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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王後設法讓我記起了一切。」設法。他的聲音里滿是痛苦,「不必道歉,因為你也不是故意的。」
「你認為那能改變什麼嗎?」
「我們曾一度認為你就是那位為國捐軀的好臣民的遺孤、梅瑞娜·提坦諾斯。在你那些紅血族人的幫助下,你以迷人眼目的謊言和詭計騙了我們,滲入了我本人的家族。」迷人眼目的謊言。屏幕上回放著迷旋花園裡的一幕,渾身帶著閃電的我,在這些鏡頭裡顯得很不自然。「我們給了你教育、地位、權力、力量——甚至給了你我們的愛,你的回報卻是背叛,用謊言唆使我的哥哥對抗他的血族。」
「屍骨碗。」輕聲耳語聽起來如同大叫,但願沒人聽見。
我想開口抗議,但亞爾文睥睨著我,呼出的氣像毒藥一樣:「這是國王的命令。」
盧卡斯只是個開始,只是個序幕,我們才是正章大戲。
「在角斗比賽流行之前,實施極刑都是我們自己來,屍骨碗招待過多少窮凶極惡的傢伙啊。把人撕開食其肝髒的『大佬格雷科』,還有『毒師布賴德』——她是維佩爾家族的獸靈人,驅遣一條毒蛇鑽進了我叔曾祖父的洞房婚床。據說因為被蛇咬了太多次,他的血都變成了毒液……」卡爾羅列出他那個世界的罪惡,聽起來就像鼓勵小孩要勇敢的故事。「現如今,叛國王子——他們這樣叫我,說我『為了王位殺父弒君,一天都等不了了』。」
「我從來就不屬於你,而你也不屬於我,梅溫。」我恨道,「這也不是因為他。我原以為你是完美的,我以為你強壯、勇敢、善良。我以為你比他好。」
「他愛你,而你殺了他!」我脫口說道,言辭仿若鮮血從血管中噴薄而出。「你哥哥愛你,而你讓他變成了殺人犯!我——我也曾愛你,信任你,需要你,而現在我卻要因此去死!」
她是個老烏鴉,是個麻煩精——可也不值當為此受死。
跨進大門的時候,我看見盧卡斯的遺體已經被拖走了,銀色的血在沙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迹。一陣噁心反胃的感覺襲來,我只好咬住了嘴唇。
「再見,梅溫。」我希望自己能多說幾句,但是除了這些,跟這個魔鬼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他知道自己是個什麼貨色,而最糟糕的是,他欣然接受,樂此不疲。
「嗯,不怕了。」
卡爾什麼都沒說,只是把頭靠在欄杆上。梅溫對於自己為哥哥帶來的痛苦和傷害感到十分滿意,他轉向我,在我牢房前慢慢踱著步子。
我沒力氣站起來,否則真想衝過去徒手扯開欄杆,直掐住梅溫的喉嚨。可我只能看著。
「你曾是王子,是將軍,仁慈睿智的國王決定至少讓你死得榮耀。」他笑著,露出尖利細小的牙齒。像老鼠的牙齒。「一個叛國者本不該得此好死的。」
「差不多就是如此,」他咕噥著反駁我,「今天早上我幾乎是選了你。」
「當然。我們逮捕了朱利安和莎拉。」梅溫笑道,「我打算先殺掉莎拉·斯克諾斯,把我母親起頭的事收個尾。瞧,卡爾,現在你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不是嗎?你知道我母親幹了什麼,她侵入柯麗的思維,把她的腦袋攪得一團糟。」他走近了,眼神瘋狂駭人。「莎拉知道了這事。可是父親,甚至你,都不相信她。是你讓我母親得手的。而現在同樣的事你又幹了一次。」
「對不起。」我勉強說道。我鄙視這幾個字,除此之外,我無話可說。「我不是梅溫,卡爾。我做這些不是為了傷害你。我從沒有想過要傷害你。」我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那些並非全是謊言。」
曾經,我願意付出所有聽他喊一聲我的真名,現在聽來,這名字卻像火燒般刺痛著我。我還以為自己同時利用了兩個人,梅溫和卡爾。我真是太蠢了。
