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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梅兒

第二十一章 梅兒

他點頭道:「那當然好。」
老媽衝著我們嘖嘖出聲,想做出一副嚴厲的表情,然而並沒有成功:「別玩兒了,你們兩個。」
「這一成果相當程度上得益於打入內部的薩利達將軍,」戴維森拍了拍她寬厚的肩膀,「加上你,我們從你的國王手中一共營救出六十一名阿爾當。他們有飯吃,有地方住,還可選擇繼續參与工作或重新安置。此外,我們還對諾爾塔財政廳進行了大範圍突襲。戰爭代價高昂,營救無用或羸弱的犯人只會讓我們離目標更遠。」他頓了頓,「這回答你可滿意?」
「說得好像你還需要吃似的。」特里米回敬道,捏了捏布里的臉。他們打鬧起來,真是孩子,我想道,也是戰士。
老爸更克制一些,他倚在擺著碗櫥的牆邊,新腿彎曲著伸出來。他先看到了我,沖我微微一笑。那是只屬於我倆的笑容,除了開心,還有悲傷。
五分鐘之後我們就要到達目的地了,卡爾趁此機會將必要信息告訴我,好讓我迅速進入狀態:湖境之地在與諾爾塔接壤處的特里亞爾附近設有一個總部,上校的那些撤回北方的士兵都在為突襲而備戰。他們一連幾個月待在地下冰冷的地堡里,上校和法萊則負責與司令部保持聯繫,交換情報。他們的目標是——科爾沃姆。卡爾在描述那圍城之役時,聲音微微沙啞。他自己率領先鋒隊,以出其不意的偷襲攻下了科爾沃姆的城牆,隨後一磚一石地佔領了整個要塞城市。他很可能認識那些與自己交戰的士兵,很可能殺死了自己的朋友。我沒有去觸碰他的傷痛。總之,他們的圍城贏得了勝利,最後的那些銀血族軍官不是舉手投降,就是被就地正法了。
司令部統領著紅血衛隊,是神秘操舵手的中心。我只聽說過他們的存在,卻已明白他們控制著這整個龐大複雜的組織。如果他們把法萊吸納其中,這是否意味著紅血衛隊真的要從暗處走出來了呢?還是說,他們只想把法萊推出來?
首相點點頭:「好吧。我要請你——」
我想象著卡爾被布里和特里米夾在中間,忍不住笑了。
「現在他們大多數成了人質,有些人被家人贖回去了,還有些選擇了死。」卡爾喃喃說著,聲音越來越小。他瞥了我一眼,只是一瞬之間,他的眼角藏在深色的太陽鏡片後面,看不清。
他抓抓頭,有點兒煩惱不安。「唔,我可不會立馬把它們都給弄沒了,」他少見地笑了,「還在適應它。那個皮膚愈療者有空時也會來幫忙。」
卡爾揚起眉毛,和我交換了眼色。上校和法萊總是衝突頻頻,這一點直到現在也沒有改變。
上校握緊拳頭,壓住那一紙通知,關節都發白了。但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吉薩帶著我出了浴室,走進走廊,老媽跟在後面,用另一條毛巾幫我擦乾頭髮。她們帶我看了一間灰藍色的卧室,裏面有兩張蓬鬆的睡床。房間不大,但是很適合我——我寧願躺在地上,也不願睡在梅溫宮裡的豪華寢室。老媽快手快腳地給我穿上一件棉睡衣,當然還有襪子和柔軟的披肩。
「薩利達將軍,最後的統計數據出來了嗎?」首相問道。
我那時候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是法萊明白。她曾心懷疑慮。我哥哥被殺死之後不到一小時,她就發現自己懷了他的孩子。一點點顯露出來的事實刺痛著我的心,既開心又悲傷。謝德有孩子了——可他永遠也無法見到自己的孩子。
他的臉頰泛起了銀光。「是啊。」卡爾一隻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拉住了我的手。「你能堅持下去嗎?」
「巴羅小姐,你可以開始了。」
我環顧餐桌周圍。我曾經認為家人不理解我,不懂得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並且為此悲哀。我曾經覺得自己被隔絕在外,孤獨,無依。
「其他事你們都知道了。」我講完了,精疲力竭,彷彿講述了幾十年一般。
「花了整整一個星期呢,你知道,得讓大腿以下的部分重新長出來。老爸現在還沒習慣呢。但是,那可不如這個痛。」吉薩彎曲著自己的手指,笑道,「你知道嗎,她得想辦法把這兩根手指頭分開。」她動了動中指。「得用斧子劈開,嚇死人了。」
我正要走出卧室,她就先開口了。
我是梅兒·巴羅。不是梅瑞娜,不是閃電女孩。我是梅兒。
在黑暗中靜止、沉溺要更輕鬆一些。緩緩地,我放下了雙手,強迫自己看著陽光。這比我想象中更費力些。我絕不能讓梅溫再繼續囚禁我,我絕不能那樣活著。
又一把椅子挪動了。我不需回頭去看就知道,那是卡爾。
我甚至不知道勝利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該具體地希望些什麼。我只知道必須心懷希望。這是我能用以抵禦內心陰鬱的唯一盾牌。
我從來沒有因老爸的傷勢而感到羞愧。那意味著他活了下來,從兵役中回來了。太多其他人的父親——包括奇隆的——都死在那場毫無意義的戰爭中了,而我們的老爸還活著。缺了一條腿讓他厭煩、不滿,在輪椅上滿心憤恨。他陰鬱皺眉比微笑的時候多,對大多數人來說不過是個苦悶的隱居者。但他活著。他曾經告訴我,給人無望的希望是最殘忍的。他對重新行走,恢複原來的模樣不抱希望。而現在他站起來了,這就證明,無論是多渺小、多不可能的希望,都會有所回應。
上校走出來迎接我們——還好只有他一個人。
我勉強笑了笑:「好啊。」空氣里飄來肥肉吱吱作響的聲音。「但願布里不會把肉都吃光。」
「那麼倖存者呢?達拉修斯,他反對你們——」
