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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我未婚妻的話,你們聽到了。」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他的話語嚴厲而強硬,那是王室的聲音。梅溫。「放開她。」
「他們只是操控存在的水。如果水不在那兒,他們什麼都做不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腳上的那個裝置和手指中間正閃著白紫色的火花,就像電線上的電流。
那些女人頗為讚許地低語著,而女孩們則互相翻翻白眼。這點兒空當足夠我重整心境、找回那可堪支撐我吃完飯的自控力了。
「如何?」
我的下一位教官在一間塞滿書的屋子裡等著我。從地板到屋頂,我見所未見,甚至從沒想過世界上會有如此之多的書存在。它們看上去老舊不堪,全無用處。儘管我對學校和各類書籍都沒什麼好感,但這些書令我頗為好奇。書封和內頁是用一種我不認識的文字寫的,看起來就像雜亂的符號,完全猜不出來。
「所以呢……」
伊拉王后以一種訓練有素的優雅姿勢放下勺子,配合著同樣訓練有素的微笑說道:「麥肯瑟斯上校,我很難把那些人稱作叛軍——」
「不,我之前認為你的能力是操控電流,而不是創造電流。」他的聲音嚴肅地低沉下來,「沒有誰能創造,梅兒。」
教官站在我身後,任由我胡思亂想。他的教學方法可真夠奇特的,沒準兒我們可以這樣盯著牆壁玩遊戲耗完四小時的課程。
我揚起眉毛:「什麼難題?」
當王子走到露台上來的時候,我不禁覺得一陣輕鬆。兩個禁衛軍立正站好,向他低頭行禮。抓著我的那個說道:「我們必須保證提坦諾斯小姐遵守她的日程表。」但他的手鬆開了。「我們只是奉命,殿下。」
另一個女人和她一起笑了起來,四周一陣八卦中傷的竊竊私語。
即使我身邊總是圍著侍從和銀血族,孤獨感還是溜了進來。我不常見到卡爾,因為他的日程表也排得滿滿的,除了訓練,就是更多的訓練。他甚至開始離開映輝廳,到附近的軍事基地去,向士兵們發表演說,或是陪同他的父親處理一些政務。也許我可以和梅溫說說話,看著他的藍眼睛和半真半假的笑容,但我仍對他懷有戒心。所幸的是我們根本不可能單獨待在一起。這是一種傻透了的宮廷傳統,按照博洛諾斯的解釋,是為了避免貴族少男少女們誤入歧途。我很懷疑這規矩適用於我。
「呃,既然你妹妹曾經是王后,那麼你就是——」
「當然。」我不受控地繼續說道,「被迫過著那樣的日子,不得停歇,不得喘息,不得逃脫,任何人都能變成奴僕。」
諾爾塔在東北部,干闌鎮比鄰卡皮塔河,而卡皮塔河是入海的。經過好一陣痛苦的尋覓,我總算找到了卡皮塔河,以及我們鎮子邊的入海口。「在那兒。」我指了指略靠北的地方,夏宮應該就在那兒。
不像我。我和別人都不一樣。「所以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如果是公平對決,麥肯瑟斯絕對可以徒手把王后撕成兩半,現在卻反過來了,王后僅憑言語就把上校給「撕」了。而且這還不算完,朱利安的話在我腦海里迴響——文字和語言是會撒謊的。
「國王陛下準備如何應對叛軍?」一個女人問道。她粗啞的聲音讓席間一陣靜默,轉移了聚焦在我身上的注意力。
朱利安彎下腰,盯著我:「我正看著的這位就是個佐證,證明你錯了。」
令我大為驚恐的是,他搖了搖頭說道:「不,你不是銀血族。梅兒·巴羅,你絕不會忘記這一點。」
他用手指沿著卡皮塔河往北指,幾英里之外,就是這張地圖上、就是那個從前的世界里,最大的城市——廢墟之城。我從大孩子的悄悄話里、也從我哥哥謝德那兒聽說過這個地方。他稱之為塵霾地、殘骸堆。看著那一大片土地,我的脊骨直發涼:一千多年前的戰爭所遺留下來的煙塵仍然籠罩著這些地方,那麼如果現在的戰爭一直不停歇,我們的世界,是否最終也會變成這樣?
