淚。
忘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變成了這個城市的名醫,你們看著我的笑,會不會覺得我很快樂?你們看著我的臉,會不會覺得我很神聖?你們看著我的房子、汽車、存摺里的存款、堂堂主任醫師的名號,會不會覺得我已經十全十美?你們懂個屁!
我剛開口,就被她打斷:「我沒說周四,我說的是周末!」
誰也無法逃脫!這才是真的。
所以,你是不是時常會有這樣一種感覺,不管平時多麼的壓抑、痛苦、憋悶、陰鬱,只要能擺脫一切走到海邊,走進深山,走上草原,走到那開闊空曠的野外,你就感到渾身頓時說不出的輕鬆暢快,好像一切沉重的壓力都瞬間煙消雲散?
「林安,你沒看到我後背上的肉脊嗎?它們已經斷了6條了,我很快就會變成一個廢物,我需要一個接班人。」崔醫生不無傷感地看著我,「平常人也可以做人肉巴士,但一定要有人維持秩序,我需要一個接班人!」

02

黑夜在不知不覺間降臨,我躲在洗手間里,一遍又一遍用熱水沖刷自己的身體。
「化驗結果都出來了,周四給你手術——」
「林大夫!林大夫!」浩浩的媽媽跪在我的身邊,瘋狂地搖著我的身體,她的褲子已經磕破了,露出裏面血淋淋的膝蓋。
那是崔醫生的聲音。
我們來到寧靜的海邊,今天風平浪靜,可在我的眼中,已經看不到任何陽光,我只是看到一個個貌似歡樂的人,他們的後背上,一個個怨靈正痛苦地搖著黑色的頭顱,瘋狂地抖動著乾癟的軀體,可它們無法抗拒自己慢慢飄起,一點一點被吸走,直到那隻手再也抓不住那黑色的肉脊,整個被捲入空中,飄向遠方。
不是嗎?
剛才浩一發病時,所有的護士大夫都在忙碌,戴氧氣罩,插管子,抽血,注射……然後所有人一股腦地離開,鑽進搶救室,只把中年男人一個人扔在那裡。
「不需要說,你自己看吧,把你的手放在我的額頭上,閉上眼睛,你將看到另外一個世界……」
每次手術前,我都喜歡洗一個熱水澡,只是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
我眼睜睜看著那孩子的皮膚在手術刀乾淨利落地劃過之後整齊地開裂,你看那裡面,一個桃子似的心臟在縱膈胸腔裏面被枝節繁多的肌肉、血管包裹著,暗紅的血漿涌動著,在靜脈血管中源源不斷地沖向那顆誘人的「桃子」,又隨著一下一下強有力地泵射,從大動脈中湧向身體的各個角落。
最終,我也沒有戰勝自己的陰影,我甚至懦弱得連挑戰它的勇氣都沒有,自從浩一出現的那一刻,我就只有逃避與退讓——我故意減少用藥劑量,從一天三次變成一天兩次,讓浩一的凝血障礙不會很快糾正,本以為這樣就能拖到下周一,等那個該死的馮主任回來,把浩一扔給他,我就可以逃過這一劫,可惜,現在一切都完了。
「把你的衣服解開,我來聽聽你的心臟。」我沖他說。
他還活著,並且仍將活著。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死得沒有遺憾,沒有負擔,你看他們的靈魂像一片白雲,輕飄飄地很快飛向遠方;有些人死得心有不甘,冤孽深重,那些怨靈就糾結在原地,不肯走,也走不動,靈魂忍受著空氣的灼燒,變黑變枯,疼痛難忍,它們不停地在死亡地的附近糾纏不休,嚎叫不止,痛苦不堪,折磨著自己,也擾亂著平凡世界的秩序。
孕婦一下坐在中年男子的床邊,兩條眉毛擰到了一起,她彷彿忽然覺得自己的後背有些瘙癢,趕忙把手伸到後背使勁地撓了幾下。
「嘟……嘟……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現在無人接聽。」
「是不是我們永遠都沒可能再見面了?」那個女人還不死心。
「周四有一個手術——」
嗯,不要害怕!就是這樣。
「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崔醫生看著我,眼神中已沒有任何神情,「你已經徹底被自己的陰影擊潰了。」
我一步一步地離開,獃獃地站在遠處,掏出手機,撥了很多次號碼,才撥通一個電話;一切都彷彿靜止一般,在我腦海中,什麼影像都沒有。
「沒什麼事,只是打算給你送化驗單,跟一點外用膏藥。」他的聲音很平靜。
沒有心臟儀器,沒有氧氣罐,沒有流淌的血漿和葡萄糖液,沒有種類繁多的手術器械……
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我緩緩地走進手術室,背後的門輕微的「咯噔」一聲,緊緊地關閉起。
「不!」我大喊著鬆開手,「這究竟是什麼?」
「你想跳下去嗎?」當背後突然傳來這樣一句話的時候,我正在一步一步地挪向天台的邊緣。
無影燈白熾的光線鋪滿整張手術read•99csw.com台。
我站在樓頂的天台上,4個小時的手術剛剛結束,這裏陽光明媚,無雲無風,是個跳樓的好天氣。
「嗯……如果你有問題,」崔醫生突然說了一句很深奧的話,「最重要的是,先保住自己,你懂我的意思嗎?」
「好。」我並沒有任何的驚喜。
墨綠色的檯布上,浩一身體的大部分都被遮擋住,只露出赤|裸的胸膛。
可是今天,我不再逃避。
而那個背負著它們不斷前進的人,他面無表情地一步一步朝前走著,任由身上那些手拉扯著,這些可怕的景象,究竟誰是活的,誰是死的?
「不會的,」崔醫生突然指向遠處,「你看。」

