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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她的年紀一定過了五十歲,比我老媽大,但她的皮膚極其光滑,緊緊地包覆在骨頭上。她鬢髮全白,往後梳著大背頭,光溜溜的額頭上一條皺紋都沒有,浮著兩條眉毛,看起來異常突兀。超級厚的嘴唇,尖尖的角度怪異的鼻子,她渾身上下哪兒都不對勁。只有一雙灰色的眼睛看起來有點兒活力,至於其他地方嘛,我猜是假的。大概她就是這樣「治愈」自己的,把自己變成這副鬼樣子,可以看上去更年輕,更漂亮,更好一點兒。
哇哦!所以這是一個難得一見的銀血族。「那,如果我弄出什麼,呃,小插曲——」
但她們尖刻的微笑和眯縫的眼睛可沒有什麼歡迎的意思。
「不。」我脫口而出。微笑消失了,可他皺眉的樣子就像他的笑容一樣讓我心神不定。「接下來我還要上課。」我加上一句,希望這樣的拒絕可以柔和點兒。我幹嗎要在意梅溫的感受呢?真是不明白。「你老媽喜歡嚴守日程表。」我說。
「梅瑞娜小姐,這是我的祖母,艾若家族的族長,艾爾拉夫人。」桑婭一邊介紹,一邊刻薄地假笑。那位上了歲數的女人則看著我,那凝視的目光直刺向我,比任何一架攝像機都讓我難受。「也許你知道她是『黑豹』的一員?」
而我的眼睛是褐色的。「我確實有很多地方與眾不同,我自己也弄不清到底為什麼。」除此之外我再沒什麼能說的了,但願這樣解釋就夠了。
當那兩個受訓者往射擊訓練場走的時候,我卻意識到他們根本就不是警衛。他們向半空中射出一個個亮紅色的火球,把那些忽上忽下的靶子轟得粉碎。他們都是完美的射手,即使是站在這房間里,我也認得出那樣的微笑——卡爾和梅溫。
三小時又三十分鐘之後,我總算從博洛諾斯夫人的爪子里解脫出來,重回盧卡斯的護衛之下。這禮法課要學習怎麼坐,怎麼站,怎麼走路,怎麼睡覺(平躺著,胳膊放在兩側,一動不動),讓我的背痛得要命。但和那些讓我吃夠苦頭的精神訓練相比,這些就全都不是事了。她往我的腦袋裡灌輸宮廷風範,把那些人名、禮儀、規矩一股腦兒地塞進去。這幾小時就是一節速成課,我應該知道的一切的一切都在其中。貴族豪門的等級階層漸漸清晰起來,但我肯定會在不知哪天把什麼又弄混了。這才僅僅是宮廷禮節的冰山一角,不過在王后的愚蠢功能這方面,我倒是對她們如何行止有了點兒概念。
那並不是什麼乾癟的老太婆,而是一位披掛著鋼鐵和暗影的令人敬畏的女人。她像桑婭一樣有著深棕色的皮膚和黑色的頭髮,只不過她的短髮里夾雜著些許銀絲。儘管她年歲已高,褐色的眼睛里仍然生氣勃勃。
「還活著哪?」和艾爾拉相比,他就像只友好的小狗狗。
「閉嘴,盧卡斯。」
伊萬傑琳哼https://read.99csw•com了一聲,反擊道:「只有小孩才學禮法。」
艾爾拉只是點點頭:「我認識你的父親,還有母親。」
「表演好看嗎,梅瑞娜小姐?」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我轉過身,覺得神經一陣發麻,眼前所見讓我無法冷靜。
「舞會之後,我們會和她們一起離開這裏,」王後手里轉著刀子,「回首都。」
我忍不住笑起來:「你們該把艾爾拉夫人送回湖境之地去,她一個禮拜就能讓敵人投降。」
「我會回來送你去午宴。」他說。我一動不動,腳好像長在地板上了。但盧卡斯一把就把我推進了這嚇人的屋子。
「當然如此。」我嘀咕著,用袖子擦了擦嘴。
當梅溫出現在露台一角時,我飄飄然覺得這場午宴的救星總算到了,以至於都沒顧上討厭他。好吧,我確實放鬆了一點兒,生冷的言行也軟化了一點兒,真奇怪。他咧開嘴一笑,大步流星地沖我走來。
「博洛諾斯夫人就在那裡。」他指著大廳的盡頭。
玻璃露台相對比較近,只需要下一層樓,再穿過一座大廳。所以我只有很少的時間收斂心神,再次面對伊拉王后和伊萬傑琳。這一次步入門廊時,迎接我的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清新空氣。這是我第一次以梅瑞娜之名來到戶外,但沁人心脾的風、撲面而來的陽光,又讓我覺得自己更像梅兒。如果閉上眼睛,這一切就像從未發生過。但它發生了。