朱利安的身影在煙霧中穿梭,他檢查著我的傑作,發自肺腑地溢出了笑聲。透過灰塵,我看見了他咧嘴大笑的白牙。
「至少值得一試。」朱利安催促道。
「那有什麼好處?一切都不會改變。」
我緊緊地握住了拳頭,火花隨著繃緊的肌肉越來越大,越來越亮,閃動得也越來越快。它吞沒了我襯衫的袖子,幾秒鐘就燒光了織物的纖維。像小孩扔球那樣,我朝著石頭書架甩動胳膊,並在最後一瞬間鬆開了拳頭。閃電夾著耀眼的火花,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沖向了書架。
「他們一直戴著。」
「所以這印證了我的推測,」有時候我會忘記朱利安是個學者,是個科學家,但他總會及時提醒我這一點。「你製造出了電能。」
朱利安猶猶豫豫的,看起來不想告訴我——不應該告訴我,但最終還是聳聳肩說:「在你『充電』轟擊那可憐的雕像之前……」他指著一堆冒煙的碎石頭,那原本是一尊國王的半身像。「我測量了屋裡的電流總量,比如電燈、電線,諸如此類。然後現在我測出了你身上https://read.99csw.com的電量。」
「你卻要這麼做?」
「你不必如此,」他注意到了我的恐懼,「我並不打算向任何人質疑你的繼承權。」
「看著世界曾經的模樣,實在是種奇怪的感覺。」教官在書堆里現身了。他的黃色長袍顏色暗淡,滿是歲月痕迹,看起來就像一張人形的舊書頁。「你能找到我們此刻所在的地方嗎?」
「這是顯而易見的。」另一個女人向前傾著身子,加入到談話中。從她綠色和金色相間的束腰長裙,我斷定她是威勒家族的。「我曾經到卡皮塔河谷一帶出遊,不得不說,紅血族的村鎮真是慘不忍睹,他們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
「你就像個孩子。」他說。我自覺受到侮辱,皺起了鼻子,但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當小孩最初無法控制自己時,他們就是這個樣子。他們的能力會在壓力或恐懼之下顯露出來,直到他們最終學會控制情緒,利用自己的能力,讓它變成自己的優勢。那個開關,你得想法找到。」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這令我勃然大怒:「為什麼?」
輕鬆感轉瞬即逝,我的恐懼滑向了另一個方向:「為什麼?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放開我。」我囁嚅著下命令,低得快聽不見了。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像是要溺死了似的。「讓我待幾分鐘,求你——」
「可惜了你的書架。」我在一堆掉落的書底下說道。我袖子上的線頭仍然冒著煙,但這和我手上的嗞嗞嗡鳴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的神經在歌唱,能量的麻麻刺刺的感覺——很棒。
我擦了擦雙手,看著它們「掉電」——這是朱利安起的名字。這回,得益於新衣服,我的袖子完好如初。卡爾和梅溫也穿著這種用防火纖維製成的衣服——不過我覺得我的這身應該稱為「防電擊」。「什麼真迷人?」我問。
他的話語輕柔而平靜,卻同時有著堅定的力量。他看上去甚至被我嚇到了。
「是啊。」他說,上前幾步站在我身旁。我則扭過頭,希望能多遮掩哪怕一小會兒。「我理解的,你知道。」他說。
