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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我哥哥搖了搖頭。「跳一下可到不了,太遠了。而且我寧願選擇跑,以保存我的力量,」他的眼神黯淡了,「等到我們真正需要的時候再使用它。」
「要是我的話,就送他去地獄。」
如果他真是,該多好。
「噴射機,」卡爾的眼睛里閃爍著厭惡,「橘色機翼,銀色機身,單人制動,易機動調遣,城市突擊戰的完美選擇。每架金魚草可攜帶四枚導彈,一個空中編隊就是四十八枚,再加上輕武器,你們認為可以招架得住?」
被人利用的感覺如何?在屍骨碗地下的監牢里,他曾沖我吼過這樣的話,讓我恨不得以死謝罪,如今聽來卻很難刺痛我了。
法萊推了推我的手,她的觸碰竟然很溫柔:「遮住你的臉,閃電女孩,你可是他們追蹤的目標。」
我們沿著街巷往東,走向遮蔽下的碼頭。高聳、半塌的建築向我們傾斜下來,窗戶猶如一雙雙眼睛,盯著我們走過。銀血族可能就守在那些破損的涵洞里、陰影中的拱橋里,時刻準備著對紅血衛隊大開殺戒。梅溫會強迫我看著他把反叛者一個個擊殺,乾淨痛快的死法乃是奢侈,他不會給我的。或者還要更糟,我想,他根本就不讓我死。
我點頭贊同。我太了解那種能量用盡的感覺了,那種精疲力竭是滲入骨髓的,動都不能動一下,更不用說戰鬥了。
我們甚至有可能是在加速駛向某個陷阱。
我正要再追問,前面的人停了下來。他不是唯一一個。在隊列最前方,法萊舉起拳頭,盯著瓦灰色的天空,其他人也像她一樣,搜尋著我們看不見的什麼東西。只有卡爾仍然看著地面,他已經知道我們的命運如何了。
卡爾臉上劃過一抹不悅:「就算投降,梅溫還是會殺了你。不管是在牢房裡還是在戰場上,他都不會放過我們任何人。」
「要是給他機會,他絕對會立馬逃跑,要麼就是殺了我們。」奇隆咬牙切齒地扯下臉上的紅布,露出陰沉的怒容。
「想逃的話,總有地方可去。」法萊回答道,顯然意有所指,針對的是卡爾。
「我不相信你的保證。」這回答把我撕成了兩半。
謝德終於停下來的時候,腳下沾滿了泥塊,我這才有機會打量四周。奇隆在旁邊站著,毫無用處地用槍對著天空瞄準,但誰也沒理他。街巷看不見了,廢墟里四散逃竄的紅布也看不見了。
我微微瑟縮。法萊給我的粗布衣服挺乾淨的,可仍然能聞見血的氣味。我不該在意這個的,因為之前渾身的衣服都浸滿了血。紅色的血是我的,當然。銀色的血則各有來處:伊萬傑琳、托勒密、水泉人的族長,以及其他試圖在屍骨碗殺死我的人。我想也許有一些還是卡爾的。他血濺沙場,被那些行刑的劊子手橫劈豎砍,揍得鼻青臉腫。此刻他正坐在我對面,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任憑身上的傷口慢慢地自然愈合。我瞥了一眼胳膊上的刀痕——這大概是拜伊萬傑琳所賜——它仍未凝固,而且深得足以留下傷疤。這麼想著,我有點兒開心:這些參差不齊的傷口,再也不會在愈療者的冰冷撫摩之下神奇消失了。我和卡爾已經離開了銀血族的世界,離開了那個可以輕易抹掉慘烈痕迹的世界。我們逃出生天了——至少是我——鎖住卡爾的鐐銬,實實在在地提醒著他身懷的異能。
「『惡龍』倒是不必操心的了,它們只會圍成一圈做防衛戰,讓我們動彈不得,直到地面部隊就位。」
謝德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也知道要怎麼跑起來。奇隆的槍雖然很佔分量,但他毫無困難地跟了上來。現在,我們已經又回到了剛才的廣場。東邊,一道黎明的日光刺穿了污物和塵埃,猶九_九_藏_書如一脈旋渦,帶著一股海洋的鹹味撲面而來;西邊,首先倒塌的那座大樓像個巨人似的癱在地上,把所有向地下列車撤退的路都擋住了。破碎的玻璃,建築物的鋼筋鐵骨和四周支棱出來的褪色屏幕圍繞著我們,仿若一座廢墟宮殿。