我略略鬆了一口氣,但混合著從未有過的恐懼的暗涌。他們襲擊阿爾貢並不是為了我一個人,我也不會就此自由,而只是從一個獨裁者那兒轉移到了另一個獨裁者手裡。我們誰也不知道戴維森究竟想幹什麼,可他不是梅溫。他的血是紅色的。
「紅血衛隊佔領了科爾沃姆,他們在皮蒙山麓也有活動,樓下那些人知道的只有這些。」她一邊放炮似的說著,一邊把我往床那裡趕。
這不過是昨天的事,我回想起來卻像是在做夢。混戰的場面激起了我的腎上腺素,記憶恢復了痛苦和恐懼。「我的警衛把我拖回了白焰宮。」
我翻了翻眼睛,快氣瘋了:「有話直說不好嗎?」
我沒有力氣去猜測,也沒有力氣去描述薩姆遜·米蘭德斯的死——他讓我和卡爾自相殘殺,最終死於我們兩人聯手的火葬台。
她笑著接回披肩,又親了親我的臉頰:「只是為了讓你舒服點兒。」
上校看著法萊坐下來,有些困惑,他那隻好眼又冷又硬。「上尉,這兒沒有你的位子。」
「也許是因為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了我。
「司令部派代表參會,」法萊笑了起來,張開雙手,「代表就是我。」
「我也不想。」
「不。我的意思是,這一切我受夠了。我需要……時間。」我顫抖著呼出一口氣,從桌邊站了起來。椅子剮蹭地板的聲音在突如其來的沉默里迴響。沒有人阻止我。他們只是看著,眼睛里充滿了同情。僅此一次,我為此感到高興。他們的同情放了我。
「現在我代表司令部,上校。沒有弄錯。」
卡爾的手指又開始扭動了。
我不由自主地揚起眉毛,很是驚訝。
「黛安娜,你不能——」
「唔,等你像我一樣貌美如花了……」奇隆嘆了口氣。
我咽了口唾沫,想把謝德的幽靈推開。
「媽,我都要熟了。」我好聲好氣地抗議著,把披肩從脖子上摘了下來。
「我晚些時候找你,」我對奇隆說,「交換交換意見。」
「我在想,我需要一個詞,既是『是』也是『不是』。」我輕聲說道,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趾。
「是我吃過的最九*九*藏*書好的火腿。」吉薩贊同道。她優雅但又熱切地叉起撒了乳酪的雞蛋。「蒙弗的食物真好。」
這兒應該是基地的指揮大樓,不過它的內部看起來更像一座莊園。入口大廳的兩側是螺旋狀的樓梯,連接著上層帶有窗子的走廊。天花板的嵌線上鑲著王冠,造型像是外面的紫藤花。鑲木地板由桃花心木、櫻桃木、橡木拼接出複雜的圖案。然而,這裏也像聯排公寓一樣,所有能取下來的東西都不見了。牆壁空空如也,原先擺放雕塑或雕像的壁龕里站著警衛——蒙弗警衛。
「司令部肯定弄錯了。」
廚房裡的鍾敲響了八點鐘,那輛敞篷車準時飛馳而至,停在聯排公寓外面。我悄無聲息地走出屋子,只有奇隆跟著,但他也不會跟我一起去。他知道自己無權參与。
朱利安困惑地偏了偏頭:「噢?」
「街上的每日供給。」老媽答道,把肩膀上灰棕相間的髮辮撩到後面。「這一排房子里住的都是紅血衛隊的軍官,高級軍官,還有一些特別的人——以及他們的家人。」
「都怪紅血衛隊。他們一直也不消停,沒完沒了地要更多的旗子。」聽起來沒錯。吉薩可不是甘願服輸的人,她把手伸進浴缸,向我潑水。
「想必如此。恭喜你。」卡爾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在梅溫的牢獄里,我絕望地虛耗著。我度日如年,希望末日——無論如何——趕快到來。但我仍然心存希望。傻乎乎的、不合邏輯的希望。有時候是一點兒光,有時候是一叢火。雖然看起來也是不可能實現的,就像我面前這條戰爭和革命的路。我們也許全都會死去。我們也許會被人背叛。還有……我們也許會贏。
我冷哼一聲。「他們還真會選。」槍炮和殺戮浮上了我的思緒。「那都是為了我。看起來很蠢。」
我戳了戳他的肋骨:「也用不著感謝你吧。」
「跟你說過我有擅長的事嘛。」他輕聲說道,還眨了眨眼睛。
「我不想談論梅溫、政治,或者戰爭。」
他垂下肩膀,鋼筋鐵板般的緊張姿態柔和了一點兒。他眨了眨眼睛。卡爾從來就不是會放鬆警惕的人。我想,自從我被帶走的那一天起,也許根本沒人會費心問這個問題。
這個人就是整個蒙弗的統治者,就是那個邀請我來這兒、要求我加入他們的人。這些都是他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做的嗎?就像他這張大眾臉一樣,他的名字也猶如遙遠的鐘聲,我沒有什麼印象。
我一聽到朱利安這毫不優雅的請求就大笑起來。他在花園邊晃來晃去,頗為體貼地插了嘴。我根本不介意。我笑著穿過花園走過去,緊緊地擁抱他。他也開心地擁抱著我。
「吉薩·巴羅,你的笑聲才嚇死人了呢。」我往她腳上潑水。她賭咒發誓的,把腳趾縮了回去。
他低聲笑了起來:「他們肯定是認為有過了。」
我不會再那麼想了。我現在懂得了。我了解我自己了。
「輪到我們了嗎?」卡爾問。他向前傾著身子,熱切地想要開始由他主導的「審訊」。
我從頭開始,從我能承受的地方開始。
「我也不知道。」卡爾的惱怒顯而易見。「但他們是在科爾沃姆一戰之後開始真正關注的。而現在,梅溫和湖境之地結盟,他在重新凝聚力量,伺機壓制反抗。」他解釋道,「蒙弗和紅血衛隊也一樣。蒙弗提供的不是食物和武器,而是士兵。有紅血族,也有新血。他們有一個現成的計劃,能把你從阿爾貢救出來。即鉗形攻勢。於是,我們從特里亞爾出發,蒙弗人從皮蒙山麓出發。他們既然能組織,我便讓出指揮的位置。他們只需要一個好的時機。」
他連忙把紙展開來,眼睛飛速地掃過一行行列印出來的字句。內容不長,他卻看了好一會兒,好像不敢相信似的。最後,他把那張紙鋪在桌上。「不可能是這樣。」
「你還好嗎?」我問。
