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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酷的盡頭

冷酷的盡頭

「一……一個盡頭。」瘦老頭的眸子突然轉向那個同樣的方向,臉上一瞬間掠過一種無比神往的表情。
一個因為自殺造成重度昏迷的患者,在變成植物人四個月之後,奇迹般的康復。
「天哪……」小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這簡直是一個完全瘋狂的世界,她怎麼也想不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場事故?七年了?」瘦老頭皺了皺眉頭,用他那已經不怎麼靈光的腦子思索了一下,然後痛苦地搖了搖頭,「不!不!沒有事故,你被騙了。我被遺棄在這裏,七年了……原來已經過去七年了……每天都是一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尾聲

又或許,這個盡頭是一個終點,也是一個起點,它像一條射線,從一點出發,相反的方向是無窮無盡的路,永遠都沒有盡頭。
一場差點發生的車禍,突然奇怪出現又突然變臉、消失的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前面岔路的旁邊,一個精瘦的老頭呆坐在那裡,看上去面無表情。
小午抬頭看了看烏雲密布的天空,又再一次轉身看了看地上那件暗紅色的連衣裙,一個人剛剛從上面踩踏過去,像踩踏地面一樣輕鬆;而衣服的主人已經完全揮發成一洇霧氣,濃重的、淺灰色的、說不出是什麼氣味的霧氣,只是沒有鮮血,卻更加地殘酷。
聽到這裏,小午不禁吐了吐舌頭,反問道:「你相信嗎?」
同樣的面目表情,同樣的灰頭土臉,同樣的姿勢與動作;每個人都臉色蒼白,身上穿著的顏色再靚麗的衣服也毫無光彩,所有人從不同的地方彙集而來,目標似乎只有一個,就是女孩身後的某個地方。
突然,她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一個神色凝重的人從自己身旁踩踏過去,其中一隻腳正好跺在那毫無感覺的手上,那人就這樣踩過去,彷彿什麼都沒看見。
小午無法描述自己此時的感覺,她突然明白了握手究竟是怎麼回事,可這實在讓她覺得難以理解的可怕。
「對,一個盡頭!」瘦老頭肯定地點點頭,「一個可以重新正常生活的地方。」
小午獃獃地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那個青年的嘴唇輕輕嚅動著,泛著青色的臉龐沒有一點生氣,他似乎說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說。
「這些人都是要去哪兒?」小午指著那些步履緩慢、面色灰暗的朝同一個方向走的人問道。
「不!不!謝謝了。」女孩的理智突然回歸,她本能地感覺到眼前這個看似和藹的男子不像好人,急忙朝後躲閃,準備離開。
「我怎麼了?」
「不!不!」小午恐懼地連連搖頭,眼淚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枯竭,已經在她的臉頰上乾涸。
又或許,我一直錯了。
「天哪,那我該怎麼辦?」小午剛剛閃亮的眼睛又立刻暗淡無光了。
瘦老頭灰色的眸子盯著眼前這個女孩,一動不動,嘴裏依然只是那句話:「我不認識你。」
女孩稍微一愣,也伸出手來,在那隻看似溫暖的手上輕輕一握,「你……你好,我叫小午。」
「呵呵,慢慢地,你就會知道了。」老女人突然詭異地一笑,「或許以後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嘿嘿,我該走了,握個手吧……」

帥氣青年的微笑突然凝固住了,失落加憤怒的臉色瞬間爆發出來,「媽的!媽的!」他狠狠地罵了兩聲,轉身就離開了。
「我不能這樣!我不能這樣!」
「小弟弟,快過來找我,這個姐姐是個惡魔!」長發青年也伸出手叫道。
小午在腦海里不停地思索著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光頭中年人、帥氣的青年、穿紅皮鞋的矮胖老女人、外公,她已經跟四個人握過手了,被迫或者自願的。

06

「老爺爺……」小午的好奇心逐漸變成深深的恐懼,「我們到底怎麼了?你能不能借給我一塊錢,我想打個電話回家,我的東西剛才都丟了……我不知道,嗚……老爺爺……」
「乞討者?」
「我一直在這兒……嗚……」瘦老頭也哽咽了一下,「很久了……很久了……」
「恰恰相反,」長發青年的聲音滲透著一種類似死亡的平靜,或者說靜默,「不知道究竟是誰安排了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一種很無情的遊戲規則,所有健全者是最無能的種族,缺失一種感覺的是最強大的種族,再每缺少一種感覺就弱一層,直到死亡。」
「觸覺!」瘦老頭哆嗦著說出這兩個字。

「嗚嗚……我找不到家了……嗚嗚……」小男孩哽咽著。
「沒什麼,謝謝了。」女孩感激地微微一笑。
小午像聽天書一般呆在那裡。
她的臉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眼淚流淌,她的手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牙齒已經將手指咬破,她的身體完全感覺不到被人衝撞的疼痛。我究竟怎麼了?她的雙手不停地揉搓著自己的臉龐,拉拽著自己的頭髮,雙眼到處張望,以為能找到一面鏡子或者一塊玻璃或者哪怕一個活人的瞳孔,可以看見自己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可是,她什麼都找不到!
「還好,還好,現在你已經很安全了,沒有人能再傷害到你,」中年男人聲音溫潤地說道,「至少現在是這樣。」

09

「你煩不煩啊!」老頭突然回過頭來,沖她吼了一嗓子,「你跟著我幹嗎?你有什麼資格跟著我?」
看著自己那隻沾上鞋印的手,她輕輕地皺了皺眉頭表示痛苦,可實際上肢體並沒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似乎走了並沒有多久。
「什麼?」小午也愣住了,她喃喃自語道,「對啊,這七年裡我去看過你好幾次,每次大夫都是一樣的口吻,說你是依然在深度昏迷狀態,但一切基本生理體征還在維持,那就不應該是死亡啊……外公,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01

