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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伊萬傑琳

第二十三章 伊萬傑琳

來洛蘭家族的首領向前一步,神色嚴峻。她灰色的頭髮盤成整潔的髮髻,眼睛像是燃燒的古銅。這位老婦人不知「恐懼」為何物。「當卡洛雷家族的王位繼承人還在世時,我不會支持薩默斯家族的國王。」
母親一如既往身著綠色衣裙,獨自跟在後面,身邊沒有太太女眷圍繞。大部分人都對她敬而遠之,大概是因為她身後跟著一頭悠遊踱步、兩百多磅的黑豹。它亦步亦趨,緊緊跟隨,只在母親登上後座時才閃到一旁。而後它就圍著我打轉,碩大的腦袋在我腳踝上蹭來蹭去。出於習慣,我一動不動。母親對生靈的操控很嫻熟,但尚不完美。我就曾見過她的寵物咬傷了侍從——不管有沒有她的授意。黑豹晃晃腦袋,回到母親身邊,在她左側、我們中間坐下了。她伸出戴著綠寶石的手,撫摩著豹子光滑的皮毛。大貓緩緩地眨著眼睛,黃色的眼睛圓圓的。
「勝果就是讓你當國王。不過是換了一個獨裁者罷了。」人群里響起了竊竊私語,但我們保持安靜,任由薩林繼續胡說。
父親眯起眼睛:「他知道你的計劃嗎?」
「我是王后——」
梅兒。
「親愛的。」我俯下身子,又吻了吻她。她懶洋洋的,嘴唇壓著我的嘴唇,笑得彎彎的。「別忘了,你今天也得露面。」
「他會知道的。」
「那你就留著她。」她聳聳肩,「正如你說的,我們已有協議了。」
「我開始覺得,你在乎的不是諾爾塔,而是你自己的頭銜和王冠。當更兇猛的猛獸吞噬著我們的國家時,你卻在想方設法地攫取一切。」傑拉爾德厲聲說道。在人群里,伊蘭瑟縮著閉上了眼睛。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跟我父親講話。
「我的孫兒並非自願參与紅血衛隊,而紅血衛隊已經由蒙弗自由共和國接手。你會發現,他們那個自稱為『首相』的頭領,是個相當明智的男人。」她淡定地說著,就像人們在談論天氣那樣。
歡呼聲高漲,從我們家族擴散到拉里斯家族,甚至代表團里也有不少人鼓掌或點頭。我懷疑他們從未聽過沃洛·薩默斯這樣講話——他一直惜字如金,緘口不語,等待著值得開口的時刻。此刻顯然就是。
他用那隻沒受傷的胳膊挽著我:「可不是人人都能給你這種睡得淺的人做手術。」
再嘲笑我試試,我會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薩林嫌惡地皺著眉頭:「我為失去了有價值的人質而哀傷,別無其他。顯然,我是在質疑您的決定,公主殿下。」
「我也是。」安娜貝爾·來洛蘭笑意更濃。儘管衣服很精緻,但她身上沒有佩戴什麼顯見的珠寶,沒有冠冕,也沒有任何金屬。我握緊了拳頭。「我們不會背叛我的孫兒。諾爾塔的王位屬於提比利亞七世。我們的王冠是烈焰王冠,而不是什麼鋼鐵。」
母親嘖嘖出聲:「你的意思是,你們沒有想過篡位嗎?可憐的黑豹夫人已經死了,至少她謀劃過吧。」她繼續撫摩著身旁的獵食者,豹子低低咆哮,露出了利齒。
不,那些都不是真的。你需要父親,需要父親的姓氏。你從來就不是自己的。