老太太送給孕婦一個尷尬的笑,又對小男孩說:「浩浩,快告訴阿姨,阿姨肚子里的小寶寶是個男孩還是女孩?」
聽說,3歲以下小孩子的眼睛能看到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你相信嗎?
我揉了揉眼睛,坐著沒有動,那個孩子的影像依然在我的腦海中,清晰得好像一張X光片;我的神經緊緊盯著他的嘴,他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救救我,爸爸!」
「這個周末陪陪我好不好?」她帶著哭腔哀求著。
在兒子只有3歲的時候,我因為一個模特而與前妻離婚。我絕對不是為了追求一段愛情而放棄一個人老珠黃的女人,我始終深深愛著前妻,選擇離婚,只是出於對家庭與婚姻壓力的逃避,那個模特僅僅是一個借口。
他佝僂著身體,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他的身上,十幾條黑色枯瘦的手臂正糾纏在一起,有的摟住他的腰,有的薅住他的頭髮,有的抓著他的胳膊,有的將他的肉皮都揪了起來,可你看他的蒼白的臉上,沒有痛苦,沒有掙扎,甚至沒有汗水與咬牙用力時肌肉的抖動。
可惜那張照片沒了,被我現在的未婚妻燒掉了,這個下賤的女人多管閑事,燒掉了我前妻所有的一切。這就是報應,現在她後背上也有了紅點,她以前可是個模特,呵呵,整天穿著各種裸背裝到處招搖,那曾是多麼潔白無瑕的脊背啊,現在竟被我傳染了。
「崔醫生,你為什麼來我們的病房?」我禁不住發問,「你究竟是誰?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從沒想到,要看到飄渺的靈魂,竟然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大夫,孩子什麼時候才能做手術?」浩一的媽媽每天都要問這個問題。
市立醫院心臟外科501病房。
浩一的媽媽幫他解開病號服的扣子,輕輕把他叫醒。我把聽診器戴到耳朵上,慢慢地俯下身子,當手指無意間觸碰到他已經明顯發紺的身體時,我突然覺得後背有一種被人狠狠抓撓的癢痛感。
一個人從遠處向我慢慢走來。
說話的工夫,他已經走到孕婦的身邊,雙手做了一個很誇張的抓取動作,接著變魔術一般從口袋裡抓出一塊糖,然後沖浩浩做了一個很應付的鬼臉,「嘿,小朋友,別哭了。」
身後,那些歡樂的人群依然在愉悅、開心,他們會高興地回家,會覺得這個周末過得真的很爽。可我真想對他們說,這些歡樂真的很短暫,你們不過是一輛輛的人肉巴士,你們不過是完成一次任務然後離開,走回到城市,走回到怨靈的中間,那黑色的肉脊上,終究會被新的乘客抓住,再一次地痛苦,再一次地壓抑,再一次周而復始地輪迴。
你看,那顆裸|露的心臟正在劇烈地跳動,一個個大小不一的血點隨著那跳動飛濺出那孩子的心室,噴射到那孩子潔白的臉上,光滑的皮膚上,噴射到墨綠色的檯布上、白熾的無影燈上,噴射到我的身上、我的臉上、我的瞳孔里!
崔醫生,你究竟是誰?
「我還能活幾天?」當聽診器接觸到他心髒的那一瞬間,我聽到這樣一個聲音從那許久不說話的乾涸的喉嚨里傳了出來,這是我三天來第一次聽見他的話語。
浩一的X光片去哪兒了?
昨日下午3點許,一名即將進行手術的中年男子從市立醫院5樓的觀察病房裡跳下,當場死亡,據現場目擊者稱,此男子在跳樓前高喊口號,讓人十分費解。我們從警方了解到的情況,經過現場勘察,基本排除了他殺的可能,該男子系自殺身亡,自殺原因尚未可知;死者懷孕7個月的妻子現因悲痛過度,已被送入醫院緊急觀察病房,實施24小時監護。
今天早上給501病房的小男孩檢查過身體之後,我感到後背很癢。
我看著病床上躺著的浩一,他彷彿已經明白了什麼,正靜靜地等待著我,等待著我的刀子剖開他的肉。
「好吧。」我在心裏對她說,「這下我們都完了……」
當一個殺豬般的嘶喊聲把我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我抬頭看了看表,是下午3點,今天……是星期幾來著?
「是什麼……病?」我很勉強地擠出來幾個字。
「有個孩子亂叫,我去制止一下,沒別的。」崔醫生冷靜得像一把手術刀。
「誰來過了?」我好奇地問。
「不!不!」我趕緊搖搖頭,努力克制住自己。
「怎麼了?怎麼了?慢慢說……」我終於把自己拖回到完全的現實。
於是,給兒子動手術的,是我的導師,我們醫院的馮主任,經驗豐富,老眼昏花。
那孩子的嘴唇抖動著,牙齒縫隙里不停地湧出暗紅色的鮮血,他努力地張著嘴,說出了那句我從未聽到過卻一直在頭腦里不停盤旋的話,因為這句話,我什麼都幹得出來!