像這些書一樣令人著迷的,是沿著牆壁鋪展開來的地圖:整個王國的、其他地域的、古老的、嶄新的……在遠處的牆上,一道玻璃罩子後面,鑲嵌著一張用碎紙片拼成的巨大彩色地圖,它有兩個我那麼高,傲視著屋子裡的一切。這地圖已然褪色,多處修補過,紅色的國境線和藍色的海岸線、綠色的森林邊界、黃色的城市輪廓混雜虯結在一起。那是舊世界,從前的世界,有著我們已久不使用的名稱和疆域。
「可是我們的確不同,」在這個世界生活的一日已然教會了我,「你和我並不平等。」
頭頂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他藍色的眼睛,看起來就像燃燒著一般。
朱利安大為惱怒地嘆了口氣,把手胡亂插|進他稀疏的栗色頭髮里:「幾百年來,銀血族在這片土地上行走,就像世間的神一般,而紅血族只是他們腳下的螞蟻,直到你出現。如果這還不算改變,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是改變。」
憤怒席捲而來,但王后投來的一瞥提醒我不能輕舉妄動。我必須履行我的職責,我必須說謊。「確實如此。」我聽見自己這麼說。我的雙手在桌子下面死死攥著,覺得心都要碎了。
像往常一樣,我坐在伊萬傑琳旁邊,並且痛苦地發現桌上有很多金屬餐具——在伊萬傑琳殘忍的手中,這些可都是能索命的武器。每次她舉起刀子割向她的食物,我都渾身緊繃,像等著挨打似的。伊拉王后也像往常一樣對此心知肚明,卻仍然面帶微笑地用她的餐。這比伊萬傑琳的折磨還讓我難受,因為她明擺著以旁觀我們的無聲戰爭為樂。
「所以這兒沒有攝影機?」我全身戒備,往後退了幾步,握緊拳頭,希望閃電能出現保護我。「所以你檢查我都不必記錄在案?」
「正合我意,」他越過書堆沖我笑道,「但不得不說,我也得做那些他們安排的事,為你面向大眾的那天做準備。」
我瞪著他,困惑不已,一股冰涼的恐懼感襲來:「我的名字是梅瑞娜。」
「正確。」他笑起來,眼睛周圍的皺紋更深了,說明他年歲不小。「這個地方現在是德爾菲,」他指著更靠南的一個城市,「這兒是阿爾貢。」
「為什麼沒人監視我了?」
我用手擦著眼睛,不過那些眼淚早就隨著雨水而去了,只留下尷尬的鼻涕和一些黑乎乎的妝痕。幸好那些銀粉還在,看來它們的製作材料比我堅強得多。
「我想,我能解決你的難題。」
「你覺得映輝廳怎麼樣,提坦諾斯小姐?」坐在我對面的姑娘問道。阿塔拉,身著維佩爾家族的綠色和黑色衣服,選妃大殿上殺死鴿子的那個獸靈人就是她。「我猜,這一定比不上你曾經住過的那個——鎮子。」她說出「鎮子」二字時就彷彿那是一句詛咒,那假笑全落進我眼裡了。
他知道了。我完蛋了。一切都完了。我應該求他,求他保守我的秘密,但我的嗓子九-九-藏-書眼兒堵住了,什麼都說不出來。結局就在眼前,可我竟然都張不開嘴阻止它。
到現在為止,我就只剩一樣東西還能控制了——我的雙腳。
「提坦諾斯小姐將受到最好的引導教育和幫助,以保證她適應新生活,」伊拉王后飛快地說,「她已經開始向博洛諾斯夫人學習了。」
「也許只有在我性命攸關的時候才奏效,」我氣哼哼地說,「我們能問盧卡斯要他的槍嗎?」
「博洛諾斯夫人沒教過我這個。」
「所以,你不是王後派來的,要拿我做什麼科學實驗了?」我仍然很謹慎。
「朱利安·雅各,樂意為您效勞,」他逗趣地深深鞠了一躬,「雅各家族族長,除了一堆舊書以外什麼都沒繼承。我妹妹是上一任王后柯麗,而王儲提比利亞七世,也就是卡爾,是我的外甥。」
就像一個糟透了的懦夫那樣,我撒腿就逃。
他的眼睛里閃過些什麼,也許是憤怒:「王后的爪子伸不了那麼長,她無法控制你思考什麼。我想弄清楚你究竟是什麼,而且我相信你自己也想知道。」