跑。
「他們會把卡爾帶到哪兒去?」
「我希望你謀划的不是去戰鬥,」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卡爾終於開口了,他的眼睛看著我,說的話卻是衝著法萊,「還是多想想怎麼逃跑吧。」
這以前是什麼?我黯然猜測,朱利安一定知道。可只是想一想這個名字就叫我心痛,我飛快地甩開了這些念頭。
不,我絕不會給他這種滿足感的。我寧可去死。
「有時候我還以為你們倆已經長大了,不會再拌嘴了,」謝德說著,走到我和奇隆中間,「我真是有夠蠢的啊。」
紅血衛隊的士兵們在我們身後拖拖拉拉地走著,他們不過是一群帶著槍的男女、毫無組織的烏合之眾。奇隆緊跟在我後面,緊張地左顧右盼,法萊帶隊,兩個粗魯的士兵緊抓著卡爾的胳膊,迫使他亦步亦趨。配上蒙面的紅色圍巾,他們看上去如同噩夢,但現在我們人數太少了,可能只有三十人,還都帶著傷,失魂落魄的。從那一戰里倖存下來的,太少了。
「我們不會同意那條件的。」我說出了苦澀的真言。奇隆的目光沉甸甸地壓下來,但我沒抬頭看他:我忍不了他的審視。
「今天送死的人不是我們。」法萊只丟下這句話,就朝列車前部走去,她的靴子踏在金屬車廂里,猶如聲聲錘擊,每一聲都充滿了激昂頑強的決絕。
以後會道歉的,我對自己說。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仍然能感覺到他對我的吸引力。我還記得那個憂慮重重的男孩,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是他給了我一枚銀幣。就是那樣的一個動作,改變了我的未來,也毀了他自己的未來。
我哥哥透過樹枝往外看,等著那些噴射機飛遠,把我們甩在射程之外。
謝德根本不用問就知道我說的是誰。
我很想信任紅血衛隊,當然也想信任謝德和奇隆,但我不能放任自己那麼做,因為我對梅溫的信任,盲目的信任,已經搞砸了一切。至於卡爾,是更不用考慮的了。他是囚犯,是銀血族,是只要他想就能背叛我們的敵人——如果他真有地方可去的話。
和他相反,卡爾安靜地坐著,甚至稱得上平和。儘管他要怕的東西最多——鎖鏈加身、被敵人環伺、被自己的弟弟追殺——可他仍然一臉安詳。我並不吃驚,卡爾是天生的戰士,戰爭是他透徹了解的東西,而我們此刻顯然身處戰場。
我的問題讓奇隆縮了一下。
有一半的我想留下來,站在這裏,去戰鬥。我的白紫色閃電毫無疑問可以讓我變成目標,把噴射機從逃散的紅血衛隊那裡引開,沒準兒還能打下一兩架來。但我不能那麼做。我的價值遠不止於此,遠不止於紅色的遮面圍巾和繃帶。謝德和我必須活下來——就算不是為了什麼事業,也要為了其他人,為了那名單上的幾百人活下來。他們像我倆一樣——突變的、異常的、荒謬的、不可思議的紅血族與銀血族的混合體——要是我和謝德死了,他們也絕沒有活路了。
噴射機很快就想起了我,捲土重來,在北邊投下一枚導彈,炸塌了一幢樓房,就像地震似的。煙塵如浪涌一般衝進了巷子,給我們塗上又一層灰暗。我對濃煙和火焰已經相當不敏感了,燃燒的灰燼像雪花一樣落下來,我都沒聞到什麼異樣。煙灰上有我們的腳印,也許那是我們留下的最後印記。
他扯了扯嘴角,極力擺出read•99csw.com微笑的樣子:「那不是你要考慮的問題。」
法萊沒有受卡爾這種情緒的影響,她揮了揮手,解散了其他所有人。在我背後,謝德也照做了。