我急忙站起身,沖向搶救室。
什麼都沒有。
我看到這個人的後背上拱出幾根長長的黑色肉脊,每根都有幾十厘米長,像女人的胳膊一般粗;那些肉脊肆意地伸展著,每條上面都有一兩隻黑色的手臂緊緊抓住,而手臂的主人好像一個個沒有骨頭的軟骨病人,它們全身黑色,瘦骨嶙峋,面部器官完全地扭曲到一起,他們一隻手使勁抓住肉脊,另一隻手死死揪住這個人身上的隨便一個什麼地方,整個身體就這樣掛著,拖到地上,飄在空中,像腐爛的沼澤地爬出來的殭屍。
「你終於肯接我電話了?」一個女人的聲音上來就質問,她是我的未婚妻。
你們不要以為我精神出了問題,我很確定,以前我身上沒有,它們是突然長出來的!
就在這句話剛剛說完的時候,老邁的麻醉師向前邁出了一步,縱身跳下,永遠地完成了他的使命。
「嗚嗚……」浩浩委屈地邊哭邊喊,「阿姨身上是個哥哥,一個大眼睛的哥哥!」
你看那一張張黑色的臉,他們張大著嘴巴,卻喊不出一個聲音,它們糾結著面孔,似乎無比疼痛,而它們的身體,黑色越來越濃,肉皮越來越乾癟,它們好像正在揮發,揮發成一具具空有表情的乾屍。
主班護士無辜地搖頭,「我不知道啊,不可能抄錯啊,每次抄完醫囑我們都各核對三遍。」
「你究竟想幹什麼?」我冷冷地回應他。
「怎麼回事?」我一邊翻看著急救處理病例,一邊觀察著,看到沒有出現再度惡化的癥狀,就走出搶救室,質問浩一的媽媽,「怎麼會出現這樣的狀況read.99csw.com?」
每個人都會遭遇死亡,每個人都有靈魂。你能看到靈魂的存在嗎?
「我後背上的紅點出什麼問題了?」我驚慌地問。
「這個別擔心,」我苦笑著點點頭,「給浩一開的葯很穩妥,不會出事,我每天都去給浩一查房,等到下個周一馮主任出差回來,就沒事了……」
「我不想這樣,我想當一個正常人,我不想看到這些可怕的景象……」我搖著頭,做著無力的掙扎。
「你的名聲,你的職位,你的前途,你的努力……」崔醫生繼續說:「你現在不應該冒險做什麼。」

