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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梅兒

第二十二章 梅兒

他裸|露的皮膚蒸汽騰騰,薄薄的灰色輕煙在他的身體和胳膊周圍繚繞。雨滴落下來時,便發出噝噝的聲音,瞬間蒸發。卡爾很冷靜,所以這情況很快停止了,不過他仍然一波一波地散發著熱量。我不假思索地撲進他懷裡,渾身發抖。
樹林將軍營、軍官公寓和停機坪隔開,我們就繞著樹林的陰影跑步。這時,似乎有雷聲傳來。就在幾英里之外,我能確定。卡爾伸出胳膊,讓我減速。他轉向我,兩隻手抓住我的肩膀,俯下身子,古銅色的眼睛凝視著我,像是在搜尋著什麼。雷聲又響了,更近了。
「這些病房都配有洗手間和淋浴,我還可以為你們找些換洗的衣服。」莎拉點點頭,「如果你們需要的話。」
她的眼睛暗了下去:「這未必是個壞的本能。」
卡爾清了清喉嚨,臉上泛起銀光。他一隻手撣了撣褲子,卻把泥甩得到處都是。「是啊。」
「最終,你還是得自己選出你想要的。」他溫和地刺了我一下。
卡爾幾乎要咯咯笑出聲了:「你怎麼知道?」
「我得去清理一下。要是我哥哥看見我這副樣子……」
卡爾用咳嗽掩飾住了笑意,我的臉則更紅了:「什麼?」
她的聲音把我拽出了思緒的旋渦:「什麼?」
雷聲越發近了,彷彿要將我和他一口吞下。
「你看起來像棵灌木。」他說,臉上的笑容都有點兒犯傻了。
「上一次我見到你們在一起,還是在——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你倆當時差點兒要把對方撕爛了。」就在距離謝德的屍身幾英寸的地方。「我想,矛盾都解決了吧。」
去年,我曾在上校的辦公室里看到過一張她的家庭照。照片年代久遠,但法萊和上校我肯定不會認錯,旁邊還有同樣金髮的媽媽和妹妹。他們身上有肖似的地方:肩膀寬厚,體格健壯,藍色的眼睛堅忍硬氣。法萊的妹妹是四個人中最矮小的,容貌尚未定型,但和她越來越像。
我笑了,向後仰著,把頭靠在窗子上。雨水滴落,沉重而平緩。我暗暗數著雨滴——這比思考周圍和未來的一切要簡單得多。
我的身體里有太多憤怒,太多恨意了。
我頗不情願地推開他的臉:「你要是在這兒繼續這麼干,我老爸可能真會從窗子給你一槍。」
要是別人說這話,可能會覺得有點兒不吉利,但我太了解奇隆了。我撞了撞他的肩膀。「訓練怎麼樣?」
「慢慢適應。」
「是啊,沒錯,沒錯……」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但又毫無畏懼地拉起我的手問,「你是怎麼適應的呢?」
我並不十分了解她,但我們還是擁抱了彼此。她的手拂過我的胳膊,讓我疲勞的肌肉鬆弛了下來。她向後撤回身子時,從我的頭髮上摘下了一片樹葉,然後認真地擦掉了我肩膀後面的泥。她的眼神閃動著,看到了卡爾胳膊和腿上的泥印。醫院里一塵不染,到處都乾淨得發光,被燈照得亮亮的,在這種氣氛下,我倆就像是兩個又臟又狼狽的笨蛋。
奇隆很理解地點了點頭:「但是你不想再爭鬥了。」
「噢,你竟然也議論起天氣來了。」
「要回去嗎?」我輕聲說道,期待著雨水能吞沒我的聲音。
「你沒必要繼續下去啊。如果你拋下這一切走開,再也不回來了,也根本不會有人責備你。」
如果她想繼續聊下去,那我就一直在這兒聽著好了。不過我不會刺探什麼。於是我保持安靜,等著,讓她引領談話的方向。「她們好幾年前就死了,在湖境之地,在我們家裡。那時候紅血衛隊還不夠謹慎,我們的一個偵察員被抓了,而他知道很多。」法萊的臉上不時掠過痛苦,來自對過去的回憶,也來自眼下的處境。「我們的鎮子很小,是個被忽視的地方,對紅血衛隊之類來說,是再完美不過的了。直到那個人受不了折磨,吐露了它的名字https://read•99csw.com,湖境之地的國王便親自嚴懲了我們。」