「你要做好準備。」卡爾的聲音在我耳畔噝噝作響,讓我一陣戰慄。這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時光,想起了在月光下共舞的時刻。「別忘了你有多強大。」
「我絕不丟下他離開!」
法萊真是個驕傲的造物,即便在如此走投無路的時刻。「你的建議是什麼?」她向卡爾彎下身子,語帶鄙視地問,「全體投降嗎?」
如果還有「以後」的話。
「但是他剛剛在前面啊。」我嘀咕著,來來回回看著謝德和那條小路。我們已經回到了街區中心,頭頂是天空和爆炸的煙塵。「你——」
「嗯,你幹得出來。」我反擊道。可就連我的聲音也猶豫地顫了顫。不,他干不出的。我也不會那麼做。如果曾經的王子已然離去,你也只能聽之任之。「他會幫我們擺脫這一切,會和我們並肩戰鬥。」
一隻手臂緊緊地環住了我,感受到了我的不安。謝德。直到此刻我仍不能相信我的哥哥就在這裏,活著,而且最奇異的是,他和我一樣:既是紅血族,也是銀血族——而且比二者更強大。
「想想你要從法萊那兒得到什麼,但也別忘了,她可不傻。」我還沒找到機會發問,謝德就先回答了,「昨天晚上,她一從阿爾貢逃脫回來,就下了撤退疏散的命令。她覺得你或梅溫會承受不了折磨而供出我們。」
謝德咧開嘴笑了。這動作和不遠處噴射機的嘯叫聲可不怎麼相稱。「姑且稱之為……我跳過來的。只要緊拉住我,你就可以一起跳過來。」他說著,把我帶到了旁邊的一條小巷子里。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轉向謝德說:「你要牢牢抓住她。」我哥哥點點頭,放在我肩頭的手掌使了勁兒。「我們不能丟了她。」
納爾希的廢墟中響起了奇異的回聲,這裏原本不該如此寂靜。我心裏一個激靈,明白了這是為什麼:避難者離開了。打掃灰塵的女人,在排水溝里躲著玩兒的孩子,我的紅血族兄弟姐妹的身影——他們都已逃離。這裏除了我們,沒有別人了。
她錯了。根本沒必要折磨梅溫,他所知道的信息和想法都是四敞大開的。他把自己的腦袋給了他老媽,任由她的爪子到處亂翻。地下列車、秘密城市、那份名單……現在全是她的了,就像他也是她的一樣。
「那位王子會和我們一起走,我向你保證。」
法萊抓住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紅血衛兵,掙扎著站起來。「解散!」她一邊大叫一邊指著我們一側的街巷,「到北邊去,到隧道里去!」她指點著她的副官,告訴他們應該做什麼。「謝德,去公園那邊!」我哥哥點點頭,很清楚她在說什麼。另一枚導彈揳入了旁邊的建築,把法萊的聲音淹沒,但她嘴裏喊著什麼,再容易理解不過了。
在煙塵滾滾中,有幾面紅色的旗子在飛速移動,我搜尋著熟悉的身影,可是並沒有看見卡爾,這讓我極度恐慌起來。
謝德和我一樣,對此心知肚明。他用胳膊環著我,力氣大得幾乎要把我的胳膊挫傷。我們輕而易舉地一起拔腿開跑,在他的帶領下離開了空曠的廣場。灰綠色的樹叢虯結瘋長,蔓延到街巷兩邊,我們鑽了進去,越往深處去,枝葉就越厚重,彼此粗糲地糾纏著,彷彿畸形的手指。上千年的無人過問,讓這一小塊密林變成了免死的庇護所,它把我們和天空隔絕開來,只能聽見噴射機不停盤旋,越來越近。奇隆跟在後面,離得不遠。有那麼一瞬間,我都以為是回到了家裡,在干闌鎮四處遊盪,尋樂子,找麻煩——read.99csw.com不過最終到手的總是麻煩。
奇隆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抱歉」,但我沒理他。我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噴射機上,它們的電力馬達如心跳一樣應和著我的,隨著距離越來越遠而漸漸減弱。「這會兒它們飛遠了,如果我們要走,現在就得走。」