卡爾壓低了自己的咆哮聲。「小梅,」他說,這個小名此刻聽來已經全無愛意,「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對父親,對我,對她?」
然而,卡爾併攏兩個手指頭,放到眉邊,敬了個禮。這比扇他一個耳光還要爽,梅溫縮了回去,頗為失望。他不再看我們,把目光投向了角斗場的另一邊。我轉過身,還以為會看到打死盧卡斯的那個槍手,迎接我的卻是另一幕。
他抬起頭,向上凝望著彷彿無邊無際的牢房的黑色|界限。我應該害怕的,可是到底還有什麼好恐懼的呢?最最糟糕的事都已經發生了。
在看台上方,梅溫扯著嗓子叫道:
我不敢鬆開卡爾的手,免得自己蹣跚跌倒。他則渾身上下都緊繃著,準備好奮力搏命。我最後一次伸出手試了試,沒有閃電,什麼都沒有,哪怕一絲小小的電流振動都沒有。亞爾文,還有梅溫,把它們奪走了。
我們就一直這麼待著,得有好幾小時,然而時間流逝也沒能帶來什麼改變。我甚至一度快要睡著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卻一拳把我給揍醒了。
他的聲音拉高變成了咆哮,臉龐如同野獸的影子:「知道我們藏匿你真實身份的所有人——哪怕只有過一絲猜疑,都會一起死。」
沒有武器。我真想大叫。沒有閃電。亞爾文不會放過我,就算我死了也九-九-藏-書不會。梅溫的話在我腦海里尖銳地響起:現在你什麼都不是。我會就這麼死掉。如果他們宣稱我的超能力也不過是假的,那麼自然不必掩蓋我的血色。
我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鑽出來的,但五個人已經站在沙地上了。
屏幕上再次切回了我和卡爾的畫面,大概以為我們會痛哭流涕或跪地求饒,可是我們一動也不動,那樣的一幕他們想都別想得到。
我連她們的名字都不知道。
「國王必定會那麼做的。我們會被處決。」
至於另外兩人,是兩個磁控者。
我很驚異地感到一股暖流浸入自己打著寒戰的骨髓。是卡爾又動了動,隔著欄杆和我背靠背。他的溫度柔和、自然——不是源自憤怒或什麼超能力,而是一個人的溫度。我能感知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像打鼓似的,搜尋著力量給我善意的謊言。「我想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考慮。」
卡爾的肩膀繃緊了。「方法多得是。一起處決,或者一次一個;用劍,用槍,用他們的超能,或是三者一起上。」他沉沉嘆息,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命運,「他們會慢慢折磨,讓你痛不欲生,不會快刀斬亂麻的。」
「一個被弒的國王,一個叛國的王子,還真是血腥。」梅溫冷嘲熱諷著,在卡爾夠不著的地方晃來晃去。「他們站在街上為咱們的父親哭天抹淚呢——至少是裝著哭天抹淚。」他漠然地聳聳肩,接著說,「那些愚蠢的惡狼等著我犯錯,聰明人卻知道我肯定不會。薩默斯家族,艾若家族,他們多年來已然把爪子磨得鋒利,就等著心軟慈悲的國王上台呢。你知道他們看著你的時候口水都流出來了嗎?想想吧,卡爾,從此往後的數十年裡,父親會慢慢地衰老,平和地死去,而你繼位後會和伊萬傑琳——那個鋼鐵和刀戟堆起來的姑娘結婚,他的哥哥在旁輔佐。你連加冕禮當晚都撐不過去,伊萬傑琳會和我媽媽做同樣的事,用她的兒子取代你。」
「梅兒,你有好好注意嗎?我能做任何事。」他怒道,「我們沒有及時把朱利安弄來已是憐憫。我想讓他看著你死。」
