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章 梅兒

第二十章 梅兒

老媽輕輕地把我的頭髮從臉上撩開,把腦袋放在我臉的旁邊。他倆就這樣夾著我,像一座安全的庇護所。有那麼一會兒,我忘了一切。梅溫,鐐銬,傷疤,烙印,全都忘了。戰爭,革命,也全都忘了。
「梅兒,這兒不會有人傷害你。都過去了。看著我!」我聽出了卡爾的絕望,他和我一樣很清楚,如果我完全失去控制,這飛機會怎麼樣。
我沒有停下步子,不過壓低了聲音。「就是艾若家族和其他家族試圖刺殺梅溫的那天,當時他正為皮蒙山麓的兩位大公舉行宴會。達拉修斯和亞歷山德雷。他們事先向我提了一些問題,問起了紅血衛隊及其在他們國家的行動,還問了一些關於王子公主的事。」記憶突然明晰起來。「邁克爾和夏洛特。他們失蹤了。」
「我想去看看我的家人,上校。」
「太粗魯了。」塔希爾也咕噥著。
他旁邊的卡梅隆怒道:「見鬼地完全正確。」
「你們真的現在就要帶她去嗎?」他不可思議的語氣里暗含著警告,「這可以等一等。」
他站起身,聳了聳肩:「只是在等待合適的時機,不想把你壓趴下啊。」
看著我。
在腦海中,我感受著飛機內部的電流,任由它召喚自己身體中的能量。雖然不確定緣由,但我知道,戰鬥仍未結束。
梅溫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是在哈伯灣,聲音裝置快要把我撕裂的時候。我在卡爾的聲音里聽見了他的聲音,我在卡爾的臉龐上看見了他的臉龐。不,我已經逃離你了,我已經離開了。可梅溫還是無處不在。
我有點兒想交談,想問問他們我的家人怎麼樣了;還有奇隆,法萊;之前都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又是怎麼回事;我們到底要到哪兒去。我無法一直思考這些字眼。我僅余的能量只夠讓自己去感受「放鬆」。冷靜,令人欣慰的放鬆。卡爾活著,卡梅隆活著,我活著。
兩兄弟互相交換了眼色,他們正在思維中彼此交談、爭論。如果我知道該去哪兒,肯定會拔腿就走,可我只能無助地盤桓起來。
在寬敞的客廳中央,我跪坐在地毯上,老媽在我旁邊,不停地親我的臉,左臉頰右臉頰,都要親出瘀青了。深紅色的頭髮在我眼角一閃,吉薩蹭了過來。像上校一樣,她也添了幾顆雀斑,棕色的斑點襯著金色的皮膚。我把她拉了過來,她還是那麼小小的。
「我知道。但還是希望可以做到。」
顯然,這是一座軍事基地,而且遠非紅血衛隊之前的基地可及。
雖然胃裡一陣翻騰,我卻還是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我握住他的手腕,手指拂過他的烈焰手環。
他伸出一隻結滿老繭的手,這倒是讓我吃了一驚。
我強壓著不發火。我與卡梅隆相處的時間不長,可也是磕磕絆絆的。以後見之明,那都怪我。在我那長長的需要改正的錯誤名單里,這也是一個。「怎麼了?」
「你們的命令可以等一等。」卡爾動用了他全部的軍事經驗來使自己顯得有威嚴,好像他在這兒真有主導權似的。紅血衛隊只把他當作武器,別無其他。我深知這一點,因為我以前也曾如此。
愈療者。可能就是莎拉。我在內心深處感謝了她一千遍。我慢慢地站了起來,拉緊身上的防彈夾克。那上面滿是彈孔,老爸看著它們,仍然是一個戰士的模樣。
飛機在我腳下改變了方向,角度向下,不停降低高度。與地面拉近距離,也許會導致最可怕的結果。我緊繃住下巴,強迫自己睜開了眼睛。
「這不是我的決定。」上校堅決地說道。他揚起眉毛,懇求我聽懂他的話。然後他偏了偏頭,在他身後,拉什和塔希爾說話了。
「他們一向如此。」紅血衛隊就是這樣行動的,就是這樣領先於伊拉和薩姆遜那樣的銀血族。人們只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其他一概不多問。像這樣服從命令,需要相當強大的信念,或者愚蠢。
