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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他「咚」的一聲翻身摔下地,地板大概比他還痛。他滾了兩下停在我的腳邊,有一秒鐘,我以為他就要那麼接著睡了。
「國王應該了解他的人民,這就是我溜出來的原因。」他小聲說,「我在首都也這麼做過,戰場前線也是。我想親眼看看這個王國里的一切到底是什麼樣子,而不是只聽那些顧問和外交官的話。好國王就應該這麼做。」
老媽最先緩過來了,她沒有一絲恐懼地拉起我的手。「梅兒是我的女兒,奇隆。」她用一種我從沒見過的,令人恐懼的眼神盯著他說,「我們都清楚得很。」
「不會的。就算我的哥哥們服過兵役,他們也不會在睡眼迷離的時候認出你。」謝德會的,我想,但謝德足夠聰明,會嚴守秘密。「再說,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麼非得改變不可嗎?」
「起床喜洋洋!」我笑著,輕輕一拉扯掉了布里身上的毯子。
「這車是你造的?」我驚訝且懷疑,但他只是不當回事地聳聳肩。「哇哦!」
屋裡此起彼伏的鼾聲一波接著一波,不光是從父親的房間傳來,起居室里的大塊頭也有份兒。布里蜷在挨挨擠擠的椅子里,一床薄毯子蓋在身上。他的黑頭髮仍然保持著軍隊里的髮型,胳膊上、臉上,都有傷痕,那是曾上場作戰的明證。他一定是打賭輸給特里米了,贏的那個人佔領了我的小床。我沒看見謝德在哪兒,但他不是貪睡的人,沒準兒正在鎮子里閑逛,看望他的歷任女朋友。
沒有安慰,沒有同情,而是斥責。而那個聲音,無論我身在何地都能認得出。
特里斯坦笑了,揚揚自得地看了威爾一眼。
「嗨。」卡爾勉強地招招手,樣子傻透了。
「是梅兒!」他把我拉過去一把抱住。特里米比布里瘦,現在卻已不是我記憶中的豆芽菜了。我的手掌之下,是他虯結凸起的肌肉——這幾年他一定過得很不容易。
我們離開寢宮的時候,沒一個人來制止。看來身為王儲還是有好處的。
「已經死了?」被處死刑的逃兵?又一個謊言。我的怒火又躥了起來,我也不想控制它。但我能做什麼?我要怎樣才能給我哥哥報仇?怎樣才能保護其他家人?
特里米終於鬆開了手,讓我重新站在卡爾身旁。而卡爾則表現出尷尬和不知所措的樣子,表演得很稱職。
「我願意加入你們。」
老媽站在我旁邊,使勁握著我的手,都快捏碎了:「我們什麼都不會說的,這是自然。」
他和他弟弟一樣,令我困擾。他們知道我是紅血族,卻仍然很友善,即便他們本不該正眼看我。可是卡爾帶我回家,梅溫對我很好,想幫我。他倆真是奇怪的男生。
「這是特里斯坦,法萊的一個副官。」威爾插了進來,他責備地瞪了一眼。「紳士一點兒,特里斯坦。」
「棋盤擺好了,小梅——」他說著一眼看見我站在他弟弟旁邊,「梅兒,你怎麼,呃,我能為你做些什麼?」他磕磕巴巴地說,有一瞬間的困惑。
他粗糙虯結的手第一次握住了我的,我看見他的手腕上刺著刺青:一條紅色帶子。就像銀血族要我們戴上的那種腕帶。不同的是他將永永遠遠戴著它,那是他的一部分,正如我們血管里奔流的血液。
想要放電攻擊的衝動,想要在一擊之中發泄狂怒和悲痛的衝動,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強烈。控制它。我對自己說。我不能相信,剛才自己還在擔心卡爾會燒掉這房子;閃電和烈焰一樣,能輕而易舉地毀掉這裏。
「這是一輛車。」卡爾說,伸出一隻手搭在銀質車把上,活像個驕傲的父親,了解並深愛著這頭金屬怪獸的每一寸。「快速,敏捷,而且能到達那些普通車子到不了的地方。」
他說話的樣子,就好像他想成為一個好的領袖是令人羞恥的。也許,在他的父親和其他傻瓜們看來,就是那麼回事。要強大,要權力,這才是卡爾從小到大被灌輸的字眼。不是善良,不是仁慈,不是同情或勇氣或平等,也不是統治者該努力爭取的別的什麼。
「熟門熟路了,我看得出。」
卡爾沒有回答,我們就這樣陷入難受的靜默,直到我喃喃低語:「到了。」面前已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房屋的輪廓。
「我們不想在信里告訴你,」吉薩扶了扶夾板,輕聲說,「免除兵役之前,他就死了。」
「這很安全,我保證。」卡爾的聲音蓋過引擎。車燈亮了,映出外面的黑夜。卡爾金紅色的眼睛看著我,向我伸出了手。「梅兒?」
「那麼告訴我,」我生氣了,他的話讓我憎惡,「告訴我更大的圖景。」
他的話像一把轉動的刀子,但我必須服從。「對。」我說。