梅溫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們轉過身,看著那尊貴的傻瓜俯視著我們。他的包廂裝點著黑紅相間的旗幟,坐滿了我認識的達官貴婦。為了為死去的國王守國孝,他們撇開了自己的家族色,統統穿著黑色的衣服。桑婭、伊蘭,還有其他年輕貴族,全都滿面憎惡地瞪著我。梅溫的左邊是薩默斯勛爵,右邊是伊拉王后。服喪的面紗蒙住了她的臉,沒準兒也蒙住了她邪惡的笑意。我以為伊萬傑琳會在附近,心滿意足地等著和新任國王結婚,畢竟她在意的只是后冠,但是她並未出現。至於梅溫,他蒼白的皮膚襯著裝甲禮服的暗色微光,顯得越發突兀,活像一個陰森森的幽靈。他甚至還佩著那把殺了他父親的劍,王冠安穩地盤踞在他頭頂,映著太陽閃爍。
有些人會相信的。傻瓜。但其他人不會。不論是紅血族還是銀血族,門楣等級高還是低,總有人會看到真相。
「但是現在我知道,你沒什麼與眾不同的,我再也不會那麼以為了。」他幾乎是唾棄道,「你和其他人一樣,無情、自私、冷酷。他們倒是把你教得很好。」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捕捉電流的脈衝,或是能給予我能量的火花的什麼東西。但是什麼都沒發生,虛無、乾癟、空洞的感覺讓我不寒而慄。
我用手壓在嘴上,極力把啜泣咽了回去。在我旁邊,卡爾想到他的舅舅,壓低聲音狠狠地說:「你們找到他了?」
黑暗漸漸消散,牢房越發清晰,一個凹凹凸凸的人影隔著欄杆坐在我旁邊,一笑一顫猶如波浪起伏。
至少我還有耳環。這些小東西,銳利的耳針刺入皮膚,會跟著我一起直至末路,生不離,死不棄。
一定能。法萊有名單,法萊能找到其他人……但是法萊已經死了。我只能寄希望於她已經把消息傳遞出去了,傳遞給了某個仍活著的人。那些人仍然散落各處,一定會被找到的。他們必須繼續下去,因為我已經做不到了。
他向我們經過的每一位禁衛軍致意,念出他們的名字。而那些人看著他,或憤怒,或迷惑,或兩者皆有。一個弒君的殺手不會如此和善。面對士兵的時候就更糟了。他想停下來,得體地和他們道別,他自己的兵看見他的時候,卻變得堅硬冷漠。我想,這和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樣,重重地傷了他的心。不久,他默默地離開了,最後一絲信念也消失殆盡。我們往上爬出黑暗的地牢,嘈雜的人聲漸漸近了。最初靜了一瞬,但緊接著沉悶的咆哮聲便劈頭蓋臉地襲來。角斗場已經坐滿了人,都等著看一場好戲。
「再見,梅兒。」梅溫的假笑消失了,令我驚訝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有點兒濕。他猶猶豫豫地不想走,好像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麼、明白了我們將會面臨什麼似的。「我曾經告訴過你要隱藏起自己的真心,可你沒有聽我的。」
「踏上角斗場的會是你嗎?」卡爾雙手緊read.99csw.com攥住鐵欄杆低嘯道,「你會親自動手嗎?你有那個膽量嗎?」
走到今天這一步,所有人都難逃其咎:被遺忘的兒子、睚眥必報的母親、背負著漫長陰影的哥哥、奇怪的基因突變。他們合力寫下了一曲悲歌。
令我驚訝的是,屏幕閃爍起來,原本投映在上面的我和卡爾的臉,轉換成了帶著模糊雪花的——監視畫面,來自所有攝像機、電子眼的監視畫面。我不安地吸了口氣,現在才意識到,梅溫的謀划是何等的費盡心機。
死刑。我不吃驚,一點兒也不。
「梅兒·莫莉·巴羅。」
走進去的時候,我才看見等死的不只是我們。
角斗場的服務員過來了,她們都是眼神陰沉的銀血族,像一大群鴿子似的呼啦啦圍住了我們。她們把我拉到一襲簾幕後面,敏捷迅速卻毫不溫柔地為我「上妝」。我毫無知覺地任由她們推推搡搡,給我套上一件廉價的訓練服。讓我穿著最簡單的衣服去死,這是意在羞辱,不過我喜歡化纖衣料的嘁嘁嚓嚓,勝過綾羅綢緞的柔軟無聲。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原來的那些侍女。她們每天給我化妝,知道我必須隱藏住什麼,然後為此送了命。現在沒人給我化妝了,甚至都想不到要撣掉我在地牢里過了一夜而蹭上的那些灰塵。這才是華麗虛飾呢。曾經我遍身綾羅、珠光寶氣,漂亮地微笑著,但那和梅溫的謊言不相配。一個憤怒的紅血族女孩才是他們更好理解的,更易殺掉的。