「是啊。」她拖著長音說道。
「我們得回去了。」他在我頭頂喃喃說道。我感覺到卡爾的聲音在他的胸膛里迴響,我的手掌按在心髒的位置,那兒正加速跳動。它在我的觸碰之下如雷鳴一般,相較於卡爾平靜的神情煞是突兀。
法萊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全國的紅血族都被那場北部大洪水激怒了。我爸把我們的故事拿出來講個沒完,到各個鎮子村子裏面去講,紅血衛隊就這樣在我們那兒壯大起來。」法萊空洞的神情變成了怒容,「『至少她們死得其所』,他老是這麼說,『我們只是運氣好罷了』。」
這是另一種「戰爭」,也沒有「訓練」可言。我們不是套上盔甲,而是把我們僅余的衣服全脫掉了。
不出所料,卡爾坐在最末一級台階上,兩條腿伸向狹長的人行道。直到現在,我一看到他還是會怦然心動。他則打了個大哈欠跟我打招呼,下巴都要掉了。
我們開始運動,卡爾比我更賣力,動作更到位。他好脾氣地訓我,每個動作都能找出點兒錯來。「別猛衝。別前後晃。放鬆,慢一點兒。」但我很急切,渴望馬上開始跑步。他最終還是讓步,點點頭,同意了。
我仍然凝視著雨滴,肚子裏面好像有點兒不舒服。「我知道。」內疚感吞噬著我,「可是,就算我能立即消失,帶著我在乎的人離開,我也不會那麼做。」
我往屋子裡面走近了一點兒,小心地不碰臟任何東西:「剛好趕上雷陣雨。」
我嘆了口氣。
我沒動,就讓他先去好了。儘管莎拉又能講話了——我猜,她的舌頭是被另一位愈療者治好的——可她仍然不多說什麼。她自有更加意味深長的溝通方式。
「是啊,」法萊似乎完全不相信,「是卡爾在外面?」
奇隆和我坐在一起,縮在窗戶邊的一把小椅子里。雨漸漸小了。
我記得那一刻。我和卡爾沒提起過它。成功逃離讓我鬆了口氣,也讓我們鬆了口氣,那一刻便被拋到腦後,暫時遺忘了。但法萊談起時,我覺得舊日傷口又被扯開了。我極力解釋:「他仍然在這裏;他幫助紅血衛隊突襲了阿爾貢;他領導了科爾沃姆一役。我只希望他能選擇一方,顯然他已經做了選擇。」
我不想渾身是泥地回到聯排公寓去,而卡爾那超級不方便的宿舍也不能去——除非我願意和十幾個士兵共享一個浴室。於是我們便往基地的醫院走。那是一幢矮矮的建築,覆蓋著常春藤。而這時,卡爾正從我的頭髮里往外擇樹葉。
朱利安是對的,她的聲音很美。
「可以的時候我寧願睡覺。」他站起來,誇張地做出惱怒的樣子,就差吐舌頭了。
「怎麼了?」他關切地問道。他一隻手伸向我的脖子,撫摩著因為運動而發紅髮燙的傷疤。「冷靜。」
我也想念那個男孩。
「我問的不是你的家人,是你。」法萊用一根手指敲了敲我的手腕內側。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鐐銬的壓抑,哆嗦起來。「這可是我第一次給你機會,讓你為自己發發牢騷,閃電女孩。」