我能怎麼說?說他很溫和?說我已經開始喜歡他?說我仍然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還是更糟的,我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他不是我所期待的。」
「見到你真好,特里米。」我沖他喘著氣,感覺自己要炸裂了似的。
他搖搖頭:「沒有我跟著,你都有的是要擔心的事了。」
卡爾猶豫著,慢慢地點點頭,向我招招手,讓我到他的房間里去。我興奮得一陣眼花,幾乎是踩著他的步子,立刻就進去了。
「我會替你跟法萊問好的。」
他搖了搖頭,越過我往前走,眼神里滿是孤獨和絕望:「希望如此。」
「那,為什麼你會跟我一起出來呢?還得編個故事?」
「你真要這麼做?」奇隆就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你真的要離開?要成為他們的人?」
「我們不能去太久。」卡爾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瞥向衣櫥,看見他正在穿襯衫,高大精壯的背上有更多擦傷,甚至還有傷疤。我想,只要他願意,他有權帶上一整隊愈療者。但不知為了什麼原因,他選擇留著那些傷疤。
卡爾大叫著,搖晃著我,想讓我停下來。但他做不到。能量已經在我身體之中,我不想放棄。這總比痛苦好受多了。
危險的話題。我知道卡爾正豎起耳朵,等著聽我如何評價他的弟弟。
卡爾轉了個彎,把我帶到一間很大的、混凝土築成的屋子裡:「到了。」
「呃,不,」我的聲音因震驚而顫抖著,「你是怎麼——」
「我想我明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布里低聲威脅著,面對面地盯著卡爾。可卡爾是何種身份,他眼睛都沒眨一下。
「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在下面等,」他低聲說道,讓我吃了一驚,「我們不能給他們認出我的機會。」
https://read.99csw.com我們揭竿而起,」他和特里斯坦沉沉呼吸著,而我記得那句話,「血紅如同黎明。」
說著,我拉開門走了進去——這裏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家。那感覺就像在時間里穿梭,回到從前。
「提醒我哪天帶你坐一次噴射機,然後你就會愛上這輛車了。」他把車子推到主路下面的樹叢中,用一些帶樹葉的枝子蓋在上面,一通忙活之後退了幾步,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如果不知道要刻意去看哪兒的話,我根本注意不到這兒藏了一輛車。
「我原本就這樣。」
「這交易里也有我的份兒,為了免掉我的兵役,」奇隆柔聲說道,他終於明白了我付出的代價,「你的壞毛病就是總想著救我。」
「你會回來的,是吧?」布里問道,吉薩卻走開了。自他應徵入伍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恐懼。「現在你是王妃了,你可以制定新規矩。」他說。
連點頭都不能,我不得不戴上頭盔,掩蓋住奪眶而出的眼淚。我麻木地跟著卡爾走向車子,坐上了後座。
當我們快要走出干闌鎮的時候,吉薩的告別還縈繞在我耳邊。她的眼睛里沒有責備,儘管我害得她一無所有。她最後的話語在風中迴響著,淹沒了一切——不要浪費它。
我要回家了。
他的話比一記耳光更痛。別無選擇,我想告訴他。
「到了。」他說著敲敲門。
我費了點兒勁才下了車,膝蓋顫顫巍巍的,強烈的心跳聲還在耳朵里回蕩著,但我想我還好。
奇隆緊皺著眉頭:「你是他們的人?」我從來沒有聽過哪一句話里凝聚著如此濃重的憤怒和嫌惡。這讓我覺得生不如死。「你是嗎?」
她的動作很慢,用一隻手扶著走下梯子。她走過來的時候,我看見她的夾板用彩色的衣料包著。我心頭一陣悲傷:那是一件她再也無法完成的美麗綉品。
奇隆瞥了我一眼,緊接著把視線移到卡爾身上,緊盯著他。他偏偏頭,謙遜地鞠了一躬:「打擾了,殿下。」
「不只是你,親愛的,是——」她看向老爸,眼睛里滿是痛苦,我不理解的痛苦。其他人也不敢看她,就連老爸也低下頭,看著自己殘廢的腳。屋子裡一下墜滿了無情的重負。
「討人厭?」我嘲笑道,「伊萬傑琳·薩默斯就是個嗜血的蠢貨。」
「你哥哥的事,我非常遺憾,」卡爾突然說,「我不知道他——」
「梅兒,振作點兒!」
他驚愕地看著我,迷迷糊糊,一臉困惑,但很快就回過神來:「梅兒?」