就連那頭黑豹也安靜地眯起眼睛,觀看著眼前的討價還價,尾巴緩緩地搖擺著。我凝視著它的皮毛,黑得猶如夜空,猶如深淵,而我們正站在邊緣。我的心跳怦怦加速,因為恐懼也因為身體里的腎上腺素。我不知道父親會傾向於哪一條路,不知道那條路會有什麼樣的終點。這讓我渾身難受。
在諾爾塔,在白焰宮或夏宮的主殿里,人們只呼號國王的名字,宣揚國王的存在。而我父親不在乎那種沒用的東西,就像他不在乎珠寶一樣。這裏人人都知道彼此的名姓,重複它就猶如渴望認可,只會顯得軟弱。父親可不是這樣的人。
我用鼻子呼吸,極力地約束著自己的憤怒。我不信神,但我仍然祈禱著:
這頭銜聽起來真是甜美至極,我真想在她唇上舔一舔。不過,那樣也許會毀掉妝容,還是算了。我也不會回頭去看,免得把這些日子以來我僅有的自控也撒手放任。
儘管山脊莊園面積遼闊,林木修剪整齊,鳥兒卻鮮少飛臨這裏。它們很清楚。自從孩提時代起,托勒密和我就把它們當作練慣用的靶子,就算不被我們擊中,也會在母親的法術里墜落。
安娜貝爾毫不退縮,她那滿是皺紋的臉仍然平靜,神情坦然,沉著耐心。這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婦人,可她能掀起殘忍的暴行。她在等著我哥哥說下去,但是他沒有繼續,於是她點點頭,說道:「感謝你,托勒密王子,至少,你沒九-九-藏-書有在我兒子的慘死和孫兒的流亡這兩件殘忍的舛誤中添油加醋。這些都應歸咎於伊拉·米蘭德斯,事實的捏造傳播卻是我見所未見的荒謬。是的,提比利亞為了活命,做了可怕的事情。但,在我們所有人都背叛他、拋棄他之後,在他那惡毒的弟弟意圖在角斗場像處死罪犯一樣處死他之後,他做這些都是為了活下來。能替我們表達歉意的,也只有一頂王冠了。」
父親的憤怒像悶雷般積聚,像閃電般爆發。他從座位上站起身,一隻拳頭緊握著。加固大廳的金屬扭動起來,在他怒意的壓力下沉聲低吼。
數代以來,山脊莊園一直屬於我的家族,它盤踞在起伏裂谷的頂端,而我們的領地正是因此得名。莊園全部由鋼鐵和玻璃建成,毫無疑問是我最喜愛的家族房產。我的寢室面朝東方,向著黎明。我喜歡初升的太陽,但伊蘭可不這麼想。將我的房間與莊園大廳連接起來的走廊是專為磁控者設計的,鋼鐵步道兩側是空的,有些是沿著地面鋪設,但更多的是彎曲交疊,凌駕于繁茂的樹頂、參差的岩石,以及各個亭台榭廈之上。因此,就算是打上門來,入侵者也難以突破這些精妙險峻的防線。
「鐵之手足!」他平靜地對著日落大廳說道,望著散落在人群之中的薩默斯家族的面孔。
薩林一見到我母親的那頭黑豹就眯起了眼睛。豹子被摸得正舒服,咕嚕作響。啊。我差點兒忘了,他的母親,那位被殺了的艾若夫人,年輕時就被人稱作「黑豹」。真妙啊,媽。
在令人顫抖的長長的一段靜默之後,傑拉爾德單膝跪地:「抱歉,陛下,我失言了。我無意……」他沒說下去。在國王戒備的眼色下,他的話哽在了嘴唇之後。
我告誡自己不要驚慌。父親只是措手不及,不是就此投降。我們保住了裂谷,保住了我們的家,保住了我們的王冠。這一切不過幾個星期而已。然而,我還是很不願意放棄我們一直謀划的東西——我應得的東西。
我越過黑豹,與母親四目相交,揚起眉毛說:「真是驚人的亮相。」
這句話一說出口,房間里迫人的緊張騷動便一掃而空了。幾位表親,甚至還有傑拉爾德領主,全都放鬆地呼了一口氣。
