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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梅兒

第八章 梅兒

「現在你都贏了,卻還總是提起卡爾?」這是很容易出手的一張牌。梅溫的微笑令我心煩,我的冷笑也一樣讓他抓狂。「真奇怪,你不是一直都很努力地向他看齊嗎?」
她再次看向我,細細地打量著我。我想到自己的模樣,就知道她肯定看得出我試圖越獄時弄出的那些瘀傷,以及眼睛深處永恆的蔭翳,儘管我已經接受過愈療者的觸摸。當伊萬傑琳的視線落在我的鎖骨上時,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嘴唇微張,那隻能是因為驚訝。
「看起來不是意外。」
恐懼讓我的胃痙攣作痛,可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警告我,應該站起來,走出這個房間,投入等待著的警衛們的懷抱。又是謊言,又是謊言,我對自己說道,巧妙地編織,只有他辦得到。梅溫不看我,我只好咀嚼著空氣中的恥辱。
「我讓你出去。」
「我允許你提一個問題。」
而我已經感覺到,毒藥在我的身體里發揮了效力。
我很驚訝,渾身發抖,還沒從剛才的小小表演的僵硬中恢復過來,便按他說的做了。「說真的,」我嘀咕道,「不管你要拿什麼嚇人的玩意兒送我,都不如不送的好。」
梅溫笑著拉開書桌上的一個抽屜,毫無儀式感地扔給我一團絲綢織物。黑色的,幅面的一半綉著金色和紅色的花朵。我貪婪地一把抓住。這是吉薩繡的。我用手指摩挲著它,它仍然冰涼、光滑,而我原以為梅溫會讓它沾染上毒液,變得黏膩、腐壞。每一股絲線都是她的一部分,極其美麗,完美無瑕,讓我想起了妹妹,想起了家人。
她的手輕巧地一晃,割開了我裙袍上的衣領,剝去了一片滿繡的紅色。我強忍著遮擋那個字母M的衝動,只覺得喉嚨里湧上一股尷尬窘迫的熱流。
「你身上有多少是她?」
我無法再繼續忍受了。鐐銬的重負讓我難以保持平衡,厭惡感緊緊攫住內心,我從椅子上爬了起來。
「收起你的嘲笑,閃電女孩。」伊萬傑琳怒道,加快了步子。
「你可以問我一個問題,而我會真實地回答你。」
我仍然還有一些——非常少的一點點——愛著那虛幻。那個潛在男孩的身體里,我無法看透的幽靈。那個在我痛苦夢魘時坐在我床邊的幽靈。那個儘可能不讓薩姆遜侵入我的思緒,將不可避免的傷害向後推遲的幽靈。
那個愛著我——拼盡全力像毒藥一樣愛著我的幽靈。
她像往常一樣,披鋼掛鐵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長長的披風拖在身後。它彷彿吸附了房間里的紅色,隨著她的走動閃著猩紅和殷紅的光。當我看向她時,心臟禁不住狂跳,披風在我眼前敞開又合攏,露出她那健壯的雙腿。她冷冷地笑著,任由我看,好像她的禮服變成了威風凜凜的戰袍。這身衣服確實又漂亮又致命,配得上一位王后。
「我才不相信呢。」
喬只是眨眨眼睛。「真不錯啊,你可不像以前在這兒時那麼盲目了。」我經過時他這麼說道。
「你好。」有個柔和的聲音從唯一一把放在陰影中的椅子那兒傳來。我轉過身,看見喬站了起來,手裡還拿著一本書。
雖然危險,可她的反應只能叫我更想笑。我大笑出聲,轉過身子。警衛們不發一語,只是走得更快了——就連他們也不想跟這個氣急敗壞找架打的磁控者硬碰硬。
他的眼淚來得快,去得也快,不見蹤影,好像從來就沒有過似的。面具上裂開的縫隙又閉合了。很好。我完全不想知道那背後的男孩是什麼樣。
「很好,」我啐了他一口,「現在沒人為你的罪惡背黑鍋了。」