「我不打算死。他們讓我說什麼我都會說,但是——」我的聲音哽了一下,似乎是觸到了這條新道路的邊緣,「我在王宮裡,在銀血族世界的中心,我動作很快,很輕,我能幫你們。」
我的家人們小聲地表示贊同,向我圍攏過來。但奇隆仍然心懷疑慮,他盯著我,就像看一個陌生人,就像我們這輩子從來不認識彼此。
我希望她說的是真心話,但我還是點點頭,對著老媽,對著家人笑了笑。我越來越會撒謊了,而他們看起來也相信了。只有奇隆例外,他仍然憤懣不平,強忍著不讓自己又一次爆發。
我痛苦地窒息著,努力想喘一口氣。我的臉頰濕漉漉的,是哭過了嗎?死刑。我的血液憤怒地在皮膚之下奔流。謊言。他沒有逃跑。他參加了紅血衛隊,他們發現了。於是他們殺了他。這是謀殺。
「那麼你看到什麼了,卡爾?」我指向前面,樹木夾道,鎮子已經映入眼帘。我的心狂跳不止——已經很近了。
老爸說話了,他轉著輪椅往前挪了挪:「據信上說是一種抽獎。巴羅家的男孩們可以光榮退役了,還能拿到全額津貼。」我敢肯定老爸一個字兒都不會相信,但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老媽卻立即接過了話茬兒。
老媽一下子崩潰了,倒在餐桌旁的椅子里啜泣著。布里和特里米不忍心,轉過身去。吉薩一動不動,死盯著地板,好像要沉下去似的。沒有人說話,只有老媽哭泣的聲音,老爸的呼吸器的聲音。我的心裏破了一個大洞,怎麼也填不上了,那兒原本屬於我哥哥。我的哥哥,我最親近的哥哥。
這兒看起來像是某種倉儲設施,一排排奇形怪狀的東西,有的大,有的小,但上面都蓋著帆布。
「上星期,那些王室的跳樑小丑選了王后,他們當然要在銀血族的城市裡廣播了。」一個聲音在窗帘後面響了起來。走出來的不是法萊,而是人形竹竿般的瘦子。他個子很高,頭擦著貨車頂,不得不笨拙地撇著腿。他的長頭髮是深紅色的,和那從肩膀垂到屁股的紅色飾帶很相配。飾帶上也掛著太陽徽章,和法萊在電視演講里戴的一樣。我也注意到他腰上系著槍彈帶,裝滿了閃爍的子彈,還挎著一對手槍。他也是紅血衛隊的人。
「但他們不都是跳樑小丑。」我靜下來,想起了今天梅溫說過的友善的話。
「都是盔甲?」我輕輕翻動著,「我剛才就想說,你可能需要更多的盔甲,樓上那些看起來可不太夠。真的,你可能得穿上幾件,我的哥哥們人高馬大,都挺喜歡揍人的。」但是,鑒於卡爾的那些藏書和結實的肌肉,他完全堪可匹敵。更何況,他還能控制火。
「我們奪走了她的一切,哥哥。」梅溫囁嚅著,靠近說,「就給她這一樣,總可以啊。」
卡爾從換衣間走出來了,穿著一整套樸素的粗衣。那一刻,我意識到就是這身衣服——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晚上,他就是穿成這樣。真無法置信,那時候我竟然沒看出他的本來面目:打扮成羊的模樣的狼。而現在,我卻成了要假扮成狼的羊。
我回過一口氣,仍緊盯著特里斯坦。他剛剛威脅著要綁架卡爾,跟王室討要贖金。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這種事,我就對自己的目的有點兒動搖。
「你要拒絕就是死路一條。」威爾說的這個我早就知道了。
就算我不是個天才,也能聽得出他話里的意思。但正是因為他不一起來,我更不會忘記他已經為我做的那些事。我想都沒想就抱住了梅溫。他遲疑了一下,慢慢地環住了我的肩膀。我退開時,看見他的臉上有一抹銀光——銀血族的臉紅。而我的皮膚之下,紅色的血滾燙奔流著,重擊聲在耳邊響個不停。
「我和你在一起工作,偷溜出來過夜,就這麼簡單。」他九-九-藏-書聳聳肩膀。對這些人來說,瞎話簡直就是信手拈來。
我想告訴他們這不是我的選擇,不是我想要離開。但正是為了他們,我不得不撒謊。「這是僅有的職位了,再說薪水也不錯。」
當我們再次鑽進樹叢時,卡爾的舉止變了,變得生硬且嚴肅起來:「我要和王后談談,改一改你的日程表。」
卡爾熄滅了手裡的火,只餘一陣黑煙:「噢,是你。」
「我看到一個刀鋒邊緣上的世界,一旦打破平衡,它就會萬劫不復。」他嘆了口氣,知道這不是我想聽的,「你不知道這世界是如何岌岌可危,它離徹底毀滅只有一步之遙。我的父親已經竭盡所能保護我們所有人的安全,我也會這麼做。」
卡爾的房間比我的大一倍,但是亂糟糟的反而顯得更小。沿著牆有一道壁龕,裏面都是些盔甲、制服、格鬥服,它們掛在模特身上——我猜是照著卡爾的身材做的。它們居高臨下的,像是沒有臉的鬼魂,用隱形的眼睛瞪著我。那些盔甲大多是輕型的,由鋼板和厚織物製成,但有幾件是重型的,是用來穿著上戰場的,不是訓練用的。其中有一身還帶有耀眼的金屬頭盔,配著彩色玻璃做的面罩。袖子上閃爍的徽章緊緊地縫在深灰色的衣料上——黑色的烈焰王冠和銀色翅膀,那代表著什麼,這些制服有什麼用,卡爾會穿著盔甲做什麼,我不想去思考。