我來到這裏,原本是熱切地希望看到人們跪拜的景象,而此刻我仍然坐在寶座上,卻在安娜貝爾的笑意里覺得茫然無遮。「你母親剛才說得很動人:『他們想要的,是建立在不平等之上的平等』。勝利是不可能的,銀血的統治是不可能被推翻的。」
「諾爾塔王國萬歲。裂谷王國萬歲。」
這兒的僕人們很善於「隱形」,只有需要或被叫到的時候才會出現。在最近的幾個星期里,這一點顯得尤為突出。其原因並不難猜:太多紅血族逃走了,不是跑到遠離國內戰爭的城市去了,就是加入了反叛組織紅血衛隊。父親說過,紅血衛隊撤到蒙弗去了,他們在那兒只不過是傀儡,在蒙弗人的刀尖上跳舞罷了。儘管很勉強,但他還是與紅血衛隊和蒙弗的領導人保持著聯繫,因為現在,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為了對付梅溫,所有潛在的盟友都是必要的。
我身上的黑色貼身內衣暗淡凌亂,腳上是一雙蕾絲拖鞋。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我得花些時間從衣櫥里挑選合適的金屬薄片來塑造形象。鈦和鐵纏繞上了我的四肢,銀色和黑色將光線折射成燦爛絕妙的顏色。我不需要侍女來幫我穿衣打扮,也不希望有人在我的房間里進進出出。我自己化妝,塗上閃耀的藍黑色唇膏,以搭配混著特製水晶粉的黑色眼線。伊蘭一直百無聊賴,直到我把冠冕從她頭上取下來。它戴在我的頭上才是完美的。
「當然。」安娜貝爾接著說道,「諾爾塔王國與裂谷王國應該更緊密地聯合結盟——以聯姻作為保障。」
「反正她會來的,懶傢伙。」托利一個星期前和伊蘭結婚了。我不知道他倆有沒有共度新婚良宵,不過他根本不在乎。這種安排是大家都認可的。
有人打斷了他。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回蕩在——每一個地方。「你們敢擅自替我表態?」
結盟儀式尚未開始,這讓我和托利可以悠然坐上座位——王座。他的在父親右邊,我的在母親左邊,四把座椅都由最精鍊的鋼鐵鑄成,拋光打磨得如鏡面一般。它摸起來冰涼,我告誡自己,坐下去的時候不要發抖。可不出意料,我身上還是起了雞皮疙瘩。我是一位公主了,是裂谷王國、尊貴的薩默斯家族的伊萬傑琳。我曾以為自己的命運就是成為某個國王的王后,戴上某個王國的后冠。但是現在這樣更好。這才應該是我們長久以來計劃read•99csw.com籌謀的啊。為了成為別人的妻子而花費了那麼多年訓練學習,我真有些悔不當初之感。
父親步入大廳,身邊圍著一群顧問。他點頭傾聽,並不多言。這是他的天性。他獨斷思考,不過也能聽取意見,在做決定之前考慮方方面面。不像梅溫,那個傻瓜只知道順從自己缺陷重重的感覺。
我的胃開始翻騰,模模糊糊地覺得噁心。身體里彷彿有一種本能,叫喊著催促我,要我趕在她繼續說下去之前殺了她。
「那是我的決定。」父親平靜地說道,「正如你所說,那個巴羅家的女孩是個有價值的人質,所以我們把她從梅溫手裡奪過來了。」然後在愷撒廣場上把她放了,猶如野獸出籠。我不知道那天梅溫派了多少兵力盯著她。至少足以完成父親的計劃,足以掩護我們的逃亡。
托利害羞地笑了:「有可能聽岔了?」
薩默斯家族的表親們叫了起來。「鋼之國王!」回聲充斥著整個大廳。