04

小男孩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孕婦,一聲都沒有吭。
「浩浩不哭,浩浩不哭。」老太太趕緊安慰道。
我看著他把衣服慢慢地掀起來,枯瘦的脊背一點一點露出來,直到整個脊樑暴露在我的眼前——
我聽到人群里有人在竊竊私語:「在他站上窗檯的時候,我聽見他大喊『這就是我的下場,這就是我的下場……』」
回到辦公室,我撥通了崔醫生的電話:「聽說,你今天早晨來我們的病房了?」
5個小時之後,手術室的紅燈熄滅,門緩緩地打開,裏面的手術台上已經蒙了白布。——馮主任切開了我兒子的胸,才發現是誤診,並不是法洛四聯症,而是極易和法四混淆的肺動脈瓣狹窄,而那樣的狀況,只有我才有把握處理。
他們不過是一輛一輛長滿肉脊的巴士,承載著一群群無比痛苦的怨靈走出城市,走到野外停下,那些黑色的靈魂掙扎著不肯鬆開自己緊抓著肉脊的手,但靈魂收集場強大的風力吹動著它們在空氣中胡亂飄動。
我把自己關在浴室里,看著霧氣裊繞。
天台的邊緣上,剛才與我一起配合的麻醉師正站在那裡。

檢查完浩一,我又回過頭來。
在馬虎地查過所有病房之後,我躲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值班護士告訴我,昨天皮膚科的崔醫生來找過我,沒找到,又去了幾間病房。我點頭應和著,心裏暗暗地糾結,後背上的那種癢痛感好像已經不存在了,又似乎一直在那裡,這究竟是怎麼了?
我緩緩走進手術室,背後的門輕微的「咯噔」一聲,緊緊地關閉起。
「等到下周一馮主任出差回來就沒事了,可是這下,我們都完了……」
他的後背上,幾個鮮血顏色的紅點像刺眼的玻璃碴兒一般扎入我的瞳孔!
「手術中」的紅燈亮起。
可崔醫生的手機依然無人接聽,他究竟去哪兒了?
那個男孩叫浩一,今年6歲,患的是法洛四聯症,通俗地說,就是一種先天性的心臟畸形,因為嚴重的凝血障礙,沒法進行手術,只有先靠藥物糾正凝血障礙,再進行手術。

05

可是你不能,你無法邁動步伐,無法選擇離開,而更可怕的是,你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能這樣,要振作,要發奮,要擺脫現在的狀態,但每次照鏡子時,你卻只能看見一副更加頹廢的皮囊。
「不是。」我在撒謊。
這時化驗科的人送來了報告,報告顯示:凝血功能正常。
你看那大海邊,那高山裡,那草原上,一個個歡樂的人,他們覺得自己是來郊遊、放鬆的,他們的臉上終於洋溢出輕鬆的微笑,身體終於感受到久違的輕鬆,可他們沒有看到的景象呢?
鏡子里,背後的幾個紅點,好像被放大鏡放大了一般,那麼鮮紅那麼刺眼,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崔醫生告訴我,這什麼都不是,隨便什麼人身上都有可能出現幾個。
浩一正半靠在病床上,臉色微微有些發紫;他的對面,那張床已經空了出來,只剩下床頭一份過期的報紙還沒來得及收拾,提醒著別人這裏曾有人躺過,報紙上一個標題很醒目:「妙手神醫林安再創奇迹……」
他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照做,也不問這是為什麼。
孕婦走到窗邊,把保溫桶放在窗台上,轉身看著那個小男孩,擠出一個很勉強的微笑,老太太急忙地對著小男孩說:「浩浩,快叫阿姨。浩浩,快叫阿姨!」
「我想我們應該好好地談一——」
浩一的媽媽顯然又是一夜沒睡,焦慮的表情從她的雙眼一直滿布到整個面孔,讓原本俊俏的臉蛋衰敗不堪;這個孩子只有6歲,每個媽媽或許都會如此。
我本來有十足的證據,可以給你們看一張照片,一張我前妻的照片,她赤|裸著上身,趴在床上,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她的後背上有那麼幾個紅點,就跟我身上的一樣。
麻醉師的工作已經完成,那個老邁的傢伙一如往常地動作緩慢。
「嗯。」他應和著。
深深地吸一口氣,再慢慢地吐出,我的手沒有顫抖,心也沒有雜亂;鋒利的手術刀沉穩地埋沒進這個孩子的皮膚里,你聽,那「噝噝」的皮膚開裂的聲音,是多麼的美妙!
我不能,無論如何,我做不到。
「也就是說,我們後背上的紅點,其實就是那些黑色的肉脊。」我簡直無法相信他的話。
「你是不是依然不肯原諒我?」她終於哭出了聲,「是不是?」
「你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選擇我,為什麼不早一點,為什麼不幫我避免浩一的死?」我突然揪住崔醫生的領子,兇狠地質問道。
手機突然響起,我隨意看了一眼號碼,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五遍了,還是接了吧——
我根本不想知道。