「現在我們要做些什麼?」我直接向法萊發問,眼睛卻看向了奇隆。他站在她旁邊,下巴緊繃,系著染血的繃帶,已是一副忠實衛兵的模樣——可他不久以前還是個漁夫的學徒呢。像謝德一樣,他也給我一種百思不得其解的感覺,彷彿穿越而來的遊魂。
卡爾垂下眼睛,飛速思索著,他在想自己會如何部署——如果處於另一方,如果國王是他而不是梅溫。「他們會包圍,提出條件,要你們交出梅兒和我,換得你們逃跑的機會。」
枝丫層層疊疊,左右環繞,厚厚地覆蓋在整條路上,讓我們沒法兒並排狂奔。謝德非但沒鬆開我,反而抓得更緊了。而我則意識到,他緊抓著的不是我,是空氣,是整個世界。一切的一切彷彿都在緊迫黑暗的時刻被死死抓住。接著,只不過一眨眼,我們就穿過了樹叢,來到了另一邊,回頭看著奇隆和植物糾纏。
「我們要去哪兒?」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她以為他會跳起來反抗、拒絕,但他什麼反應都沒有。
「省省吧,銀血族,」法萊張了張肩膀,「我知道我們該做什麼。」
我既不是將軍,也不是謀士,但法萊這樣說的理由顯而易見:我是閃電女孩——活的電流、人形閃電。人們知道我的名字、我的面孔、我的異能。我頗有價值,能力卓然,梅溫會想盡一切辦法阻止我反擊。我的哥哥怎樣才能護我周全,免受那變態新王的迫害呢?儘管他與我是同類,儘管他能神速移動,比我見過的任何東西都快,我還是對此十分茫然。但我必須相信,就像相信一個奇迹,畢竟我見識過不少不可思議的事了,再一次逃亡,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奇隆大聲笑道:「花兒嗎?」
遠處,無情的尖厲聲音衝破霧霾,劈面而來。那聲音機械、持久,在上空盤旋著。除此之外,還有十二道狹長的陰影劃過天空,橘色的機翼在雲中時隱時出。我還從沒有這樣完完整整地看過噴射機,離得這麼近,還沒有夜色的遮擋,所以當它們衝進視野的時候,我不禁張大了嘴巴。法萊大吼著沖紅血衛隊下命令,但我什麼都沒聽見。我只管瞪著空中,盯著機翼劃出了死亡弧度。像卡爾的車子一樣,這些機器也相當漂亮,不可思議地由彎曲的鋼鐵和玻璃製成。我猜,磁控人在打造這些尤|物的過程中一定起了作用——除了他們,還有誰能讓金屬飛起來?機翼之下,淡青色的發動機轟鳴著,泄露了電流的痕迹。它帶來的刺痛就像往皮膚上吹一口氣,我勉強才能感覺到。可是那速度太快了,我根本影響不了它們,只能看著——心懷恐懼地看著。
誰也不必解釋我們如此匆忙的理由。法萊和她的紅血衛兵們,個個都緊繃得如同高壓電線,這就是明白無誤的解釋:我們仍在逃亡。
雖然已盡己所能,我還是忘不了自己曾經以為的,他所身處的那片蔭翳。那個失意的、被遺忘的王子,我希望是真實存在的,而非僅僅停留在我的記憶里。
我的腦海里,出現了卡爾的火,它們燃盡了擋路的一切,不管是金屬還是血肉之軀。「他早就能殺了你。」我說道。這可不是誇大其詞,奇隆清楚得很。
「雖說我們再次逃脫了,但要想把起義進行下去,這些人可不夠。」我輕聲對哥哥說。低回的薄霧令聲音滯澀,但他還是聽得到我的話。
他的存在寬慰了我,把我拉回過去的時光。那九九藏書時謝德還未入伍,在那樣多雨泥濘的春日里,我們仍然可以假裝自己是孩子,除了爛泥、村莊,以及對未來視而不見的愚昧習慣之外,什麼都沒有。而現在,我所思所想的全部就是未來,反覆思量著的,是自己做過的那些事,已經把我們推向了怎樣的黑暗末路。
「那我們還是決一死戰的好。」奇隆的聲音很大,他的手指卻抖個不停。他像其他起義者一樣,願意為這事業做任何事情,但我的這位朋友仍然害怕。他只是個男孩,還未滿十八歲,活下去能做的事情多得是,讓他送死的理由卻少之又少。