薩林和傑拉爾德交換了眼色,他們的視線在兩人中間的空曠之處交匯。腎上腺素在我的血管里奔涌。他們會下跪臣服的。他們必須下跪臣服。
「紅血衛隊絕不會奪占這裏,無論他們背後有何種力量支持。」父親堅決地說道,「紅血族低人一等,乃在你我之下。這是生物學決定的。生命自知,我們是他們的主人。否則我們何以成為銀血族呢?如果不能統治他們,我們又何以成為他們的神?」
「熱切地想與國王結盟呢。他們會支持一場以提比利亞七世為名義的討伐戰爭。」
「我想知道,你打算如何把王位歸還給無意登基的國王呢?」父親談笑風生,他把手指搭在一起,越過它們看著安娜貝爾,「你的孫兒現在在皮蒙山麓——」
老婦人只是聳聳肩,冷笑道:「簡而言之,勞倫緹亞,現在看見了,我就在這兒。」她的手指在身側輕拍。我嚴密注視著。她是個湮滅者,只消碰一碰就能引起爆炸。如果她再靠近一點兒,就完全可以讓我的心臟在胸膛里炸裂,或是讓我的大腦在顱骨中爆開。
那頭豹子又低聲咆哮起來,應和著母親節節上升的怒火。父親則只是倚坐在王座上,靜觀日落大廳里一波波襲來的公然威脅。
父親挑起眉毛:「你和他取得聯繫了?」
安娜貝爾只是眨眨眼。
她玩笑著垂首道:「遵命,殿下。」
「裂谷王國是我的。」父親咆哮起來,猶如母親的那頭黑豹。這聲音震懾著我全身的骨骼,讓我立刻變成了小孩。
「而現在她溜了!」薩林切切說道,他的怒意正在一分一寸地消失。
「他們想要的,是建立在不平等之上的平等。」母親冷漠地開了口,她的話聽起來有幾分真實。「這很蠢,就像配平不可能的方程式。它註定要以殺戮告終,終歸會完結。皮蒙山麓會崛起,諾爾塔會擊退紅血惡魔,世界會照常運轉。」
我們最大的一間會客室「日落大廳」名副其實,位於西部的斜坡上。我想,它現在已經擔負起主殿的功能了。我們走過去時,一路上儘是父親新設立提拔的貴族臣僚,越靠近大廳越多。他們大多是薩默斯家族的表親,因我們宣布獨立而提高了地位。有一些近親——父親的兄弟姐妹及其子女,自己加封了王室頭銜,不過其他人仍然是「勛爵」「夫人」,像過去一樣,心滿意足地寄生於我父親的名號和野心之下。
「不是黑豹就是蟒蛇。」她答道。后冠上的綠寶石鑲嵌在白銀上,瑩瑩奪目,她的長發垂下,厚密、順直、光滑,就像一張黑色的紙。「但我找不到搭配蟒蛇的袍子了。」她指了指綢緞裙子上鑲玉的褶邊。我對這個理由心存懷疑,但是沒有說出口。她的意圖很快就會明朗起來。儘管母親很聰明,她卻不擅長找託詞。她的威脅總是那麼直白。在這方面,父親倒是能很好地與她互補。他經年累月地謀划布局,總是在暗中行動。
那位來洛蘭家的老太后微微一笑:「用來談判是足夠了。不過,近日我與他多聊了幾句。他是個有才華的孩子,極其擅長機械機器。他在危難絕境中,所要求的東西只有一件而已。而多虧了你,我已經交貨了。」
大使人數不多,但級別都很高,是各個家族的首領。艾若家族的薩林領主似乎把我父親撇掉的那些珠寶都戴上了,他那寬大的衣領上鑲滿了紅寶石和藍寶石,從一側肩膀直覆蓋到另一側。他的其他衣飾也都由紅藍兩色的圖案點綴,袍子垂到腳踝,隨之翻動。如果是別人,沒準兒會被絆倒,但艾若家族的閃錦人沒有這種顧慮。他優雅地走動,黑色的眼睛冷硬無情。為了比得上他的前任——艾爾拉·艾https://read.99csw.com若,他已經儘力了。他的陪同者也是閃錦人,同樣艷麗惹眼。真是個漂亮的家族,人人都有著青銅般的皮膚和豐美的黑髮。桑婭沒有和他一起來。在宮裡的時候我把她當作朋友,就和我那些普通的點頭之交差不多。我並不想念她,她不在這兒也許更好。