我從未意識到,自己有多想念這一切。布里擦掉了眼睛里的睡意,緊緊抱住我,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接著是一聲巨響,特里米從閣樓上跳下來,敏捷地落在我們旁邊。
卡爾狡黠地一笑,指了指旁邊蓋著帆布的一堆:「我是你的騎士啊。」
卡爾大笑著,從後座上拿過一個頭盔。我求天告地地希望他不要讓我戴上這玩意兒,更不要騎上這車子。「父親和麥肯瑟斯上校都說過,他們不會為部隊大規模配備這車。但我會讓他們改主意的。我改進了車輪之後,可還一次都沒撞過呢。」
不要浪費它。
彼此彼此。
「別孩子氣了,布里。」我厲聲說。老媽被我苛刻粗糲的聲音嚇著了,好像已經忘了我原本的聲音,而這才僅僅過了三個星期。突然,她的眼睛里浮起了淚水。她正在慢慢忘記我。這就是她希望我留在家裡的原因。這樣她就不會忘記了。
卡爾和我對視一眼,無聲地交流著。看他緊閉的嘴巴和陰鬱的眼神,我就明白自己應該如何回答。
他的手很粗糙,卻能讓我平靜。他把我帶回了現實,帶回了這個我哥哥已經不在的世界。僅存的燈泡在我們頭頂半明半昧,勉強能照亮屋子和我目瞪口呆的家人。
「聽說你投降了於是乎得到一份工作。」特里米逗我,但這正戳到了我的痛處。
我明白出什麼事了,明白他們避而不提、想護著我免於承受的事了。
「改變世界是要付出代價的,梅兒,」他說,「會死很多人,尤其是紅血族。到最後,根本沒有勝利可言,輸的不僅是你們。你不知道更大的圖景。」
「你願意加入我們嗎,梅兒·巴羅?」他說著握緊了我的手。更多戰爭,更多死亡,卡爾這樣說過。但也許他是錯的,也許我們有做出改變的機會。
除了書之外,窗邊還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桌面上已經擺好了棋盤,棋子也都放好了。雖然我不知道這種遊戲怎麼玩,但我能肯定這是給梅溫準備的。他們倆一定常在晚上見面,像普通兄弟一樣一起玩,一起笑。
他搖著頭,一隻手抓住我的胳膊,彷彿要把我拉回過去——在那裡,我們發的愁都特別簡單。「你應該待在這兒。」他說。
「我的世界已經毀滅了。」我說著踢了踢腳下髒兮兮的路。四周,樹叢仿若向兩邊撥開,露出了那個我稱為「家」的一片泥濘。和映輝廳相比,這裏就是貧民窟,就是地獄。為什麼他看不到這些?「你的父親只是保護你們族人的安全,不是我們。」
「快閉嘴,布里!大家要睡覺!」特里米在黑暗裡吼道。
但照亮黑暗的,不是只有燈泡。
卧室門「咣當」一聲打開了,老媽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睡袍走出來。她剛要開口訓斥兒子們,就一眼看見了我。她馬上笑了起來,拍著手說:「噢!你終於來看我們了!」
「為什麼?」
吉薩向我們潑水,而燈泡炸裂開來,就像平底鍋上的玉米粒,砰砰砰的,幾乎蓋過了老媽的尖叫聲。
「我也不太確定。」我看看他,又看看梅溫。我的未婚夫卻得意一笑,挑起了眉毛。
可是梅溫還站在門邊,我從他身旁走開時,他的笑容黯淡了下來。「你不來。」這不是個問句。
「你們兩個臭小子,安靜!」老爸在他的卧室里嚷嚷著,嚇了我們一跳。
老爸跟在她後面,粗重地呼吸著,轉著輪椅來到了客廳。吉薩是最後一個醒來的,但她只是從閣樓的窗戶探出頭來,看著下面。
「這不會成為我的首選交通工具。」
「你把銀血族帶到這兒來了?」他噓了一聲要我安靜,「那個王子?你知道我們一旦抓住他會怎麼做嗎?知道我們會如何喊價?」
我的聲音顫抖著,問出了那個我不想聽到答案的問題:「謝德在哪兒?」
他突然停住轉過身來,我來不及止步,一頭撞上他的胸膛,有一瞬間,我感覺到了他身體實實在在的觸感。接著我就意識到他正笑得頗有深意。
我向後倒去,痛苦之中忘記了台階,但卡爾扶住了我。我真希望他沒有,真希望自己倒下去,讓硬的、真實的東西來趕走我腦袋裡的劇痛。我胡亂摸著自己的耳朵,摸著那三顆我如此珍視的石頭耳環。第三顆,謝德的,冰涼地貼著我的皮膚。
我笑起來,向後退了一步,躲開那「死亡陷阱」:「什麼都沒發生嘛。」
「一個字都不說。」老爸也說道。我的哥哥們和妹妹都點頭了,發誓保持沉默。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他低聲問。他的手離我的有幾英尺,這會兒火花已經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普普通通的皮膚和顫抖的手指。