「你覺得他會殺了我的爸媽嗎?」還有我的妹妹、哥哥。我第一次為謝德已經不在了而感到慶幸,因為梅溫無法拿他怎麼樣了。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搜索著有哪些人會察覺到我的怪異之處。梅溫佔了上風,很享受地列出死亡名單:「博洛諾斯夫人得除掉了,這是當然的。對血液愈療者來說,斬首最相宜。」
梅溫乾巴巴地笑了笑。「我們都很清楚,憑藉個人能力,我永遠也無法打敗你。」他說,把卡爾曾經給他的建議原樣丟了回來,「所以我要用自己的智慧戰勝你,哥哥。」
伴隨著吱吱嘎嘎的巨響,鋼鐵大門震顫著洞開,有一瞬間陽光蒙蔽了我的眼睛,讓我呆立當地。但卡爾拉著我往前走,踏上了角斗場。
「禁衛軍普羅沃,禁衛軍維佩爾。」卡爾向打開牢門的禁衛軍點頭致意。他們粗暴地把他拉起來。即便到了此刻,直面死亡,卡爾依然冷靜如初。
他把頭轉了回去,重重地撞在欄杆上,很大一聲,一定很痛。但卡爾似乎沒注意到這些,他像我一樣,已經失去了感受痛苦或恐懼的能力——太多的風波接踵而至。
讓我驚愕的是,他很快就鎮定下來,理順了頭髮:「那麼你選他了?」
他轉而踱到我這間牢房前面,我只能癱在地上仰頭看著他,無法相信自己竟會為他感動。他明明聞起來都冷酷到底。
我想抱住他,告訴他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不是故意的,真的,我發誓,盧卡斯。」
幾乎選了我?那不可能。我撐著欄杆挪了挪,靠在上面,離卡爾只有幾英尺遠。
我知道他能感覺到我哭了,因為每一抽泣我的肩膀就跟著一抖,可是他什麼也沒說。這不是言語能表達的。他只是待在那兒,給我世界毀滅之前的最後一點兒溫暖。我的眼淚是為所有人而流,法萊、特里斯坦、沃爾什、威爾、布里、特里米、吉薩、老媽和老爸。他們都是戰士。還有奇隆。不管我多努力,也沒能救得了他。我甚至連自己也救不了。
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我已經無意去擦掉它了。沒有用了。梅溫很享受地看著我痛苦萬分,還嘬了嘬牙齒,好像要把我嚼了。
卡爾跳了起來,那速度比我預計的還要快。他撲向欄杆,震得那些金屬一陣響。但欄杆結實極了,把梅溫——狡猾陰險的、令人作嘔的、窮凶極惡的梅溫,擋在了舉手之遙。
「我血濺當場的時候你要怎麼說?」我追著他切齒地問,「告訴他們真相?」
然而有人笑了起來。
「別告訴我你這都是為了保護一代王朝,」卡爾譏諷著,搖著頭說,「你做這些都是為了你自己。」
「梅兒。」僅僅是他喊我名字的方式就讓我畏縮不前。他是我背叛的又一個人。我利用了他,就像利用卡爾、朱利安、上校那樣——原本也還想同樣利用梅溫。「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會再見到你。」
盧卡斯走上那條坡道,獨自赴死。他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因為我不配。他此去無回,不只是因為我們迫著他做的那些事,更是因為他知道我是誰。他像其他人一樣,知道我身上有些怪異之處,於是也就像其他人一樣,非死不可。當他的身影消失在那道門后,我只有轉過身面壁。槍響了,無可迴避地響了。人群歡呼著,為這殘忍暴戾的展示所大大取悅。
屏幕上把一切都播出來了,所有我自以為躲過監視的時刻:和卡爾溜出映輝廳,一起跳舞,我們的私密交談,我們的吻。接著是國王遇刺的極度恐怖和變態榮耀。把這些連在一起看,很容易便能相信梅溫編造的謊言了——這就是一個紅血族惡魔引誘王子殺父弒君的故事。觀眾們氣喘吁吁、竊竊私語,咀嚼著這個九-九-藏-書看起來完美無缺的謊言。就算是老爸老媽,也要掙扎一陣子才能否認它。