父親沒有回應,他只是動了動眼睛,來回看著使者們:「領主們,夫人們,歡迎來到裂谷王國。」
「你們是否願意支持薩默斯家族、拉里斯家族、來洛蘭家族……」
「我們承諾支持您,與您結盟,推翻梅溫。」薩林說道,「但不支持這個。」
「四個效忠梅溫的亞爾文。」我的聲音像鞭子似的劈過。艾若領主將目光掉轉向我,讓我覺得像是觸電一般,差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這是我作為公主講出的第一句話,是我用自己的真實聲音講出的第一句話。「四個會遵從邪惡國王的命令奪走你的一切的士兵。你會為他們哀傷嗎,先生?」
只有薩林無動於衷,他那雙暗沉的眼睛在黑色眼線的襯托下相當突兀:「這是您的女兒放走那個恐怖分子的原因嗎?這是她為此殺死四個銀血貴族的原因嗎?」
「開始。」他說道。他的手指敲打著王座的扶手,大廳深處厚重的鐵門徐徐打開。
母親在我身邊一抖。這是她太多太多年來第一次表現出吃驚。我的腎上腺素變成了冰凌,凍結了我的血液。
「事實如此啊,先生,」父親插|進來說道,「梅溫正在垂死掙扎,他的軍隊和資源在數量上遠勝於我們,尤其是現在他又和湖境人結盟了。不過,如果我們齊心協力,共同出擊,便可抵禦無虞了。我們只需坐等他的王國繼續崩潰,坐等紅血衛隊——」
一切爭執似乎都消弭在母親的話語中了。她也像父親一樣,向後倚坐著,志得意滿。僅此一次,她的身邊沒有那熟悉的毒蛇吐芯子的噝噝聲,而只有那頭黑豹,在她的撫摩下咕嚕作響。
「沒有。」在山脊莊園,保守秘密幾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跟母親保密。她的眼線遍布各處,老鼠、貓,還有偶爾出現的麻雀。陽光照進游廊,在流動的金屬雕塑之間游弋。我們走過的時候,托勒密在空中扭動著他那隻新手,雕塑也隨之扭動,重新組成不同的造型,每一個都越發複雜。
我們沿著游廊,一直走在外面的步道上,這樣能更好地享受春天的氣息。大部分室內的房間都可以看見外面的步道,窗子上的平板玻璃擦得乾乾淨淨,門開著,好讓春風吹進。薩默斯家族的警衛排成一排,當我們經過時便點頭行禮,對他們的王子和公主表示敬意。我也微笑致意,但他們的出現總讓我覺得不安。
「如果新血想要把命運押在這些蟲子身上,那就隨他們去。如果新血想要拒絕我們給他們的生路,那也隨他們去。但若是想反抗我們、對抗自然,那就殺了他們。」
我頗不情願地坐起來,離開睡床,將絲綢床單和伊蘭撇在身後。我猛地拉開窗帘,讓陽光傾瀉,而她叫了起來。她擺擺手,窗子就變暗了,蔭翳擴張開來,直到光線減弱成她滿意的亮度。
然而,這絲毫無礙於那位老太后。安娜貝爾只是歪了歪頭,頸后束髮用的鐵線反射著陽光。
這幾個星期是我所能理解的、距離「自由」最近的東西,我不能放棄它。我不能回到那種為了誰的野心而活的日子。
當然了,一個聲音在我的腦海里悲哀地笑了,無論如何,你的路就是通向這裏。我就是為了與卡洛雷家族的王位繼承人結婚而塑造出來的。身體上是,精神上也是。我就是這麼造出來的,像一座城堡,或一枚炸彈。我的生命從來就不是我自己的,未來也永遠不會是。