「當然,」那個人答道,「很抱歉我沒能早點兒趕來。我叫戴恩·戴維森,先生,我是蒙弗自由共和國的首相。」
儘管牆壁空空,也沒什麼裝飾,但精緻的走廊還是讓我渾身不舒服。我不停地告訴自己,身邊的人不是亞爾文家族的警衛,這兒也不是白焰宮。我的異能就是證明。沒有人能再囚禁我了。我希望自己能放鬆點兒警惕,這已經變成我的第二本能了。
奇隆伸出手,在廚房門前攔住了我。他向前傾著身子,讓我不得不看著他的眼睛。我記憶中的綠眼睛,它們專註地眯了起來。「你還好嗎?」
我的聲音在花葉間回蕩,聽起來就像個小孩,但卡爾只是一直點頭。就這麼一次,他也像個小孩,頭髮剪得參差不齊,衣服簡簡單單。不是制服,也不是軍禮服。就是一件薄襯衫、長褲、靴子,還有他的烈焰手環。在另一種人生里,他看起來也許很普通。我凝視著他,等著他的身影幻化成梅溫。但那沒發生。我突然發現,卡爾也不太像自己了。他比我想象中要更憂心忡忡。過去的六個月也折磨消耗著他。
老爸老媽靜悄悄地想陪我去簡報室,吉薩也是。我拒絕了。那是軍事事宜,完全是公事公辦,只和紅血衛隊的事業有關。如果沒有老媽握著我的手,我會更容易回憶起那些細節。我可以在上校和其他軍官面前強勢,但在她面前做不到。她會讓我感情用事,脆弱崩潰。在家人周圍,脆弱是可以接受、可以原諒的,但在戰爭和生死懸而未決的時候可不行。
「卡爾——」
「我以為可以收集一些,」我妹妹承認道,一臉的羞怯,「都是些紅寶石。我不想浪費紅寶石。」
「真夠久的。」他說。儘管我被關了六個月,受盡折磨,他也沒有小心翼翼地對待我。我們轉瞬間就找回了原來的相處模式。
我震驚無比,只有點頭的份兒。不僅是卡爾,還有老媽,還有我的家人——「他們全都知道了?」
卡爾和我都愣住,睜大了眼睛。「司令部?」我嚷嚷道。
看來,她比我想象中更具備小偷本能。
「我們將主力放在皮蒙山麓,是因為這裏的政體相當不穩定。大公和女大公各自統治其領地,但同時受制於同一階層選出的大公,局勢岌岌可危。他們有的佔有大片領土,有的則只擁有一個城市,甚至幾平方英里的農場。權力不穩固,導致常有變局。目前,低地公國的布拉肯大公是最高統治者,他是皮蒙山麓最強大的銀血族,擁有最廣大的領土和最豐厚的資源。」戴維森揮了揮手,拂過牆上的那枚紋章,他指著中間的紫色星星說道,「在他所擁有的三座軍事基地中,這是最大的一座,現在讓與我們使用了。」
我收集著字裡行間的信息,同時也因為這種本能而瑟縮。我太習慣分析周圍人的片言隻語了,想都不想就這麼做了,連我的家人也不例外。你安全了,你安全了;都過去了。這些話在我的腦海里盤桓,它們的節奏讓我稍稍平復了一些。
我站起來,跨出浴缸,水紛紛落下,浸入了毛巾里。吉薩的笑容淡了一點兒。我身上的傷疤袒露如白晝,白色的疤痕在黝黑的皮膚上像珍珠一般奪目。就連老媽也挪開了目光,讓我把毛巾裹得更緊一些,遮住鎖骨上的那個烙印。
而且,顯然老媽也是如此。
「那麼其他人呢?」上校不依不饒地問,「邁克爾和夏洛特,失蹤的王子和公主呢?」
他們都服過兵役,並且比大多數人活得長久。也許有人會說那是因為運氣好,但他們確實很強壯。兩個都是。如果不是在家,在戰場上,他們也機智得很。戰士總是隱藏在輕鬆的微笑和孩子氣的行為背後的。很高興現在不用看到他們的另一面。
「跟這些人打交道,你得強勢要求他們作答,而不是等著答案出現。」
九-九-藏-書以往,我都會點點頭,笑著回絕這種暗示。我已經無數次這麼做了。我推開最親近的人,認為自己應該獨自傷痛。我不想再那麼做了。那樣讓我心懷恨意,變得可怕。但我心裏的話沒能說出來。我不想對奇隆說,他不會懂的。
「恐怕我還得再問你一個問題。」戴維森說道,「巴羅小姐,你是否認為諾爾塔國王對你心懷愛意?」
「不必如此,將軍。」他說。他的某個地方讓我想起朱利安。他們有著相似的充滿渴望的眼睛,這是他身上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這雙眼睛前後打量了一番,將一切盡收眼底,胸有成竹。「很高興,終於見到你們所有人了。」他說,分別向我們每個人點頭致意,「上校,巴羅小姐,殿下。」
卡爾吸了口氣:「你和布拉肯合作?」
「我不想待在這兒。」
「你有擅長的事?」
戴維森點了一下頭,嘴巴抿成了一條線,看不出什麼情緒:「當然。我猜,你們可能很想知道我們在皮蒙山麓做了些什麼,以及我們是如何拿下一座皇家空軍基地的?」
會議室讓我想起了梅溫的議會大廳。屋子裡有長長的、光滑的會議桌,還有帶坐墊的座椅,一排窗子對著外面的另一座院子,透進光來。這裏的牆壁也是光禿禿的,只有孤零零的一個紋章:黃白相間的條紋,中央一顆紫色的星星——皮蒙山麓。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是沒有多停留。奇隆知道我在我們之間劃下的界限,他不會逾界的。「你想說的時候儘管找我。」是「儘管」,不是「如果」。「我會一直追著你的。」
你安全了,你安全了;一切都過去了。
「正如你們所知,在過去的這一年裡,紅血衛隊開始深入湖境之地活動,並逐漸擴散到了諾爾塔。法萊上校和法萊將軍對此盡心儘力,我在此對他們的工作表示感謝。」他分別對他們點點頭。「按照你們的司令部的命令,類似的活動也在皮蒙山麓展開。滲透,控制,奪取。事實上,這裡是蒙弗與紅血衛隊最早會師的地方,而紅血衛隊一直到去年為止,都猶如遙不可及的想象。但紅血衛隊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我們擁有共同的目標。與你們的同胞一樣,我們也在尋求機會,推翻專制壓迫的銀血族統治者,擴張我們的民主共和國。」