「我想我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了。」第一周課程的尾聲,朱利安這麼說。而我正在離他幾碼開外的地方,伸著胳膊,看起來像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我的腳上戴著一種奇怪的電流裝置,時不時地爆出火花。朱利安想讓我控制它們,使用它們,但一次又一次地,我總是失敗,再也沒能製造出閃電——正是那次的閃電把我卷進了如今的混亂。
日復一日,我按著日程表生活:上午學習禮法,下午上課,伊拉王后則在午餐和晚餐的時候隨時抽檢。那位「黑豹」和桑婭看上去仍對我心懷戒備,但在那天的午宴之後,她們再沒對我說過什麼話。梅溫出手相助確實奏效,雖然我很不樂意承認這一點。
我們吃都吃不飽,還修什麼路。我緊緊繃住下巴,牙齒都快咬碎了。其他人紛紛附和,我努力想微笑,卻比做鬼臉還難看。
但是,我突然意識到房間里的嗡鳴在減少。今天一整天,我都能感覺到攝影機的電流,它們的聲音大且持久,以至於我都不去注意了。但現在,我感覺不到它了。它消失了。我仍能感知到燈光帶來的脈衝,但攝像機的電流不見了。沒人監視了。在這裏,王后看不到我。
我氣呼呼地再次集中精力,不多一會兒,火花就又出現了,強度和之前一樣。但這次,我覺得它們是從我身體內部生髮的。
他的話讓我不寒而慄。最後我終於想起了此刻正在下雨,也想起了自己看起來有多難看。「我得回去上課了。」我低聲說,準備把他一個人丟在露台上。但他抓住了我的胳膊。
一絲希望照亮了我,就像全然的黑暗裡射進了一道光。「你的能力是什麼?」我哆哆嗦嗦地問道。也許他喜歡我。
「這正是你該了解的。我們銀血族通常都是孑然孤獨的。這裡是,這裏也是,」他指了指自己的頭和心,「孤獨使人強壯。」
「裏面有工作浴室,你知道的。」
這地圖的碩大尺寸讓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不過別的事物也都如此離奇,我肯定這也是個考驗。「我試試看。」
「梅兒?」他朝我走近一步,臉上的神情很溫和,卻和我保持著一段距離。不是我推開了他,是他自己要這麼做——他要保護自己。我倒吸一口冷氣,驚覺那電流又回來了,它在我的前臂上跳躍著,伺機掀起一場光電風暴。「梅兒,看著我。梅兒,控制住它。」
「小姐。」其中一個咆哮著,聲音里毫無半點兒尊敬之意。
儘管我非常想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但我知道不能那麼做。我是梅瑞娜,不是梅兒,我必須得支持王后和她的鬼話。我的雙手碰觸到一起,為伊拉王后的謊言鼓起了掌,而挨了訓斥的上校也低下了頭。
我聳聳肩,只好又看了起來。上學的時候我從來就不是個好學生,而這位很快也會發現這一點。不過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還挺喜歡這個遊戲:在地圖上尋覓,找到我熟悉的參照物。「那個可能是哈伯灣。」我小聲咕噥著,用手比畫著那個鉤狀的岬角。
「這兒沒有攝影機,因為我有能力把它們關掉。」
「這是個餿主意,而且根本不可能奏效,他們想要的事情我全都做不到,然後……」我的聲音弱掉了。然後他們就會殺了我。
他看起來十分沮喪,這令我很驚訝。房間里不再有攝像機的嗡嗡聲,讓我忘了自己的角色,臉上浮起冷笑。「難道你不希望這樣?你是個銀血族,你應該憎恨紅血衛隊——以及我。」
他說的沒錯,我們必須得找一個新的、更大的教室用來每天練習,最後花了一個星期,才在王宮地下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這兒的牆壁是金屬和水泥築成的,可比樓上那些裝飾用的石頭、木頭結實多了。那些靶子應該都挺鬱悶的,朱利安則會在我練習時很小心地避開,而我每次想要喚起閃電,也越來越容易了。