「我……我太老了,搶不過別人……」瘦老頭污濁的眼眶抖動著,眼淚沿著布滿褶子的臉頰流下,像灌溉梯田的水流;隨著不住的抽泣,他兩隻蒼老的手不停地抖動著。
「小弟弟,快拉著我的手,跟我跑,我們躲開這個壞人!」小午伸出手大叫道。
「嗚嗚……」小男孩被眼前突然發生的一幕嚇呆了,大聲地哭喊起來。
只有那條筆直的路,不停地朝前延伸著,還有不斷朝前走去的現在不知道算是死還是活的人。
「死?」瘦老頭再次重複道,「孩子,發生什麼了?」
邊想著,小午的餘光不停打量著身邊的人,打量著每個路口可能出來的新人,打量著隨時可能衝到自己身邊威脅自己的陌生人,突然,她張大了嘴巴再次愣在那裡,聲音顫抖著喊了一聲:「外……外公……」
「哦?」小午突然想起原來看到的那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她最終居然被搶奪了所有的感覺,「更加殘缺不是更安全?假如我現在缺少兩種感覺,去跟缺少一種感覺的人握手,我就可以得到他身上的兩種,他只能得到我的一種,難道不是這樣?」
小午走到瘦老頭的身邊,獃滯地停下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語無倫次地問道:「外……外公,是你嗎?你認識我嗎?外……外公,你……你怎麼在這兒?你……你怎麼……」
那裡!
「我怎麼了?我怎麼了?」
「嘿,你怎麼了?」小午蹲下身子,看著那個只有八九歲的小男孩,用盡量溫柔的聲音問道,「告訴姐姐,你怎麼了?」
「老爺爺,我還活著九九藏書,對嗎?」她毫無表情地沖那個老頭喊了一句。
小午覺得自己的思維已經完全麻痹,她只有夾緊自己的雙臂,誠惶誠恐地注視著身邊一切可能發生的事情,不斷地跟隨著人流的方向,朝前走,朝向那個所謂的盡頭,那個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生活的地方,她已經對自己變成現在這般機械生物的原因沒了興趣,只要能回到正常的生活,她願意付出任何東西!
「啊!」女孩驚恐地尖叫了一聲,雙手不停地拍打著眼前這個男人。

12

長發青年像是意識到什麼,也聽著聲音,朝那裡走去。
可是盡頭在哪兒?
她不停地朝周圍路過的人發問,可那些人除了朝她投射來貪婪的目光,伸出猥褻的手,就再也不說任何話。
那裡!
「握手就可以,」瘦老頭仔細地說著每個字,彷彿他說錯哪怕一個字都會演變成一場災難,「握手,就可以把別人身上的感覺,搶奪到你自己的身上。」
嗯,可以給你看一段視頻畫面——
而要能回去,首先要保證的,就是讓自己變得健全!
你得到聽覺,卻失去觸覺;
小午盯著眼前這個男人,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我跟你一起走!」
「姑娘……」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身後再次傳來一個聲音,這次是一個蒼老的女聲。