我的心一直往下掉,砸到腳指頭又彈了回來——還有那麼多夜晚都會像昨晚一樣啊,被逼迫的人群和上千隻眼睛盯著。他們還會發問,而我不得不答:「真不錯。」
「我非常想念他們。」我答道,想用這話跟她和解。
「讓我看看,」她打斷我,已是恨意滿滿,「你的站姿就像暴風雨里的樹。」
伊萬傑琳坐在我對面,捂著嘴笑道:「你還在學禮法課?」
我往下看著地面,那兒立著很多層牆壁,外層是一條環形軌道,中間有一個奇怪的機器,伸著兩隻金屬觸手,一圈圈地轉個不停。身著制服的男男女女,正躲避著不停扇過來的觸手。機器越轉越快,被撂倒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只剩下了兩個。他們敏捷靈巧,上下翻飛,動作迅速而優雅。機器一圈圈地不停加速,終於漸漸慢了下來,停住了。他們贏了它。
我走到窗前,望向外面的庭院。令我驚訝的是,那並不是另一座漂亮的花園。窗子不是對著外面的,而是正對著下面巨大的白色房間。
但桑婭似乎樂於看我發窘,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很多年以前,戰事平緩的時候,情報組織要比當兵的重要得多。『黑豹』就是所有情報組織中最厲害的一個。」
「您也是,小姐。」
「你是說你不用?」當我明白不用和她坐在一起上課的時候,心跳都漏了一拍,「九-九-藏-書太好了。」
他用指關節敲了敲門,嚇了我一跳。門寂靜無聲地打開了,是一間灑滿陽光的屋子。
他跟上我的步子,溫和地幫我指著方向:「你認為呢?」
「所以他們才選了她來教我。因為我很危險。」
「我是艾若家族的桑婭。」其中一個女孩說著高傲地仰起頭。她的動作很輕盈,像貓一樣。閃錦人動起來快且無聲,平衡且機敏,完美。
盧卡斯閃了進來,在別人發現之前給了我一點兒收斂心思的時間。「你要知道,一旦你真的心動了,我們會來得更快。」他說。
我強迫自己微笑,試圖掩蓋住恐懼,但手心裏冒出了汗,真希望這會兒不用跟誰握手。「很榮幸認識您,夫人。」
和昨天晚上的盛大宴會相比,今天的早餐可謂乏善可陳,「小餐室」還是很大,有著高高的天花板,能看見河流的窗子。但長桌上只擺了三份餐具——很不幸,另外兩人是伊拉王后和伊萬傑琳。我蹭進來的時候,她們已經開始吃碗里的水果了。王后瞥都不瞥我一眼,但伊萬傑琳惡狠狠的眼神也已經足夠代表她倆了。陽光反射著她的金屬衣服,讓她猶如閃亮的星星。
博洛諾斯的教室有多空蕩蕩,玻璃露台就有多華麗麗。這裏就像它的名字一樣,玻璃篷蓋延展舒張,由晶瑩剔透、精雕細刻的柱子支撐著,將陽光散射成無數舞動的色彩,配著那些到處逛游的女賓正合適。從藝術的角度來說,它確實美輪美奐,像銀血族世界的所有事物一樣。
伊拉王後點頭說道:「我們的賓客會在這裏住幾個星期,向王子和他們的未婚妻致敬,直到舞會之後才會離開。」
這幾句訓示既冷靜又平和,但震懾力十足。伊萬傑琳馬上就不笑了,她點點頭,不敢看王后的眼睛。
博洛諾斯夫人詭狀殊形,我使盡全力才沒讓下巴掉下來。血液愈療者,可以治愈自己。現在我算是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了。
「抱歉,」我勉強說道,「我進來的時候你不——」
盧卡斯更溫和了,他明白我想說什麼:「她會沒事的,不過,至於那些窗帘——」
「今天的午宴在玻璃露台舉行,出席的還有那些參加選妃大典的女孩和她們的母親,別一臉幸災樂禍。」王後補充道。顯然這不是說我,伊萬傑琳的臉則一下子煞白。
「有人嗎?」我期待能聽到回答。但是沒有。
我噎住了,但必須繼續說話,繼續說謊:「不記得。但我很想念擁有雙親的感覺。」老爸和老媽出現在腦海中,但我把他們推開了。身為紅血族的過往,是我絕對不能再去想的。「我希望他們能在這裏,幫助我了解這一切。」
「她有什麼傳奇嗎?她會飛,還是耳朵里能開出花兒?」