我睜大了眼睛,不禁和其他小姐太太們一樣吸了口氣。更多的襲擊?當其他人面露驚恐、用手緊捂住嘴巴https://read.99csw.com的時候,我卻強忍著笑出來的衝動。法萊可真能折騰。
「與眾不同是完全沒有問題的。」我聽見朱利安說。但他的話像是回聲。我自己的思緒、對家的回憶、對吉薩和奇隆的想念,淹沒了他的聲音。
我沒有力氣去面對他理解體貼的微笑:「你不用假裝理解我或是我的感覺。」
我沒動,生怕小小的動作就會讓閃電消失。但它沒有減弱,而是仍然在我手指間跳動著,閃爍著,就像小貓玩的紗線球。它看起來全然無害,但我可沒忘了它曾經怎麼對待過伊萬傑琳。這股能量可以是破壞性的,只要我想。
「你最好藏起你的真心,提坦諾斯小姐。它無法帶你去你所希望的任何地方。」
「我沒問你認不認識那些字,」他回答道,仍然挺樂呵的,「再說,文字和語言是會撒謊的。別管它們。」
朱利安一般都會被我的笑話逗樂,但這會兒他正忙著思考。
教官點點頭,似乎很高興我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還能認出別的地方嗎?」他問。
「這個季節的第一場雨,」我勉強開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點兒,「我得親自看一看。」
這一次,朱利安什麼都沒說。我也是。
慢慢地,他長呼了一口氣,我意識到周圍的空氣熱得離奇。「抱歉。」他走開幾步,讓空氣冷卻下來。在我面前,他彷彿重新熔煉成了銀血族的王子,更切合宴會和軍禮服所需。「我不該說那些話。」
而朱利安的教導讓這一切顯得不那麼難以忍受,我曾經那麼畏懼的上學上課,現在反而成了茫茫黑暗中的一點兒光亮。躲開了攝像機和伊拉王后的監視,我們就可以把時間花在研究「我到底是什麼」這個課題上面。但進展極其緩慢,這讓我倆都很沮喪。
那些笑容消失了,慢慢變成了困惑。
「讓我證明你是錯的如何,梅兒?」
「我嘛,首先是個好奇的人。選妃大典開始時你還是個紅血族僕人,可儀典結束時你成了遺落他鄉的銀血貴族小姐。不得不說,我真是太好奇了。」
但他只是擺擺手,完全沒理睬我心虛的自我聲明:「我也要試著研究你到底從何而來,以及你的超能力究竟是如何運轉的。」
「好的,殿下。」兩個禁衛軍一起說道。他們不能拒絕王子的命令。
「你發出的電量是它們的兩倍。」他頗為自豪地說。但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問題。他輕巧地關掉了熄弧器,我能感覺到那裡面的電流消失了。「再來一次。」
「那麼現在照新命令去做,」梅溫冷冰冰地說,「我會陪梅瑞娜回去上課的。」
他這麼一說,我倒發現了一些相像之處。卡爾的膚色和發色繼承自父親,但平易的神情、眼底的溫暖,一定來自他的母親。
「真蠢。」我說。他卻陰鬱地咯咯笑了起來。
「梅兒,我是來教你歷史的,你自己的歷史。我要教你如何當一個銀血族,如何當個——啊,有用的人。」他說道,措辭十分酸楚。
「我們需要更大點兒的教室了。」
「認為所有銀血族都是惡魔,就像認為所有紅血族都低人一等一樣,同樣是不對的。」他的聲音里透出威嚴,「從人性的最深層次來說,我的族人們對你和你的族人們所做的,確實是錯誤的。但壓迫你們、把你們誘進貧窮和死亡的惡性循環,只是因為我們認為你們不同嗎?事實並非如此。任何一個歷史系的學生都能告訴你,這是為了終結貧窮。」
「沒關係。」我小聲說,「知道不是只有我自己感覺格格不入、孑然孤獨,就好多了。」