「至少現在?」女孩疑惑地重複著。
可是,不論是小午,還是那個長發青年,都無法停止心中的猜測,這相反的方向會不會真的有另一個盡頭?
小午的眼神順著那條突然伸出的手臂追尋下去,一個西服革履的青年正微微笑著沖她點點頭,再次伸出了自己的手,「能重新說話的感覺真好,不是嗎?握個手吧。」
你得到嗅覺,卻失去味覺;
你得到觸覺,卻失去視覺;
那是一個留著長發的神色憂鬱的青年,他緊皺著眉頭,坐在路邊,對身邊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看上去似乎已經坐了很久。
「我究竟在哪兒?我究竟在哪兒?」
又或許,我們現在所處的只是一個驛站,我們剛剛穿越人生的驛站,來到這個荒謬的世界,即使通過這個冷酷的盡頭,還有下一個不知怎樣的場景等待著我們……
瀕死空間,是一個介於生存空間與死亡空間之中的狹窄空間。幾乎絕大多數正常生存的人類,在死亡之前,都會先到這個瀕死空間里釋放掉他們身體里的最後一點能量,之所以這麼做,主要是為了避免給下一個空間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而他們在人類正常的生存空間的表現,就是重度昏迷。
這個身份是畫家的長發青年之後創作了一系列的超現實主義繪畫作品,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哦,對了,忘了說了,你之所以來到瀕死空間,是因為一場車禍,十天前的上午,你在青島市香港中路的一個路口過馬路時,被一輛突然失去控制的汽車撞倒了。讓我看看,因為意外事故死亡的人,將走3號通道進入死亡空間,一會兒從人間回來之後,別走錯方向。
「快來找我!」
「那我去找別人吧。」小午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丟失了哪種感覺,她已經與太多的人握過手了。
「什麼?」小午心裏像被誰抓了一把,她呆愣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彷彿所有的希望在一瞬間灰飛煙滅,她嘴裏慢慢擠出一句話:「外公,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
小午急忙朝前追趕,可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加快自己的腳步。
「你有什麼資格?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別再跟著我,別以為我老糊塗了就可以占我便宜,你這個殘缺不全的傢伙!」老頭氣憤地說完,頭再次倔犟轉過去,筆直地朝前走去。
可那究竟是個怎樣的盡頭?
她一下子意識到什麼似的衝出前面擁擠的人群,而這裏,卻是另外一種瘋狂的景象——
一個重度昏迷的女孩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氧氣管、導尿管、吊瓶針頭、心臟檢測器等各種醫療器具。
小午有些惶恐地回頭看了一眼,一個矮胖的穿黑色連衣裙的老女人站在那裡,腳上穿著一雙紅色的破舊皮鞋。
「吱——」
一個衣冠楚楚的人站在路的中央,雙手高高地舉向天空,嘴裏不停地喊著什麼;他周圍的以及前方的一些人聽到這個喊聲之後,突然瘋了似的集體朝他飛奔而來,將他團團圍住。
「你又錯了,」長發青年輕輕地搖搖頭,「我們現在存在的這個世界,與我們曾經生活的那個世界完全一樣,每個人生下來就是不平等的,儘管大多數人都在一條起跑線上;有些人在我們那個世界降生的時候,就已經不健全了,到這裏之前,他就已經缺失了一種或者幾種感覺,他們第一次握手的機會,可以沒有損失地搶奪一切,一旦碰上這種人,你就完了。」
「老爺爺,為什麼街上只有這麼少的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小午邊走邊問,眼睛卻在不停地打量著四周,天空依然陰暗,昏沉,毫無半點晴朗的希望,那條路筆直下去,那麼長,前面似乎能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影,只是每個背影都有種無法形容的怪異,彷彿殭屍一般,動作機械,身形呆板。
「不!不!」小午呼喊著,剛要朝前跑,突然,眼前再次伸出一條手臂,直接握在那個長發女人伸出的手上。一瞬間,那個長發女人的目光更加驚慌,她的眼淚瘋了似的洶湧著,嘴巴不停地張開閉上張開閉上,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那是一個乞討者。」長發青年的話著實讓人無法理解。
監護室外,她的家人聚在一起抱頭痛哭,那哭聲穿透了厚重的玻璃牆,卻穿不透那具冰冷的屍體。她永遠地死去了,再也聽不到這些親人的哭泣。
女孩依然麻木的雙腿被強行拉住,她花了幾秒鐘才讓自己的整個身軀停止朝前的動作,與此同時,緊張的雙眼似乎有了一些感覺。女孩努力地調整焦距,直到視網膜上呈現出一張還算清晰的男人面孔——一個光頭中年人的和善面孔!
「嘿,你嚇壞了吧?」這個中年人並不像通常留著光頭的人那般凶神惡煞。
「去……去哪兒?」
「什麼?」小午一頭霧水,自從倖免於一場車禍之後,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讓她覺得匪夷所思。
「快來找我!」
叫小午的女孩呆在那裡,眼睜睜看著帥氣青年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完全不知所措。她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讓這個前一秒還滿臉笑容的男人在下一秒就徹底變成一個暴徒!
「老爺爺……老爺爺……」小午不停地吶喊,可前面老頭的身影已經逐漸渺小,根本聽不到她的話。
他們的身後,筆直的大路兩邊,每一個岔路口都不斷地有人走出來,源源不斷。
於是,小午變了。
小午的腦子像被踩踏一般隱隱作痛,她掙扎著衝到鐵柵欄的跟前,發現那裡其實毫無阻擋,鐵柵欄只是象徵性在那裡存在,無論她怎麼接近,都觸摸不到;而柵欄九-九-藏-書里那條單人的隊伍,在不停地緩緩移動,人數在不斷地增加。小午的眼睛突然猛地睜大,她看到了那對拄著拐棍的老年人,她更看到了那個光頭的中年男人!
「嘿,你還有聽覺嗎?」小午彷彿突然意識到什麼,問道。
長發青年想了想,說:「因為我是一個尋找死亡的人,在別人都選擇生的希望的時候,我選擇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如果換作是你,你敢嗎?」
「對不起,請問,那個盡頭還有多遠?」
所以,你以前在醫院里看到的那些重度昏迷的或者變成植物人的患者,其實都已經進入了這個瀕死空間,就比如你的外公,他現在還在這個空間里遊盪著呢。

11

聽到這話,小午下意識地用她那依然毫無觸覺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後呼了一口氣,突然問道:「外公,你怎麼會在這兒?」
有記者提問道:「你覺得你為什麼會成功?」
「呵呵,沒有辦法,很少有殘缺兩種或者三種感覺的人能倖存,能苟且活下去,直到找到一個健全的人。你更不要奢望能碰到一個健全的人,太難了,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長發青年繼續說著,「所以,這裏生存的大多數人都只喪失了一種感覺,他們互相交換,互相欺騙,或者互相搶奪,到頭來,還是缺失一種感覺,只能在這個殘酷的盡頭面前日復一日地自欺欺人,呵呵。」
那個老頭看了她一眼,什麼都沒回答。
「握個手好嗎?」小午再次問道。
小午噌地站起身,心中所有希望的幻滅,讓她喪失了同情與憐憫,她看都不看身下的那個瘦老頭一眼,轉身朝前走去。
是不是一種靈魂從軀體中冒出?沒人知道。
小午不禁打了一個冷戰,謹慎地將雙手插|進口袋裡,邊走著,不斷打量著身邊可能出現的危險的人,此時,她已經忘記了自己身處哪個城市,忘記了自己的家人,忘記了一切,儘管並不確定自己的肉體是活著還是死了,但至少自己的意識依然還倖存於世。這個該死的地方究竟是哪兒,或許只有到了那個盡頭才能揭開一切的謎底。
「那你為什麼不去?」小午好奇地問。
這時,路邊又走過一對拄著拐棍的老年夫妻,老太太似乎有些疲憊,老頭不停地拽著她朝前走,邊拽邊嘮叨:「快點走,快點走,我們等了很久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很快就到了。」
「剛才那兩個男人都是騙子,他們只是為了偷走你身上的東西。」老女人說著,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碩大黑色墨鏡。