如果體面的死亡要有一個儀式,我希望自己的死亡不需要什麼排場,但要無比莊重。
我穩穩地站在這個孩子的面前,手裡握著一把鋒利而冷酷的手術刀,哦,不對,在這裏,對我親愛的孩子,應該用「冷靜」這個通常在各種報紙媒體上形容我的詞彙。
就是這樣。
「我想要的就是你。」崔醫生聲音冰冷地回答道,「如果可以,我想要你做我的門徒!」
我用毛巾擦了擦被霧氣籠罩的鏡子,然後看著鏡子里的身體,胳膊和肋骨的兩側有幾道新鮮的抓痕,都是那個叫浩一的男孩的媽媽送給我的;或許已經沒人能看得出,那些新鮮的抓痕下面還有一些陳舊的傷痕,它們來自另一個女人,一個下手更狠更瘋狂的女人,那是我的前妻。
第二天清晨,我醒得很早,去501病房的時候,浩一依然在睡覺。
自從看見你的那天起,我回到家裡,瘋狂地找出前妻與兒子所有的一切,一夜一夜地看著,一夜一夜地回憶,直到未婚妻這個賤貨她以為我要瘋了,她以為她可以治療我,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弄沒了。
「那是因為你的背上正有一個怨靈,你不是看到了嗎?」崔醫生不無遺憾地說,「周三的時候,我必須要完成我的使命,把身上已經滿了的怨靈送到靈魂收集場,也就在那一天,501室的中年男子跳樓了,他的靈魂不甘心就這麼離開,他還想看到自己即將出生的兒子,於是,他抓住了你身上的肉脊。怨靈的危害就在於,它們不光能讓人體感到壓抑,更能加重人體本來就有的冤孽感,所以,自從它趴在你背後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一個人,是它與你一起做出了那個決定,因為它也憤恨小孩子,它連自己的孩子都看不到,更不想別人的孩子還活著。」
據悉,負責此名男子手術的,正是我市著名心臟外科手術專家林安,截至發稿時,林安醫生的手機尚在秘書台狀態,我們無法與之取得聯繫;醫院方面已經承諾,將成立專門的調查小組追究此事,一經查實,立即向媒體公開事實真相。
「爸爸,救救我!爸爸,救救我!」在那個女read.99csw.com人說出最後那句話的同時,我的腦海中立刻湧現出的,卻是一個孩子的聲音。
「哦。」我點點頭,下意識地伸手撓了幾下自己的後背。
所以,浩一啊浩一,你為什麼要出現?自從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同樣的年齡,少見的法洛四聯症,你的臉就已經幻化成另外一個孩子,一個很乖很乖、天天叫我爸爸的好兒子。
「不僅僅是浩一,你還要留意501室的那個中年男子。」崔醫生在「中年男子」四個字上特地加重了語氣。
我知道的只是,在兒子死後的第二天,前妻跳樓自殺了,在她的屍體上,後背的那些紅點格外的瘮人。
手機又一次不合時宜地響起,還好,這次只是崔醫生。
「或許有一種可能,」我站在這曾經迷人的海邊,崔醫生正站在我的身邊,我們相互對視了一眼,「等到有一天,你答應做我的門徒。」
「走開!嗚嗚嗚……走……開!」浩浩瘋了似的,在老太太的懷裡來回扭動著,好像要挖個洞鑽進老太太的身體。
我閉上眼睛。
「胡說,胡說,浩浩不許胡說!」老太太氣急敗壞地拍了一下小男孩,趕緊轉向那個孕婦,「對不起啊,小孩子就知道胡說,對不起。」