「梅兒?」卡爾碰碰我。他的聲音和拂過來的手都是那樣溫柔。他其實和其他人一樣好奇。
卡爾又朝奇隆揮了揮手,就掉轉車頭,猛踩油門,沿著街道往前駛去。微風吹拂著他的頭髮——剪得很粗糙,東一塊西一塊地反著光,不均勻。
卡爾也不在。他應該不會離開很久,也許還在睡覺,或者去謀划什麼新計策了……誰知道呢。
他聳了聳肩:「和在特里亞爾的日程差不多。做點兒訓練,和新血們拉拉關係,還有艾達的課。和你父母一起來到這兒以後,我覺得能跟上進度了。」
「可以理解。」我答道。我們的異能可以摧毀人的肉體,而朱利安的異能可以操控人心,更具破壞力。「那麼,蒙弗參与這事有多久了?」
戴維森緩緩地眨著眼睛,眼神空洞,難以捉摸:「他反對我們。」
「再也不會那樣了,」戴維森仍然站著,拳頭抵在桌子上,「紅血衛隊固然有保守秘密的必要,但我擔心從今往後,那樣只會弊大於利。多個運轉中的部分不該互相掣肘。」
「你究竟是誰?」上校問道。
「感謝你們的到來,我期待這次會議很久了。」戴維森繼續說道,「我想,我們同心協力,一定能成就宏偉的事業。」
「再說,他拼盡全力,把你給我們帶回來了,」老媽沖我擠擠眼,「他們不會找他麻煩的,至少今晚不會。現在上床,閉上眼睛。不然我就要手動幫你閉眼了。」
「真不敢相信,竟然沒人告訴你。」法萊說,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跟在後面、滿臉尷尬的卡爾。「肯定有這個時間啊。」
我想到那兩個孩子——也許是銀血族,也許不是——他們被囚禁控制起來,就是為了讓他們的父親就範,我的心縮緊了。戴維森從我臉上讀到了這些情緒。
我則忽略了她們自覺羞恥的表情,關注起這個浴室來。這裏雖然不像我在阿爾貢的浴室那樣精緻,但是沒有靜默石,這一點比什麼都強。不論以前住在這兒的官員是誰,他的品位都挺輕佻花哨的。白色的牆壁上嵌著鮮艷的橘色,和陶瓷的水槽、浴缸以及掩在石灰綠色浴簾後面的花灑相稱。水池上方的鏡子映出了我自己的模樣——就像一隻濕漉漉的老鼠,不過很乾凈。老媽在我旁邊,讓我更清楚地看到了我們的相像之處:瘦小的骨架,金褐色的皮膚——但她的皮膚上已經有了歲月和憂心刻下的皺紋。
「也許他們在阿爾貢確實另有目標,要麼就是蒙弗真的非常非常想要把你弄到手。」卡爾喃喃說道。車子減速了。
他也沒退讓:「戰爭就是戰爭,梅兒·巴羅,無論你的意圖有多善良。」
他感到了我們中間失去的一員,再也不會回來的一員。
蒙弗的將軍從另一扇門走了進來,身著綠色制服,光彩照人。其中一人我剛剛在走廊上見到過。她留著一頭白色的齊耳短髮,水汪汪的棕色眼睛,長長的睫毛隨著她快速眨眼而忽閃著。另一個深色頭髮、棕色皮膚的女人看起來四十多歲,壯得像頭公牛。她沖我點了點頭,好像在和一個老朋友打招呼。
卡爾握緊了我的手。他所受的教育和訓練將他培養成一個完美的銀血族戰士,我記得他的那些作戰手冊和兵法書籍。為了勝利不惜一切代價,那上面這樣寫道。他曾經深信這一點,就像我也曾經認為自己絕對不會回到梅溫身邊去。
他媽媽奪走了他對你的愛,卡爾。他曾經是愛你的。梅溫知道他曾經愛你。只是那愛現在不在了,也永遠找不回來了。但是這些話,戴維森、上校,甚至法萊,都用不著知道。
托爾金斯將軍在座位上動了動,清清嗓子說道:「達拉修斯和亞歷山德雷曾宣誓與布拉肯結盟,至於他們與梅溫國王的關係,我們一直不甚清楚,直到他們死於那次暗殺。」
朱利安在座位上坐了下來,另一個人跟在他身後進了屋,關上門,然後就站在桌子旁邊不動了。雖然他足有六英尺高,卻因為沒穿制服而顯得矮小。他穿的是普通公民的衣服:簡單的系扣襯衫、長褲、鞋子。我沒看到武器。他的血是紅色的,這是可以確定的,看他那沙色皮膚透出的粉色調就知道了。不過,是新血還是紅血族,我就不得而知了。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中性的、平和的、謙遜的。他看起來就像一張空白頁,也許是天性如此,也有可能是有意為之。沒有任何線索能推斷出他是誰。
卡爾像我一樣仔細觀察著,他碰了碰我,衝著樓梯點點頭。在走廊上,看著我們走過來的至少有六個蒙弗軍官。他們頭髮灰白,看起來久經沙場,身上的軍功章多得都能沉掉一艘船了。將軍。
「如果你覺得我會讓你醒著大談特談什麼戰爭,那就完全錯了。」為了加強自己的觀點,她抱著胳膊,直接站在了我的面前。老媽像我一樣,也是小個子。但她常年辛勞,並非弱不禁風。我曾親眼見過她是怎樣收拾我那三個哥哥的,所以我很清楚,如有必要,她會直接把我扔到床上去的。
「他和你老爸哥哥在一起很好。他都能搞定首都了,肯定也能搞定他們。」
我看著吉薩求饒,但她也往後退了退,舉起了雙手。
戴維森首相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子。我以為他要提問,他卻打開小櫥櫃,給我倒了一杯水。我沒碰。我現在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人控制,我心中僅余的信任九_九_藏_書不多了,我不想把它浪費在任何初識的人身上。
卡爾的雙手覆上了我的後頸,傷疤隱隱作痛。他的溫暖浸入了我的肌肉,極力地撫慰著痛苦。我用掌根壓住眼睛,這似乎有點兒作用。黑暗之中,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梅溫、他的王宮、那可怕房間的邊界,全都看不見了。
「現在,你不是這屋裡唯一的高級軍官了,卡洛雷。」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沃倫,要是你不打算吃了——」