07

「冷靜!冷靜!呼……呼……」她不停地在心裏呼喊,極力想拉回自己的思想,卻毫無效果。女孩覺得自己還活著,又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死了,她瞪大著雙眼,卻看不清任何圖像,張開的雙耳,卻聽不清任何聲響,渾身的毛孔依然極度放大,雙腿也依然每走一步都要抖上一下。
青島市立醫院重症監護室。
「我要去那個盡頭!」
你好,小午,恭喜你成功走過「瀕死空間」。
這裏沒有真誠的歡笑,這裏只有虛偽的握手;這裏沒有坦蕩的胸懷,這裏只有卑鄙的目的;這裏沒有高尚的情操,這裏只有無恥的陰謀;這裏沒有無私的奉獻,這裏只有貪婪的索取!
隨著那個聲音的落下,瘦老頭兩隻蒼老的手像兩隻鷹爪一般,朝小午的雙手猛撲過來!
小午獃獃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正常世界的乞討者是問別人討要,而這裏的乞討者居然是向別人贈予。她突然懊喪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早知道是這樣的情況,她剛才也應該衝過去,或許,她會是那個握到乞討者手的人,或許,她從此就可以健全,就可以跨越那個冷酷的盡頭。
好了,小午,現在你的死亡簽證已經辦好,在徹底進入死亡空間之前,你有權利回到正常的生存空間,與你的親朋好友們道個別,道別的時間不會很長,而且,你在瀕死空間的所有記憶也不會存在,這在人類空間里有個專有名詞,叫「迴光返照」,明白吧?
小午走到他們之中,不停地朝前張望,一條巨大的鐵柵欄擋住了所有的去路,前面被很多濃密的煙霧團團籠罩,只是隱約能看到柵欄的裏面,是一條長長的、沒有生氣、沒有回頭、沒有聲音的單人隊伍,每個人的背影看上去都那麼虔誠,那麼堅定;而鐵柵欄外面,所有的人都瘋狂,叫囂,衝動,不顧一切,像野獸一般朝前衝去,可不斷地有人被拒絕,被阻止,被擊毀。
「外公,你別再騙我了,我知道了……嗚嗚……我們已經死了,嗚嗚……」
我雖然喪失了所有的觸覺,但是我還活著。

我們的眼中,再也看不到那個恐懼、膽怯但是活生生的小午了,我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群同樣的人,不分性別,不分好壞,不分種族,一道堅不可摧的鐵柵欄,將所有人一分為二,健全者與殘缺不全者:健全者,麻木,虔誠,無動於衷;殘缺不全者,瘋狂,貪婪,欺騙……
此時,她的心裏充滿了問號,而眼前這個老頭,是那一場躲過的車禍后她見到的那麼多人里,第一個感覺上可以信賴的人。
「不……」長發青年的目光像是凝固了一般,盯著小午的腳下,「我從前的生活就不健全,我早已厭倦了原來的生活,我想自殺的,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死沒死。」
旁邊,長發女人雙手捂住臉,一下癱軟在地上,渾身抖動個不停,卻再也沒人能聽到她發出任何一個聲響,只剩下那片紅色的連衣裙彷彿一攤鮮血,印證著一個生命的終點。
「舉個例子說,你現在只缺失一種感覺,你可以找一個健全者握手,也可以找一個缺失了兩種、三種甚至四種感覺的人握手,只要他們身上有你需要的感覺,就會被你吸收而來,而你沒有任何損失;但假如你已經缺少了兩種感覺,你就只能跟健全者,或者缺少至少三種感覺的人握手,如果碰到一個只缺少一種感覺的,就會發生最糟糕的局面,他變得健全,而你,缺了三種。」
於是——
小午對時間的感覺已經麻木到近乎0的狀態,只是覺得整個世界、整個時間、整條道路都在無限地延長。究竟有沒有所謂的盡頭?這些人究竟走向哪裡?

10

畫面中,那個剛才被小午握過手的小男孩哭著躺在路的中央,不停地有人過來,握他的手,然後走開;他時而哭出聲音,時而又哭不出聲音,時而能聽到響聲,時而又什麼都聽不到,時而能看到一切,時而又完全地陷入黑暗……
突然,拐角傳來一種哭聲,一種似曾相識的哭聲。
「小姐,別怕,別怕……」中年男人伸手一把將女孩的手腕抓住,「你身上有一樣東西壓迫著你的命運,讓我幫你拿下來……」
衷心地祝您旅途愉快。

05

小午警覺地看了過去,角落裡,一個小男孩蜷縮在那裡,哭得像個淚人一樣。
姓名:趙小午

04

03

反向的移動,真的那麼快。
很多人在不停地互相握手。
「老爺爺,這裡是青島,對吧?沒錯吧?」見老頭一聲不響,小午繼續問道。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嘿,九-九-藏-書你怎麼了?」小午走到他面前,盡量柔和地問道。
那個瘦弱的老頭終於找到了這個冷酷的盡頭,他伸手想要去觸摸,想要被承認,卻有個聲音殘酷地拒絕著他:「你沒有觸覺!」於是,那個老者只能在這個不知生死的瘋狂世界日復一日地等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被折騰,被耗盡,被攻擊,被吸取,直到有一天徹底喪失所有的感覺,變成這個世界的上空一朵永不消退的煙塵!
前面,幾個面色灰暗的男女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正慢慢地走來。