面對奇隆牽強無謂的主張,卡爾嗤之以鼻,但他什麼都沒說。他心裏有一幅圖,深知我們急切地衝上去赴死是幫不了任何人的。
我正要告訴卡爾,我此刻全部的信念就是自己的強大和異能,但奇隆走過來用肩膀把他撞開,隔開了我們。血管中躥動的電流,大概是我在這世上唯一信任的東西了。
「我不會讓他們再帶走你。」他喃喃說道,聲音低得我快要聽不見。我想,這是因為忠於紅血衛隊以外的任何東西——包括家人——都是不被允許的。「我向你保證。」
想到剛才那一下就是「隔地傳動」,我的心跳都加快了:這完全可以一解我們當前的窘境。
一陣電流嗡鳴讓我熱血沸騰,提醒著我們此刻正乘坐脈衝嘯叫的地下列車,不可逆轉地向著那座曾經的避難所——納爾希絕塵而去。列車不斷加速,呼嘯著駛過古老的軌道,就像銀血族的疾行者飛過空地。我聽著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音,感受著它以一種寒冷的痛感侵入骨髓。在角斗場重回體內的憤怒和力量,此刻看來就像遙遠的恍惚回憶,留下的只有痛苦和恐懼。我根本不敢去想象卡爾當下的思緒。他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他一直擁有並珍視的一切——一個父親,一個弟弟,一個王國。卡爾是如何在這搖晃的列車上強撐著免於崩潰的,我無從知曉。
奇隆替謝德回答了。「河邊,」他說,「然後是大海。你能帶我們去嗎?」他瞥了瞥謝德的手,好像能從那平淡無奇的血肉上看出什麼異能力似的。但謝德和我一樣,我們的異能是深藏在內的,除非我們選擇展露,否則誰也看不見。
他們知道一些我們不了解的事情,至於到底是什麼,現在還不會告訴我們。梅溫已經言傳身教:所有真相的代價都是錯付。
這樣的想法讓我血管發冷,就像被銀血族的冰槊者觸碰一般。儘管梅溫對我滿口謊言,我還是了解他內心的一小部分。我還記得他隔著牢房的欄杆,用顫抖的手死死抓住我,也記得他背負的那個名字,這讓我覺得他的胸膛里,心跳仍在——「他叫托馬斯,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死掉。」當時他沒能救下那個男孩,但是他能救我,以他自己的扭曲方式。
卡爾倒沒表現出什麼苛責,他點點頭,贊同我的意見。「國王根本沒指望我們會妥協,」他說,「噴射機會把我們炸個稀爛,其他人會蕩平除掉餘下的生還者,和大屠殺差不多。」
等待我們的是一片寂靜,灰暗潮濕的薄霧籠罩在納爾希的廢墟之上,把天空拉得如此之低,彷彿抬手就能碰到。天氣很冷,帶著秋天這個改變和死亡的季節的寒意。空中尚無追兵,噴射機也還沒有投下雨點般的炸彈,對這已然千瘡百孔的城市再施打擊。法萊步履輕快,帶領眾人離開鐵軌,來到一片開闊空曠的廣場。那些廢墟殘骸猶如張開大口的峽谷,比我印象中的更陰沉,更破敗。
難得一見地,我照做了。其他人也拉起紅布,罩住了鼻子和嘴巴。卡爾是最後一個,但也沒耽擱太久。法萊給他繫上了遮面的圍巾,他沒反抗,最終看起來https://read.99csw.com就像我們中的一員。
梅溫曾走過這條路,他會再走一次,帶著他的士兵、他的母親、他的新王冠,暴戾席捲而來。昨天他還是王子,今天卻已成為國王,我本來視他為朋友、未婚夫,現在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而我倆乃是同盟——由血色和背叛錘鍊而成的、頗為尷尬的同盟。我們彼此聯結,團結一致——對抗梅溫,對抗所有欺騙了我們的人,對抗這個行將自我割裂的世界。