他的表情垮了下來,微笑的嘴巴也掛上了一副苦相:「你覺得,我不知道在這兒生活有多艱難嗎?和這些人在一起?」他向後瞥了一眼,好像擔心有人會聽到。但是除了雨聲和雷聲,沒有人在偷聽。「我不能說想說的話,不能做想做的事——如果母親在旁邊,我甚至都不能隨意地動一動心神。而我哥哥——」
我瘋狂衝上走廊,這裏空無一人,卻有幾千架看不見的攝像機在向我施壓。事不宜遲,我不能等盧卡斯——或者更慘,禁衛軍,找到我。我只是想透口氣,只是想抬頭看看天空,而不是玻璃屋頂。
我記得在迷旋花園裡那決定性、毀滅性的一跌的感覺。但當我撞向光網的時候,我的血管里並沒有恐懼,反而十分平靜。彷彿已知我的命運就要揭曉,而我也無力阻攔,於是便全盤接受——那是一种放任。
「但他們所發起的進攻確實堪稱此名。」上校打斷了王后的話,反駁道,「否則,哈伯灣的爆炸,還有德爾菲空軍基地的事,又該怎麼算呢?三艘噴氣飛機受損,還有兩艘以上飛機在我們自己的基地被人偷走!」
他只是沖我眨眨眼睛:「這裏就是不同嘛。」
接下來的一次大的聚會在王九*九*藏*書后的私人餐廳舉行,艾爾拉家的人完全漠視了我的存在。儘管在上禮法課,可午宴仍然讓我難以招架,因為我總得努力回想博洛諾斯教我的那些東西。奧薩諾家族,水泉人,藍色和綠色。威勒家族,萬生人,綠色和金色。來洛蘭家族,湮滅者,橙色和紅色。羅翰波茨家族、泰爾斯家族、諾納斯家族、艾若家族……怎麼能有人對此條分縷析了如指掌,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這有什麼意義呢,那些水泉人不就是——」
是嗎,王子殿下?你能理解被迫和所愛的一切硬生生地分離、被迫成為別的什麼東西是什麼感覺嗎?你能理解在餘生的每一天每一刻都要背負謊言是什麼感覺嗎?你能理解自己的某個地方不正常是什麼感覺嗎?
我在露台上站了十幾秒,才發現外面下雨了。雨水沖凈了我沸騰的憤怒,電火花也消失了,洶湧而醜陋的淚水濡濕了臉頰。遙遙不知何方,雷聲隆隆,空氣溫熱。但潮濕的季節已經過去了,暑熱正在消退,夏天也很快就會結束。時間一刻不停,我的生活還得繼續——不管我有多希望一切就此靜止。
他話到嘴邊哽住了。他不想說,可是他的真實感受是哽不住的:「他強壯,有才華,能力卓著——而我只是他的影子,烈焰做的影子。」
我長嘆一聲,重新面向牆壁。朱利安在那排列了一些石頭書架——當然都是空的,這樣我就有了瞄準的靶子。我用眼角的餘光看見他向後退了幾步,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突然我就喘不過氣來了,眼前也瀰漫著一層水霧。我必須眨著眼睛把眼淚憋回去,不讓朱利安看到。一切席捲上心頭:課程,禮法,這個我不能相信任何人,甚至不能做自己的地方,一切都讓我窒息,想崩潰地大叫。但我知道,不能那麼做。
「好吧,那麼卡爾呢?梅溫呢?我可沒看見他們身邊有什麼地獄鬼火可拿來玩兒的。」
「梅兒,當銀血族使用『能力(Power)』這個詞時,他們表達的是『強勢』『權力』的意思。至於『本事(Ability)』,指的才是那些我們常做的傻乎乎的小把戲。」傻乎乎的小把戲——比如把一個人撕成兩半,或是讓他在廣場上淹死。「我的意思是,我妹妹曾經是王后,至今仍然有她的地位。」他補充說。
「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我本來指望著朱利安的試驗能帶我接近答案,但它們現在帶來了越來越多的謎團。「我是誰,朱利安?我到底哪兒有問題?」
「你看著不像是那種隨便拋淚珠的女孩,你在想家,」不等我抗議他就抓著我的手說,「我有辦法。」