「嘿!你還給我觸覺!」小午瘋了似的朝那個光頭的中年男人吶喊,可那老男人只有一個永不回頭的背影,彷彿他們已經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有什麼值得偷的?」小午不解地問道。
她感到有點乾渴,或是有點飢餓?身體上有種莫名的反應,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試探著把右手放在自己臉上,意念里很用力地摸了幾下,但僅僅是意念里,無論她的手還是臉,都沒有丁點感覺。
四面八方彙集而來的人群,擁堵在那裡!
小午在這擁擠、混亂的人群之中,突然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窒息,所有獸|性的發作,傳染著她,感召著她,她陡然想起外公的絕望,腦海中閃現出一幅讓人後怕的畫面——
而對於某些特殊群體,也就是人類社會中那些有先天性殘疾的人群,比如生下來就沒有視力或者沒有聽力的人,在這個瀕死空間里,對他們有一個特別的照顧,就是第一次握手時可以沒有任何損失地搶奪。
香港中路,這本該是青島最嘈雜的街道之一,此刻卻看不到一個人影,看不到一輛汽車。街道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又是那麼陌生,難道發生了什麼?
通常,很多人用不了多久就會通過這個「瀕死空間」,當然,總有些人因為各種問題,通過不了。
「既然如此,那我們握個手吧,嘿嘿。」小午貪婪地看著他,再次伸出自己的手。
「我不知道。」瘦老頭搖了搖頭。
小午心裏雖然依然有很多問題,但再次聽到「握手」這個詞語的時候,她的心裏也突然隱隱作痛,「外公,那你為什麼不跟別人握手?」
「沒用的,你在那裡純粹是浪費時間,」長發青年眉頭繼續皺著,「你要想變成一個健全的人,必須要找到比你更低一等的人。」
「不知道,」小午被這個問題問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不知道該去哪兒,你知道我們究竟在哪兒嗎?」

小午不斷追趕著,身邊突然走過來一個一頭長發一身大紅色連衣裙的女人,那個女人面無血色地直撞過來,伸出一隻手,嘴裏嘟噥著:「我們握個手吧,我們握個手吧……」
「天哪……」小午恐懼地將手捂到嘴邊,儘管她依然毫無知覺,「我是個殘缺不全的人……我是個殘缺不全的人……」
長發青年似乎根本沒有看到眼前這個女孩,一言不發。
是誰造就了這個殘忍的場所?是誰操控著這個冷酷的盡頭?是誰決定了我們生死的權力?是誰挑逗出我們最原始的本能?
這句話在女孩的心中,就好像黑夜裡的一道曙光,讓她感到無比溫暖,有種希望在她的心中無限炸裂——
盡頭,我來了!

小午的心像花一樣綻開著,怒放著,可她依然耐著性子,努力控制著自己,「小弟弟,別害怕,姐姐問你,有人跟你握過手沒有?」
僅此而已。
長發青年說到這裏,路中間突然傳來一個沙啞的叫聲,小午也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看到的一切——