「你已經在銀血族所有的熒幕上露過面了,提坦諾斯小姐。」他像下詛咒一樣念著我的名頭,「你和薩默斯家的女孩。跟我說說,她本人也長得那般討人厭嗎?」
「你剛才說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笑著說。
特里斯坦卻正相反,他一下子從https://read•99csw.com椅子上跳了起來。我把他壓到門上,伸開了雙手。謝天謝地我還能控制自己,我絕沒有必要對著一個紅血衛隊的人放電。
「那你是來幹什麼的?捉小偷,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硬塞個工作給她?」
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夜色里慢慢地點了點頭。
「那擁擠的酒吧呢?紅血族的酒吧呢?不會悶嗎?」我想繼續這個話題。他卻向鎮子走去,步子特別快,好像要逃開我的問題似的。
「給我一把刀,我馬上就能證明,」我也瞪著他,「你來看看我的血是什麼顏色。」
「我只要看一眼家人就行。」我回答著走開了,這樣就不用一直盯著他看。
我從未坐過飛艇,但我知道那感覺就像飛翔,就像自由。卡爾的車子沿著我熟悉的路,以優雅的弧線向前飛馳。我得說,他是個好騎士。那條老路到處坑坑窪窪,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他卻輕鬆地閃避開每個坑洞。在距離鎮子半英里的地方,車子停了,我這才發現自己一路都緊緊地死抱著卡爾,以至於他不得不掰開我的手。離開他溫暖的身體,我突然覺得一陣冰冷,但我把這念頭甩開了。
兄弟兩人咯咯輕哂,笑著嘲弄對方——我曾見過我的哥哥們無數次這麼做。門關上了,屋裡只有我和卡爾,我不禁減輕了對兩個王子的敵意。
「好,我不會說的。」他吐了口唾沫,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陣風似的跑出了屋子,我都沒能攔住他。門在他身後重重地摔上了,震得牆板都顫了。我習慣了奇隆的臭脾氣,但絕望在他身上不常見,暴怒更是種新情緒,我還不知道如何面對。
卡爾轉過身來看著我,一手插在口袋裡:「皇宮會讓人……覺得悶。」
我的雙腳踏上門廊,寂靜無聲,但卡爾重重的步子走在上面,把木板踩得咯吱作響。他身上散發出熱量,有一剎那,我想象著他把我們的房子燒了。他發覺了我的不安,把一隻溫暖的手放在我的肩頭,但這無濟於事。
「老媽,別哭了。」我走上前抱住她。一抱之下我才發覺她是那麼瘦小,比我記憶中瘦小得多。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從沒意識到她越來越脆弱吧。
雖然我怕得肚子都不舒服了,但還是戴上了頭盔。
「你不是這一帶的人,」老爸陰沉地說,他盯著卡爾,好像那是某種故障似的。「我聞得出來。」
「你差點兒把這兒炸了,」他溫和地說,「你應該和我們一起訓練,不能讓類似的事情再發生了。」
可威爾沖我擺擺手,讓我大吃一驚:「噢,我一清二楚。要茶嗎?」
卡爾的拳頭張開又握緊,我幾乎能看見他皮膚上繚繞的火焰,正隨著他的憤怒升溫騰起。但它們轉瞬即逝,只在他眼睛里留下悲哀的灰燼。當他終於繼續往前走的時候,他的腳步里似乎有了更多寬容和原宥。
我完全不想質疑他,卡爾的戰士直覺非常敏銳,但這兒有什麼能威脅到他的?在這個昏睡的窮鎮子旁的樹叢里,他有什麼好怕的?可這鎮子里潛伏著起義軍呢,我提醒自己。
特里斯坦粗粗地吸了口氣,整個人都站直了。他剛才還火冒三丈呢,現在卻一臉驕傲,兩眼直放光。「你想加入?」他問。
我向她伸出手想抱抱她,但她推開了我。她看著卡爾,似乎是這屋裡唯一注意到他的人。「那是誰?」
奇隆嘲笑著,渴望著打一架。但他和我一樣,我們是賊,老鼠一樣的賊。我們知道什麼時候該進攻,什麼時候該撤退。勉勉強強地,他鬆手了,在我胳膊上留下一個指甲印,而這也許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奇隆拉著我坐在椅子上,臉上疑雲密布,而其他人只是凝視著。劇痛悲傷之中,我意識到他們在害怕。奇隆卻沒一點兒恐懼——他有的只是憤怒。
「是的。」卡爾替我回答了。他知道我不願意對家人撒謊,能少一句是一句。「抱歉,我們很快就得離開。」
「在奢侈的好日子里卑躬屈膝了幾個星期,你就和銀血族穿一條褲子了。」他吐了口唾沫,看著我的樣子像要殺人。「你也想電死我?」