蒙弗人似乎對皮蒙山麓使者的到訪尤為感興趣。提到達拉修斯和亞歷山德雷時,他們精神一振,我便講述了那次會晤的方方面面:他們的問題、他們的姿態,甚至還包括他們穿了什麼樣的衣服。當我提到失蹤的王子和公主——邁克爾和夏洛特時,戴維森抿起了嘴唇。
這時,我瞥見角落裡放著我那間珠光寶氣的袍子,原本是參加婚禮的禮服,現在已經撕爛了。吉薩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臉紅了。
「他們是布拉肯的子女。」朱利安說道,他的聲音緊繃繃的。
老媽一向起得早,吉薩也不在房間里,但我並不是孤單一人。我推開卧室的門,發現樓梯邊坐著一個瘦高的男孩,兩隻腳伸著,踩在台階上。
九個月。謝德。在那架貨運飛機上,我將喬的話告訴了她:你的疑問的答案是「是」。
她第一千次親了親我的臉頰,說:「你哪兒也不會去。」
「其他人也要吃呢。」經過布里時,我一邊說,一邊飛快地從他手裡搶過一塊火腿。六個月的監禁並沒有使我的本能衝動變得遲鈍。我沖他咧嘴一笑,坐在吉薩旁邊。她現在把長頭髮盤成了一個圓圓的髮髻。
提及我的囚禁時光,卡爾清醒嚴肅起來,而朱利安則不願讓我們盤桓在痛苦裏。「那麼你就該明白我現在正在做的事了。」他飛快地說道,但是那雙暗下來的眼睛里沒有笑意,「是不是,梅兒?」
「好。」
奇隆笑著站起來,張開雙臂。就算被他們抱散架了也算是體面吧。
「得益於你的緣故,我們知道了箇中原因。」薩利達說。
「梅溫說,伊拉留下了漏洞。」我告訴他們,「她在他腦袋裡玩弄手段,取走一些又填補一些,讓他徹底混亂。他知道自己不對勁,但他相信自己正走在解決問題的路上,不會回頭。」
我怒不可遏,火一下子竄了起來。
「我再也不想在他身上浪費自己的時間了。」我生氣地轉過身,仰起下巴,望向卡爾的眼睛。他沒動,很耐心,也沒擺出架子。他的所有舉動都配合著我的情緒,讓我來設定節拍。在長時間的受制於人之後,知道有人允許我自己做出選擇,這感覺很好。「我還不想回去。」
對朱利安·雅各來說,沒有什麼獎賞酬勞比時間和書更好。
「這位是托爾金斯將軍,」戴維森指點道,「這位是薩利達將軍。」
老媽滿面笑容地把第二盤食物推到奇隆跟前,愛憐地撫摩他的頭髮,把發尾打結的地方通開。他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想把亂髮壓下去。「奇隆一直在設法改善新血與紅血衛隊其他成員的關係。」老媽自豪地說。奇隆則抬起手擋住了漲紅的臉。
「有攝像機。」我輕聲對他說。我們穿過入口大廳時,我留意著所有的電流信號,把它們的位置牢記在腦袋裡。
「我認識你,」我努力地辨認著她的面孔,「我怎麼會認識你呢?」
「是皮蒙山麓,」老爸糾正她,「食物和物資都是從皮蒙山麓來的。」
「他不會介意的。」
她沒回答,而是回過頭等著另一個人。這個人頭髮灰白,衣著樸素,在另外兩個將軍的襯托之下,我竟一時沒有注意到他。可即便他穿著簡樸的灰色衣服,代表家族的淺金色也不見蹤影,我還是一下子認出了朱利安。看到老師,我心裏涌過一股暖流。朱利安點點頭,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的狀態很好,甚至比我在夏宮第一次見到他時還要好。那時候他疲倦憔悴,厭倦了宮廷里的爾虞我詐,為死去的妹妹、受傷的莎拉·斯克諾斯,以及他自己困擾不安。現在,雖然他的頭髮從棕色變成了灰色,皺紋也更深了,但他似乎重新振作,生機勃勃,如釋重負。身心完整。紅血衛隊給了他新的目標。莎拉也給了他希望——我敢打賭。
哥哥顯然真想那麼干。當特里米幫老媽做飯的時候,布里卻圍著她轉悠,直接從油里捏起火腿來吃。老媽狠拍他,特里米則幸災樂禍的,一邊笑一邊煎蛋。他們倆早就是成年人了,卻還是一副小孩子模樣,和我記憶中的一樣。吉薩坐在餐桌旁,斜眼看著他們,手指在木頭桌面上敲著,她已經儘力保持儀態了。
可是我心裏清楚,這不是真的。
這讓法萊鬆弛了一些。在被自己的父親公開反對之後,她原本不指望得到其他人的支持了,尤其是那個百般不情願的銀血族王子。
「她好厲害啊,」我說,「老爸也是她治好的。」
朱利安打斷了我:「沃洛·薩默斯一直在尋找脫離梅溫的理由,解除婚約恰恰斬斷了他們之間的最後維繫。而且我推測,與湖境之地的談判早在你發覺之前就開始了。」他微微一笑,哪怕這是撒謊,也讓我感覺好了一點兒。
她似乎被逗笑了:「算算日子,巴羅。」
「恰當的時候請提醒我,我得麻煩你倆采點兒血。」
我一下子想起來了。當時她展示了自己的異能,和其他很多新血一起,投奔了梅溫的「保護」。正是他們中的一個,當著所有人的面揭發了阿奶。
就像在飛機上一樣,我覺得世界開始閉合,窒息感開始擴張、壓制一切。這大廳延伸成了看不到盡頭的一條路,實在太像白焰宮了。頭頂的燈盞閃爍起來,我沉入知覺之中,渴望它能支撐住我。你安全了,你安全了;一切都過去了。我的思緒旋轉著,失去了控制,我的雙腳也自顧自地走動起來。下樓梯,穿過一扇門,走進外面的花園,聞到馥郁的花香。晴朗的天空猶如折磨。我想要雨天。我想要把自己洗乾淨。
薩利達。我沒聽過這個名字,但是我能確定自己以前見過她。
「婚禮之前,銀血族的貴族都回到了宮裡,梅溫也有好一陣子沒理會我。然後就是婚禮了。與湖境人的同盟關係締結。再之後就是風暴——你們的風暴。梅溫和艾麗斯乘著地下列車逃走了,我們卻被截開了。」
「我試圖離間他和薩默斯家族。我知道他們是梅溫最強有力的支持者,所以我利用了他面對我時的弱點。我告訴他,如果他娶了伊萬傑琳,她就會殺死我。」我講述著,回憶拼湊起來,我臉紅了,因為這暗示著是我間接促成了那致命的聯姻。「我認為這更讓他確信,有必要轉向湖境之地,謀求一個不同的新娘——」