08

「你有什麼資格?你這個殘缺不全的人!」老頭的話不停地在小午頭腦里激蕩。可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他們兩個近乎癲狂地叫喊著,小男孩嚇得完全不知所措,他驚恐著,彷徨著,打量著眼前這兩個人,一個長發的男人,一個溫柔的女人,面目卻都同樣的可怕,他的小手猶豫著,猶豫著,最終還是膽怯地哆哆嗦嗦地伸了出來。那一瞬間,一隻大手唰地抓了上去,緊緊地握在那隻小手之上。
小午瞬間感受到一種彷彿被電擊的麻木,自己也已經毫無觸覺,不是嗎?
在等待「死亡簽證」進入下一空間的時間里,為了避免你感到枯燥乏味,我們將為你播放一部紀錄片,希望你可以從中得到短暫的快樂,同時,可以解除你心中的某些疑惑——
他們從來就是心懷鬼胎,他們從來就不心地善良,他們從來就是活生生的人,像我們一樣。
自從跟那個詭異的老女人握了一下手之後,小午就覺得自己身上少了點什麼似的。她嘀咕著,偶爾仰起臉,昏沉的天空看似陰雲密布,可距離下雨似乎依然遙不可及;頭頂那密密實實的灰色的雲朵不斷綿延,封閉了所有的陽光,那麼近,好像伸手就可以觸摸,又那麼壓抑,彷彿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呼吸都變得異常困難。
女孩站在原地,停了好久,她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般,思維完全獃滯,她想要離開,卻想不起來自己該去哪兒;想待在原地休息,又感到有無數雙眼睛正將各種詭異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體上,一種被灼燒的痛。於是,女孩的兩條腿漫無目的地帶著整個軀殼機械地朝前走去。
「更低一等?」小午愣了一下。
「除了那個盡頭,我們還有別的地方可去嗎?」小午繼續問,「那裡可以回到我們從前的生活,健全的生活,你難道不想要?」
不知道走了多遠,不知道這個世界里會不會有天黑,會不會有日升月落,不知道這裡會不會有飢餓,自己會不會被餓死……
「我沒有觸覺了。」小午心中最天真的一面被這一切蹂躪得粉碎,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曾經無比善良的老人居然能做出這樣的舉動,這個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七年、自己每次去看望都要祈禱他能創造奇迹康復起來的老人!
「不,不想!」長發青年突然堅定地說道,「我已經感到厭倦。我本來就是自殺的,可惜沒有死成,還落到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現在我只想死去,可惜……可惜,我只缺一種。」
「就是少了兩種或者兩種感覺以上的人,他們比起你,更加殘缺。」
移動的麻木的人越來越稀少,比起冷酷的盡頭,這裏沒有偏執的瘋狂,只有無盡的荒涼。
「外……外公,你不記得了嗎?」小午止住哽咽,「七年前,一場事故,你受了重傷,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在醫院里,一動不動。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
在人類空間里失去的,在瀕死空間里得到補償,所有人都可以在一條水平線上,沒有任何財富,沒有任何遺憾,沒有任何記憶,平等地進入下一個空間,說到這裏,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這個空間存在的價值。
很幸運,你降臨到這個空間時,第一個遇到的那個光頭男人只缺失了一種感覺,他搶奪了你的健全;往後你的無數次握手,都只是一種交換,一種感覺交換另外一種感覺,直到你搶奪了一個健全的小男孩的感覺。
「你……你為什麼要去那兒?」那個青年突然開口發問。
他們朝那個方向一步步走去,偶爾有幾個神色慌亂的人在前進的隊伍中出現,很快就有人撲上去,拉住他們,與他們握手,很快,那幾個神色慌張的人就癱在那裡,彷彿被吸乾的靈魂,再也無法行動。還有一些貌似強悍的傢伙,他們橫衝直撞,他們肆意妄為,他們瘋狂地揪著身邊的人,強行抓住那一隻只掙扎的手,但最終,他們也被包裹九-九-藏-書到那清一色的人群之中,不再有區別……
「你給我滾開!」小午衝著他怒吼道,「你這個騙子,你不是要去死嗎,幹嗎不死遠點?還號稱要朝相反的方向走,這就是你乾的好事?!」
所有的手交織在一起,所有的喊聲瘋狂地發出,所有的邪惡像籠罩在天空中的烏雲一般,窮凶極惡!
「姑娘,你被騙了。」老女人的聲音蒼老而緩慢。
「死?」瘦老頭搖著頭,一副難以忍受的絕望表情襲上他的面頰,「我被遺棄在這裏,很久了……很久了……」
青島市立醫院重症監護室。
他們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午並不知道。
至於這個瀕死空間里的生存法則,相信你都已經知道了,長發青年說得完全正確,因為我們時常會安排一些「死亡大使」去普及穿越「瀕死空間」的技巧與知識,教給那些新來的人,畢竟這個空間存在的目的,不是為了故意刁難誰。讓太多人逗留在這個空間裏面,也不利於人類世界的環境,那裡的人口已經太膨脹了,已經容不下太多半死不活的人了,不是嗎?
你瞧,那裡就有一個例外,就在距離這些瘋狂得簡直不能稱之為「人」的生物不遠的地方,就坐著一個特立獨行的傢伙。
「我已經感到厭倦……」
或者你不幸地被一個殘缺不全的人握到,你不再健全,你從此殘缺不全,殘缺不全,永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連小孩你也不放過!你瘋了,你瘋了!」長發青年渾身哆嗦著喊道,「我早就知道,你跟我一起走的目的,就是反方向尋找新生的人!」
小午一邊走著,一邊眼睛不停地看向四周,長發青年突然變得很沉默,臉上的表情也異常嚴肅,彷彿視死如歸。
「對不起,對不起……」瘦老頭痛苦地重複著。
小午蹲下身來,正視著這個老頭的臉頰,那消瘦的顴骨突出出來,一道乾癟的疤痕在左眼下面異常明顯。「外公,是你,沒錯的。」小午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還能在這個荒謬的世界找到一個自己熟悉的人,「外公,你怎麼會在這兒?」

「不知道。」那個青年搖著他那頹廢的長發。
「失去觸覺就再也得不到了嗎?」小午焦慮地問道。
小午疑惑地聽著這話,猶豫著停下腳步,慢慢地轉過頭,朝著他們一路走來的方向看去,一瞬間,她徹底呆愣在那裡——
「如果……」小午狠狠地咬著嘴唇,將自己所有的哽咽吞進心裏,「如果一直缺少感覺,會怎麼樣?」
一個橡膠輪胎急速摩擦地面的巨大剎車聲突然爆裂而出,人行道邊,一個跌倒在地的女孩早已面色蒼白,渾身抖成一團。半晌,她眼睛瞎了一般,僅靠雙手摸索著支撐起整個身體,雙腿勉強站住,腿肚子抽筋似的哆嗦個不停,女孩雙手使勁地捂了一下臉龐,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滿臉都是大難不死之後的僥倖與后怕。
我們究竟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里?
小午的心中一陣狂喜,她急忙朝那個男孩走去。

02

「天哪……」
那個剛才還貌似正常的老頭此刻又像換了個人一般,只顧自己朝前走,一聲不吭。
正說著,那個乞討者身邊的人全都散去,只留下他一個人的軀體躺在路的中央,淡淡的煙氣從他的每寸肌膚上裊裊升起,這些煙氣在空氣中彙集成一團,好像古代葬禮的圖騰,交織,融合,慢慢地升騰,飄散到天空中。
「那姐姐帶著你找你的爸爸媽媽好嗎?」小午的眼中釋放著無比貪婪的光芒,「來,小弟弟,拉著姐姐的手,來……來……」
他們健步如飛。
瘦老頭一隻手托著自己看上去很有可能脫落的腦袋,污濁的眼眶裡,一雙幾乎被灰塵蒙蔽的眼球已經變成土灰色,他突然緩慢地說道:「我……我不認識你。」
真希望,這個世界就像一條線段,一個盡頭代表死亡,一個盡頭代表生存。
「你沒有觸覺!你沒有觸覺!你這個殘缺不全的人!」不知為什麼,小午的腦子裡突然蹦出這句話!
那個青年根本也不廢話,轉身離開了。
「不知道……嗚嗚嗚……我剛才一個人在樓上玩,腳一滑,就掉了下來,嗚嗚嗚……這是哪兒?我想回家……」
性別:女