「告訴你父親和他的傀儡,這就是我對他們提議的看法。」
「你盡可以忽略我,梅兒·巴羅。我不是你該關心的人,」他又說,「這兒只有一個人是。」https://read.99csw.com
帶著某種惡毒的意圖,梅溫從書桌上抓起一張紙。從底部花哨的簽名來看,這應該是一份請願書之類的東西。他瞪著伊萬傑琳,然後把那張紙拿遠,搖動手腕,讓手環激出了火花。火花蔓延成兩道弧形的火苗,跳躍著吞噬掉請願書,就像用熱刀子切黃油似的。紙頁立刻四分五裂,變成灰燼,弄髒了光亮的地板。
我說話算話,在我想的時候。梅溫曾經這麼說過,也一直是這麼做的。要是真能說話算話,那這的確是個禮物了。
最初遇到他時,卡爾就提醒過我們,說人會因為苦苦揣測未來的謎題而發瘋。他完全正確,我不會再掉進這個陷阱里去的。我回過身,努力地不去回想分析喬那小心選擇的措辭。
我被警衛們帶了出去,忍不住笑了。門關上了,但仍然可以聽見伊萬傑琳的聲音。真是走運,我想道,梅溫對你的在乎還不如對我呢。
第一個問題從我腦海里冒了出來。他們還活著嗎?你真的把他們扔在那兒,讓他們走了?我就要脫口而出了,但還是覺得最好不要浪費了一個問題的機會。他們當然走了。要是卡爾死了,我肯定會知道的,梅溫會洋洋得意,其他人也會說些什麼。他很在意紅血衛隊,如果有人在我之後被捕,他就會知道得更多,也用不著這麼害怕了。
如常,她並不把我放在眼裡,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她留意到空氣里怪異的氣氛,也沒忽略梅溫煩惱的姿態。她眯起眼睛,像我一樣被這一幕吸引住了,也像我一樣,利用這一幕佔據了有利形勢。
他瞪了我一眼,我笑得更高興了。我會好好記著他倒在地上,被電得不省人事的那一幕的。
「我不是你可以呼來喝去的犯人——」
「當心些,親愛的。」伊萬傑琳的話里沒有半點兒愛意,「沒有支持者的國王根本不是國王。」
我想抓住隨便什麼東西砸向他的腦袋,讓他這笑容永遠地消失:「要是能殺了你,要是能了結這一切,該多好。」
她眼神閃動,沿著那個代表梅溫的粗糙標記來回地看,並且再次表露出了驚訝。
憤怒,恥辱,我拽了拽裙袍的衣領,遮住了那個烙印。但我這麼做的時候沒有挪開目光——她也奪不走我的驕傲。
「你可能沒注意到,我現在有點兒忙。」我說著看了看抓住我胳膊的警衛。「我的日程表裡真的沒給吵架留出空當,所以你還是去找那些能回嘴的人吧。」
「然後——」
「不要自以為知道我是什麼樣的國王,伊萬傑琳。」
梅溫轉向她,身手敏捷,不等她反應過來就抓住了她。他們的身高差不多,站在那兒幾乎是眼睛正對著眼睛——烈焰正對著鋼鐵。我以為她不會退縮,因為是面對梅溫,一個男孩,一個在訓練課上輸給她而被罰跑圈的王子。梅溫不是卡爾。但她的眼皮抖了抖,黑色的睫毛映著泛銀光的雪白皮膚,泄露了她想要隱藏起來的恐懼。
她笑了,把匕首插回盔甲上。「對你是沒有了。」她向後退了退,拉開我們之間珍貴的距離,這意味著緩刑。「伊蘭?」
柯麗,卡爾的母親,從這裏被人抹去了。
「你問我,我身上有多少是我自己,」他輕聲說道,「有一些是,這已足夠。」
「多謝。」我勉強擠出乾巴巴的兩個字,好像我真有什麼可謝他的一樣。
伊蘭·哈文從伊萬傑琳背後的空氣中顯形,差點兒嚇得我靈魂出竅。她是個蔭翳人,能改變光的方向,讓自己隱形。真不知道她在這兒待了多久了。也許她剛才也在書房裡,和伊萬傑琳一起,甚至比她更早進入了房間。她可能一直都在暗中監視著。在我看來,很可能我一到這兒,伊蘭就像鬼似的如影隨形了。