「他一直鎖住我,用靜默石做的鐐銬,夜以繼日。」我輕聲說著,手上加了勁兒,讓卡爾也能感受到我記憶中的壓迫感。「我還是無法把它們逐出腦海。」
布里和特里米半擁半抱地把我們帶進了屋裡。他們倆大呼小叫的,而老媽在我耳邊絮絮低語。可我什麼都沒聽見,幸福和快樂蓋過了一切感官。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謝天謝地,他沒讓我有空想象最可怕的事。而當他出現時,我差點兒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
「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吧,我猜。要不然就是和新血混在一塊兒。他大多read•99csw•com時間都如此。」
我扭著身子,讓他看我肋骨上那道顏色已經變淡卻仍然很深的傷口。這時卡爾在我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對我笑了笑。
「你顯然知道擊敗他的最好方法了?」塔希爾介面道。
偷聽是我的老習慣了,我抓住了片言隻語,足夠拼湊出事件的大概面貌:紅血衛隊、戰術勝利、蒙弗。最後一個詞讓我沉思良久。我幾乎不記得那對來自遙遠國度的雙胞胎使者了。他們的面孔在我的記憶中已經模糊,但我還記得他們的提議。安全的新血天堂——只要我也願意隨之同行。這個提議那時候令我不安,現在仍然令我不安。如果他們和紅血衛隊結成了盟友,代價是什麼?一想到可能的答案,我的身體就緊繃起來。蒙弗想要得到我,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而蒙弗似乎對這場營救我的行動給予了幫助。
卡爾凝視了我一會兒,然後看向卡梅隆:「你和法萊關係親近,有沒有聽她說過什麼?」
卡爾在我旁邊,沉鬱地看著。他臉頰上的肌肉動了動。我說不好他在想什麼,但是我能猜到:我和惡魔共度了六個月,已經難以忘記自己身為惡魔的感覺。
「不管去哪兒,都比我之前待的地方好。」我瞥了卡爾一眼,抽回手,假裝摸著安全帶的卡扣。「我想,有人取代我了吧。」
卡梅隆低低咳嗽了一聲,掩飾住笑意。「別惹她,」她警告他們,「要是閃電劈過來,我還得花力氣。」
「很高興見到你全須全尾的。」他說。
「軍官宿舍。」卡爾壓低聲音說道,「這是皇家軍事基地,官方提供資金維護的。這種規格的基地在皮蒙山麓為數不多。」
「老爸……」我問。
他們說的沒錯。我確實窺見了梅溫最深的傷口和最晦暗的部分,知道如何出擊能讓他損傷最重。但是此刻,我所愛的人就在這麼近的地方,我有些看不清了。就算現在有人把梅溫綁來,送到我面前,我也不會停下來去踢掉他的牙齒。
最先沖向我的是老媽,她比我那兩個長手長腳的哥哥跑得還快。她一頭撞向我,幾乎要把我肺里的空氣撞出來,而隨後的緊緊擁抱的確讓我喘不過氣了。我不介意。就算她要把我的骨頭捏碎我也不介意。
真想給他們一拳,不過我只是向後退了一小步。簡報室。一想到要直抵紅血衛隊的策略中樞,我就想要大喊大叫,或是掀起風暴——或者兩者兼有。
「我們盡了全力監視你四周的動靜,」他解釋道,「報告里是這麼說的。」
她說的對,這刺痛了我。我趕上去拉住她,卡爾在我旁邊。「我只是——對不起。我想得太簡單了。」
我沒有必要等待他的許可,於是向旁邊跨了一步。但是他抬起手阻止了我。我渾身發冷,不過還是忍住了瑟縮後退的衝動。不能讓其他人看出我的恐懼,現在不行。我抬眼與他四目相交,讓他好好想想自己在幹什麼。