「他們會動用『金魚草』。」卡爾冷冷地說。
又是犧牲、獻身。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今早,昨日,在這一切不可收拾的瘋狂發生之前,我很樂意獻出自己,去保護奇隆和哥哥。但現在……現在我知道自己是特別的,還有其他人需要我的守護,我不能再拿自己當籌碼。
又一枚導彈從上空飛過,擊中了幾條街以外的地方。遠處驚雷般的爆炸聲沒有遮掩住四周響起的更刺耳、更可怖的聲音——
那是千萬軍隊行進中的步履。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卡爾也知道。」法萊瞪著我,目光灼灼,我則回報以更尖刻的眼神,毫不畏縮猶疑。「卡爾知道他們會如何布陣,知道那些銀血族會怎樣阻止我們,所以,好好利用他。」
謝德是一名戰士,他的生命從來就不輕鬆,痛苦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但我的話仍然深深地傷害了他,這一切都寫在了他的臉上。
它們在納爾希島的上空嘯叫著,盤旋著,往複不停地兜著圈子。我幾乎要相信它們是完全無害的,只是些好奇的鳥類,來看看被剿滅的叛軍殘餘。接著,一道灰色金屬從我們頭頂掠過,拖著煙尾,快得讓人看不清。它擊中了廣場上的一座建築,隨著損毀的窗戶一起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橘紅色的爆炸火球,席捲了整個地面和搖搖欲墜的房屋。那房子從裡到外粉碎得稀爛,只留下上千年的地基,一根根像牙籤似的還立著。整座建築翻轉傾側,緩緩坍塌,看上去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它倒在街上,堵住了我們面前的路,我的胸口嗡嗡作響。煙塵混合的濃霧兜頭兜臉地襲來,可我沒退縮。現在,這些不足以嚇到我。
哥哥和奇隆都是一臉驚訝地盯著我,不過也都沒生氣。「這邊。」謝德指了指樹叢。一條幾乎看不見的小路蜿蜒其中,上面的浮土被掃開了,露出下面的石頭和瀝青路面。他又一次拉起我的胳膊,而奇隆一馬當先,步履輕快地為我們引路。
在切實感覺到列車慢下來之前我就發覺了,電流漸漸衰減,消失,最終列車駛入了地下車站。我們會在頭頂之上的天空看見什麼——白色的霧或橘色機翼的噴射機,我無從知曉。而其他人卻彷彿根本不在意,只是目標明確地踏上了站台。在他們的靜默之中,這荷槍實彈、面具遮臉的紅血衛隊看起來就像真正的軍隊,然而我心裏清楚得很:他們招架不了臨頭的大難。
準備作戰了,子彈上膛的咔嗒聲和槍筒滑動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列車裡。奇隆走到我旁邊,微微湊過來,低頭看我,神情柔和。他的手緊緊地握住挎在胸前的步槍,想假笑逗我,那雙綠色的眼睛里卻滿是黯然和恐懼。
在灰褐色的一片朦朧里,卡爾仍然站在我身邊,而押解他的人早就蹲下趴下了。我們的目光短暫相接,他的肩膀耷拉著——他讓我目睹的受挫之感,僅此而已。
我曾經信任梅溫,如今卻知道了要恨他,要忌憚他。他為求王位殺父弒君,以十惡不赦的罪名誣陷自己的哥哥。他知道廢墟之地被輻射包圍這件事是假的——是個花招兒——他也知道我們的列車會開到哪兒去。法萊建起的避難所已經不安全,無法再保護我們。無法保護我。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不,我們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