在某個地方,他們目睹了這九*九*藏*書一切。卡爾、奇隆、法萊、我的家人。他們看到了。恥辱羞愧的感覺讓我差點兒嘔吐在這身卑鄙華麗的袍子上。我曾經朗讀過梅溫的父親下達的《加強發案》,讓太多人陷入兵役之中,為紅血衛隊的行動付出代價。此刻的感覺比那時更糟。不過,這樣所有人也就知道《加強法案》不是我的手筆,我只是個念稿的。
我回頭看他,肌肉搶在大腦之前做出了反應。而喬又理所當然地搶在我前頭,說出了我想要說的話。
卡爾的畫像不在這兒,這倒是不出我的意料。像他母親一樣,他的畫像也被撤掉了。空白的地方很突兀,想必梅溫過去也常常遮住它們。不是嗎?卡爾是他父親的長子、最寵愛的兒子,梅溫當然會把他的畫像摘下來,而且無疑是燒掉了。
「我沒有別的可玩兒。」他們一出去我就這樣答道,並且第一千次地詛咒這鐐銬。要不是因為它們,梅溫會像他媽媽一樣死個痛快的。可它們強迫我忍受他令人厭惡的榮耀。
「你不能把這些全怪在她頭上,梅溫。」我輕蔑地說,往後退了幾步,「別騙我說什麼你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已經死掉的女人。」
是那個預言者。他紅色的眼睛里閃著某種我無法言說的東西。我曾經以為他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是和我一樣擁有奇異異能的新血。他比銀血族的鷹眼更強大,能看見更遠的未來。現在他卻以敵人的身份站在我面前,背叛我們,投靠了梅溫。他凝視的目光像是火熱的鋼針,刺痛著皮膚。
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卡爾,也看到了梅溫。他們都有直挺的鼻子,高高的顴骨,厚密有光澤的黑色頭髮。從歷任卡洛雷國王的畫像來看,這是家族遺傳的特點。提比利亞五世國王尤其俊美,實在頗有些令人驚訝。當然,畫工們也不會冒險把他們的模特畫得很難看。
警衛們推推搡搡,並不是沿著原路返回,而是繞過王座,穿過後面的一道門廊,走向我從未見過的房間。
她當然受不了這個。
第一間顯然也是個會議室,有著大理石鋪面的長桌,十幾把豪華座椅。其中一把椅子是石頭打造的,冷冰冰的灰色——是梅溫的。屋子裡很明亮,陽光從一側灑進來。窗子是向西開的,遠離河流,俯瞰著王宮的圍牆和連綿起伏的山巒、白雪覆蓋的森林。
「出去。」他最終說道,聲音發抖。
失去意識。用發音裝置的重負折磨我,將我從內里囚禁。
「我還只是個嬰兒,她卻強行往我的腦袋裡塞進她的方式。她托著我的身體站起來,讓我行走,然後跌倒。她日復一日地這麼做,直到我一看見她進屋就哭,直到我自己學會了走路——出於恐懼。但這也無濟於事。一個小孩,怎麼能被媽媽一抱就哭呢?」他搖了搖頭。「最終,她把我的恐懼也奪走了。」他的眼神黯淡下來。「就像很多別的東西一樣。」
他不為所動,因為太了解我,所以連吃驚都不會。只有傻女孩才膽敢心懷希望——膽敢相信他是一個壞女人的傀儡,現在孤身一人,漂泊無依;才會繼續認為他不知道該如何改變。所幸,我沒那麼傻。
「是我,伊芙。」
我們最後來到了一間小而存書充足的圖書館。傍晚的餘暉穿透厚重的窗帘,與燈光分庭抗禮。灰塵在紅色的微光里舞動,彷彿將熄的火焰之上浮動著灰霾。我覺得自己猶如置身一顆心臟之中,四周繞著血一般的殷紅。這是梅溫的書房,我想起來了。塗著清漆的書桌後有一把皮革椅子,我很想坐上去,但還是忍住了。將他的東西據為己有,會讓我覺得好過一些,不過也只有片刻罷了。
她趕上我們,橫跨一步擠開雞蛋,站到我面前。警衛們停了一下,仍然沒有鬆開我。
正如我所料,亞爾文家族的警https://read.99csw.com衛並沒有帶我返回那間帶有卧室的牢房。我試著回憶走過的路線,注意到這部分宮殿里的那些門和通向會議室、展覽廳的走廊。是王室寢宮,每一分每一寸都極盡裝飾華麗。不過,相較於這些繁複裝潢,我更感興趣的是這裏的主導顏色。紅色、黑色、王室的銀色——這很好理解,是指王權在握的卡洛雷家族。還有深藍色。我的胃裡難受得一陣翻騰。這個顏色代表伊拉。她已經死了,可是仍然沒離開這兒。