13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女人雙眼滿含著絕望的恐懼,不停地搖著頭,「我剛從單位偷偷跑來,就看見他的外婆趴在床上睡著了,浩一的臉特別紫,眼睛緊緊地閉著……林大夫,你救救我兒子啊……」
「想想你在手術台上做的一切,這世界上,就在此時此刻,正有人與你有一樣的遭遇,犯著跟你相同的錯誤,為了他們,為了別的什麼浩一不會白白為此送命……」
「那你有時間嗎?」
「這就好,這就好,」我心裏暗暗地安慰著自己,「這樣才不會出錯,這樣的劑量很穩妥,很穩妥,死不了人;心動過速只是暫時的癥狀,僅此而已,僅此而已,等到下個周一就沒事了,下個周一就沒事了……」
這時,浩浩突然喃喃地嘟噥道:「哥哥走了……」
「嗯?」我輕微地應答了一聲。
嘿!孩子,只有我們兩個人。
「哦。」我很吝嗇地應答了一聲。
「不,別來。」這次是我主動打斷她的話。
一聲門響,一個男醫生疾步走了進來,「這是心臟外科的病房,要保持安靜,不知道嗎?」
「凝血功能正常?怎麼會這樣!」我心裏咯噔一下,急忙來到護士站,要過病歷夾,半信半疑地翻開,腦海里最恐怖的一幕還是出現了,醫囑單上赫然寫著:「氨甲苯酸0.25g,Tid(一天三次)。」
「我要去看病,不是看你。」她努力忍著哭聲。
「突發呼吸急促,青紫加重,並伴有抽搐、意識喪失,是急性缺氧發作,給予氧氣吸入4L/min、普萘洛爾2mg靜脈推注,現在開始趨於穩定。」當班的醫生對我說。
「手術后可能很累了。」
在兒子6歲的那年,突然被查出得了法洛四聯症,前妻背著他來到我的醫院,懇求我治好他。可是我拒絕了。
「什麼?你說什麼?」
其實都不重要。
「什麼?」孕婦一愣。
「是的,只有在靈界,它們才會顯出本來的面目。」崔醫生坦誠地說著,突然將一隻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門「吱嘎」一聲打開,一個大肚子的孕婦提著保溫桶走了進來,窗邊靠左的病床上,一個中年男子抿了抿青紫色的嘴唇,表情凝重的臉始終朝向窗外,由於愈發嚴重的心力衰竭,他不得不始終半坐著,以減輕呼吸的痛苦;靠右的病床上,一個六七歲的男孩正在熟睡中,坐在病床邊的老太太懷裡,剛才咧著嘴笑得很開心的3歲左右的小男孩面色突然凝固了。
「你說吧。」我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嘿,你聽說這世界有一種交通工具,叫做人肉巴士嗎?
一雙柔弱的手抓住我的雙臂,用力而瘋狂地撕扯!
「是的。」他反問道:「你要給浩一動手術了?」

「501的浩一嗎?最後的醫囑是馮主任開的。」護士長聞訊趕來,解釋道,「上周馮主任查房時看過治療單,覺得氨甲苯酸用藥的劑量不對,當時你正在手術,這事你帶的實習研究生在場,他沒跟你說嗎?」
「我是林安,你告訴他,讓他一回來就給我打電話!」
我皺著眉頭著重聽了他的心音,數了三次他的心跳,每次都數夠60秒,有些輕微的心動過速;在聽診器接觸他皮膚的時候,我很小心地拿捏著,沒讓自己的手指與他的皮膚有過一下接觸,可是,我的後背依然很緊張,那些紅點像驅不散的妖魂,每當看到浩一的時候,就在我眼前盤旋。
忘記了那天究竟是如何收場的,也忘記了從那天起到現在的三年時間里,我究竟是怎樣度過的,只記得這三年裡我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從一個隨時可能崩潰的喪子之父,變成了一個妙手回春的名醫,沒有人還記得我曾經也有一個兒子,並且他就死在我一直工作的那張手術台上。
我們也將進一步追蹤報道。
因為那從來都不是浩一的X光片,那是我親生兒子的。
我一次一次地照著鏡子,從各個角度試圖自|拍,看這些紅點是不是長大了,是不是變了顏色,不過奇怪的是,它們為什麼現在一點感覺都沒有?為什麼每次碰到浩一,它們就會癢痛?
「我想去醫院——」
孕婦微微地探下身子,摸了一把小男孩的臉,輕聲地說:「小朋友,看看阿姨肚子里的小寶寶是個男孩還是女孩?」
是啊,為什麼位置不對?
器械護士遞過來一把手術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腦海里全是那張X光片,那個陰影,全是那句話——「爸爸,救救我!」
哦,是痛!
崔醫生,你在哪兒?快回來告訴我,我們到底怎麼了?
「林大夫!林大夫——」
我沒有說話。
肅靜從心底里油然而生,我們被一片死寂緊緊地包裹住。
「不!不!」我終於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哽咽著打斷他,「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人,我殺死了浩一,自從他躺在手術台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沒有考慮過他的生死。我是主動的、沒有強迫地殺死了他,我是一個兇手。」
你有沒有這樣一種感覺?
「他——很——可——能——尋——死?」我一字一頓地重複著,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
「不。」