「我覺得不會的。」卡爾的聲音打破寂靜,他繼續道,「我想,他會以此為由,發布更多的徵兵令,頒布更多的法案,建立更多的勞改所。他媽媽會想出另一個絕妙謊言,讓世界運轉如常,一切都和以前一樣。」
「我不配。」但我還是緊緊握住他的手,表達了我所有的感謝。我背叛了他,毀了他的人生,而他就是這樣「報復」我的。
他曾經告訴過我,卡爾憎恨失敗。可現在我意識到,意在勝利伺機而動的那個人,一直以來都是梅溫。他每一次呼吸,每說一個字,都是為了這血淋淋的勝利服務的。
梅溫從包廂里瞥著我們,惡意地眼波飛舞,等著我們破口大罵。
細白的沙子,精純如同粉末,滲進了我的趾縫。眼睛適應了光線,我一下子屏住呼吸。這座角斗場碩大無朋,彷彿一張鋼鐵和巨石組成的龐然灰色大口,裏面塞滿了幾千張憤怒的臉孔。他們居高臨下地瞪著我們,一片死寂,卻彷彿震耳欲聾,似要把所有恨意注入我的皮肉。我沒看見紅血族,我也不希望看見。這是銀血族所謂的娛樂,是用以嘲諷譏笑的表演,他們才不會和異族共襄盛舉。
「省省力氣吧,哥哥。」他說道,每吐出一個字都咬得牙齒咯吱響,「你很快就會用到它了呢。」
比卡爾好。這句話,梅溫絕想不到有人會說出口。他退縮了一下,那一瞬間,我看見了我曾經認識的那個男孩,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的那個男孩。
「送他們去死。」
自始至終就是這些,嫉妒,爭寵,就是這些讓蔭翳得以擊敗烈焰。
禁衛軍來的時候該是第二天的早上,亞爾文親自帶隊。置身於令人窒息的圍牆,他的出現更讓人癱軟,但他強令我們站起來。
「同胞們,」梅溫的聲音和著日光一起擠過門縫。他的聲音很像他父親,也像卡爾,但是還有著某種尖刺的東西。他才十七歲,卻已然是個魔頭。「我的人民,孩子們。」
「我要讓其他人為你痛哭流涕,人人有份。不僅是你的父母,你的兄妹,還有每一個跟你扯上關係的人。我會找到他們,讓他們以為是和你一起去死,而這種命運是你帶給他們的。我成了國王,你原本可以成為我的紅血王后,但現在你什麼都不是了。」
「和一個姑娘訂婚,卻又盯著另一個,盯著他的不受重視的王子弟弟的未婚妻。」他的話語沖向了兇殘的邊界,裹挾著沉重的狂怒,但這裏面有真相——我極努力也忘不了的嚴酷的真相,它讓我毛骨悚然。「你奪走了本應屬於我的一切,卡爾。一切。」
「你是說你還要撒謊嗎?遲早有一天,你的謊言會勒死你自己,梅溫國王。而我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活著看到那一天。」接著換成我抓住他,我使出了全部的力氣,把他拉過來壓在欄杆上。我的關節抵著他的臉,他叫喚著掙開,就像一隻挨了踹的狗。「愛你?我永遠也不會再犯這種錯。」
「也許我會血濺當場,那就能讓其他人有得想了。」靈光一閃的想法讓我笑了起來,我死了,便能豎起我自己的一桿紅色旗幟,讓它拋灑在這座大角斗場的沙地上。「他再也不能藏住我的真面目了,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到底是什麼人。」
一個警衛扯著他的胳膊,但他還是努力地回過頭來。他的臉上都是擦傷,比以前更蒼白了,看起來好像很久沒有曬過太陽似的。他可能真的很久沒見過陽光了。
在故事里,在老童話里,英雄該出現了。但我的英雄們不是離開了就是已經不在了,沒有人來救我。
「有些人稱此為酷刑……」梅溫繼續說道。我敢斷定這會是一番激動人心的演講,搞不好還是出自他那巫婆老媽之手。「我的父親屍骨未寒,銀血未乾,我不得不代他掌權,在如此酷烈殘忍的陰霾之下繼位。我們已有十年沒有親自處死囚犯,重啟這可怖的傳統讓我心懷傷痛。但是為了我的父親,為了我的頂上王冠,為了你們,我必須如此。我的確年輕,但我絕不軟弱。這樣的罪惡,這樣的魔鬼,必須嚴懲。」