我細心觀察這裏的一切,睜大眼睛環顧前後左右。紅色的壁毯織入黑色和銀色的線,掛在卡洛雷家族先輩的畫像和照片中間。米蘭德斯家族並不顯眼,只由一面穹頂上垂下來的藍白相間的旗幟權作代表。其他王后的家族色也在其間,有些鮮艷亮麗,有些已經褪色,有些則被人遺忘。然而,代表雅各家族的金黃色卻沒有出現。
「腦袋怎麼樣?」我問雞蛋,同時報以狡黠、乾巴的一笑。
他笑得更開心了:「你會喜歡的,我保證。」
我聽到了他身上伊拉王后的那部分,這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去年,我和奇隆還在河上破冰,搜尋凍在裏面的硬幣呢。我們冒著生凍瘡的危險,乾著這最老實的活兒。我們一連幹了一個多星期,才發現那些銅幣會再凍上,這完全是浪費時間。多奇怪啊,那隻不過是一年之前,我卻覺得像過了一輩子似的。
我任由亞爾文家族的人把我帶下講台,雞蛋和三重奏架著我的胳膊,老貓和四葉草跟在後面。他們把我帶離眾人視線時,我發現自己全身麻木。我幹了些什麼?會引發何種後果?
「只有一個人能把他描述得這麼貼切,那就是你。」我平靜的回應只會加重梅溫的瘋狂。「我覺得,一提及卡爾你就會有點兒困擾和痴迷,這是否也要怪到你媽媽頭上?」
卡爾的憤怒會讓整間屋子發熱,而梅溫的憤怒則是冰冷凍結,我的脊骨感到一股寒意。
我在照片和畫像中搜尋著,但自己也不知道在搜尋些什麼。這些面孔我都不熟悉,只有梅溫的父親除外。他的畫像比其他人的都要大,掛在空蕩蕩的壁爐上方,很難被人忽略。畫像上仍然綴著黑色的布簾,以示哀悼。他不過才死了幾個月。
「什麼?」
他挑起嘴角,露出高人一等的微弱笑意:「你這麼以為。」
她笑了笑,尖刻、明亮,就像她戰服上的鱗甲。「別低估了自己,有的是人想修理你。」伊萬傑琳向前傾著身子,像對待梅溫那樣靠近我。這是一種表達「不害怕」的簡單方式。而我定定地站著,希望自己不會退縮,哪怕她從盔甲上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猶如從花朵上扯下一片花瓣。
「有沒有人曾經想過給你掛個鈴鐺啊?」我罵道,掩飾著自己的不安。
「梅溫,你聽到我的話了嗎?」她堅定地往前走了幾步,繞過書桌,站到他身旁。梅溫像幽靈似的一閃,躲開了她的手。「官員們都在等著,而我父親——」
「玩得開心嗎?」
梅溫獨自走了進來,和坐在王座上的時候相比,他的身影顯得小了很多。禁衛軍一定就在附近,在書房外面。他還沒傻到不帶禁衛軍就敢到處走。他一隻手揮了一下,命令亞爾文家族的警衛離開房間。他們立刻照辦了,安靜得像老鼠一樣。
「不,梅兒,我指的不是你自己。」
這下輪到梅溫站起來了。他雙手重重地撐著書桌,站起來正視著我的眼睛。他的嘴角扭曲,讓整張臉變成了個苦澀的譏笑。「我正在做的事情,是我哥哥永遠做不到的。卡爾只會服從命令,不會做出選擇。這一點,你和我一樣清楚。」他眼神閃動,視線落在牆壁上一個空白的點上。「不管你認為他有多麼出色、多麼義氣、多麼勇敢、多麼完美,他要是當國王https://read.99csw.com只會比我糟糕得多。」
隨後梅溫將目光轉回我身上,片刻之前的那個困惑的男孩再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喘氣的石頭,冰冷的凝視。你也一樣,他的神情如是說道。
「警衛。」梅溫終於衝著門外說道。亞爾文家族的人應聲而入,一雙雙手套推搡著我快速離開。這時,梅溫也對著伊萬傑琳仰了仰下巴:「你也出去。」