法萊生氣了,臉漲得通紅。「就因為我懷孕了?我告訴你,我可以二者兼顧。」要不是他倆不可思議的相似之處——容貌和脾氣皆有——人們會很容易忘記法萊是上校的女兒。「你想違令施壓嗎,威利斯?」
停。我告誡自己。我已經有權不去思考背叛和陷害之類的事了。你安全了,你安全了;都過去了。我在腦海里重複著這些話。
這座花園曾有園丁悉心打理,如今,繁盛的花床生長過度,螺旋盤結,遮住了原來的複雜設計。大自然接管了這裏,不同的花朵相互交織,不同的顏色彼此滲透,按照自己的意願混合,衰敗,凋敝,重生。
我停住了,猶豫起來。即便是現在,我也仍然不敢相信伊萬傑琳做過什麼。
老爸還是一直站著。
「你『強勢要求』過嗎,殿下?」
當我提及他們如何強迫我回憶謝德時,我的聲音啞了。法萊垂下眼睛,她的痛苦與我一樣深重。我繼續刺向更深處,談起梅溫與日俱增的沉九九藏書迷,談起那個男孩將謊言化作武器,利用我的面孔和他的花言巧語,說服新血掉轉槍口反抗紅血衛隊。而在這過程中,他那些陳年心結也越來越明顯。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深深吸了一口氣:「會好起來的。但願。」
外面已經很熱了,太陽在東邊的地平線上光芒萬丈。我脫掉了老媽硬要我穿上的外套。街道兩旁是枝繁葉茂的樹木,讓這軍事基地看起來就像個高級住宅區。大多數聯排磚房似乎都無人居住,門窗緊閉,沒有亮光。門前台階邊,接我的汽車在等著。駕駛員摘下太陽鏡,從上到下地打量了我一番。我早該知道的。卡爾已經儘可能多地給我留出和家人獨處的時間,但他可不能離開太久。
「啊!」我半天只擠出了一個字。
燈絲在燈泡里噝噝作響,屋子裡的電線里涌動著電流。可它們的力量都無法與老媽的話相匹敵。我照她說的,爬上床,裹進毯子里。令我驚訝的是,她也在我旁邊躺了下來,抱緊了我。
我搖搖頭道:「好吧,太糟了。節省了那麼些兵力,卻又犧牲他們來救出一個人,這也是合算的交易嗎?用他們的命換我的命,合算嗎?」
面對他要比面對別人容易些,只有他明白我的逃脫是多麼離奇。「是伊萬傑琳·薩默斯攔住了我們。她殺了亞爾文家族的警衛,然後把我……放了……她打開了我的鐐銬。我完全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我說著,吐露著自己所經受的折磨。我已經麻木了,彷彿與我講述的字詞分離開來,聲音單調呆板。貴族家族的反抗。喬的逃脫。梅溫命懸一線。他脖子上噴出來的銀色的血。再次審訊。審訊我,還有哈文家族的那個女人。當伊蘭的姐姐宣誓對另一位國王——卡爾效忠時,我第一次見到梅溫真的驚慌失措了。那次事件導致了大批議會成員和貴族被驅逐——可能的同盟。
「唔,現在討論這個也沒什麼意義了。」法萊挺起身子,離開背後的柱子。即便是在干闌鎮,這個階段的孕婦也要卧床休息的,但法萊不是這樣。她腰上挎著槍,槍套就是赤|裸裸的警示。懷孕的法萊仍然是危險的法萊,也許還更勝一籌。「我感覺,你想儘快把這話題跳過去。」
我將思緒從哥哥身上轉向了吉薩的手——因為我的愚蠢錯誤而受傷殘疾的手。
「明天早上八點,你要去簡報室。那之後再說。」
卡爾眯起眼睛:「怎麼做到的?」
「我也是。」
布里坐下來,做了個鬼臉,手裡拿著一大盤黃油麵包。在軍隊里,在塔克島,他都沒有吃過這麼好的食物。像其他人一樣,良好的飲食也讓他的狀態好多了。「是啊,特里米,給我們留一點兒吧。」
在桌子底下,卡爾的手指扭動起來:已經沒有人這樣稱呼他了,至少是沒有人言之由衷地這樣稱呼他。
「控制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就能控制這個沿海國家,控制所有資源。」托爾金斯冷哼一聲,搖了搖頭,她的白髮隨之拂動。「合算的交易。想想吧,要是一分一寸地爭奪,我們得犧牲多少人。再說,蒙弗和紅血衛隊確實獲得了長足的進步。」
「莎拉。」吉薩溫柔地解釋著,動了動她的手指。
法萊在座位上動了動,不知是不贊同,還是只是椅子不舒服。反正她沒有開口,讓戴維森繼續講。
「所以,為了公開透明起見,我認為最好請巴羅小姐講述一下被囚禁的過程,越詳盡越好,以便各方都有所了解。之後,我會向你們解答關於我個人、我的國家,以及我們的未來的任何問題。」
一陣不安席捲了我的全身:「是你們帶走了他的孩子?為了迫使他合作?」
「我在白焰宮找到了一些你的藏書。」我沒有撒謊,但是措辭小心。沒有必要傷害卡爾,他已經傷痕纍纍了。他不需要知道是梅溫給了我那些書,我也不願讓他對弟弟還懷有不切實際的希望。「用來……打發時間。」
「我帶你回去好嗎?」卡爾問。他的聲音很低,大拇指一直在我的肩窩上畫著圈按摩。「我們可以走回去,給你一點兒時間。」
「要是別人說這話那可真夠奇怪的。」我鬆開他說道,卡爾在我旁邊咯咯笑出了聲。「但是朱利安嘛,當然沒問題。你隨意怎麼都好。另外,我得感謝你。」
我又回憶著講起了加冕巡遊——為了掩飾與湖境人交接細節的盛大遊行。梅溫廢除了《加強法案》,結束了湖境之戰,與艾麗斯訂婚。他處心積慮地換得了國內的好感,因終止戰爭——而非終止戰爭的破壞——而受到好評。
一陣靜默籠罩下來。我最大的死對頭,那個時刻威脅著要殺了我的女孩,那個冷酷堅硬似乎沒有心的女孩,竟是我眼下身處此地的關鍵。朱利安完全沒有掩飾他的驚訝,他那稀疏的眉毛都要融進髮際線里去了。但卡爾似乎並不感到意外,反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膛起伏著。他是覺得——自豪嗎?