「我是從哈伯灣來的,」他說,謹慎地去掉了輔音r,模仿哈伯灣那一帶的方言發音,「一開始我在海嶺工作,當時王室成員住在那裡。現在我跟著他們來到了這邊。」他側目瞥了我一眼,話裡有話地說,「很多侍從都是這樣的。」
但威爾滿是皺紋的手壓住了他的胳膊,這足以讓叛逆的衝動平靜。「夠了。」他低聲說,「你來這兒想做什麼,梅兒?奇隆安全了,你的家人也都沒事了。」
白紫色的火花在我手上跳躍,它們此刻已然漸漸暗淡,卻還是顯而易見。我的閃電。要解釋這個,我可沒法兒再信口撒謊了。
卡爾沒有否認,而是站得更直,彷彿已然繼位為王。他既沒有回答,也沒有回到樹叢里去推車。但我能感覺到他在看著我,看著我和奇隆僵持不下的一分一寸。
像朱利安一樣,卡爾也有一屋子的書,四處堆著,像一條紙張和墨水匯成的小河。但這些書可不像朱利安的那麼古老——它們大多封面嶄新,是新印的或是再版的,上面還帶有保護字跡的塑料封套。它們也是用普通的語言寫的,比如諾爾塔語、湖境語、皮蒙語。卡爾鑽進換衣間,去處理他沒脫完的盔甲,而我則偷偷看了看他的書。書里滿是地圖、圖形、表格——它們全都指向殘酷的戰爭兵法,一個比一個更凶暴,詳細地描述著近幾年乃至更早的軍事行動。重大的勝利、血腥的潰敗、武器、演習……這些已經足以讓我頭暈目眩。可是卡爾的筆記更讓我心驚。他重點勾出了他喜歡的戰術策略,而那些都要以生命為代價。在那些地圖上,他用小方塊代表士兵,可我彷彿看見了我的哥哥們,看見了奇隆,看見了每一個紅血族。
「梅兒,求你——」
在鎮子邊找到卡爾時,我覺得自己輕鬆了一點兒,我的決定和即將到來的前景給我壯了膽。卡爾走在旁邊,時不時地看我一眼,但是什麼都沒說。如果是我,一定會旁敲側擊地刺探對方,但卡爾正相反。也許這就是他在某本書上標註過的一種戰術:讓敵人自己露餡。
「我想,在這個問題上我和奇隆一樣。我們都知道你是誰,梅兒,但是——」布里躊躇著,搜尋著最貼切的措辭,但他總是笨嘴笨舌的,「到底怎麼回事?」
威爾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他的目光像要穿透我似九九藏書的:「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承諾什麼。這不是我的戰爭,也不是法萊的或紅血衛隊的——那是你自己的戰爭。直至盡頭,那不是為你哥哥復讎,而是為我們所有人復讎,不僅為了過去而戰,也是為了未來而戰。」
有人以一股蠻力把我拉起來,一雙手捧著我的臉,接著他開始說話。
「你看到剛才發生什麼了,看到我的能力了,他們能幫助我。」撒謊如此輕而易舉,我自己都吃了一驚。總有一天我可以騙過自己,糊弄自己說我很幸福開心。「我只是去我該去的地方。」
「放開她。」卡爾低聲說著站在我身後。他周身騰起高溫,幾乎讓空氣泛起漣漪。我能看出他極力自持,控制著減弱熱度,不讓那危險真的降臨。
「別太久。」他移開視線,看向卡爾。
一股熱浪襲來,就像一道強烈的陽光。
我笑著打了他一下:「看起來部隊也不要你了,被開除了,嗯?」
空氣冷了下來,但卡爾沒有退後。我是他弟弟的未婚妻,他必須保護我。
他看著我,目光灼|熱,那凝視彷彿要穿透我的身體。我希望他能看見我的決心,我的絕望,我的需要。
「就知道你準會跌倒,」他喃喃道,「我留神著呢。」
「為了當個好兒子,我哥哥是有自由裁量權的。」他說,似乎在開玩笑,這真讓我吃驚。而卡爾竟然也微微一笑,眼珠轉了轉。梅溫繼續說:「梅兒,你想要回家,而我已經幫你找了個曾經去過那兒的傢伙。」
車子像野獸般低吼起來,帶著我疾馳而去,遠離了奇隆,遠離了干闌鎮,遠離了我的過去。恐懼像毒藥一樣蔓延,從頭到腳,但那不是為我自己。我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我是在擔心奇隆,擔心那個白痴要做的事。
「有趣吧?」他說著熄滅了引擎。我的腿和背都讓那奇怪的小座椅弄得有點兒酸了,但他跳下車,步子虎虎生風。
布里咯咯笑起來,胡亂撥著我的頭髮說:「部隊不想要她了,她把營地洗劫一空。」
布里咕噥了一聲,退開了。「我更喜歡沃倫家那小子。」他嘀咕著。
我抬起頭,漸漸看清了一雙綠色的眼睛,還有他滿是憂慮的臉。
「梅兒。」卡爾耐心地等著,他倚在車座上,但聲音里是嚴厲的警告。
朱利安正在訓練我。但即便是腦袋裡最細小的聲音,也知道朱利安無法取代卡爾、梅溫、伊萬傑琳所接受的那些訓練。要是我能學到哪怕一半他們會的東西,誰知道我會對紅血衛隊有何助益呢?還有謝德的遺願?