「是因為牢房。」卡爾悶悶地說著,用手在髒兮兮的地上畫了個——火焰。「牢房是用靜默石建的。別讓我解釋,因為我不知道、也不想解釋。」
不,絕不會一樣。
「請吧。」亞爾文推了推我們,他跟隨在後,慢慢地往斜坡上走。
羅翰波茨家族的那個鐵腕人會把我一撕兩半,哈文家的孩子隱形後會像個鬼似的把我掐死,奧薩諾勛爵親自出馬可以澆熄卡爾的烈焰。還有亞爾文呢,我提醒自己,他就站在大門邊,兩隻眼睛都沒離開過我的身體。
在地牢里的時候,我還很熱切地想踏上角斗場,向天空發射閃電,向大地拋灑熱血,現在我卻顫抖著只想逃跑。然而我那可憐的自尊,僅剩的驕傲,不允許我那麼做。
卡爾在我旁邊冷哼一聲,而角斗場上,幽魂般的死寂籠罩了下來,他唯有雙手以敵。
他本可以潑給我一堆羞辱,但這句話比那些讓我更難受。他仍保護了我,儘管我根本不九-九-藏-書配——這讓我心神俱碎。
我直想乾嘔:「你告訴過我他沒事,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在我們上方,角斗場頂空,索具嘎吱作響,為死亡歡唱。
我的腦袋裡有一隻鍾嘀嗒作響,正在倒數計時。時間不多了。
這句話讓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會尋找更多像我一樣的人。」我徹底瞭然。我已經陷落,已經失敗,已經死了。這已經是棺材封蓋的最後一顆釘子了。我埋頭在雙手中,感受自己敏捷靈巧的手指纏繞著頭髮。
下一個停留之地,就是結局。通向那裡的是一條傾斜的走廊,微微向上,連接著一道鋼鐵大門。陽光濾過門縫,閃爍著灑在我們身上,整座角斗場人聲鼎沸。歡呼和喊叫的聲音碰到圍牆便失真變形,聽起來如同噩夢的咆哮。我想很快就會知道等著我的是什麼了。
「還有其他人。朱利安弄清楚了。他告訴我該怎樣找到他們,然後——」我的聲音一下子啞了,不想繼續,「我告訴他了。」我想大叫,「他真是物盡其用。」
「撒謊。」
「亞爾文在附近嗎?」我記起了他「關閉」我的超能,強迫我眼睜睜地看著梅溫和他媽媽把自己的家給毀了。「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在另一個世界里,我沒準兒會嫉妒的。」
「侍女們就更簡單了,那些從歐德郡來的漂亮妹妹。母親親自解決了她們。」
「非常非常對不起。」我使出了自己最嚴正的道歉,但這遠遠不夠。「他們告訴我說你和家人在一起,說你很安全,不然的話——」
真是詩情畫意,真的。穿著兄妹裝的鎧甲,帶著一模一樣的冷笑,伊萬傑琳和托勒密睥睨著我們,拳頭上豎起了又長又利的匕首。
當他們把我又拉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他們對卡爾做了一樣的事。沒有徽章,沒有鎧甲,但他作為燃火者的手環仍然戴著。在這個心碎的戰士的身體里,烈焰從未熄滅,暗暗燃燒著。他已決定赴死,不過還要帶上什麼人。
我是烈焰投下的蔭翳。當梅溫這麼說的時候,當他告訴我他有多恨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信了。現在我才明白那是個局,神機妙算的局。每一個字,每一次觸碰,每一個表情,都是謊言。而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騙子。
「是我們逼他的,我和朱利安。他沒做錯任何事。」求饒的感覺太可憎了,但除此之外我不知該怎麼辦。「他是薩默斯家族的人,你不能殺他。」
「他們會怎麼做?」我幾乎忘了上一次看處決犯人是什麼樣了,只記得些零星畫面:沙地上的銀色血液、咆哮呼叫的人群,還有干闌鎮的絞刑架,繩子在凜冽的風裡蕩來蕩去。