安娜貝爾張開雙臂,姿態坦然:「你是裂谷王國的國王,祝你國富民強,福壽綿長。但我的孫兒是諾爾塔王國合理合法的國王,為了奪回王位,他需要一切可以集結的盟友。」
腳下的地板似乎裂開了,將我這冰冷殘忍寶座上的意志和驕傲全部吞下。你是鋼鐵,我對自己說道,鋼鐵是不會斷裂彎折的。我卻覺得自己已經彎下身子,為父親的決定讓路了。為了保住自己的王冠,他會毫不猶豫地用我做交易的。裂谷王國,諾爾塔王國——沃洛·薩默斯會儘可能多地抓住利益。要是後者夠不著了,他會做出一切來保住前者,哪怕這意味著要打破自己的承諾,哪怕這意味著要再次將我出賣。我的皮膚刺痛起來。我還以為我們是受人支持的。我現在是公主了,我的父親是國王,我不需要為了冠冕而嫁給任何人。冠冕就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身體里。
血液在我的耳朵里隆隆作響,猶如颶風九九藏書咆哮。我無法鼓起勇氣去看伊蘭。我曾對她有過承諾:嫁給我哥哥,這樣我們便能永不分離。她守信遵從,做了她應做的,可現在呢?他們會把我送回阿爾貢,而她會留在托利身邊,當他的妻子——有朝一日,當他的王后。我想要叫喊。我想要將身下這可憎的寶座撕成碎片,把大廳里的所有人都劈成兩半——包括我自己。我不能。我不能這麼活。
在她身後,艾若家族和哈文家族立場堅定,猶如一襲緊繃的簾幕垂在了大廳中央。人人都感覺到了。我們是銀血族,是為強大與權力而生的。我們每一個人都被訓練得能打會斗,殺人不手軟。我們聽著心臟倒數,計算著血濺當場的時間。我看向伊蘭,緊盯著她,而她的嘴巴冷冷地抿成了一條線。
她靠在我頸邊笑了,朱唇拂過猶如冰冷鋼鐵。我的公主冠冕歪歪斜斜地戴在她的紅髮上,鋼鐵和鑽石在紅寶石間閃閃發亮。她動用異能,讓鑽石像星星般半明半昧。
托利正在游廊里等我。那是一座沿著主樓而建的寬敞的開闊走廊,四周皆有窗戶,能看到四面八方的景象和裂谷間的礦藏。在最晴朗的日子里,我也許還能看見西方的皮塔魯斯,但遠處的雲彩低壓壓的,春雨正沿著蜿蜒的河谷成形。在東方,山谷和丘陵沿著斜坡扶搖直上,消失在藍綠色的山巒間。以我公正的眼光來看,裂谷區是諾爾塔最美的地方。而這裏屬於我,屬於我的家族。薩默斯家族統治著這天國之境。
在我旁邊,母親向前傾著身子:「將我丈夫與那位毫無建樹、頭腦腐壞、坐享王位的王子相比,這不太公平。」
在黑色和銀色之中,明亮的色彩顯得十分突兀,也說明了這次集會的目的。那些公開反對梅溫的家族各自派出使者來到這裏,與裂谷王國進行談判。下跪臣服,艾若家族也許會有爭議,還試圖討價還價。閃錦人自以為他們的秘密能買到王冠。可是在這裏,力量才是通行的貨幣,強大才是可支付的硬幣。而他們一進入我們的領地就被包圍了。
傑拉爾德扭動著手腕,手指飛快地划著圓圈。大廳里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不禁倒吸了口冷氣:第三位大使在艾若和哈文家族之間出現了,十幾位族人跟在她身後,全都穿著紅色和橘色衣服,猶如西沉的太陽,猶如一場爆炸。
「我老婆呢?」他問道,打量著我身後的走廊。