他沉默不語,卻心意堅決,還忍不住掛著一絲笑容。我也忍不住對著他笑了起來。也許他還沒那麼壞。沒多久他就停下了——我本以為還要多走一會兒的,可現在,我們都還沒離開寢宮這一層。
「這是條死路啊。」我抗議道。除了我們來的入口,沒別的路了。
「等你騎上來就知道了。」他說著把頭盔遞給我。接著,就像得到了暗號一般,遠處的牆壁振動起來,那金屬的裝置低鳴著,慢慢滑動,啟幕一般露出了外面的夜空。
「我不知道怎麼搞的,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事情就是這樣。」說完了,我抬起一隻手,特里米向後縮了一下。「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好吧,如果能不讓我學那些禮法課,我不反對。」
我想起了朱利安的地圖,那上面勾勒出了這個國家之外的寬廣大地,可它們都在銀血族的控制之下,沒有我們可轉圜的空隙。「如果你想得不對呢?如果諾爾塔可以作為改變的開端呢?如果其他人也需要改變呢?你不知道自由會將人們帶往何處。」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響徹整個屋子。冰箱、燈泡、牆上的電線都咔吱作響,像是開到了高速擋。電流嗡鳴著,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憤怒且危險。此刻,我正在創造能量,讓我自己的力量穿過這間屋子,就像朱利安教我的那樣。
奇隆退了幾步,車子發動的時候瑟縮了一下。接著,他沖我僵硬地假笑起來。要是在以前,他擺出這副嘴臉只能換我一頓揍。
老媽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這是她的支持。這小小的安慰產生了奇迹般的效果。我仍然憤怒,絕望而悲傷,但那種想要毀壞什麼東西的衝動消失了。我重拾某種類似控制的能力,至少能管住自己。
他只是搖搖頭說:「我想就算不|穿也不會怎麼樣。再說,我披盔戴甲的樣子很像警衛。我們可不想讓你家人想到別處去,對吧?」
突然,卡爾從車上跳了下來,他的手心裏燃起了火焰,眼睛里也灼燒著熾熱的光。
吉薩忍著淚,勉強繼續說道:「他想逃跑,被判了死刑。」
「我試試看。」我啞著嗓子小聲說。多一句謊言,也不會怎麼樣。
我愣了一下,這才明白了梅溫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可真夠笨的,以前一直沒想到這個:卡爾能帶我離開王宮。卡爾去過那個小酒館……他自己能出去,也就同樣能帶我一起出去。
「奇隆。」
卡爾只乾笑了一聲:「好像我以前沒幹過這事似的。」
我不得不發聲了,為了得到我想要的:「騙人。」
但願。
那就是現在的我,他的敵人。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我想儘可能解釋清楚。我再次痛苦地意識到卡爾正看著我,一直聽著呢。所以我避開紅血衛隊,也避開朱利安發現的那些,儘可能簡單直白地把這三個星期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假扮成銀血族,假裝和王子訂婚,學習控制自己——這些簡直荒謬無稽,但他們聽得很認真。
「它看著像——像個死亡陷阱。」我掩蓋不了自己的恐懼。
「梅溫,」卡爾的笑容不見了,他咬著牙齒說,「你知道她不能那麼做。這可不是個好主意——」
老媽像個少女似的笑了起來,目光落在卡爾結實的胳膊上,也向他招了招手。但老爸和哥哥們沒那麼興高采烈。
「很棒啊,不是嗎?政府總算為我們做了點兒好事。」她說著親了親布里的臉,「而你,現在也有工作啦。」我從未見過她渾身散發出自豪的樣子,大概以前這些只屬於吉薩。她正為一個謊言而自豪。「我們家總算也挨到好運降臨了。」
「湖境之地,和我們一樣,是君主國家,有國王,有貴族,由銀血族精英統治其他人。皮蒙山麓的王子們,是我們的同盟,他們絕不會退回到與紅血族平等相待的政體。普雷草九_九_藏_書原和蒂拉克斯也一樣。就算諾爾塔改變了,其他地方也不會允許這種改變持續。他們會入侵,割據,把我們的國家弄得四分五裂。更多的戰火,更多的死亡。」
「那只是宮裡的氣味吧,老爸——」我抗議著,但卡爾打斷了我。
我動作極快,卡爾都沒能攔住我。我聽不見,也看不見了,我只剩下了感覺:悲傷、震驚、痛苦,整個世界天旋地轉。燈泡里的電流吱吱作響,衝著我尖叫,聲音大得我的頭都要裂開了。角落裡的電冰箱咔吱咔吱的,老舊滲水的電池一下下地發出脈衝,猶如垂死的心臟。它們在奚落我,嘲笑我,想要逼我崩潰。但我不會崩潰。我不會。
儘管他咄咄逼人,可我也毫不退縮:「別碰他。」
「我必須去。」我努力想推開奇隆,把他甩在後面,但他不讓我走。他一直都比我強壯,比我有勁兒。我多想讓他留住我啊,可我不能那麼做。
他要去找法萊。加入他們。
在閣樓上,吉薩冷笑一聲。我不會怪她,因為我的好運弄傷了她的手,打破了她的未來。「是啊,我們真是太幸運了。」她氣呼呼地說,最終還是下樓來加入我們了。