一個陌生男人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微笑剎那間消失了。他的抓握感覺不對勁,沉沉的,像石頭一樣。鐐銬。我想都沒想就給了他一巴掌,他向後跳開,像被燙到了似的。恐慌從我的內心湧出,火花從我的指尖噴濺。一張張面孔閃回,模糊了我的視野:梅溫、薩姆遜,還有那些手和眼睛都鋒利堅硬的亞爾文家族的警衛。頭頂上的燈閃了起來。
我慢慢用胳膊搭上她的肩膀,把她拉近,抱住。我告誡自己不要因為觸碰她的皮膚而瑟縮。她能控制自己的異能,我對自己說道,她不會用靜默效應壓制你。「謝謝你來。」我對卡梅隆說道。我是真心的。
「現在告訴我吧,這是什麼地方,」我鬆開她,「還有,我到底都錯過了什麼?」
他比我記憶中的樣子還要蒼白,頭髮剛剛剪過,亂糟糟的一團。如果再長長一點兒,它們會捲曲起來,就像梅溫的鬈髮。他的臉頰上冒出了粗糙的胡楂兒,稜角分明的下巴上還有幾道刮痕。他更瘦了,但我雙手摸到的他的肌肉更堅硬了。只有他的眼睛沒有改變:古銅色的,閃著金色和紅色的光,就像接近熔點即將燃燒起來的鐵。
她輕輕地點點頭,下巴蹭著我的頭頂。見鬼,她竟然這麼高。是她仍然在長個子,還是我已經開始萎縮了。也許兩者皆有。
家人深深思念的,不只我一個。可那已經無法改變了。
我們是在飛機上——狹長的機艙,沉悶的發動機轟鳴,向後飛掠的雲彩,肯定是的。更不用說,還有覆蓋了每一寸機身的電線中那令人愉悅的九九藏書電流脈衝。我伸出手,用手掌按住艙壁冰涼彎曲的金屬。要將這富有節奏感的脈衝吸進我自己的身體里,再容易不過了。容易,而且愚蠢。要是我任由自己貪婪地陷在這種知覺里,那一切都得玩兒完。
飛機正在減速,她笑著解開安全帶,站了起來:「你竟然一直沒問我們要去哪兒。」
這竟然是真的。
他先回過神來,把我拎起來,扶我站穩。十幾張臉看向別處,禮貌地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其實我不在乎。讓他們看好了。我不會臉紅,也不會覺得羞愧。比這糟糕得多的事,我也被迫當著眾人的面做過。
「你這是什麼意思?」卡爾在我耳邊輕聲說道。在他旁邊,卡梅隆打量著我們,也是一臉茫然。我來回地看著他們,思考著應該怎麼回答才對。我選擇了說真話。
我動了,而他沒有,這讓我們都有點兒驚訝。我把他拉近,帶著狂烈,用我的唇緊壓上他的。他的溫熱像一條毯子,擁著我的肩膀。我努力地不讓電火花也冒出來,但他脖子上的汗毛還是豎起來了,回應著空氣中竄動的電流。我們都沒有閉上眼睛,只怕這是夢一場。
卡梅隆的手垂在身體兩側,細長黝黑的手指沒有動彈。她在等待出擊的命令。這幾個月也改變了她。她的怒火仍然沒有消失,但它們變得有方向、有目標、有目的了。
「不要。」求饒輕易地溜出口,「什麼都行,不要那個,求你。我不能——再也不能承受那個了。」
我能看見的只是手指底下的金屬,正要再往遠處看時,有人把我拉起來猛地抱住了。我緊緊抓住他,用盡了全身力氣。
「也許不會有什麼幫助。」
我緩緩地跌坐在一張空座位上,手掌按在膝上,然後手指交疊,然後把雙手塞在腿下……我不知道怎樣能讓自己看起來不具威脅性。我瞪著腳趾間的金屬地板,生自己的氣。突然間我意識到自己的防彈外套和破爛衣裙,幾乎都扯成一條一條的了,而這裏怎麼這麼冷呢。
這個名字撐開了我的眼睛,讓我朝著卡爾的胸口揮拳。他踉蹌著後退,驚訝於我突如其來的爆發。他的臉上泛起了銀光,眉毛擰在一起,困惑不已。
卡爾嘆了口氣,又惱火又心痛:「卡梅隆。」
身穿綠色制服的傳動者雙腳平穩地著陸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擠壓眩暈的感覺了——上一次是謝德。想到他的一閃念令我感到了疼痛。渾身傷痛再加上痛苦衝擊而來的噁心,我一下子倒了下去,四肢撐著趴在地上。眼前直冒金星,就要將我吞沒。我希望自己能保持清醒,千萬別吐出來……不論在哪兒。