梅溫已經換下了制服,取而代之的是功能與形式並舉、較為休閑的衣服。這讓我略感輕鬆,至少有一個https://read.99csw.com人不是那麼一板一眼的。但我無法接受他所帶來的安慰:他是他們中的一員,我不能忘記這個。
梅溫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恐懼,我也心知肚明:如果那隻「黑豹」嗅出了這把戲的蛛絲馬跡……
盧卡斯卻搖搖頭說:「提坦諾斯小姐,他們選了她來教你,是因為你的舉止實在太糟,而且吃飯像狗一樣。貝絲·博洛諾斯是要教你如何做一位淑女,就算你把她點著了幾次,也不會有人怪你。」
「是的,」我的聲音如同罩了個空洞的殼子,「不能像個野人。」
「你得快點兒吃,」伊拉王後頭也不抬地說,「博洛諾斯夫人可忍不了拖拖拉拉。」
我逃回大廳的時候,盧卡斯領著我沿著長廊走,邊走邊沖我笑道:「你是往自己臉上扔了個西瓜嗎?」
這位「黑豹」卻一臉困惑,偏了偏頭。剎那間,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成千上萬的秘密——在戰爭陰雲中得來不易的秘密。「你記得他們?」她向我的謊言發起進攻。
「梅瑞娜小姐。」她倆同時說道,並僵硬地鞠了一躬。我像博洛諾斯夫人示範的那樣微微頷首。
我倒很想看看這試驗,不過我沒說出來:「我從沒聽說過血液愈療者。」
字條簡潔明了,毫無冒犯意味。想到以前上學時的糟糕模樣,我的思緒深深陷入了對那五小時的課程的憂慮中。我抱怨著長嘆一聲,把字條往後丟到了床頭柜上。它靜靜躺在一片晨曦之中,對我冷嘲熱諷。
王后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第一次成了我的救星。「我們坐下好嗎,女士們?」她的聲音回蕩在賓客之間。這足以讓我躲開艾爾拉、桑婭,還有沉默的伊蘭,到我自己的座位上去喘口氣了。
「她不會介意那個的,」他低聲說,「我會告知母親,她會謹慎處理的。」
「你每天都要像看孩子一樣跟著我嗎?還是只要我學會這些就告一段落?」
盧卡斯笑開了,順著我說:「都不是。她是個愈療者。愈療者有兩種,血液愈療者和皮膚愈療者。博洛諾斯家族的所有人都是血液愈療者,也就是說,他們可以自愈。如果我把她從這大殿尖兒上扔下去,她不會有絲毫擦傷,站起來就能走開。」
他點點頭,看起來好點兒了:「她確實如此。好吧,我不纏著你了。」
「更像審訊。我想她是恨我讓她孫女出局了。」
盧卡斯等在門外,一隻腳在石頭地面上打著拍子。「超過預定時間表一分鐘。」他剛說完這句話我就站在了大廳里。
「你的意圖我們拭目以待。」桑婭咕嚕咕嚕地說著,更像一隻貓了。她轉過身,打了個響指,指甲簡直能把她自己的手指頭割成片,我不禁縮了縮身子。「祖母,快來見見梅瑞娜小姐。」
你的作息如下:7:30,早餐;8:00,禮法;11:30,午宴;13:00,課程;18:00,晚餐。盧卡斯會全程護送。此作息不接受任何協商。米蘭德斯的伊拉王後殿下。九九藏書
「你當然不會聽說,因為他們從不參加角斗比賽,看他們表演這些毫無意義。」
「我是哈文家族的伊蘭。」另一個女孩的聲音很輕,就像悄悄話。艾若家的那位姑娘皮膚黝黑,一頭黑髮,而伊蘭膚色白皙,有一頭閃耀的紅色鬈髮。跳躍的陽光映著她的皮膚,宛若一圈光環,讓她看起來完美無瑕。蔭翳人,能將光線彎曲折繞。「我們向你表示歡迎。」
「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但她倆沒放過這個小動作,彼此交換了眼神。「你們也參加了選妃大典?」我飛快地問,希望她們能別糾結在我可憐的社交禮儀上。
「別那麼叫我。」
她抓住我的肩膀,把它們往後拉,迫使我站得直挺挺的:「我是貝絲·博洛諾斯,來教你怎麼做個淑女。有朝一日你會成為王妃,我們不能讓你像個野人一樣,對吧?」
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兩個女孩就走到了面前。她們的笑容又假又冷,眼神也是。根據她們裙袍的顏色(一個是深藍和紅色,另一個是純黑色),她們分別屬於艾若家族和哈文家族。閃錦人和蔭翳人,我記起了博洛諾斯課上提過的那些異能。