一開始我跑得很輕鬆,幾乎是足尖點地,像跳舞似的,每一步都興奮極了。這是一種自由的感覺。清新的空氣,啁啾的小鳥,霧氣猶如濕手指般拂過。還有我平和、穩定的呼吸,以及漸漸加速的心跳。我們第一次在這裏跑步時,我不得不停下來放聲大哭,高興得收不住眼淚。卡爾壓著步子,免得我因為沖得太快而上氣不接下氣。我們很快就跑完了一英里,來到圍牆邊。圍牆半是石頭,半是鐵鏈,頂端還有鐵絲網,不遠處有很多士兵在巡邏。是蒙弗人。他們沖我們點點頭,已經習慣了我和卡爾兩周以來的路線。其他士兵則在遠處慢跑,進行例行九_九_藏_書訓練。不過我們沒有加入他們。士兵們排著隊,喊著口號,這太不適合我了——卡爾的要求就已經夠多了。而且,所幸戴維森沒有逼我在「重新安置或正式服役」之間做選擇。其實,雖然他現在和大家一起住在基地,但自從那次簡報會議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真是個釣魚的好天氣。」他說,看了看灰暗的天空。
「你竟然可以呆坐這麼長時間。」
「我知道。」我輕聲道。
「我——我不能獨自待在鎖門的屋子裡。我不能……」我把手腕從她手裡慢慢地抽出來。「我不喜歡手腕上有東西,那樣太像是梅溫囚禁我時給我戴的鐐銬了。我也不能正常地看待事物,我看一切都像是謊言,到處都是,人人都是。」
「我不想變成……」我的聲音低了下去。
卡爾垂下臉,把漲成銀色的臉埋起來,然後悄悄溜走了,身後留下一串濕腳印。
「早上好。」她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講話。
「不會的。我不會讓你變的。哪怕不讓我跟吉薩開始約會。」
莎拉·斯克諾斯似乎已經醒了。我還沒有叫她,她就先抬起了頭,眼睛像外面的暴風雨一樣灰濛濛的。
我只覺得苦樂參半,又悲又喜。為了她,我勉強擠出了笑容。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我輕聲說,「在白焰宮裡,我被囚禁起來,還能試圖逃跑,計劃籌謀,刺探消息,努力活下去。可現在……我不知道。我不太確定,自己還能不能繼續下去。」
奇隆看著我,滿臉關切。他也是個賊,有著小偷的本能,對他撒謊並不能矇混過關,只能把他推得更遠。現在的我承受不了這種事了。
「我——呸!」我轉了個彎,走向醫院的入口。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咱倆才這麼鐵。我身上的臭魚味和你身上的臭脾氣,別人都不能忍。」
這就是卡爾,他就是會在這種時候尷尬起來。他喜歡事先知道結果,喜歡在發問之前就知道答案。我幾乎要笑出來了。
「真是花了夠久的時間。」
「或者克拉拉,我媽媽的名字。」
前面的拐角處走來一個護士,手裡抱著一大堆毯子,腳踩在鋪著瓷磚的地上,有些看不清。她一見到我們就停住了,手裡的東西差點兒都掉了。「噢!」她說,「你可真快啊,巴羅小姐!」
奇隆眯起眼睛,臉頰上的肌肉抽縮著:「那麼你就必須去訓練,必須去贏。」
他的模樣一下子出現在我的記憶里:小個子,安靜,但暗含殺機,就像波瀾不驚的水面。奧萊克·錫格尼特。「當時我和我爸不在家,而他拎起了哈德湖的湖岸,讓湖水漫過灣地,淹沒了我們的鎮子,把我們的故鄉從他的國土上整個抹去了。」
樹林是新近栽種的,它們的枝杈和葉子還不太繁茂,沒有完全遮擋住天空——但是擋住街道足夠了。我的襯衫先被扯掉了,扔在泥里,我把他的也拽下來丟在泥地里,這樣才平等。大雨滂沱,每一滴厚重的雨點都猶如冰涼的驚奇,沿著我的鼻子、後背,或是環繞著他脖子的雙臂流下。溫熱的雙手在我的背上遊走,與雨水鮮明反差令人愉悅。他的手指順著我的脊柱而下,按壓著每一塊脊骨。我也一樣,撫摩著他的肋骨。他顫抖著,不是因為雨,而是因為我的指甲揳入了他的身側。卡爾用牙齒回應我,它們擦過我的下頜,而後又咬住了我的耳朵。我閉上了眼睛,除了用心去感知以外,什麼都不能做。所有感官都猶如焰火,猶如雷電,猶如爆炸。
我的臉突然像她的一樣紅了:「是的。」