「很好。現在我是將軍了。照準執行。」
那個魁梧的將軍主動解開了我的疑團:「我做過一些偵察工作,巴羅小姐。我曾在梅溫國王接見阿爾當——我是說,新血——的時候見過你。你可能還記得。」她說著就把手劈向了桌子。不,不是劈向,是劈過。好像桌子——或者她——是不存在的。
薩利達看起來很難過,她低下了頭:「如果早知道是那樣,我肯定會做點什麼的,真的會的。但那時候,蒙弗和紅血衛隊並沒有公開地溝通信息,我們不了解你們的全部行動,你們也不了解我們的。」
洗澡水打著旋兒,混著棕色和紅色——塵和血。老媽換了兩次水,但髒東西還是一直從我的頭髮里往外冒。幸好飛機上的愈療者已經處理好了我身上的外傷,讓我可以好好享受熱水肥皂泡,而不至於覺得痛。吉薩坐在浴缸旁邊的凳子上,脊背挺直,姿勢拘謹——這是她常年養成的習慣。不過她似乎更漂亮了——也可能是因為六個月沒見,她的面容在我記憶里變得模糊了——直直的鼻子,豐|滿的嘴唇,明亮的黑色眼睛。那是老媽的眼睛,是我的眼睛,巴羅家都是這樣的黑眼睛,只有謝德除外。他的眼睛是蜜糖的那種金色,繼承於我們的奶奶——那雙眼睛永永遠遠地不在了。
讓我驚訝的是,先握住我的手的,不是卡爾,而是法萊。她頗有鼓勵意味地捏了捏我的手。
「放心,我舒服得很。」我說著抱了抱她。
「奇隆。」他叫道,揮手打了個招呼。奇隆也很輕鬆地沖他笑笑。這六個月已經讓他們倆之間的對抗關係不見了蹤影。
「你的腿怎麼樣?」我問。
「哦,你沒有接到通知嗎?」法萊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疊著的紙。「真是悲哀。」她手一抖,把那張紙丟給了上校。
「是的。」上校那隻好眼眨了眨。他轉過身,催我們跟上。「車輪滾滾,瞬息萬變呀。」
「是啊,軍事突襲啊,戰術打擊啊,這些都不是我擅長的。」
戴維森不是容易糊弄的人。他那雙野性的眼睛閃動著,饒有興味。應著光亮,它們變成金色,棕色,又變成了金色——就像太陽照耀著搖擺的麥子那樣色彩變幻。「你可以猜一猜嘛。」
在白焰宮,我曾無數次將杯子摔到牆上,而現在我又有了這樣的衝動。「我不知道。」謊言。輕巧的謊言。
「夠了。」我喘了口氣,把襯衫重新扣好。
但法萊知道,她站了起來。那人揮揮手,讓她坐下。
「並非是神所揀選的,而是為神所詛咒的。」我回憶著那本被人遺忘的書,喃喃念出了他潦草寫下的字句。「你想弄清楚,我們從何處來,以及為什麼會出現。」
在朱利安的歷史書里,確實記載有選舉得來,而非生來世襲的國家統治者。他們之所以贏得頂上王冠,是因為某些https://read.99csw.com特質——有的以力量服人,有的以智慧取勝,還有的空有承諾,或威脅恫嚇。戴維森統治的國家以「自由」命名,他的人民選了他做領袖。至於是出於什麼理由,我就說不好了。他講話沉著穩健、中立、堅定,顯然是個聰明人。更不用說,他是那種隨著年歲增長而越發有吸引力的人,可以想見他的人民有多渴望被他統治。
「梅溫所謂的『愛』根本不是『愛』。」我一把扯開襯衫領子,露出那個烙印。字母M赫然在目,一雙雙眼睛逡巡在我的皮膚上,打量著隆起的邊緣、暗淡的疤痕、灼傷的血肉。戴維森的目光沿著這烈焰燒過的痕迹遊走,而我在他的凝視里感覺到了梅溫的觸碰。
不過至少,今晚可以暫時休戰。
頭頂上的燈泡閃爍起來,就像飛蛾撲扇翅膀。「監牢就是監牢,無論你怎樣粉飾它。」我譏刺道。
「兩位大公是代表布拉肯去見梅溫的,他們向我提了一些問題,」我眯起眼睛看著戴維森,「是你叫他們問的?」
「『特別的人』是指……」我試圖弄明白,「新血?」
沒有人接茬兒,戴維森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上校把反駁咽了回去,看起來憋得難受。法萊滿意地冷笑,把那張通知收了回來,塞進口袋。她發現卡爾在看著自己,和我一樣困惑不已。
卡爾嘆了口氣,欣然轉換了話題:「我不知道。今天早上他還在說,蒙弗的厚臉皮們挺通融的,他關心的事都網開一面——准許他進入基地的檔案館,允許他使用實驗室。他一直都想把關於新血的研究繼續下去。」
「媽,我有話得說——」
奇隆替老媽回答了:「如果是軍官,不管是不是新血都住在這兒。不過那些招募來的普通新血和士兵一起住在兵營里。這樣更好一些,隔閡少一點兒,也不會讓人太害怕。要是其他人總是害怕與他們站在一起的話,我們可就別想組建一支真正的軍隊了。」
「真遺憾。」我咕噥著。這是心裡話。不僅是因為卡爾身陷痛苦,也是因為我早就明白了,這個世界的灰色地帶有多麼可怕。「朱利安會去簡報室嗎?」
老媽先給我上菜。沒有人抱怨,就連布里也沒有。我立刻就被雞蛋和火腿埋了起來,還有一大杯加了奶和糖的濃咖啡。這都是銀血貴族吃的東西,我早該知道。「媽,你們怎麼弄到這些的?」我一邊嚼著雞蛋一邊問道。吉薩做了個鬼臉,皺起鼻子,因為我說話的時候嘴裏塞滿了食物。
「我還得問問別的事呢——」
「我還沒跟奇隆說話呢——」