他伸出手,穿過欄杆揪住我。當他的手指扣住我裸|露的手腕時,我只覺得反感厭惡。他緊緊地抓著我,好像我是什麼救命的繩索。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體里「咔嚓」一聲折斷了,彷彿是那個孤注一擲的、可憐兮兮的、不抱希望的孩子,想要抓住他最喜愛的玩具。
「盧卡斯!」
「我們會怎麼樣?」卡爾最終將目光轉向亞爾文。
他回過身,面向著大門,根本不想再聽我的一字一句。我想走過去向他解釋,可是警衛把我拉住了。我無計可施,只能幹站著,等著窮途末日到來。
「我是國王。只要我願意,你就能活命。我會辦到的。」
但卡爾眉頭緊鎖,專註地看著要處決我們的劊子手。他們的意圖明明白白,一股恐懼感攫住了我。我知道他們的名字和異能,比其他人知道得還清楚。他們身上一波一波地湧起力量,穿著戰時才用的鎧甲和制服。
「不然怎樣?」他慢吞吞地說,「我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個被你利用然後扔在一邊的傢伙。」他尖銳的措辭像刀子一樣。
「你父親愛你,梅溫。你看不見這愛,但他確實愛你。」
「我能救你。」
「薩默斯家族的盧卡斯,反抗王室,勾結恐怖組織紅血衛隊,我判你有罪,其罪當誅,即刻執行。」
他輕輕點點頭,幾乎是對著我們倆鞠了個躬。卡爾看也不看,只是抓著欄杆,死死地攥著,彷彿那是他弟弟的脖子。
我的眼睛適應了昏暗的光線,看清了四周的欄杆。低矮的天花板沉沉壓下來,猶如礦井。我以前沒見過礦井,但我想那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盧卡斯也要除掉。」梅溫說著冷笑起來,牙齒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你會親眼看到的。」
我的膝蓋重重撞在地上,自己卻毫無知覺:「她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現在求饒已經沒用了。
卡爾靠著欄杆動了下,他的重量讓金屬桿微微一震:「什麼?」
突然間我站了起來,渾身狂抖,但還是站住了。他騙了我們那麼久,現在我不能讓他再騙下去了。
這一次,我覺得自己彷彿控制了烈火,而梅溫被這烈火灼燒著。他從我的牢房前磕磕絆絆地退開,竟然像是被沒有閃電的小女孩打敗了,被戴著鐐銬的犯人打敗了,被神面前的凡人打敗了。
梅溫的話讓我整個脊骨都打戰,而且是以不太美妙的方式。
顯示屏切換到角斗場,上面映出我的臉。他們當然會記錄下這一切,然後在全國轉播,用又一個紅血族告訴全世界,這個族群是何等低賤。這畫面讓我停了一下,這個我,看起來read.99csw.com又是我原本的樣子了:破破爛爛,亂蓬蓬的頭髮,簡單的衣服,落下來激起塵霧的灰塵。我的皮膚漲紅了——那是我極力隱藏已久的血的顏色。如果死亡已在等我,我寧願笑對。
他飛快地轉過身,幾乎是跑著離開了我們。卡爾盯著他的背影,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我則只能坐下來,慢慢磨掉心裏的狂怒。當卡爾又坐下靠著我的背的時候,我們都不知該說點兒什麼。
「現在,我們知道你是已被粉碎的紅血衛隊的探子,對不計其數的傷亡要負直接責任。」屏幕上的畫面跳轉到了映輝廳槍擊案,宴會廳血肉橫飛,法萊的旗幟、飄揚的紅布條和撕碎的太陽圖案,在一片混亂中跳脫出來。
「也不太糟。」我小聲說著,攥緊了卡爾的手。他是習武之人,是戰士,對他來說,五對一還算是公平。
梅溫再次聳了聳肩,咧開嘴尖刻而殘忍地笑了:「你真有那麼吃驚嗎?可憐的小梅,二王子,哥哥烈焰之下的陰影。弱不禁風的、微不足道的,註定要站在一旁註定要下跪朝拜。」
梅溫背叛了我。不,他從來就不是我這一邊的。
卡爾拉起我的手,他也在發抖,他也怕死。可是至少他還有搏命的機會。
我有三個哥哥陪練,所以當我一口口水吐向梅溫的時候,目標十分明確,直中他的眼睛。