13

小午努力睜大眼睛,緊緊盯住每一個迎面走來的人的瞳孔,妄圖從那裡面看出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什麼都看不到。
「不!」身後,那個長發青年突然大喊道,「小弟弟,快過來,那個姐姐是個惡魔!快過來拉我的手,快來拉我的手!」
「握個手吧,求求你。」那個女人的兩條眉毛突然擰在一起,眼淚瞬間從眼眶中噴射而出,她的聲音幾乎哆嗦成一團,「求求你,求求你,握個手吧。」
空無一人的路邊,小午坐在那裡,長長的黑色捲髮遮擋住大半個臉頰,她聲音獃滯地一聲又一聲重複著,不管有沒有人從身邊走過。

「資格?」小午不知所措地呢喃道。
「什麼?什麼?」再一次聽到「握手」這個詞彙,小午腦子彷彿要炸掉一般,幾乎喪失了所有的理智,她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腦袋,眼睜睜看著眼前這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這個面色灰暗、雙眼毫無神采、肌肉緊張的女人伸出她那隻血管緊繃的瘦弱的手,嘴裏不停地叨念著彷彿咒語一般的短句「我們握個手吧……」
「我是小午啊,外公,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小午啊,嗚……」小午脆弱的心再次被揪起,她哽咽著,卻依然流不出一滴淚。

小午將眼前的景象說了一遍。
你得到味覺,卻失去聽覺……
「你還不是一樣的貪婪?」小午譏諷地叫道。
他們的身後,那個長發的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身上的皮肉正在空氣中一點一點地慢慢蒸發,蒸發成一團升騰在空中的籠罩在這個城市上空揮之不去的煙霧……
「你的家人呢?」小午繼續問。
「我來到這個瘋狂的世界時,是個健全的人嗎?我是不是因為先不健全所以才被放逐到這裏?不對!我原來生活的那個世界里,也有很多不健全的人啊,天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管小午喪失了什麼感覺,但她沒有喪失視覺,這次的爭奪,她贏了……
「我去過了,」瘦老頭的神往瞬間又變成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他們說我少了一種感覺,不讓我過去,只有健全的人才能返回那個世界。」
不停地有人從他身邊走過,跟他說上幾句什麼,沖他伸出自己的手,又悻悻地縮回來,轉身離開。
「我已經跟四個人握過手,帥氣青年的惱羞成怒,外公的絕望,說明他們沒有從我這兒得到想要的感覺。光頭中年人呢?矮胖老女人呢?我的聽覺、視覺、說話、行走的能力都還在,除了觸覺,我還失去了什麼?
兩年之後,他舉辦了一個個人畫展,命名為「瀕死空間的記憶」。
女孩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中年男人悻悻地站在原地,狠狠朝自己瞪著,再轉過頭來,看著身邊這個拉著自己的男人,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帥氣青年。
我喪失了所有的觸覺。
難道這是所謂的陰間?小午的心裏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我是不是已經死了?她的腦子開始飛速地翻轉,從最開始自己在十字路口準備過馬路時一輛飛馳而來的賓士急剎車開始,「我是停下了腳步,摔倒在路邊,車子滑了出去,沒有軋在我身上,是的,是這樣的。」她read•99csw•com自言自語地說著,「難道接下來碰到的那幾個人里有吸走我靈魂的魔鬼?這些人互相之間的握手,到底有什麼玄機?」
「像那樣,」老頭朝他們身後的地方一指,「被別人搶走所有的感覺。」
「對,實不相瞞,你的面色很差,額頭有些發黑,眼角也有一道很深的紋絡,不像吉祥之兆,想不想我幫你算一卦?」

「對,一個乞討死亡的人。」長發青年點點頭,「他一定是缺失了至少兩種感覺,希望自己所有的感覺都被人搶走,他希望自己死去,就像我一樣。可惜我只缺一種,沒有這麼容易就死掉。」