這聲音並不令我驚訝。紅血衛隊在哪兒,法萊上校也會在哪兒。他看起來幾乎和以前一樣:憂心忡忡,粗魯生硬,像野獸似的暴烈;淺金色的頭髮是新修剪過的,壓力在他的臉上過早地刻下了皺紋,一隻眼睛里矇著永久的血紅色翳障。唯一的變化是漸漸灰白的頭髮,還有他鼻子上的日晒痕迹,以及裸|露的前額上多出來的雀斑。湖境人不習慣皮蒙山麓的陽光,而他看起來已經在這兒待了不短的時間。
「我會自己找到他們的。」我決定最好還是早點兒躲開這兩兄弟。
慢慢地,他鬆開我,雙手捧住了我的臉。他凝視著我的眼睛,將我的每一分每一寸盡收眼底。我也一樣,搜尋著花招兒、謊言、背叛。也許梅溫也有一個阿奶那樣會易容的人,也許這是另一個米蘭德斯營造的幻覺。我也許會在梅溫的列車上醒來,面對著他冷酷的眼睛,和伊萬傑琳那匕首般的微笑。整個婚禮,我的逃跑,混戰——也許全都是個可怕的玩笑。可是,卡爾的感覺,是如此真實。
兩兄弟並沒有讓步。拉什像個奓毛的鳥似的嚷嚷起來:「你顯然也像其他人一樣,矢志在梅溫國王的垮台中盡一份力了?」
因為他沒有自己的家人。
皮蒙山麓的空氣悶熱、厚重、黏膩,像是夏季最熱的時節,可現在明明才剛剛開春。我從來沒有這麼快就冒出汗來。就連微風也是溫的,無濟於事地拂過平坦滾燙的水泥地面。停機坪上滿是泛光燈,明亮得連星星都相形見絀。在遠處,更多飛機停在那裡,有些是綠色的,和我在愷撒廣場上見到的那些一樣,有些是黑梭那樣的噴射機,還有些體量更大的運輸機。蒙弗。我腦海里的幾個點慢慢聯結起來。機翼上的白色三角是蒙弗的標誌。我以前見過,在塔克島,裝物資的板條箱上,還有那兩九_九_藏_書兄弟的制服上。夾雜在蒙弗的飛機之間,是一些塗裝成藍色的飛機,還有一些是黃白相間的,機翼上塗著條紋。可見前者是湖境人的,後者是蒙弗自己的。我們周圍的一切都秩序井然,而且就機庫和附屬建築來看,這裏的裝備精良且充足。
我勉強地乾笑了幾聲。
卡爾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雲:「我們在阿爾貢聽說過這兩位大公。亞歷山德雷死了,死於那場暗殺行動。」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裝睡。愈療者為我療傷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而後就那麼延續了幾小時。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時刻,渴望得太久,以至於它將我完全淹沒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是靠在座位上,平緩地呼吸。我覺得自己就像顆炸彈,不能突然移動。卡爾守在我旁邊,他的腿抵著我的腿。我能聽見他偶爾動一動,但是他一直沒和任何人講話。卡梅隆也沒有。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
然而,拉什和塔希爾卻鞠了一躬,說道:「很好——」
頂燈再次閃了起來。我吞了口唾沫,緊緊地閉上眼睛,努力地集中精力。控制。但是我的心跳不斷加速,脈搏狂烈得像雷鳴一般。我緊咬牙齒,噝噝吸氣,希望自己能平靜下來。你安全了。你和卡爾在一起,和紅血衛隊在一起。你安全了。
這讓他覺得有些不安。他咳嗽幾聲,來回地打量著我們三個人——對一個害怕新血的人來說,這可是值得警惕的場景。
「對不起,」他結結巴巴地說,「我——」