他竟然說得出口。
這個老傢伙面色慘白如紙,看著他曾經的學生,眼神里連一絲同情也沒有。為了得到他的幫助,那些人許給他什麼好處了?哦,我已經看見了。他胸前的徽章,嵌著鑽石和紅寶石的冠冕,都是卡爾的。看來他得到的還真是不少。
他狂笑了起來:「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我嘴裏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謊言?」
「至於紅血族的騙子嘛,」他向我投來駭人的目光,狠狠盯著,他那種令人窒息的超能力快要把我壓垮了。「她不會有任何武器。魔鬼就該這麼死。」
「我宣布你們二人罪行成立,即刻處決。」嘲笑羞辱的聲音立即響徹了角斗場,聽起來活像是一群豬為了爭食而哼哼嚎叫。
「北境烈焰、諾爾塔之王、卡洛雷與米蘭德斯家族之光、尊敬的梅溫國王陛下。」角斗場里響起了呼號聲,迴音穿透了那道門。周圍的人歡呼叫好,這讓我哆嗦起來,而盧卡斯渾身都繃緊了。他的結局近了。
我仰著頭大笑起來,感覺得到兄弟二人都在看著我:「卡爾背叛了我,我背叛了卡爾,你背叛了我們倆,用了幾千種不同的手段。」這些話沉重得像石頭一樣,卻是正確的。無比正確。「我誰也不選。」
雖然他沒戴王冠,可是梅溫站在那兒已然帶著一種邪惡國王的氣場。他的軍禮服也佩上了新的勳章——那曾屬於他的父親,而我訝異於它們竟然仍沾著血。他看上去比以前更蒼白了,但是黑眼圈消退了。殺父弒君讓他睡了個好覺。
我們看著彼此,因為沒有什麼別的可看。
「我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只有四歲,梅溫不到兩歲。他躲在他媽媽的裙子後面,怕黑,怕這些空蕩蕩的牢房。」卡爾咯咯笑著,一字一句彷彿刀戟,「我想他現在再也不怕黑了。」
「他們會殺了我們的。」
當我作為閃電的化身墜入迷旋花園時,這些人就在看著我。而現在我要在屍骨碗謝幕,變成死亡的化身——屍體。
「對不起,但我必須那麼做。」
他從胸腔深處擠出一聲笑,小男孩不見了,殺手國王又回來了:「真相是我說了算的。我可以把這世界放在火上然後稱之為下雨。」
「我會盡最大努力儘可能久地保護你。」他輕聲說。沉重的腳步聲和我自己悲哀的心跳聲幾乎淹沒了他的話。
卡爾點點頭,又笑了。我以前見過他笑,每次我試著跳舞他就要笑我。但此刻他的笑聲聽起來完全不同了。他的暖意已經不見了,消失殆盡了。
「如果時間可以倒退,你還會那麼做嗎?」他的話尖利地刺痛了我,「你還會拿我的命冒險去救你那些恐怖分子朋友嗎?」我會。我沒說出口,但他從我眼中看到了答案。「我沒有透露你的秘密。」
隔著欄杆,卡爾轉過頭看著我。儘管超能已經消失,被拙劣的圍牆壓制,他的眼睛里仍有地獄般的怒意。「感覺如何?」他咆哮著,幾乎和我臉對臉,「被人利用的感覺如何,梅兒·巴羅?」
我無以安慰,但是加上了一句:「『是那個小婊子讓他這麼乾的』,他們會把流言蜚語傳得到處都是。」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那些畫面——每個街角,每個視頻屏幕,都成鼎沸之勢。「他們會譴責我,說那個閃電女孩往你腦袋裡下了毒,是我帶壞了你,是我讓你干出那種事。」
「你和我的哥哥——提比利亞七世、卡洛雷家族與雅各家族之子、卡爾王子,被指控犯有一系列殘暴可嘆的反動謀逆大罪,包括欺詐、叛國、恐怖行動,以及謀殺。」你的手也不比我乾淨,梅溫。「你行刺國王我父,迷惑他的長子釀成大錯,你就是個紅血惡魔。」他把目光轉向卡爾,滿滿的怒火幾乎一點就著。「而你,是個軟弱的傢伙,背叛了你的冠冕,你的血,你的血色。」國王被刺的一幕反覆播放,強化著梅溫顛倒黑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