我垂下頭,想起了卡爾那天在正殿里說的話。你將是他們擁戴的人,一個紅血族撫養長大的銀血族。「他們想用我來平息叛亂,大概。」
「他們的目標是傷害無辜平民——包括銀血族和紅血族——以煽動恐慌和情緒動蕩。他們微不足道,已在控制之中,並且怯懦地逃避著我丈夫的審判。將我們國家中所有的不幸事故和誤會都當作這些惡人的所為,只會助長他們的威風,徒增我們的恐慌。請不要讓這些魔鬼稱心快意。」
整桌人都聽得十分專註。當我重複著、肯定著她們對我的族人的看法時,她們報之以更多微笑和點頭,那一張張面孔簡直讓我想大喊大叫。
放下吧,隨它去,放下你自己,這幾句話在我腦海里低語著。我閉上了眼睛,全神貫注,讓自己的思緒沉澱下來,這樣意識才能蔓延出去,感受它渴望捕捉到的電流。能量的漣波在皮膚之下生成了,它貫穿全身,直到每一寸肌肉和神經都在應和。通常,在我感覺不到的地方,它就會消失,但這次沒有。我沒有去刻意抓住它,沒有把自己推出去控制它,而是放任它。我墜入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境界,它包羅萬象卻又四大皆空,是明亮也是黑暗,是酷熱也是寒冷,是生存也是死亡。很快我的頭腦之中便只有能量,它席捲覆蓋了我的靈魂和記憶,就連朱利安和那些書也不復存在了。我的意識一片澄明,黑色空幻的嗡鳴強力奏響。而此刻,當我驅動這知覺的時候,它沒有消失,而是從眼睛到指尖,隨著我的意識流動。在我左邊,朱利安大聲地吸了一口氣。
「真是迷人啊……」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讀著某種我不認識的金屬儀器上的數據。據說這東西可以測量電流的能量,但我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個測量法兒。
「是的,我親愛的妹夫和他的現任王后認為你可以——如果使用得當的話。」他的一字一句里都是苦楚。
「他們生來就是奴僕,這可不是我們的錯,」一個穿棕色袍子、羅翰波茨家族的女孩輕快地說道,彷彿談論的不過是天氣和餐點,「那是他們的本性。」
朱利安笑著搖搖頭說:「你見過他們的手環,對吧?」
似乎有什麼告訴我,閃電會聽從我的意願,因為它是我的一部分,是存在於這世上的、我的靈魂的一部分。
「所以我要怎麼做?」
「我的超能力是因為read.99csw.com——因為我是銀血族。我父母的超能力混合起來了——我父親是個湮滅者,母親是個風暴者。」我磕磕巴巴地背完了王后教給我的話,想讓他聽明白,「我是個銀血族,先生。」
這次朱利安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邊了。
你正看著的是個怪胎,朱利安。
「手環能激出火花,只要一點兒小小的火苗,男孩們就可以操控它。但如果沒有什麼先打火的話,他們也是無能為力的。所有的物質都一樣,不論是操控金屬、水,或是植物,總要這些物質先存在。他們的強弱,依賴於周圍的環境,不像你,梅兒。」
說真的,有一半的時間我都會忘記自己有朝一日要嫁給他這回事。梅溫會成為我的丈夫,這看起來太不真實了。我們甚至連朋友都不是,更不用說伴侶了。雖然他人還不錯,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不能對伊拉王后的兒子全然不理,因為他隱藏著什麼秘密。至於那到底是什麼,我還不得而知。