靜默的窒息,緩慢地垂死,我一連六個月都處於這樣的壓制束縛之下,現在才剛剛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要是再讓我重溫那種窒息,我肯定會活不下去的。夾在兩座監牢之間的只有喘息,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我一從座位上站起來,就試探著朝她走過去。她明白了我的意圖,把手從口袋裡拿了出來。讓步或者軟化可不是卡梅隆會做的事,但是為了我,她還是那麼做了。在混戰中,我一直沒看到她,但如果現在還猜不中她的目的,那我就太傻了。她在這架飛機上看著我,就像篝火旁避免暴怒失控、以防萬一的一桶水。
「阿奶,是我的錯。」卡爾結結巴巴地說,他盯著我的腳,「都是我的錯。」
其他人竊竊私語,出於禮貌,他們壓低了聲音。或者,他們只是不想吵醒我,冒險掀起另一陣變幻的閃電。
報告。這個詞旋轉撲來。「所以阿奶才被安插|進了宮裡?為了盯住我?」
他點點頭,目光毫不猶疑:「是我。」
「我們真幸運,」卡梅隆說,「就要看到皮蒙山麓的模樣了。」
卡梅隆在走道另一邊看著,蹺起的二郎腿晃悠著,當我看向她時,她似乎被逗笑了。「不可思議。」她說。
他在我的臂彎里發抖,打戰,呼吸急促。他此刻的所思所想,與我一樣。
那個紅頭髮的愈療者叫著向後退開,卡爾順勢擋在了我和他之間。
他動了動,優雅得攝人心魄,我牽住他的手,我們的手指交纏、握緊。「但願我能讓你忘記那些。」他說。
特里米笑著看著我們,捋著精心修剪的黑鬍子。他以前一直像個青春期的男孩,臉上總是冒出一塊塊的胡楂兒。布里老是因此笑話他。但現在不了。他壓在我背上,粗壯的胳膊環抱著我和老媽。他的臉頰濕濕的,我一驚之下才發現,自己也是。
「你可以擁抱我。我不會摔倒的。」他說。
「上校,您是否願意護送她——」
他眉頭緊鎖,目色沉沉。我對疼痛已然熟悉,但我沒有力量看著卡爾疼痛。我垂下目光,用大拇指抵住他灼|熱的皮膚。這也是一種提醒,提醒著他在這兒,我也在這兒。無論發生什麼,這種感覺都是一樣的。
他親隨的湖境人士兵護衛在他側後方,他們的制服猶如一片紅色中的藍色裂縫。這一行人的末尾還有兩個身著綠衣的人。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拉什和塔希爾,正步伐一致地走著。法萊沒和他們在一起,停機坪上正停著一架戰鬥機,那兒也沒有她的身影。她不太可能厭倦了戰鬥——難道她根本就沒離開諾爾塔。我強壓下這些思緒,專心面對她的父親。
在他身後,卡梅隆一隻手扶住自己的座位,隨著飛機的晃動而晃動。她看起來很強壯,披掛著各種戰鬥裝備,髮辮緊緊地盤在頭上,深褐色的眼睛看著我。
「我在監獄里待了六個月,現在竟然告訴我,關於你們的行動,我比你們知道得還多?」我嘲諷道。
長久以來,這是第一次,我發自內心地笑了:「這可真是嚇死人的九-九-藏-書雙關語。」
我眨眨眼,很驚訝:「你怎麼——」
他的語氣告訴我,他和我一樣疑竇叢生:我們怎麼會來這兒?
「上校。」我點頭致意。
「護送你——」
「和預期的一樣。」
她仰起下巴,指了指機艙尾部。像過去那架黑梭一樣,這架飛機也有個坡道出入口。在氣動裝置的噝噝聲中,坡道放下去了,愈療者里斯領著其他人走下飛機。我們隔開幾步,跟在後面。我很緊張,因為不知道外面會是什麼情況。
「正是因此,我們才能在皮蒙山麓著陸。紅血衛隊一直在這裏活動,就像在諾爾塔和湖境之地一樣。」皮蒙山麓的那兩位大公——達拉修斯和亞歷山德雷,他們的話回蕩在我的腦海里。
「我們奉命——」
「真是粗魯。」拉什咕噥著。
一隻手拂過我的後背,暖意放鬆了我的肌肉。「你都知道些什麼?」卡爾問。他的聲音非常溫柔,令人心痛。我有點兒想甩開他。我不是個玩偶——不是梅溫的玩偶,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玩偶——我已經可以控制自己了。我不需要被人百般安撫。但我也很希望得到這樣溫柔的對待,這比我長久經歷過的那些都好太多了。
對不起,我也用唇語回答。