我盯著她:「阿奶——就是那個能易容的新血——死的那天,你在那兒?」
薩利達點點頭,背誦道:「在前幾個月里,共有一百零二名阿爾當被諾爾塔軍隊徵募入伍,其中六十人擔任婚禮當日添配的衛戍工作。這六十人均獲營救,並在昨晚做了報告。」
熱量從我身邊湧來。卡爾面無表情,眼睛直直地盯著桌子上的洞。我小心翼翼地繼續。
離近一些看,他們的制服要比紅血衛隊和湖境人的好得多,更像是銀血族軍官的制服。這些制服是批量生產的——配件俱全——肩章、徽章,以及衣袖上的白色三角形紋樣。
法萊倚在一根柱子上,躲在陰影里,兩隻胳膊高高地抱在胸前。我張著嘴,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因為她挺著肚子,孕相喜人。她身上的制服改成了系帶裙和寬鬆長褲,肚子緊繃繃地縮在裏面。哪怕她半分鐘后就要生了我也不會驚訝。
卡爾看著,他的臉在日光下陰氣沉沉。他伸出手,幫我坐進前排座位,好像我是個殘疾人似的。發動機響了,車子的電力心臟是一種安慰,也是一種提醒。我或許會覺得害怕,但我絕不軟弱。
我的思緒卻轉向了別的地方:一個銀血王族,竟然會任由一個看似要奪去他一切的國家予取予求?這聽起來很荒唐,但我突然記起坐在身邊的是什麼人了。
朱利安雙臂環肩:「我必須得試一試。」
她轉過身,領著我們往裡走。我猛戳卡爾的肋骨——兩下才夠。
「不過,他們也許不太願意讓一位心音人靠近他們的頭領。」卡爾深思道。
「你今天有什麼可乾的呢?」我拉開黃銅門把手,問他。
儘管駕駛座上的人是卡爾,像燈塔似的吸引著我,但我走向車子時還是很慢。遠處,飛機的引擎隆隆作響。我腳下的每一步都意味著要接近那六個月的監禁經歷。如果此刻我掉頭而去,沒人會怪我。但那不過是將不可避免的事往後拖延罷了。
我正要下車,他就開口了:「除了我之外,你還會見到兩位蒙弗將軍,以及一位司令部軍官。」
她雙手捧著一條毛茸茸的白毛巾,遞了過來。雖然我還想在這熱乎乎的水裡多泡一會兒,但我更想趕快到樓下去。
他的出現不但安慰了我,更令卡爾心安。他在我旁邊放鬆了一些,極輕地衝著他的舅舅點了點頭。我們全都心知肚明,接收到了蒙弗想要傳遞的信息:他們不恨銀血族——也不怕銀血族。
我們停在一幢磚砌建筑前面,它的正面裝飾著白色的柱子和長長的門廊。我又想到了愛國者要塞,它的大門是以青銅裝飾的,令人不安。銀血族喜歡漂亮的東西,這裏也不例外。藤蔓盤繞在柱子上,盛開著紫色的紫藤花,散發著蜜一樣甜美的芳香。身著制服的士兵們在植物底下走動著,不離開陰影半步。我認出了那些穿著不成套的衣服、綁著紅色圍巾的紅血衛兵,穿藍色衣服的湖境人,還有到處亂晃的屬於蒙弗人的綠色。我的胃翻騰起來。
他咬著牙,忍著痛,吸著氣。「抱歉。」他咕噥道。
皮蒙山麓的鳥兒吵鬧極了。它們在窗外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我猜一定是有一大群站在樹上,否則怎麼會這麼吵。不過,這也有個好處:我從來沒有在阿爾貢聽到過鳥叫,現在我不用睜開眼睛就知道,昨天的一切並非夢境。我知道醒來后自己在哪裡,要面對什麼。
「他們被照顧得很好,應有盡有。」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你是自己剪的頭髮嗎?」
老爸比其他人的反應都要快,他用拐杖打了一下特里米的手。「注意禮貌,小子。」他說著從我的盤子里搶了一片火腿。「真不錯。」
「他為我們工作。」戴維森自豪地答道。
「看起來你們已經做到了。」法萊指了指屋裡。
「我會熬過去的。你的報告應該掌握了大部分信息,我只要填上漏掉的細節就好。」兩側的樹木越來越稀疏,住宅區的街道變成了寬闊大路,左邊是停機坪,我們向右轉彎,車子平穩地躍上了人行道。「而且,但願有什麼人可以代替我做……所有這些。」
她的皮膚恢復了光滑,骨骼也重新歸位,完全看不出那曾經彎折的角度,也看不出被銀血族軍官的槍托砸碎的痕迹。
「噢。」我咕噥著,思索著那位皮蒙山麓的大公可能的死法。
「唔,當個煩人精?」奇隆大笑起來,領著我下了樓。鍋碗瓢盆的聲音傳來,我還聞見了煎火腿的香味。在日光之中,這棟聯排公寓看起來親切可愛,和軍事基地的氣氛大相徑庭。奶油黃色的牆壁,紫色的地毯,讓客廳顯得十分溫馨。不過這兒再沒有別的裝飾物了,令人疑惑。牆紙上有一些釘子孔,也許曾經掛著些畫,已經被移走了。我們途經的屋子——小廳和書房——都沒什麼擺設。也許是之前住在這兒的官員騰空了自己的房子,或者是別人替他做的。
「日程,」我嗤笑著踏進外面的陽光里,「聽起來像個銀血貴族小姐呢。」
我們是最先到的。我原以為上校會坐在桌子上首的位置,但他只是選了右側的一把椅子。我們便隨著他坐在同一側,對面的一排空座位就留給蒙弗和司令部的軍官們。
戰爭還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