接下來的兩英里有點兒費勁了。卡爾加快了步伐。今天更熱了,儘管還早,雲彩卻已開始在頭頂聚集。霧氣瀰漫,我滿身大汗,嘴唇上都鹹鹹的。兩條腿越來越沉,我拉起襯衫領子擦臉。卡爾則乾脆脫掉了襯衫,把它塞九*九*藏*書在作訓褲的腰帶上。我先是本能地想提醒他注意防晒,而後又盯著他赤|裸上身的完美肌肉,最後我還是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跑道上,想努力再多跑一英里。再多一英里。再多一英里。他的呼吸聲突然讓我心不在焉起來。
六個月來,我坐在他弟弟的身邊,將自己的身體與靈魂借予了魔鬼。現在我已經完全不害怕在所愛的人面前展露身體,哪怕是在泥地里。閃電在頭頂上閃動,在我的眼底閃動,每一條神經都釋放著火花。我全神貫注,所思所想都是不要讓卡爾感覺不佳,諸如此類。
醫院現在幾乎荒廢了,沒有病人,所以護士和醫生也沒什麼可乾的。因為有了愈療者,他們無所事事,只在治療慢性病人和傷情特別複雜的傷員時才能派上用場。我們走在煤渣磚塊砌成的走廊里,頭頂上是慘白生硬的熒光燈,四周寂靜一片。我的臉頰仍然火辣辣的,腦袋裡一團亂,本能的衝動還沒有平息。我想把卡爾推進最近的一間屋子裡,然後鎖上門……但理智告訴我,不能那麼做。
「不是我。」我仰起頭,衝著暗下來的積雨雲努努嘴,笑著說,「只是天氣。有時,當氣溫太高、空氣太潮濕,就會形成雷雨——」
我綁緊了鞋帶。外面的街上霧氣繚繞,在磚房之間低低懸垂。打開門,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聞起來像是雨和雷的氣味。我不禁笑了起來。
「這倒不是件壞事。」
緩緩地,我點了點頭。
「謝天謝地,下著雨。」他喃喃說道。
「我在想瑪德琳。」
莎拉的嘴唇抿著,微微笑道:「看來你們很享受晨跑啊。」
法萊用指尖勾著白色的床單:「那是我妹妹的名字。」
我不得不同意這一點。不過,至少他是不會在這條路上回頭了。卡爾是紅血衛隊的,梅溫已經確保全國都知道這件事了。
「家人們就在公寓里,朱利安不在實驗室忙的時候會來拜訪,奇隆也在。護士們給老爸做治療,幫助他重新適應雙腿——順便說一下,他可真是進步神速。」我說著看了看莎拉,她安靜地待在角落裡,高興地笑了。「他很擅長隱藏自己的感受,不過我能肯定,他很快樂,前所未有地快樂。」
他拎起我的襯衫領子,把我拽向他。「別怪罪我的宿舍了。」他咕噥著,在我唇上印下一吻,然後又親了親我的下巴,我的脖子。每一點觸碰都綻放開來,猶如點燃了我皮膚之下的火種。
「喂喂,」我沒好氣地說,「戰士哪有這麼愛睡的!」
「這麼說,沒空釣魚了?」
每個清晨都以同樣的方式到來。我在卧室里待不住,鳥兒早早就叫醒了我。它們幹得好,因為遲些跑步就太熱了。皮蒙山麓的基地狀況良好,它被保護得不錯,邊境都由蒙弗和皮蒙士兵守衛。後者是紅血族,當然。戴維森知道,那個傀儡大公布拉肯沒準兒會暗中籌謀,於是不允許他們銀血族入內。事實上,除了認識的那些銀血族之外,我就再也沒見過其他銀血族了。所有擁有異能的人都是新血——或稱為「阿爾當」——這取決於你和誰交談。如果真像戴維森所說,他那個自由共和國里也有銀血族,並且地位平等,我還一個都沒見到。
我試探著又往前走了幾步,直到一伸手就能碰到法萊。她的病床邊有好幾台機器在閃爍著,電流的脈衝緩慢而平靜。我下意識地被它們吸引了,沉浸在它們平穩的頻率中。因謝德而來的痛苦成倍增長:他的一部分即將呱呱墜地,但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即使這個嬰孩有著他的眼睛、他的名字、他的笑容,他也不會再回來了。這將是他永遠愛不到的孩子。