「梅兒,他是要幫你治療傷病。他是新血,是我們的人。」卡爾一隻手撐在我臉旁的艙壁上,保護著我,箍住了我。突然間,體積正常的飛機顯得狹小無比,空氣陳腐,令人窒息。鐐銬已經不在了,可那壓抑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它們似乎仍然束縛著我的手腕和腳踝。
「你的簡報時間安排在早上,巴羅小姐。」
卡爾局促起來。他是個將軍,是個銀血族,生來就是王子。困惑和無助令他感到不安。
那個愈療者注意到我在發抖,連忙在我肩上披了一條毯子。他的動作很穩當,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和我目光相交時,他沖我笑了笑。
「當然。」卡爾答道。他不會撒謊,我目前也沒在他身上看到謊言的跡象。「我可以確定,他們會跟隨上校,與其他人一起從特里亞爾過來。」
我們在唯一一棟窗明几淨的房子前放慢了速度。我毫不猶豫地翻身跳下車,差點兒被我那破破爛爛的裙子絆倒。我的視野里只有面前的這條路。碎石步道,石板台階。掛著窗帘的窗子後面似乎有人影在動。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還有門打開時的咔拉聲。
「是你嗎,卡爾?」我的話聽起來就像個小孩。
他聳聳肩膀,臉上掠過一絲不安:「我是直到一切都計劃好了才知道的,他們沒對我們透露太多。」
我的模樣也變了,像個骷髏架子,像幽幽的回聲。他用手指輕輕地捋過我的頭髮,看著棕色的發梢褪成了又脆又枯的灰色。他撫摩著我的傷疤,脖子、脊背、破爛裙子底下的烙印。在我們差點兒把彼此撕爛之後,他的手指竟然如此輕柔,真令人驚異。對他來說,我就像是玻璃做的,脆弱至極,隨時都可能破碎消失。
「很好。」
「紅血衛隊在皮蒙山麓的分支,對嗎?看起來,是很龐大的一支。」
「好的。」
「這是常事。」他咕噥著。
卡爾、卡梅隆和我一樣,相當意外。
卡爾再次捧起了我的臉:「睜開眼睛,看著我。」
卡梅隆拍拍嘴唇說:「她從來沒提起過。我不知道她是否知情,也可能是沒空告訴我。」
其他人一片靜默。
對不起,他用唇語說道。
「去簡報室。」
他倚著奇隆的胳膊,拄著一根拐杖。這幾個月他過得不錯,按時吃飯讓他壯實了很多。他慢慢地從隔壁的房間里走了過來。走。他的步子很僵硬,不自然,不習慣。老爸失去雙腿已經好多好多年了。而且只有一個肺葉功能正常。他走近了,眼神明亮。我屏息靜聽,沒有聽到磨挫的聲音,沒有聽到呼吸機的咔嗒聲,也沒有聽到生鏽的舊輪椅吱吱嘎嘎的聲音。我不知道該想什麼,或說什麼。我都已經忘了他有多高了。
「巴羅小姐——」
我走下坡道,每一步都越發輕鬆。沒有了鐐銬死一般的壓抑,我覺得自己都要飛起來了。其他紅血衛兵走在我們前面,融入了另一群士兵之中。
騙子。我抱住他的腰時,他明明差點兒歪下去,幸好奇隆扶住了他。我們好久沒有這樣擁抱過彼此了——自打我還是小女孩時開始。
但其實我沒有什麼可道歉的——僅此一次。我經歷了可怕的事情,為了活下來也做了可怕的事情。這種方式要簡單得多。目前是如此。
以停機坪的面積來預估,皮蒙山麓的基地要比塔克島大九九藏書得多。夜色中很難看得清,但它多少讓我想起了愛國者要塞——位於哈伯灣的諾爾塔軍事總部。機庫很大,飛機也有幾十架。我們沒有繼續步行,而是由上校的人帶到了一輛敞篷車邊。像部分飛機一樣,這輛車的兩側也塗裝著黃白相間的條紋。我明白了,塔克島是個被遺棄的基地,不受關注,紅血衛隊要奪取它可能很容易。但這裏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也咧開嘴笑了:「幹得好。」
我輕輕碰了碰卡爾,把他推到一邊。「我——現在——要去——看我的家人!」我衝著那兩個討人厭的蒙弗人大聲喊道。他們皺起眉頭,怒目相向。