他看著我翻來覆去地撫摩著這塊綢子:「我們逮捕你的時候從你身上拿到的。當時你失去了意識。」
我沒動,入神地沉浸其間。不是因為身體僵硬不能走路,也不是因為自己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對這個幽靈王子的憐憫。留待後用,我對自己說。
「真不錯啊,梅溫並不是給所有寵物都拴上了鏈子嘛!」
「我沒有。」他慢慢地說出尖厲的話,「現在她不在了。我的決定是我自己的。對此我無比確定。」
「你讓他們等得越久,情況就會越糟。」伊萬傑琳·薩默斯挑了個最好也是最壞的時機。
那也不全是自己。
「梅溫。」我忍不住輕聲叫他。我被自己無意中撞破的事實嚇到了。
我眨著眼睛看他,困惑不已。
「你還能觀察出什麼更好的結論嗎?」我咬牙切齒地說道。
他的王座,他在議會大廳里的座椅,和老國王過去用的鑽石玻璃或天鵝絨的藝術品相比,實在太過簡樸。以整塊石料簡單粗糲地砍削,沒有珠寶也沒有貴重金屬。現在我明白了。「靜默石,你是坐在那上面做出所有決定的。」
門猛地打開,又震天響地被摔上了。身為一名貴族家的小姐,伊萬傑琳總是難以控制住自己的脾氣。我很想知道,我那位禮儀指導——博洛諾斯夫人,是不是也很想教教她。她的模樣差點兒讓我大笑起來,扯動嘴角很痛,但我不在乎。
我對此無可奉告,因為我已計算不出梅溫改變了我多少,他早已毀掉了原來的那個我。
「至少我希望如此。」她壓低聲音說道。
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要允許我提問?我又差點兒把這機會浪費掉,因為答案我也知道。梅溫並不是我以為的樣子,但這不意味著我對他一無所知。我能猜到這是在幹什麼,可也希望自己猜錯了。他在解釋。他要用這種方式讓我明白他做了什麼,以及繼續下去的原因。他知道我最終鼓起勇氣問出口的會是什麼問題。他是國王,可也是個男孩,孤零零地待在自己一手造就的世界里。
警衛們步子很快,強迫我也跟上。穿著這麼一身束縛重重的衣服,這可真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不過我還是勉力做到了。吉薩的那塊綢子被我使勁地攥在手裡,溫柔地觸碰著我的皮膚。我強忍住想要聞一聞它,想要追索妹妹的氣息的衝動。我偷偷地向後瞟了一眼,想看看到底是誰在等著我們那位詭異的國王。然而,我看到的只有禁衛軍,戴著黑色的面具,披著紅色的披風,守在書房的門前。
「你不也是嗎?米蘭德斯家族近在咫尺,心懷鬼胎。」他向後一靠,一隻手支著下巴,「我受夠耳語者所謂的『指導』了。這輩子都受夠了。」
這些話我幾乎是同意的。我已經和卡爾相處了太久,看著他在紅血衛隊和銀血族王子之間搖擺不定,他拒絕殺戮,可也拒絕阻止我們,不曾明確地傾向於任何一方。儘管他目睹了恐怖和不公,卻還是不會邁出那一步。然而,他不是梅溫,他身上沒有梅溫的邪惡,一分一毫都沒有。
他一隻手插|進深色頭髮里,用力拉拽著,讓它們一根根全都豎了起來。怪異的靜默擴散著,我和他都暴露了出來。我覺得自己好像踏足了不該去的地方,闖入了根本不想去的地方。
他那雙漂亮的眼睛閃過冰凌似的光彩,而我早就硬了心腸,不再為他的眼淚動容了。九-九-藏-書第一滴淚沾在他黑色的睫毛上,顫動著墜下來,猶如水晶。
「你能怎麼傷我呢?」他嘖嘖有聲地取笑道,「然後呢?逃回你的紅血衛隊去?逃回我哥哥那兒去?薩姆遜在你的思維里看到過他很多次,夢境里、回憶里。」