「那麼我們要讓他們怎麼想?我猜也不能介紹你的真實身份吧。」
「我想加入。」
「我還需要再待一會兒,」我擺出最好看的微笑,不容卡爾拒絕,「不會太久的,我保證。」
「是啊,梅兒,我把你帶到了死路上。」卡爾嘆了口氣,沿著某一排往前走。他經過的時候,帶起了帆布,我瞥見那下面是亮閃閃的金屬。
「有人盯著我們。」
「梅兒,」耳邊是卡爾的呼吸,肩上是他溫暖的手臂,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像隔著整個海洋,「梅兒!」
「什麼都沒發生。」卡爾冷冷地說。他的目光和布里的短兵相接,一樣燃著怒火。「梅兒選擇留在王宮裡工作,她簽了一年侍從的合約,就是這樣。」
我從未如此憤怒,即使是男孩們上了戰場,奇隆走投無路,即使是他們弄斷了吉薩的手。
他把帆布往後一扔,露出一架隱隱閃著微光的裝置,金屬質地,刷著黑色塗料,有兩個帶紋路的輪子,鏡面鍍鉻,還有照明燈和一張長皮椅——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交通工具。
我化著妝的臉紅了,輕輕推了他一下。太不得體了,我心裏罵道。「快回答問題。」
「我以為國王是唯一擁有那種奢侈品的人。」
在搖曳的燭光里,我們的影子映在貨車壁上,形同百鬼眾魅。
「在皇宮裡工作,真是流芳百世啊。」威爾咯咯笑著,而我在他的貨車裡坐了下來。他還是點著那種舊舊的藍色蠟燭,影影綽綽的光照亮了四周。我猜,法萊已經走遠了。
但那既不是法萊也不是革命軍,而是奇隆從枝葉之間跳了出來。我忘了他有多狡猾,能在黑夜裡悄無聲息地潛行。
「你是指你有點兒喜歡的那個王子,還是指等在外面樹林里的那個?」威爾隨意地問著,就像在問麵粉的價格。
但卡爾只是一笑,飛腿跨上他的坐騎,坐在駕駛座上。發動機彷彿活過來一般隆隆作響,充滿能量地低聲轟鳴。我能感覺到這機器內部的電池,正在為它充電。如同箭在弦上,它已等不及想要衝出去,享受從這兒到我家的一段長路。我家。
他仍然微笑著,但笑聲漸漸低落了。「我不是為了自己做這些,」他說,「你必須明白,梅兒,我沒有——有朝一日我會成為國王,我沒有『自私』這種奢侈品。」
這話讓他平靜了一點兒,他往後退了退:「我只是——我不明白。」
這刺痛了我,而他心知肚明。我放下手,生怕它們違背我的意思:「我不是在保護他,而是在保護你。你這個傻瓜。卡爾生來就是個戰士,他能把整個鎮子燒成灰,只要他真想那麼干。」他不會的,我希望。
「我不是出來喝酒的,梅兒。」
可是奇隆一臉愁雲慘霧,陰沉黯然。他突然怒不可遏,我就算想破頭也不知他這是怎麼了。但我同樣憤怒。謝德的死,就像一塊可怕的石頭壓著我。「奇隆?」
「他怎麼樣,那個王子?」老媽又拾起話茬兒,「是梅溫嗎?」
警衛兩兩一隊地在我房間前的門廊巡邏,但因為我挽著梅溫的胳膊,所以沒人來阻止我。儘管現在已是深夜,早就過了我該上床睡覺的點兒,也沒人說一個「不」字。沒人會攔住一位王子。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兒去,但他答應過我,要送我去那裡——回家。
我收緊手指,緊握著威爾的手。我能感覺到此舉的分量和這背後非同小可的意義。
我一陣臉紅,意識到自己把他忘了個乾淨:「噢,這是卡爾。他也是宮裡的侍從,和我一塊兒工作。」
我又確認了下門和窗子是不是關著,然後壓低聲音說:「我不是在那兒工作,威爾,他們——」
「我的——」只說出一個詞就讓我心痛難忍,「謝德也是紅血衛隊的人。」這已經不是疑問了,而是真相。威爾挪開了目光,充滿歉意,特里斯坦也垂下了頭。「於是他們殺了他。他們殺了我哥哥,現在還要我假作同意。」
老媽慌亂地喘息著,拉住我的胳膊:「你也會嗎?這些人離開的時候你也要跟著一起走?」
「他們什麼都沒做。」我很希望這是他們的錯,希望能責備別的什麼人。我的視線越過奇隆,看向卡爾,和他目光相交。他的眼神里釋放出某種信號,並且點了點頭。這無聲的話,我聽懂了:這件事我不必說謊。
特里斯坦的手摸向他的槍:「我倒想看他試一下。」
「我想那是一種魔法吧……」老媽喃喃說著,硬擠出一個笑臉,「我們總是希望你好,現在算是做到了。布里和特里米安全回家了,吉薩也不必發愁,我們會活得很開心的。而你——」她抬起淚汪汪的眼睛看著我,「你,我親愛的孩子,將成為與眾不同的人。當媽媽的還能多問什麼呢?」
等了一會兒,門開了,是卡爾。我一看見他就往後退了一步。他身上的奇怪盔甲散開著,露出了胸膛。金屬板編織而成的衣服,上面帶著星星點點的凹痕。我無法忽視他左胸口上的紫色擦傷,還有臉頰上的細小胡楂兒。一個星期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而且顯然還選了個他正狼狽的時候。他一開始沒注意到我,只是自顧自地脫著盔甲。我噎了口氣。
吉薩看出我不自在了,她轉向卡爾:「那麼這位是誰?你的保鏢?」她輕輕眨眨眼睛,轉換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