這種感覺,這種隱藏在心底很久很久、我曾以為自己早已忘卻的功能,原來叫痛!
我顫抖的手指再也拿不住沉重的手術刀,在它清脆地墜落到地上的一瞬間,那孩子的整個心室好像一眼噴泉一般一涌而出,我看到暗紅的血漿像火山熔岩一樣流出他的身體,流滿整個手術台,一片一片地滴落到我的腳上,開始淹沒我的身體。
「嘟……嘟……」

11

沒有麻醉師,沒有別的醫生,沒有忙碌的護士,沒有任何人的呼吸聲……
「這就是人肉巴士!」崔醫生看著我的眼睛,緩慢地說,「你知道嗎,其實每個幽怨的、痛苦的、冤孽的人背後都會長出肉脊,只是凡人的眼睛都看不見,每個長出肉脊的人,都會被痛苦的靈魂抓住……」
我虛弱地坐在椅子上,凝視著燈板上掛著的幾張X光片中最左邊的那一張,那是浩一的心臟「前後位心影」的X光片,上面一塊「靴狀」的陰影讓我著迷。
不過沒關係,在走上手術台之前,我就已經死了,再發生什麼都九-九-藏-書無所謂,打開浩一的胸腔,對我來說只是個儀式;所以現在,我心無雜念地死去,可以安慰自己說:那裡面沒有陰影,那不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已經永遠地死了。
他是不是浩一?他是不是全身赤|裸?甚至他究竟長什麼樣子?
我像個偉大的雕塑師一般,看著眼前這個沒有成型的作品,幻想中,手指間的手術刀精細而巧妙地跳動著、舞蹈著,將這個孩子的心臟剝離、修整、複原,變成它應該變成的模樣。

09

「林大夫,林大夫,聽說浩一可以動手術了,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浩一的媽媽,這個婆娘興奮得像個婊子一樣。
我凝視著這個孩子胸腔上面的皮膚,那裡細膩、光滑,沒有一絲褶皺,沒有一絲蒼老;我的手指輕輕地觸摸著那裡的每一寸皮膚,感受著那輕微的迷人的心跳,一下一下,充滿朝氣的力量。
星期四上午7點,距離浩一手術還有3小時。

08

樓下的哭聲很慘烈,不過遠遠比不上三年前的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只記得當助手縫上浩一的胸口時,這個孩子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怎麼會這樣?這究竟是什麼?
「一個好不容易中年得子的老頭,卻發現自己突然得了HF(心力衰竭),很可能孩子還沒出生自己就先死了,呵呵,倒霉蛋。」我嘮叨了幾句,「誰遇到這種情況都會萎靡不振吧,放心,我會讓他多活幾天的……」
我對自己說。
正在這時,那孩子突然抬起頭,一雙紅色的瞳孔死死地盯住我的臉龐,他的面目是那樣的清晰,因為,這三年來,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分每一秒,這張面目都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裏,我曾經以為自己能夠將他忘卻,甚至已經開始將他忘卻,但自從浩一出現的那一刻起,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我再也無法面對深藏在心底里的「他」。
而我們自己的身體上,那一隻只黑手也越來越無力抵抗,我看見一隻黑手揪在我的肉脊上,它黑色乾枯的身體已經飄上了我的頭頂,我看到那張黑色扭曲的臉,想到了痛哭流涕的前妻,想到了那個無法看見自己兒子降生的中年男子,他們是不是都曾這樣被放逐?我又想到了同樣萬念俱灰的浩一的媽媽,她已經正在生死的邊緣徘徊?
「這麼多天,原來你們一直都吃錯了我精心設計的藥方。」我絕望地站在那裡,心裏一種強烈的念頭像只蝴蝶一樣破繭而出,可惜,是一隻劇毒的蝴蝶。
「我是個兇手……」我依然搖著頭,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不對,不對,」老太太慈祥地笑了一下,「應該是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不是哥哥。」
「天哪……」我張著嘴,眼睜睜地看著他站在天台邊搖搖欲墜,而崔醫生面無表情地站在旁邊,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我匆忙地用手捂了捂冰冷的聽診器,然後把已經溫乎的聽診器放在他的心臟周圍,但每接觸一下,他的身體依然要止不住地顫抖,我的後背同時掠過一次癢痛。
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當時是怎樣一種心情,只記得前妻撲通一聲跪在我的身邊,使勁揪著我的褲子,求我救救兒子。她不停地把頭磕在地板上,磕得咚咚直響,磕得鮮血直流,旁邊的小護士不得不揪住她,告訴她孩子已經死了。
「那你怎麼還去我主管的病房了?」我納悶地問。
我用力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又睜開,心中突然有一種死到臨頭的悲壯。然後下手,手術刀在那稚嫩的皮膚上深深地切下,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絲遲疑,一切腦海中演練了無數次的場景在順利進行,而當浩一的心臟完全|裸|露在我面前的時候,旁邊的助手突然疑惑道:「林醫生,為什麼X光片中陰影的位置不對啊?」
「我的背後長了幾個紅點,不知道是什麼。」
「沒什麼事,我只是有點擔心你的精神狀態。」
「馮主任把事情攪和了。」我說,「恐怕是天意。」
浩浩完全傻了一樣,眼淚依然掛在兩個腮上,卻再也沒有發出一聲哭泣,他兩個黑眼珠一動不動地盯住這個醫生,一直看著他慢慢地走出病房,身體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我不相信。
我又做了最後一次查房。501病房裡依然一派歡樂的氣氛,儘管這一切在我的眼中不過是一場是哀樂的序曲。
「快救救我的孩子!」那個女人的嘴誇張地張合著,把這些字眼一個一個直接躍過耳膜,塞進我的腦漿中。
「什麼……」孕婦呆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
仔細地擦乾淨身體,梳理好頭髮,一切都已收拾停當,只是時間尚早。
「哦,那就好。」我舒了一口氣。
你們知不知道,我曾經有一個兒子。
叫浩浩的小男孩眼神異常慌亂,猶豫了好幾秒鐘,他突然叫了一聲:「哥哥……」
「好吧,我答應你。」