他輕輕地拉了一下我的手,指尖曾經的涼意不見了,代之以令人愉悅的溫暖。在我躲開他之前,他就離開了,只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
那麼,這就是他們在這裏每日所做的事情。不是學習統治國家,學習做國王,學習做個稱職的領主,而是為了戰爭而受訓。卡爾和梅溫是令人膽戰心驚的生物,是戰士,但他們的戰場不在前線,在這裏,在王宮裡,在電視節目中,在他們所統治的每個人的心裏。他們的統治,並非僅僅來自王冠之下的權力,更來自強大的力量。要強大,要權力。這是所有銀血族所尊崇的信仰,也是他們奴役其他人的資本。伊萬傑琳站在旁邊,靶子飛過時,她便射出薄而鋒利的金屬飛鏢,把它們一個一個劈下去。難怪她會為了禮法課而嘲笑我——當我學習如何得體地吃飯時,她正在學習殺戮。
「抱歉——」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梅瑞娜可是不能道歉的。「我的意思是,你們知道我無意——」
這一定是某種訓練,訓練警衛和禁衛軍的。
首都。阿爾貢。我知道每當夏天步入尾聲,王室成員都會回到白焰宮去,現在我也得去。我會被迫離開,然後這個難以理解的世界將會成為我唯一賴以生存的現實。你已經知道這個了。我對自己說。你已經同意了。但痛苦絲毫沒有減輕。
雖然我不想讓他這麼幫我,但我也想不出什麼其他辦法了。艾爾拉那樣的人很容易就能找出我身世的破綻,那樣的九*九*藏*書話一切就都玩兒完了。「謝謝,這很——很有幫助。」
「為我們悠長而歡樂的友誼乾杯,薩默斯軍官。」
野人。有那麼靈光閃現的一瞬間,我想對著這位蠢到家的博洛諾斯夫人啐她一臉。但那能給我換來什麼?又會如何收場?那隻會證明她的話是對的。而最糟糕的是,我意識到自己需要她。她的訓練課程能讓我免於打滑摔跤,還能讓我——活著。
「她們還在這兒?」我問,「即使——沒中選?」
如何做一位淑女……太可怕了。
令我吃驚的是,王后竟然站在我這邊。「梅瑞娜在艱苦的環境中長大,對我們的生活方式、對她所要滿足的期許還一無所知。想必你對此十分清楚,伊萬傑琳?」
進行到一半時,我重新冷靜下來。我和每個人都得體地打過了招呼,並且一如指示,儘可能地少說話。伊萬傑琳一個人就能頂上我倆該說的話了,她對那些女賓訴說著她對卡爾的「不朽的愛」,以及雀屏中選的萬分榮耀。我覺得那些參加選妃大典的姑娘應該聯合起來把她宰了,可她們沒有,這真讓我失望。看起來只有艾若家族的老祖母和桑婭注意到我還在一旁待著,不過她們沒有繼續審我——當然,她們很想那麼做。
「黑豹?我不——」
「唔……」她繼續研究著,那懷疑和探究讓我想從這陽台上跳下去。「你父親的眼睛是藍色的,你母親的也是。」
間諜。我正站在一個間諜面前。
他乾笑幾聲,說:「她可是一柄戰斧,真不知道她怎麼不再上戰場了。她對你刨根問底了?」
可是這話似乎激怒了她們。桑婭抱著胳膊,亮出銀灰色的鋒利指甲。「參加了。但顯然沒有你和伊萬傑琳那麼好運氣。」
祖母。我鬆了一口氣,指望著一位和藹的老太太蹣跚而來,把我從這些咄咄逼人的女孩中間解救出來。但我大錯特錯了。
「你今天的事情完成了嗎?」他的臉上浮起期待的微笑,「如果你願意,我帶你四處逛逛怎麼樣?」
門在我背後關上了,擋住了大廳和能令我冷靜的一切事物。這屋子還好,只是空蕩蕩的,只有牆壁和窗子。但攝像機、光、電的嗡鳴聲非常強烈,它們的能量幾乎要點燃我周圍的空氣。我想王后一定在監視著,等著嘲笑我努力學習言行得體的樣子。
像昨天一樣,那三個侍女飄了進來,安靜得活像耳語者。十五分鐘之後,我被塞進一條緊身皮質打底褲,裹上一條直筒長袍,還穿戴上其他奇怪且毫不實用的衣服。最後,這趟「奇幻衣櫥之旅」總算停在了最簡樸的一站:有彈性且挺括的黑色長褲,綴著銀紐扣的紫色夾克,還有一雙鋥亮的灰色靴子。除了有光澤的頭髮和暫時偽裝油彩一樣的化妝品,我差不多又是原來的樣子了。
「這可不由你,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