我無法控制雨水,它突然間瓢潑而至,淋得我們都叫喚起來。我的衣服就算沒被汗水洇濕,這會兒也被雨水淋濕了。突如其來的冰涼讓我倆一時呆住了https://read.99csw.com,尤其是卡爾。
「你隨意。」法萊在病床上說道。她用手撫摩著自己的肚子,眼色黯然。「不過我覺得你應該吃一片。」
法萊坐在病床上,臉頰紅撲撲的,有些浮腫,眉毛上矇著細細的一層汗。外面的雷聲漸漸融入了瓢潑落下的聲音里,雨水像是永不停止一般沖刷著窗子。她一看見我就爆發出一陣大笑,然後又因為這突然的動作瑟縮起來。莎拉連忙趕到她身旁,兩手放在她臉上安撫著。另有一位護士在牆邊逡巡,以備不時之需。
「唔,蒙弗一共有幾十個新血,都在接受訓練。有幾個新血的異能比較類似——達米安、海瑞克、法拉赫,等等,他們正跟著教練強化彈跳和躍界。我和艾達一起練習,卡爾不在的時候也幫忙照顧孩子們,他們需要熟悉的面孔。」
不知為什麼,我沒有答應。身體更深的某個地方——我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有什麼東西猛地抻了一下。
「她們被淹死了。」我喃喃說道。
「那麼卡爾呢?」
法萊只是聳了聳肩,她明白我在說什麼:「唔,反正他還沒從我肚子里跳出來。誰知道呢。」
我忍不住笑了:「好。」
「最好生得其所。」我贊同道。這是我經歷千難萬難學會的一課。
我沒有猶豫,吞下了藥片。
我的耳畔響起輕語,將我拉回了久遠的記憶:選我,選擇黎明。「他選了我。」
「我就知道你得這麼說。」
浴缸里的水打著旋兒,懶懶地涌著細密的白色泡沫。蒼白的男孩仰臉看我,他的眼睛大睜著,他的脖子裸|露著。現實中,我只是站著,軟弱、愚蠢、心懷恐懼。但在夢境里,我用雙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在滾燙的水裡扑打掙扎,慢慢下沉,再也沒有浮上來。再也不會糾纏我。
我以為會有什麼變化。我以為自己會感覺到不同。卡爾的撫摩和觸碰並沒有擦去梅溫的痕迹。我的那些記憶還在,昨天有多痛苦,現在就一樣有多痛苦。儘管我儘力了,卻還是無法忘記橫亘在我們之間的溝壑。沒有哪一種愛能抹去他的錯誤,也沒有哪一種愛能抹掉我的。
走廊盡頭是一間大大的病室,比醫院里的其他地方要熱鬧些。寬闊的窗子對著一座花園,花木在大雨中暗沉搖曳。皮蒙人的確很喜歡鮮花。病室兩側有好幾扇門,分別通往不同的病房和病床。其中一扇門開著,很多護士出出進進。門口由一位荷槍的紅血衛兵把守,但是他看起來並不是太緊張。時間還早,他緩緩地眨著眼睛,對四周靜悄悄的忙碌無動於衷。
「你這是活膩歪了吧,沃倫。」
「那個味,真的讓人很難跟你交朋友。」
他的胳膊緊緊地摟著我。他聽見了。
「去吧。」法萊在墊高了的枕頭上動了動,想換個更舒服的姿勢。「你很快就會有個侄女或侄子了。」
「你是跑步還是爬陰溝啊?」法萊嚷嚷著問道。
「你並不是孤身一人。我和那些新血相處時,發現他們最害怕的就是這個。」他也把頭靠在窗戶上。「你應該和他們聊聊。」
我不想變成惡魔,不想變成徒有空殼的惡魔,像梅溫那樣。
「什麼?」
「跟我來吧,親愛的,我帶你到她那兒去。」護士抱著毯子,兩手在腰間動了動,招呼我過去。我一頭霧水地看著卡爾,他也一樣困惑,而後聳了聳肩,小跑著跟了上去——這麼無憂無慮的,真古怪。他那軍隊里訓練出來的警醒彷彿一去不返了。
他大笑起來,接著說道:「我看我們都活膩歪了。」
「我想要殺了他。」
他的胸膛在我的手掌之下發亮,恣意的熱度不斷升高。他的皮膚與我的相比,顯得更加蒼白。他用牙齒扯開了烈焰手環,把它甩到地上。