我的思緒已經沖向了老媽、老爸、吉薩、特里米,還有布里。我想象著他們聚在另一處營房裡,擠在比干闌鎮的家還要小的宿舍里。老媽那不怎麼樣的手藝,飯菜味飄滿屋子,還有老爸的輪椅、吉薩的綉片。我的心痛了起來。
「卡爾。」我在他耳邊輕語,嘴唇擦過他的皮膚。他身上都是煙與血、熱與汗的氣味。我的頭放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之間,位置是那麼的剛剛好。
「是我。」我對他說,這是我們兩個人都迫切需要聽到的字眼,「我回來了。」
「我的家人在這兒嗎?」我也尖厲起來,「你至少知道這個吧?」
卡爾插在我們中間——但願這能緩和一下我揮過去的拳頭或者什麼。
我回來了。
「真是受不了你們倆。」卡梅隆咕噥道。
我的心跳仍然很快,也還是有些喘不過氣來,但是頂燈已經不閃了。我放鬆地點點頭。「謝謝你。」
我絕不會讓巴羅家的人再受這種罪。
「讓我看看那一邊,好嗎?」
我把聲音又壓低了一點兒,免得上校覺得受到冒犯:「那法萊呢?」
卡爾一直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腿上,提醒著我,他在這裏。他的眼睛不住地前後打量,留意著車子轉過的每一個彎。我本來也該這麼做的。皮蒙山麓是我們不熟悉的地方。但是,除了咬住嘴唇、滿懷希望之外,我什麼都做不了。我的神經嗡嗡作響,但那不是因為電流。當我們向右轉彎,駛向令人愉悅的聯排磚房時,我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好的。」上校突兀地打斷了他倆。他這急性子很讓我開心。「跟我來,梅兒。」
上校緩緩地吸了一口氣,看起來很是惱怒。「這確實有點兒無情——」他狠狠地瞥了一眼蒙弗兩兄弟。「但是有些事關我們敵人的重要消息需要你了解。這是命令,巴羅。」他緩和了聲音說道,「我也不願意這樣。」
「奇隆呢?」我壓低聲音,碰了碰身旁的上校。
溫熱的風像是黏糊糊的手指,拖著我,弄亂我的頭髮。我既興奮又緊張,幾乎坐不住了。我被抓住時,謝德剛剛死去——因為我。就算別人因此恨我,我也不會怪他們,包括法萊在內。時間不一定能愈合傷口,有時還會讓傷更深。
「巴羅小姐!」
他們的語氣變了,變得尖銳、嚴肅。他們不喜歡對方。卡梅隆這麼做,我能理解,但是卡爾呢?他生來就是王子,就算是紅血衛隊也不能改變分毫。
「我不在乎是誰牽著你們的繩子,」我乾脆利落地繞過他們倆,「告訴你們的主子,叫他等著。」
這對雙胞胎一起朝我眨眼睛,交替著說完了他們的話,令人抓狂。像上校一樣,他們也在濕熱的空氣里不停冒汗,讓他們的黑鬍子和赭石色皮膚都亮晶晶的。
卡梅隆在卡爾旁邊探出頭,眼神柔和起來。「她在醫院里,不過別擔心。她沒去阿爾貢,也沒受傷。你很快就能見到她。」她飛快地眨了眨眼,搜尋著合適的詞語,「你們倆應該會……有得可談。」
他不在這兒,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我哥哥一個人留在那被遺棄的島上了。
黃昏之後,飛機平穩著陸。我跳了起來,卡爾條件反射似的,像貓一樣敏捷地抓住了我的手腕。腎上腺素驟升,我猛地向後瑟縮。
卡梅隆則反唇相譏:「你才出來不過幾小時,就恢復了原來的自以為是。速度之快,真是刷新紀錄。」
然而,謝德。
「很好,我想儘快見到他們。」
「好。」她回答道,然後頗為老到從容地把胳膊環抱在胸前,藏起了那雙能取人性命的手。我鬆了一口氣,幾乎癱軟下來。「很高興見到你,梅兒。」她說。
「皮蒙山麓?」我看著卡爾,掩飾不住心裏的震驚和困惑。
卡爾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背上,他回過頭,向那十幾個坐在座位上、系著安全帶中的一個人說道:「愈療者里斯,先給她做治療。」