當我衝到樓下的時候,501病房的那個中年男子正趴在一片血泊之中,腦漿迸裂;他的胳膊上還有沒撕扯掉的針頭與膠布,病號服完全掀起,在太陽的照耀下,後背上,在血漿跟腦漿的混合物之間,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見一兩個鮮紅的紅點,它們好像單單為我而存在,只有我才能看見。
「我還能活幾天?」他青紫色的嘴唇嚅動著,粗魯地打斷我的話。
「很難說,目前糾正凝血障礙的效果不明顯,還得繼續吃藥,明天再抽血查一下凝血。」我皺了皺眉頭,假惺惺地關心著,「孩子吃藥沒什麼問題吧?」

07

「因為你是一個好人——」
「做我的門徒,你將變成一具活死人,你的工作你的生活都可以繼續,但那些只是你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幌子,你唯一的生存目的,就是把世界上的怨靈送到他們該去的地方,你不再有感情,不再有未來……」
「可是,你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一切?」我疑惑地看著他,看著眼前那些難以置信的景象消失,可背上的癢痛感卻一直持續著。
手術台上,浩一正被實習醫師引導著,採取臀部高抬的膝胸位,痛苦地跪趴著,戴著氧氣鼻導管,緊閉著雙眼,兩隻紫色的小手緊緊地攥住,彷彿正抓著什麼東西;一個護士已經將他的上衣全部脫掉,我看見那胸口乾凈、細膩的皮膚,就像夢中的一樣。就在那一剎那,那種癢痛感再次毫無徵兆地襲擊了我的後背,我禁不住撓了兩把。
「周四手術,要看手術之後的結果。」我對他沒有任何興趣,冷冰冰地回應道,只是崔醫生的那句話讓我心慌,我不得不仔細查驗一次他的身體。「好了,側一下身子,露出後背,把衣服掀起來。」
幸好,幸好我還有一張X光片。我端詳著它,沒日沒夜地端詳著它,腦海中突然誕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浩一就是我的兒子,我要打開他的胸膛。浩一的死活,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是要把那個陰影找出來,把那個陰影消滅掉。

這紅點到底是什麼該死的東西,居然在我身邊每個人的身上蔓延!
「嗡……嗡……」我的手機又突然開始震動,是未婚妻打來的。
「對不起,他今天休假。」
「林大夫,今天就全靠你了。」浩一的爸爸這樣對我說。
正在這時,我的手機再次響起,是未婚妻打來的電話。
「胡說,胡說!」老太太趕緊捂住小男孩的嘴。
這究竟是為什麼,我不知道。
老太太跟孕婦被浩浩一瞬間的表現嚇得呆住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