在病房的盡頭,幾乎全黑的暗影里,上校一直守著。他盯著自己的腳,一動不動。他沒有九-九-藏-書去探望女兒和新生的外孫女,但是也沒有離開。
她的眼睛懶洋洋地看著我,好像能從我的皮膚上看出半小時之前的情景。我真想好好檢查一下自己,看看身上有沒有什麼引人懷疑的手印,不過還是忍住了。這時法萊伸出手,招呼那個護士。護士向前俯著身子,聽她耳語了幾句。法萊說得很快,聲音很低,我聽不清。護士小跑著去取她要的東西了,而法萊則不自然地沖我笑了笑。
他大笑起來:「好,我明白了。多謝。」
我把手指插|進卡爾的頭髮里,讓他靠近我。再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他身上是鹽和煙的味道。再近一點兒。我好像總覺得還不夠近。「你以前有過嗎?」我應該害怕,但讓我戰慄的只是冰冷的雨。
他向後歪著頭,而我幾乎要哭起來了。「沒有。」他輕聲說著,看向別處,黑色的睫毛上滴下雨滴。他繃緊下巴,像是覺得害羞。
門邊,護士回來了,端來一隻淺淺的杯子。我往後退了退,讓她過去,她卻沒走近法萊,而是在我面前站定了。「將軍叫我給你這個。」她說著遞過杯子,裏面是一粒藥片,白色的,樣子普普通通。
「那你儘管回宿舍好了。誰叫你堅持要住在營房裡。要是搬到軍官公寓不就能多睡一會兒了——或者別再陪我跑步了也行。」我聳聳肩,有點兒害羞地笑了。
「應該。」我咕噥著。我是說真的。我的胸口裡感到了一點兒輕鬆。奇隆的這些話比任何東西都能安慰我。
那位皮膚愈療者展露出訓練有素的禮貌微笑:「不會等太久了。」
「跑得好好的,讓你毀了。」我嘖嘖出聲,用我的手去拉卡爾的手。他歪著嘴笑了,笑得那麼開心,連眼角都擠出皺紋了。風雨欲來,我感知到了它那電流中心的震顫。我的脈搏仍然平穩,但我推開了閃電那誘惑性的嗚嗚聲。不能讓雷雨在這麼近的地方釋放。
奇隆咯咯笑了起來,向前傾著身子,胳膊肘支在膝蓋上。「沒空,真沒空。挺好笑的,我原來可討厭早起到河上幹活兒了。被太陽曬呀,繩子鉤子亂纏呀,魚內臟粘滿身呀,全都討厭極了。」他開始咬指甲。「可我現在挺想念的。」
「呃……」
她又碰了碰我的胳膊,輕輕地把我推向另一扇門邊。卡爾在視線之外的時候,我能更清醒一點兒。散落的點連成了線,我的胸口一陣發緊,悲傷和興奮交織糾纏。我真希望謝德在這兒。
「你可以靠近點兒,我又不會爆炸。」她瞥了一眼莎拉,「目前不會。」
「噢。」
四十一,四十二。
護士一邊領著我們走,一邊興奮地聊著。她的口音帶有皮蒙山麓的腔調,聽起來低沉又甜美。「應該用不了太久。她進步神速。我猜她骨子裡就是個戰士,一點兒時間也不想浪費。」
在病房外,巴羅家的成員興奮地聚在一起。卡爾已經走了,繼續他的訓練去了。他不想打擾這種私密的家庭時刻,而是像其他人一樣,盡量多地給我空間。
我的感覺卻正相反。我想要灼灼燃燒。
「不知道孩子會不會……像謝德一樣。」我的意思很明確:不是容貌,而是異能。他們的孩子會像他和我一樣,也是新血嗎?血緣和遺傳會起作用嗎?
「好吧,好吧。」他連忙斂容,臉都白了。如果我沒猜錯,卡爾是真的很怕老爸。這太好笑了:一位銀血族王子,一位彈彈手指就能燃起地獄之火的將軍,竟然會怕一個跛腳的紅血族老頭兒。「我們做做拉伸吧。」
「神經過敏,真是的。」
護士笑了:「我們才剛往你家裡送了消息。」
過了一段時間,我的侄女降生了。老媽拒絕讓任何人抱克拉拉,還堅稱她在新生的小嬰兒身上看到了謝德的影子。這明明不可能,那個小女孩一點兒也不像我哥哥,倒像是個皺皮的紅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