在接受記者採訪時,他說:「這些畫,都是我在昏迷的夢中看見的,夢中的場景還有很多,我畫下來的,只是我能記住的寥寥不多的幾個鏡頭。」
「我是一個尋找死亡的人。」長發青年的雙眼依然直勾勾地盯向一個地方,「我已經在這裏很久了,也曾經像你一樣瘋狂。我最初被人騙走了聽覺,也曾在那冷酷的盡頭前面瘋狂地爭搶,直到後來的一次握手,我瞎了。有個人來告訴我這一切,告訴我不要做無謂的爭鬥,但我是個瞎子,不知道他是誰,我只是把他告訴我的話說給你們聽,前面聽過的人都不信,你敢相信嗎?」
哈,不管怎樣,一切都過去了,小男孩的一切跟你已經沒有關係了,或許,你也應該慶幸一下,畢竟,他可能沒有你這麼容易進入死亡空間了,活著,還是死去?還是在瀕死空間里待著?呵呵,人生,真是有無數的選擇等待你去完成。
正在這時,又一隻手突然從背後抓住女孩的胳膊,一把將她拉住,猛地朝前走去。女孩只覺得自己身不由己地朝前移動著,聽到耳邊有一個渾厚的男聲叫道:「老頭,離我們遠點,再碰我女朋友,別怪我不客氣!」
「為……為什麼?」小午一點都想不明白,「你們難道不希望回到正常的生活?」
「你沒事就好,」帥氣青年點點頭,伸出手來,微笑著說:「呃,你好,我叫陳江。」
「這是怎麼了?」小午驚愕地問道。
「發生了什麼?」長發青年反問道。
「讓我過去!嗚嗚……讓我過去!」人群中,不斷吶喊著這樣的聲音。
「感覺?」小午覺得自己完全聽不懂了。
貪婪的小午像是發現一個寶貝一般,從那人群中退了出來,朝那個長發青年走了過去。小午驚奇地發現,自己朝冷酷的盡頭走動時舉步維艱,朝相反的方向走時,卻可以健步如飛。
「小午……小午……」瘦老頭彷彿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滿臉的骨頭抖動了一下,做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痛苦表情,「孩子,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盡頭?」
他們伸出自己的雙手,或哭喊,或歡呼,或嚎叫,或咒罵。
「那我現在不是最安全的嗎?沒人能搶走我的感覺,大不了是互換,萬一能碰到一個低級的,我就健全了。」小午的眼中立刻閃爍出「生」的希望。
直到你幸運地搶到一個健全人的手,你變得健全,把殘缺不全丟給他,丟給他,管他痛苦不痛苦。
「你跟我握手有什麼用?我已經沒有了視覺。」長發青年睜大的眼睛看著小午,那深棕色的瞳孔沒有一點反應,「我們握手,只能是互換,把你的視覺換給我,把我的一種感覺換給你。」
他們逆著所有人的目光、腳步、方向,拒絕著所有伸出來的不懷好意的手。
小午的神智已經有些混亂,她本能地邁開雙腿,朝人流前進的方向邁步趕去。那個老爺爺的背影已經只剩下模糊的一團,她想要趕緊追趕,雙腿卻像灌了鉛一般,無論如何都不能加快腳步。小午不停地打量著身邊的人,那些人都像她一樣,步履緩慢。
「很迷茫嗎,嘿嘿。」西服革履的青年步步逼近,「握個手,我把什麼都告訴你,你難道不想知道這一切嗎?」
那個青年微微抬起頭,看了這個隨時把手插在口袋裡的女孩一眼,同時也用行動回答了她的問題。
正在此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喊道:「小午,救救我!」
長發青年突然站起身說:「我要走了。」
「我該怎麼進去?我該怎麼進去?」小午焦急地看著眼前這個若有若無的鐵柵欄,卻根本不知道怎麼通過;然而,就在她的身邊,一個同樣擁擠過來的中年女人剛闖到她的身邊,卻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被吸了進去。
「我究竟在哪兒?」
「老爺爺,我們這是在哪兒?」小午邊走,邊追問著那個拄著拐棍的老頭。
其中一幅代表作上,濃霧瀰漫的天空之下,一群骷髏朝同一個遠方前進著,角落裡,兩個面目猙獰的骷髏,正將它們的邪惡之手,同時伸向一個弱小的骷髏……
「你是誰?」小午看著眼前這個長發青年,心中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你怎麼會知道這一切?」
「滾!滾!」小午發瘋似的衝著那個女人吼叫,「別碰我!別碰我!你們這些妖怪!」
他們就這樣走出一段距離,直到中年男人完全不見了蹤跡,帥氣青年才停下腳步,「對不起,沒弄疼你吧?剛才看你被人糾纏,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得到視覺,卻失去嗅覺;
又或許,這個冷酷的盡頭,就是一個圓盤的中心,相反的方向,根本沒有什麼盡頭,而是循環的邊緣。
在你身體被冷酷的盡頭吸收過來,完全越過空間牆的那一瞬間,一切都再也無法逆轉,從現在起,你已經徹徹底底地變成一個死人。
「看來你也是個殘缺不全的傢伙。」小午謹慎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該繼續問什麼,於是站起身,準備繼續朝前走。
「我究竟在哪兒?」小午趕緊回頭張望,剛才還在身邊的那個老頭已經走出去了好遠。
女孩的瞳孔朝四周轉了一圈,不經意間,她發現自己居然已經來到了一條空無一人的街道,那瞳孔急忙恐懼地聚焦到面前這個陌生男子的臉上,中年男人和善的面孔讓她心裏多少有些安慰。「是……是的。」女孩這樣膽怯地回答。
小午想不下去了,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像被榨汁機攪過一般的疼痛,視覺似乎又開始模糊,她不禁深呼吸了幾口,朝前望去——
瘦老頭的雙手死死地握住自己外甥女的雙手,然而接下來的一秒鐘,他枯樹般的雙手頓時軟弱無力地鬆開,蒼老的喉嚨里發出一陣絕望的哀號。
她這樣想道,心裏突然感到一陣無法遏制的驚慌,於是噌地一下站起身來。
這個不再有歡笑的世界。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這個荒謬的世界。
「嘿……」一隻手突然拉住女孩的胳膊。
小午將那隻「應該是自己的」的手在眼前攤開,不知道出於恐懼還是肌肉的緊張,那隻手在空氣中微微地抖動,手掌上的皮膚泛著一種不正常的紅色斑塊。她下意識地攥了幾下拳頭,手指並沒有感受到任何因為關節收縮、伸展而帶來的壓力。她再次把這隻手放在臉頰上,這次意念里非常用力地在臉上擰了一把,可依然只是意念里,她沒有任何的感覺,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究竟有沒有做出「擰」這個動作。
世界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也從來不是只有一個物種,一種心態,一種人格。
「……相反的方向!」長發青年憂鬱了幾秒鐘,然後說,「我已經努力了很久,下這個決定很困難,現在終於決定放棄,正常的世界對我毫無意義了,我只想死,既然冷酷的盡頭可以返回正常的世界,那與它完全相反的方向,會不會有另外一個盡頭,一個死亡的盡頭?我想我可以走過去,反正我已經瞎了,什麼都看不到,哪怕是地獄,我也不會害怕。」
「沒……」小男孩詫異地看著眼前這個貌似溫柔的姐姐。
女孩的床頭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