即便是父親也沒有預見到這種情況。安娜貝爾·來洛蘭已經多年不入朝了,她選擇留在德爾菲,作為領主處理家族事務。她鄙視伊拉·米蘭德斯,甚至不願靠近她——也許,她怕她。我現在明白了,耳語者王后死了,湮沒者王后可以回來了——她確實回來了。
父親步步緊逼,急切地想要拋出殺招兒:「我們的目標是梅溫,是湖境之地。將國王與他的新盟友分裂開來,會使他脆弱無依,也是致命打擊。你是否願意支持我們,為國家剷除這一毒瘤呢?」
「我就知道,剛才聞見的是煙味。」母親低聲說,從黑豹身上抽回了手。黑豹立刻緊張起來,它蹭地站起來,露出了利爪。
「紅血衛隊。」傑拉爾德往漂亮的地板上吐了口唾沫,臉色漲得發灰。「你是指蒙弗,那些烏合之眾背後的真正勢力,另一個王國。」
說不,說不,說不。求你,父親,說不。
薩林臉色發白:「失敗?他們佔領了科爾沃姆,控制了皮蒙山麓的大部分地區,還有一位銀血族王子作為傀儡。如果這也叫作失敗的話——」
父親的話猶如在我心上狠戳,每一個字都被悲傷撕扯的鮮血淋漓。
「是嗎,那你呢?我聽說為了治療你這隻手,雷恩小姐加了好幾次夜班。」我瞥了他一眼,「還是說我聽岔了?」
「那麼,蒙弗呢?」
「別磨蹭了,托利。要是大使在我們之前到了,父親會把咱倆的頭釘在大門上的。」我嗔怪道。他則笑話起這微不足道的威脅和舊日玩笑。我們從未見過那種場面。父親以前肯定殺過人,但不會用那麼粗糙的手段,也不會在離家這麼近的地方動手。別把自家花園裡弄得血淋淋的,他會這麼說。
「嚴格地說——」
我幾乎能聽見父親咬牙切齒的聲音了。他討厭浪費時間,這種漂亮話尤甚。「好,你們遠道而來,我希望能就此對你們的忠誠做出承諾。」
父親嘆了口氣:「梅溫已經被裂谷驅除了。如果有你們的支持,反抗的勝果將繼續擴大。」
這些警衛正在監視一項殘忍的工程:製造靜默石。我們經過的時候,就連托勒密都臉色煞白。血腥氣味瞬間席捲而來,讓空氣里充滿了尖銳的金屬味。屋子裡有兩個亞爾文家族的人,被九_九_藏_書鎖鏈綁在椅子上,都不是自願到這兒來的。他們的家族是梅溫的盟友,但我們需要靜默石,所以他們就來了。雷恩在他們之間忙著,盯著進度。那兩個人的手腕都被割開了,血液不停地淌出來,流到大桶里。當他們快受不了時,雷恩就讓他們的傷口愈合,刺|激血液再生,如此循環往複。與此同時,取出的血液與水泥混合,硬化,就成了可以壓制異能、置人死地的靜默石。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但父親必定有他的計劃。也許是要建一座監獄,就像梅溫給銀血族和新血建的那座監獄一樣。
在晨光中,日落大廳仍舊以其平滑的鵝卵石地面和俯瞰山谷的視野而顯得華彩動人。忠河流淌,猶如綠色絲綢上的藍色緞帶,慵懶地曲折綿延,沒入遠方的暴風雨中。
父親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只是陳述事實:「她現在在皮蒙山麓,當然。不過我能肯定的是,比起任何其他環境,巴羅在梅溫的控制下會更危險。我們關心的是如何除掉梅溫,而不是那些註定失敗的激進分子。」
「陛下。」薩林·艾若垂首致意,不過僅限於禮貌層次。
「感謝您的盛情款待。」傑拉爾德說道。