突然,一隻強壯的手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差點兒叫起來。兩個禁衛軍環伺著我,面具後面的眼睛陰沉著。他們倆比我高大一倍,而且冷酷無情,正要把我拉回到那牢獄裏面去。
「至於那些紅血族嘛,我看以他們的能耐,現在這樣已經是最好的了,」威勒家族的那個女人一邊回想一邊皺著鼻子,「他們就只配這樣的生活。」
朱利安知道我在想什麼。「你錯了,梅兒。你不了解你現在所擁有的能力,你不知道你能掌控什麼。」他把雙手背到背後,古怪地緊握著。「對大多數人來說,紅血衛隊來勢洶洶,人多勢眾,席捲速度極快。但你是可控的變數,那些人願意相信你。就像小火慢燉,你可以用幾次演講,幾個微笑,瓦解掉一場革命。你可以對紅血族發表講話,說國王和銀血族們是多麼高貴,多麼仁慈,多麼正確。你還可以把你的父老鄉親勸回枷鎖之中。即便是質疑國王、心懷困惑的銀血族,也會相信你。然後一切就能維持原樣了。」
「試著動一動。」朱利安提著氣,睜大眼睛一臉興奮地看著我。
「您是工程師嗎,上校?」伊拉王后的聲音尖銳、冷漠、斬釘截鐵。她沒等麥肯瑟斯搖頭,就說道:「那麼您可能也不太明白,哈伯灣里的瓦斯泄漏是如何導致爆炸的。另外,我有點兒忘了,您是否是負責指揮空中部隊的呢?哦不,您不是,您只精專于地面力量。所謂空軍基地的事件是由總司令拉里斯勛爵親自督導的例行訓練,而他也向陛下親口保證過德爾菲基地的最高安全級別。」
所有人都看著發問的那個女人。雖然也有不少女人身著軍裝,她的那身卻佩著最多的獎章和綬帶,閃耀奪目。她長著雀斑的臉上橫亘一道醜陋的傷疤,說明那些嘉獎實至名歸。在王宮之中,人們很容易忘記戰事仍在繼續,她眼神中的糾結卻彷彿在說,她不會也不能忘。
但是,地圖也像那些書一樣,寫滿了陌生的語言。「我不認識那些字。」
「控制,梅兒。」
我完全被弄糊塗了:「對啊,這是我的能力嘛,朱利安。」
「你哥哥怎麼了?」
幾位女賓鼓著掌,點著頭,贊同著王后徹頭徹尾的謊言。伊萬傑琳也加入了她們,表態迅速蔓延,直到只剩下上校和我還保持沉默。我能肯定她絕對不相信王后說的任何一個字,可她也不可能管王后叫騙子——至少在這兒、在她的角斗場,不行。
剛才我還怕得要死,現在卻已經全然被迷住了:「是的,我想知道。」
朱利安全程都在做記錄,從我的心跳速度到新近使用的電氣杯的溫度,全都被他飛速記下。每當多寫下一條數據,他就會浮現出神秘但愉悅的笑容,可是一直也不告訴我他笑什麼——我想就算他告訴我,我也不會懂。
當他們重重地踏著步子走開時,那火紅的披風甩下了雨滴,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抖得厲害,非得攥緊拳頭才能掩飾住。但在梅溫面前不禮貌是不要緊的,而且他也假裝沒注意到這個。
我隔了幾分鐘才回答,因為我得先讓快開鍋的熱血冷靜一下。「映輝廳和夏宮都和我以前住的地方大不相同。」我勉強說道。
「我還不太確定。你是完全不同的,既不是紅血族,也不是銀血族。你是另一種,更厲害的東西。」
隨之而來的爆炸讓我尖叫起來,向後一跤摔向書堆里。當我倒在地上時,心臟在胸膛里狂跳不止——石頭書架頹然倒塌,激起一股厚重的煙塵。火花在碎石頭上閃了一下就無影無蹤了,只留下一堆廢墟。
但我什麼都控制不了。控制不了我的未來,控制不了我的思緒,甚至控制不了我的能力——它正是一切麻煩的罪魁禍首。
他自顧自地笑了起來:「那是因為博洛諾斯夫人教你的都是些無用之物,而我卻不會那麼做。」
朱利安絲毫沒覺得被冒犯,反而笑得更大聲了:「我親愛的,王后恨不得你就此消失呢。讓你了解自己,讓你理解這一切,是她最不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