我們把他留在後面,繼續往前,要去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寂靜無聲像喬一樣折磨著我,讓我無法轉移注意力,只能細究他的話。他說的是梅溫,我明白了。要猜中這個暗示太簡單了,它同時也是個警示。
梅溫點著頭,看著我,就像一隻貓看著老鼠。他正享受著這一刻。一想到這個,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沖我笑了,享受著自己的陰暗玩笑:「就連我都不能改變你,真不錯。」
就是因為他,我才帶朋友們去了克洛斯監獄,就是因為他,我的哥哥才會死。他的出現驅散了我全身的冰冷麻木,強烈的過電一般的熱度取代了空洞感。我想對著這張臉狠狠地劈下去,不管用什麼都行,但最終還是只能怒罵了事。
「不怎麼打戰了?」我甩甩手,學著當時他的身體發抖的樣子。他還是沒回答,但是脖頸後面因憤怒而漲起了藍灰色。
「我們失敗了。」伊萬傑琳的注意力轉向伊蘭。「目前是。」她惡狠狠地向後瞥了一眼,指向相當明確。
我無比地想逃離這個房間,腳下卻像生了根似的動彈不了。他奪走了我的一切,但我的恐懼和尊嚴不能拱手相讓。我現在不能逃走,尤其是當著伊萬傑琳的面。
像桑婭一樣,伊蘭也是我很熟悉的。我們相處的時間很長,曾經一起參加訓練,總是爭吵鬧矛盾。她是伊萬傑琳的朋友之一,是個挺聰明的姑娘,早早就跟未來的王后結盟了。作為哈文家族的小姐,她的袍子和珠寶都是最濃的黑色。這不是喪服,而是他們引以為榮的家族色。她的頭髮還像我記憶中的那麼紅,襯著黑色,就像是明亮的紅銅。有稜角的眼睛和看起來朦朦朧朧、完美無瑕的皮膚也都沒變樣子。她四周的光線被巧妙地彎折了,使她猶如籠罩著聖光。
有那麼一秒鐘,我壓根兒就不相信這話。
這本來是個玩笑,但對梅溫來說完全不是這樣。他的目光一晃,雖然只是一瞬之間,卻令我震驚。我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心臟在胸腔里猛烈狂跳。他不知道答案。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心靈有多少屬於自己,又有多少屬於她。
不出我所料,他翩然走向書桌,以一種冷漠嫻熟的優雅坐下了。「我必須為我的無禮向你道歉。」我覺得自己一定是眼珠子都瞪出來了,因為梅溫大笑起來。「你的生日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我還沒送你什麼東西。」像對待亞爾文家族的警衛一樣,他也沖我揮了揮手,讓我坐到他面前。
就算是大吃一驚,伊萬傑琳也沒表露出來,而是輕蔑地哼了一聲,擺弄著自己的指甲。我從側面看著她,很清楚自己只要出個大氣就會被她攻擊。我閉嘴不言,睜大眼睛,埋怨自己怎麼沒早點兒發現那張請願書,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伊蘭抿著嘴悠然一笑,但是眼神里全無笑意:「有過那麼一兩個。」
「我學走路學得很慢,你知道的。」他不再看我,而是看著籠罩在我們頭頂的藍色旗幟。點綴在上面的白色珍珠和模糊可見的寶石,註定積滿了關於伊拉的記憶,如同厚重的灰塵。「醫生們,還有父親,都告訴母親,假以時日我就能好,遲早有一天我能學會的。但這個『遲早有一天』對她來說太慢了。兒子跛腳,慢吞吞,她不願做這樣的王后。而柯麗已經為王國誕育了卡爾這樣的王子,他總是談笑風生,舉止完美。她解僱了我的護士,苛責她造成了我的缺陷,然後自己取而代之,讓我站起來走路。這些我都不記得了,但她給我講過很多次。她覺得,這能體現出她有多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