「像他們控制皮蒙山麓一樣嗎?」要是沒人能指出她的愚蠢,我就不能客氣了。「布拉肯大公正步步驚心地走在懸崖上,由他們控制。情報指出,他們關押了他的兒女作為人質。難道你願意讓你的孫兒成為他們的傀儡?」
哥哥看起來的確像個王子,像裂谷王座的繼承人了。托利沒穿盔甲,而是穿了一身新制服。銀灰色代替了黑色,縞瑪瑙和鋼鐵相間的扣子亮閃閃的,黑亮的飾帶由肩及胯。還沒有徽章——至少,沒有能佩戴的,因為他的那些徽章都是因侍奉另一位國王而獲得的。他銀色的頭髮濕漉漉的,貼在腦袋上,看樣子是剛剛洗過澡。他的那隻新手蜷著,縮在護具里。雷恩幾乎花了一整天才讓他的手重新長出來,她花費了巨大的能量,不得不靠另外兩個親友幫忙。
哈文家族的人也來了,那些蔭翳人正舒服地曬著太陽。拉里斯家族的織風人穿著黃色的衣服,聚在一起,挨得很近。他們已經對我父親宣誓效忠了,並且帶來了他們在皇家空軍的勢力,這就能控制大部分空軍基地了。我更在意哈文家族。伊蘭雖然沒說,可她很想念家人。他們並非人人都願意效忠薩默斯家族,哈文的父親就是反對者之一。看到自己的家族四分五裂,讓她痛心不已。我覺得這才是她不願意和我一起來這兒的真正原因。目睹家族分裂,這是她無法承受的。我真想說服他們,看在伊蘭的分兒上下跪吧。
「我們已經達成協議了,安娜貝爾,」他怒道,「用巴羅家的女孩換你們的支持。」
「鋼之國王!」他們呼應著,在半空中揮起拳頭。巨大的力量震得我胸口隆隆作響。
沒有人看我,這是我僅有的安慰。人人都看著我父親,等待著他的決定。我極力自持,想把自己的痛苦塞進盒子藏起來。這在訓練中,在戰鬥中,都是很容易做到的。可現在,幾乎是不可能的。
伊蘭的父親、傑拉爾德領主是哈文代表團的首領。他也擁有明亮的紅髮和紅潤的皮膚,像他女兒一樣。得益於操控光線的異能,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也許知道女兒就在這間屋子裡,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來。
儘管隔著很遠,我仍然聽見哥哥氣哼哼地說:「你已經忘了紅血衛隊奪取科爾沃姆的原因了嗎?你沒看見你那孫兒在進攻阿爾貢?王國怎麼可能支持他登上王位?」
然而,現在,他站在明亮的陽光中了。他揮揮手,讓那些顧問退了下去,然後登上王座,與我們並排坐定。這是充滿權勢力量的一幕。他也像托勒密一樣,穿著銀色的錦緞,那件黑色的舊袍子已經不見了。我能感覺到他徽章底下的盔甲——鉻——和他橫亘眉上的簡潔王冠是同一材質。父親沒有佩戴珠寶,那些東西對他來說沒用。
「我不會袖手旁觀,任由你們搶奪不屬於你們的王位。」薩林回敬道。
六位哈文家族的蔭翳人現形了,他們的臉上明顯帶有敵意。在房間後面,我看見伊蘭也現身了。不過她的臉藏在暗處,不讓大廳里的其他人看見自己的痛苦。我真希望能讓她坐在我身邊。可就算我的家人待她已經足夠妥帖,那種事也不可能發生。有朝一日,她會坐在托利的身後,而不是我身邊。
三百多年以前,卡洛雷家族還沒有崛起,山脊莊園也不存在。甚至諾爾塔也不存在。那時,這片大陸是由我的直系祖先、薩默斯家族的軍閥統治的。我們身上流著征服者的血,我們的命運再次上升,梅溫不再是諾爾塔唯一的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